胡性能
西部头题·西部中国小说联展(一)一语成谶
胡性能
胡性能,云南昭通人。1987年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云南昭通师专中文系教师,《云南建筑报》编辑,《云南通讯》杂志编辑,云南省作协《文学界》副主编。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200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在温暖中入眠》,中篇小说《有人回故乡》、《暗处》、《谁是小杏》、《记忆的村庄》、《尘封与岁月》,报告文学《浪舞金沙》。中短篇小说集《在温暖中入眠》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获《十月》文学奖、云南省第五届文学艺术创作奖。
昆明传言要大地震已经十多天了,但张臻一直都不相信,她甚至与她的外地朋友说起昆明这事都用一种嘲笑的语气。但是,(6月)20日这天碰巧的事情不少。昆明的《春城晚报》在这一天刊登了对云南省地震局局长的报道,文章的要点是,“昆明不会发生地震”。同天新华社也播发了辟谣的消息。但是下午四点左右,离昆明十七公里的呈贡发生了3.6级地震,多数昆明人对此有感觉。好不容易等出来的官方辟谣竟与小地震碰到了一起,效果自然显得很特殊——“地震局长说了也不算”……
——2001年第二十九期《三联生活周刊》
1
五一节的头一天晚上,许伟驾车从抚仙湖回来,快进城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以为是卫玲打来的,低头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后话筒里传来的声音似熟非熟,仿佛在哪儿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被时间覆盖了的往昔记忆,在大脑深处若隐若现,就像车窗外面一晃而逝的那些忽明忽暗的景物。
对方在电话里称呼许伟为老同学,有着明显的滇东北一带的口音,许伟脑子里迅速过滤了一遍有联系的中学同学,但还是不能确定对方是谁。云南的地图看上去像是中国地图的微缩版,许伟的老家恰好在鸡头的地方,县城紧挨着贵州,民风强悍。十八岁到昆明读书之后,许伟就很少回去,与那里的同学联系也不算紧密。无法准确判断对方是谁,许伟就用熟人的口吻与对方聊天,尽量地让对方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他的热情。
直到对方提及两个月前的那次同乡聚会,一个眉浓、唇厚的男人才在许伟的大脑中突然跳出来。他叫王亚,的确是许伟高中时代的同学,但不同班,同级。不过十多年过去以后,这个叫王亚的人并没有在许伟记忆中留下什么印象,如果不是他在聚会时提及当年与许伟去县城边的大水库盗鱼的事情,许伟很难相信他所在的那个年级曾经有过王亚这样一个同学。
那是许伟人生中难以忘怀的一段经历。他们把水库值班室旁边一只木船的缆绳弄断,等水库的值班员发现,他们已经用竹竿把船划进了水库中心,气急败坏的值班员用气枪向他们射击,铅弹打在船体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那已经是快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很奇怪,一般唇厚的男人,往往给人实在和憨厚的印象,但王亚带给许伟的却是相反的感受。以许伟办广告公司以后阅人无数的经验,他知道这个王亚绝不是一个善茬儿。果真,在把酒喝高以后,王亚的话多了起来,但都只围着一个话题:挣钱,挣大钱!许伟记得当天晚上,王亚说他的人生理想,是买一辆大奔来,把它从大水沟的桥上开下去!
在座的都是许伟的同乡,他们都知道大水沟是县城南面的一道深壑,大奔从那里掉下去就会变成一堆废铁。大家都对王亚的理想感到很奇怪,再仔细打听,才知道王亚之所以半年前辞了工作来昆明闯荡,是因为他在职场竞争中败给了一个他历来鄙视的人,那人当上了烟草公司的宣传科长,直接领导王亚,而且有可能反过来从此鄙视王亚,王亚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决心在昆明混出个名堂来,衣锦还乡。
“所以,挣到大钱以后,”王亚憧憬着说,“我的理想就是买辆大奔开回家去,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要当着那个杂种的面,从大水沟的桥上开下去!”
“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许伟记得自己在这样问王亚的时候,语气中已经夹杂了一些轻蔑。
“没有什么意思,就是为了表明我有钱了,而且是特有钱,砸掉大奔我根本不在乎,就是要让那个杂种嫉妒!”
如果不是后来想起王亚就是讲地震故事的那个人,许伟很可能会找个理由来把电话挂掉,更不会第二天跟他上金殿后山去吃什么农家乐。
在许伟看来,王亚是一个喝酒前沉默,酒后夸夸其谈的人。许伟以前还没有见到过嘴唇厚的人竟然也能口若悬河,他以为那应该是双唇如刀片的人的专利。那天,当把酒喝高以后,王亚豪情满怀地说,他主要是手里没有资金,否则他随便一个创意都能挣上千万。
“说来听听!”许伟当时颇有点不以为然,语气中有了些嘲讽。
“比如说卖帐篷!”王亚红着脸说,“只要策划得好,同样可以财源滚滚!个把月赚个上千万没有问题。”
“不可能啊。”许伟当时也喝得有些高,他戗着王亚说,“帐篷又不是白粉,哪有那么高的利润?”
“如果是救命的帐篷呢?”王亚一脸的自负。
结果是王亚忍不住,把那个潜藏着商机的故事,添油加醋讲给了大家听。
第二天,许伟就把那个故事对朋友方世平说了。
“五年前,甘肃省的金昌市,有一些做帐篷生意的人挣了大钱。”许伟说。
“做帐篷生意能挣大钱?”方世平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当初我也不相信,但后来我上网去查了,那些做帐篷生意的还真他妈的挣了大钱。”许伟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主要是靠了一个金昌市要地震的传闻,那个传言从6月初悄然泛起,7月中旬达到高潮。到8月初,金昌市民所搭建的帐篷多达数万顶,原先一直滞销的各种帐篷一下成了抢手货,价格从原来的一百多元,一下子涨到几百元甚至上千元。”
“金昌市后来没地震吧?”方世平问。
“当然没地震!”许伟表情有些神秘地说,“我发现每隔一两年,总是会有一个地方谣传要地震,我怀疑是一伙人做的局,是为卖帐篷做准备!”
这一天,当许伟把王亚讲的故事转述给方世平听了以后,方世平用手拍了拍自己头发稀疏的脑袋:“谣言原来也是生产力呀!”
“岂止是生产力,是最大的生产力!”许伟像是找到了新的大陆,“方世平你发现没有,古代的那些帝王,有的不就是靠几个谣言,就夺取了天下吗?陈胜在鱼肚里发现‘大楚兴、陈胜王’的锦帛,还有汉高祖斩白蛇,不都是谣言吗?所以谣言的确是最大的生产力。”
“你的意思是?”
“古人说,不说谎话,办不成大事!”许伟有些激动地说,“要不我们像金昌市的那些帐篷商人一样,把地震的谣言在昆明复制一个?”
方世平盯着许伟看了片刻,目光中有某种因向往而形成的专注:“我看中呢,哥们!我预感到这事能成!”
那一天,许伟与方世平被彼此的激情感染,他们两眼猩红地谈及用谣言赢得财富的伟大设想,仿佛一旦实施,梦想的财富就唾手可得,两人激动得口干舌燥,说话时带着颤音,方世平甚至身体还微微发抖。
“这个创意就我们两个知道啊!”许伟一再强调,上下牙磕碰得厉害,“我们,悄悄地进庄,打枪的不要!”
“那当然!”方世平一兴奋,用普通话回答说。
许伟幸福地闭上眼睛,他说他仿佛看到了昆明人像饥荒年代抢购粮食一样,围住他们的帐篷商店抢购。
但是一觉睡醒过来,方世平又有些犹豫。“哥们!”他在电话里说,“昨天商量的那件事情当不当真?”
“怎么会不当真?”许伟说,“真要昆明要地震的谣言流传开来,卖帐篷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啊!这个险绝对值得冒!”
许伟不是一个有创意的人,他的特点是行动快,一旦觉得有好的创意,立即行动。他第二天就去工商所申报新的公司,不但把这几年挣的钱拿了出来,还把他的住房抵押贷了款,弄得方世平不得不跟着他赌这一把。
半个月以后,他们在昆明盘龙区工商局注册成功。最初他们想把公司取名为“大象”,但“大象商贸公司”无法注册,他们又改名叫“大相”,还是有人捷足先登,把这个名字占了,最后只好取名叫“大向”。
两人在开始散布昆明即将地震的谣言之前,一起跑到了浙江义乌,与好几家帐篷生产商签订了专卖合同。也就是在昆明地区,只能由他们大向商贸公司来销售那些厂商的帐篷,为此他们预付了不少的货款,几乎把用住房抵押的贷款全押了进去。返回昆明,两人在火车站附近的苜蓿村,租了巨大的仓库,决心借昆明要地震的传闻,大干一场。
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以为只要把风放出去,昆明要发生地震的传闻就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然后把生活在昆明城的人烧得晕头转向,从而不惜高价来抢购他们大向公司的帐篷。但奇怪的是,两个月过去了,尽管每天许伟和方世平碰到人,都会关切地问对方,听没听说昆明要发生地震的事?他们得到的答案出奇得统一:摇头,或者直接否定。一座四季如春的城市,季节不分明,人也温温吞吞,仿佛他们平时呼吸的不是氧气,而是氦、氖一样的惰性气体,管你地震不地震,他们心安理得地生活,不为传闻所动。这样一来,许伟他们大向商贸公司除了把几千顶帐篷积压在苜蓿村租来的仓库里,并没有做成什么真正的业务。让许伟和方世平心焦的是,他们押进去的身家性命,正一点一点消失在时间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许伟收到了王亚打来的电话,约他到金殿后山农家乐。
“听没听说昆明要发生地震的事?”许伟犹豫了一下,还是这样问王亚。
“管他地不地震!”王亚用很重的乡音说,“有一位同乡在金殿后山开了一家餐馆,不但能吃到酸菜红豆,还能吃到石灰豆腐。”
即使是在电话中,许伟也发现他吞咽了一下。人的味觉是有记忆的。王亚所说的酸菜红豆和石灰豆腐,是许伟年少时的家常菜。
不过自从大向公司开业以后,许伟就干什么都没兴趣,整天就想着昆明要地震的传闻,仿佛这个传闻能把他渴望的钞票大把吹来。那一天,与王亚的通话直到许伟把车开到高速公路收费站才结束。奇怪的是,当收费站外面用来测汽车流量的镁光灯一闪,许伟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中学时王亚的模样:剪一个平头,脸肥,表情有一些自得,时常穿一件蓝颜色的涤卡外衣。
上次聚会的时候,许伟从大家的交淡中,隐隐约约知道了王亚高中毕业以后,没有能考上大学,他的舅舅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王亚母亲找关系,让王亚提前参加工作,做了名警察。
许伟说不清他对王亚的记忆为什么会突然恢复,他记起与王亚一起踢过足球,还与其他几个人在高考完之后,摸黑去水库里偷鱼的事情。就这样,十多年前的中学同学王亚,又开始切入了许伟的生活。
“老同学,”王亚在挂断电话前说,“明天开着你的富康车过来,上午九点钟我在弥勒寺的天桥下面等你,不见不散!”
第二天上午,许伟在弥勒寺天桥旁的人行道上接上了等在那里的王亚,上车之后,两人开着车向金殿那个方向驶去。五一节大假刚刚开始,城市里的“沙丁鱼”开始向郊外逃亡,大街上呈现以往从未有过的清静,车少,行人也少,往日在汽车尾气中模糊的远山,此时也变得特别清晰,仿佛在昨夜趁夜色的掩护,近移了过来。
毕竟有多年没有真正交流过,刚刚座上汽车,两人一时不知道找什么共同的话题,后来是王亚打破了最初的沉默:“全国最有本事的人都到了北京,全省最有本事的人都到了昆明!我是在工作了十年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的!”
许伟说:“在北京和昆明,也不是人人都活得好!”
“但我在昆明的朋友都混得不错,差不多都买房买车了,比如你!”王亚用羡慕的口吻说。
这一天,王亚的话题就是怎样挣钱。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说他现在都不好意思与朋友联系了,反正是越活越自卑。“你倒是成功了,”王亚望着许伟说,“在我们高中同学中,也算是混得好的。”
许伟笑了笑,王亚的话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但他知道自己混得并不像王亚以为的那样好,除非,昆明要地震的谣言能够迅速流传开来。
刚刚准备用地震传闻来营销帐篷的时候,许伟还是隐隐觉得有点对不住王亚,因为他与方世平的这个秘密创意,完全是受王亚讲的那个故事的启发。于是许伟那天在金殿后山,隐约地把他与人合作,开了家公司专卖帐篷的事情对王亚说了。
“要不,你也投点钱来占几股?”
“好啊!”王亚回答得相当干脆,转而他又说,“可是我没钱!”
“你不是说辞职后在原单位得到了一笔补偿嘛!”
“得到一点也花得差不多了!”王亚说,“已经所剩无几。”
这件事说说也就过了,此后一直没有听王亚说要来合伙做帐篷生意的事情。许伟知道,王亚一定去了解过帐篷销售的情况,如果他知道帐篷好销,肯定会来要求入伙。不过,许伟又想,真要是谣传起来,帐篷卖得火暴,他又打心里不愿意王亚来分一杯羹。更何况他同意了方世平未必同意,谁会愿意有人凭白无故来分享即将收获的成果呢?
这一天,就在许伟到金殿后山不久,方世平的电话打了过来。信号不是很好,但从接收的只言片语中感觉得到,电话那头的方世平很急。许伟抬起手臂来,望着手机屏显上的移动信号,一会儿显现,一会儿又消失。那个时候,无论是移动还是联通,对昆明地区都还没有做到全覆盖,但是许伟发现,当他站在院坝边的石坎上,把手长长地伸出去时,奇迹般地发现可以接收到信号,但拨过去,方世平的手机一直占线,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电话里的声音那么着急。
后来就忘记了方世平打过电话来。两个人在金殿后山乐不思归,许伟在那里又见到了王亚另外的几个朋友,打牌,去附近钻树林,一直在那里吃了晚饭后才返回。当汽车驶进昆明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华灯初上,街道两侧的楼房有无数的窗户亮着灯光,许伟又想起了他的帐篷生意,按说昆明要地震的消息他们也散布有些时日了,可这座城市的人民仍然一如既往地生活,不为所动,他们的从容让渴望通过卖帐篷来挣大钱的许伟变得越来越焦灼。
“你真没听说昆明要地震的事?”许伟再次问坐在身边的王亚。
“没有啊!”王亚说,脸上惊过一丝笑意,很快他又说,“真要来了地震才好呢,我是光着脚的人,来再大的地震都不怕!”
“唉!”许伟突然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我合伙投资的那家公司,一天还卖不掉一顶帐篷,现在有几千顶帐篷积压在仓库里,人都要急疯掉了。”
王亚突然哈哈大笑:“还真没有想到你们做的是帐篷生意,我那天说的那个故事,不能当真的啊!”
王亚调上来以后,租住在弥勒寺后面的城中村。许伟开车送他过去的时候,经过了翠湖,许伟从车里看见了那家叫木林森的酒吧,有那么一段时间,许伟常常去那里,听里面一个歌手疲惫地坐在高高的吧凳上唱许巍的歌。
另外,酒吧里的那个女老板许伟也喜欢。她是个小巧的女人,清秀,从容,说话做事都慢吞吞的。慢是优雅的前提,许伟喜欢她身上柔弱无骨的感觉。她大许伟几岁,许伟曾经侧面打听过她的身世,知道她离了婚,后来干脆把工作辞了,在翠湖边开了木林森酒吧。许伟来的次数多了,与她已经相当熟,偶尔她会让服务员给许伟免次单,虽然只是几十块钱的事,却让许伟感到十分受用。这一天,当许伟拉着王亚经过木林森酒吧时,他才发现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来这里了。
有那么一瞬间,许伟有些走神,酒吧女老板的身影在他大脑里浮现出来,直到他的车快抵上前面那辆车时,许伟才清醒过来,但已经有些晚了。
许伟的富康吻上了前面那辆桑塔纳车的屁股。感觉撞得并不轻,可下车一看,却又看不见太明显的伤痕,仿佛两辆车都受的是内伤。桑塔纳司机气势汹汹下来:“你他妈会不会开车?”他咆哮道,手指差不多要指上了许伟的鼻子。
“你他妈把你的手指拿开!”还没等许伟有什么反应,站在他身旁的王亚发声了,纯粹的低音,有着一种难以动摇的力量,关键是他的目光像图钉一样钉在了对方脸上。许伟就是那个时候发现,王亚这个前警察有着过去工作中练就的一双刀眼。
“你没听出他的口音?”许伟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他知道,他们老家人讲勇斗狠的名声,昆明人是家喻户晓的。
有王亚这么一个狠角在,一桩即兴的交通事故迅速解决,桑塔纳司机弯腰查看了爱车的屁股,又用手拍了拍,见无大碍,气鼓鼓地上车,在一片杂乱的喇叭声中驾车离开。
路上,王亚说,当刚到昆明来的时候,在租住的小区外面,发现两个昆明人吵架,其中一个人嘴笨,用手指着另外一个说:你等着!转身消失了,没几分钟,嘴笨的人手提菜刀赶了过来。“你猜发生了什么?”王亚问。
“砍人了?”
“没有!”王亚鄙夷地说,“提着菜刀接着吵!要是我们那里的人,早把菜刀喂上去了!哪个有闲功夫吵!”
到了弥勒寺天桥边早上接王亚的地方,许伟停下汽车,但王亚又在车里坐了几分钟,他动员许伟说,帐篷生意不好做的话,干脆把钱撤出来做其他生意。
“做什么生意?”
“我已经与几个朋友商量好了,准备买上几个窃听器,开个私家侦探所,绝对一本万利。”王亚说。
“这个生意怕搞不成!”许伟摇了摇头。
王亚告诉许伟说,他有个朋友过去在部队当过侦察兵,有这方面的经验。谈到以后的业务,王亚说帮人调查配偶的婚外情,不过这项业务挣不了大钱,要挣大钱一定要来点狠的,他认为还是去搞一搞贪官比较好。王亚的计划是让那位前侦察兵应聘到某一家送水公司,然后他可以借送水的机会,把窃听器安装在贪官家的水机里。
“只要掌握证据,大把的钱也就来了。”王亚说。
“做这种事情犯不犯法?”
“犯啊!”王亚一脸的狡诈,“但是用这种方式把他们黑了,相当于为民除害,即使他们事后发现,也不敢报案!”
不过那天从金殿后山回来,许伟就不太想与王亚有过多的来往。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这个厚嘴唇的中学同学,让许伟隐隐感到有种不安。
2
许伟喜欢大假呆在昆明城。原本拥挤的城市突然空旷下来,许伟的心情因此变得轻松。从金殿后山回来的第二天,许伟睡了个懒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中午一点才起床。无聊,地震的传闻还没有起来,心中又空旷又寂寞,也没有心思去哪儿玩玩,许伟就草草在楼下的餐馆吃了碗米线,开着车在城里乱逛,不知不觉就沿着龙泉路驶向了北郊的茨坝方向。
当年大学毕业,许伟曾经在茨坝的一家大型国企工作了三年,而他现在的女友卫玲又是那家企业的厂医,所以许伟觉得自己与那家工厂还是挺有缘的。许伟到北郊来是想带卫玲到金殿后山的农家乐去吃吃那里的特色菜,借此缓和他与卫玲的分歧。路上,许伟曾给卫玲打了个电话,占线。
从高中时代开始与女生谈恋爱,许伟交往过十多个女朋友了,长的一两年,短的一两个星期,每一次,他几乎没有碰到什么阻碍就能把她们带上床,唯独在卫玲这儿他受到了挫折。
这次来北郊之前,许伟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与卫玲联系了,他觉得自己受了伤,很委屈。原因很简单,就是上次在一起,当许伟按捺不住的时候,卫玲再一次残忍拒绝了他的要求。
许伟也不知道为什么,地震的传闻没有起来,他的内心压力一大,就特别想找人做爱。尤其在卫玲这里,每次见到她,许伟的身体就会莫名地膨胀起来,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气球。但是面对这只已经被吹涨了的气球,卫玲不给它出口,却要让他瘪下去,极为不人道。许伟觉得,这种硬生生地把激情压下去,会让他患上阳痿,因此每一次卫玲拒绝他,许伟都相当生气,往往好几天不搭理卫玲。其实许伟要找个女人来放松很容易,事实上他也时常这样做,只是因为在卫玲这里一再受到了挫折,相反激起了他征服这个女人的愿望。
男人就是有这种毛病,越是被拒绝,越是会在乎对方。
许伟到昆明北郊那家工厂找卫玲的时候还有个想法,就是如果卫玲跟他去了金殿后山,那么他就会把她带到昨天看好的那片松林,如果没有人的话,他也许会霸王硬上弓。许伟发现那里不但隐蔽、安静,在铺有厚厚的松针的地上,间或能见到一两朵蓝色的小花。许伟觉得,把那片铺满松针的林地当作婚床,是再好不过的了。过去许伟就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在野外,最好是在一个山头上,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做爱。许伟认为,女人天生喜欢浪漫,在金殿后山那样一个松涛轻响的环境里,卫玲没准会放松警惕,让他期待已久的目的得逞。
在大学读书的那几年,许伟同宿舍的人总是把谈恋爱比喻为一场篮球赛,并以此来暗示恋爱的进展程度。比如说一对谈了三四年的恋人,要是毕业时仅只是接接吻,或者男生在情急之下摸摸女生的乳房聊以解馋,之后再无更进一步的身体接触,那么他们就把这恋爱称为只打了上半场。“路正长,夜也正长!”同宿舍的人就会建议要抓紧时间把下半场打掉。而现在,许伟与卫玲的关系,正处于由上半场向下半场过渡的关键时期。其实在大学读书的时候,许伟就有过成功打完下半场的经历,并且不是一次。按道理在卫玲这里,他不会碰到什么困难。在许伟以前的经历中,他似乎总是能把自己想搞定的女人搞定,这让许伟对这种事情一向充满自信。问题是卫玲跟其他的姑娘不太一样,她是一个相当传统的姑娘,这在当今已相当罕见。而且她还很机智,往往能在许伟激情澎湃的时候来一个暂停,以一个漂亮的转身躲过许伟为她布下的陷阱。这样一来,掉进陷阱里的人相反成了许伟。
快到工厂的时候,许伟再次掏出手机给卫玲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但卫玲没接,这让许伟有些失落。到了厂里以后,许伟并没有找到卫玲,听与卫玲住一间屋子的小杜说,卫玲这个大假轮休,听说是与她的大学同学去了腾冲,估计假期结束了才会回来。这个消息让许伟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糟,又不好问小杜卫玲的大学同学是男的还是女的,他心里埋怨卫玲出去旅游也不给他打个招呼,但是在小杜的面前,许伟不好表现出来。
其实许伟是误解卫玲了。昨天卫玲去腾冲之前,曾打过电话给许伟,可许伟的电话总不在服务区。他在金殿的后山,根本收不到移动信号。像是能感知到许伟心情似的,正当许伟生了一肚子闷气往回开的时候,卫玲的电话从遥远的腾冲打过来了,见到是卫玲的电话,许伟郁闷的心情一下就被什么照亮了,他脸上浮现笑意,把电话按通后贴在耳朵上。
“昨天到哪儿花天酒地去了?”卫玲的声音很好听地从手机里传来,“打你几个电话都没打通!”
许伟喜欢听卫玲说话,轻柔,缓慢,像是耳语。他把昨天与一个中学同学去金殿后山农家乐吃石灰豆腐的事对卫玲说了。
“那里的菜做得太对胃口了。”许伟用有些遗憾的口吻说,“今天来厂里,就是想约你再去一次,没想你不在!”
“那等我从腾冲回来,轮休时再跟你去金殿后山。”卫玲停顿了一下说,“其实你应该跟我们一起来腾冲的!这里值得来!”
“是不是想我了?”
“才不!”卫玲说。
两人在电话里调了一通情,这个姑娘在电话里的表现与平常判若两人,结束通话以后,许伟开心了不少,他发现卫玲是他认识的姑娘中,最让他着迷的一个。此前,许伟每谈一个姑娘,他都会想办法把人家哄上床,有时候他用的是物质,有时候他用的是感情。姑娘们与许伟上床是奔婚姻而去,而许伟一旦与姑娘们上了床,他就开始寻找脱身的理由。许伟一直想找那么一个女人,就是不到结婚,你想什么办法也没法把她诱惑上床,许伟觉得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值得信赖,但是这样的女人好像绝种了,直到他碰到了卫玲。
开始的时候,许伟也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与卫玲谈恋爱,可是他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有把卫玲带上床。每次受到挫折,许伟就又沮丧,又高兴,内心的感受很复杂,但每一次被拒绝,他都会下意识给这个姑娘加分。上一次,许伟到卫玲的单位来,让他的姨父给卫玲开了一张结婚证明,之后两人又去正义路像馆照了一组结婚相,那时已经是傍晚了,许伟说改天再抽空去把结婚证办了。当天的气氛非常好,两人在北大门的“谭鱼头”吃完晚饭,许伟就把卫玲带回了他的住处,还打开电脑放起了一段抒情的音乐,是德沃夏克缠绵的古典音乐,许伟觉得一切水到渠成,他像计划中那样把卫玲剥光,然后像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跪在床上抚摸着卫玲。“玉体横陈”这句话太准确了,卫玲年轻的身体紧凑、光滑,散发着玉的色泽。但让许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卫玲也坚守着她最后的防线,没有让许伟得逞。
许伟就是为这个事情生气的。
许伟认识卫玲是在前年了,那一次,许伟去那家工厂看望他的姨妈(许伟的姨父是那家工厂的工会主席)。晚饭后,许伟的姨妈问许伟要不要去礼堂看他们排练。“你姨父在那儿,今年的五一要搞文艺汇演!”姨妈说。
因为只是排练,礼堂里的观众很少,台子被灯光朗照,明亮而空旷。许伟陪姨妈坐在台下,每当有新的节目排练,姨妈就会告诉台上表演的人是哪一个分厂的。就是在那次,许伟见到了卫玲,她坐在台子中的一把椅子上,弹琵琶。距离有些远,看不太清卫玲的面孔,但是从她的坐姿来看,这应该是个身材不错的姑娘。对此,阅人无数的许伟有相当的把握。等排练结束,许伟跟着姨妈上台去与姨父打招呼,许伟才近距离看清了卫玲。卫玲不是那种美艳的姑娘,但她的五官非常端庄,有一种沉静的爆发力,许伟当即听到自己的心里咯噔了一声,第一次在女人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
看到卫玲以后,许伟才发现,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可以毫无理由。其实许伟之所以喜欢上卫玲并不是因为卫玲会弹琵琶,而是因为许伟见到卫玲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紧张。当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八成喜欢上这个姑娘了。后来,当姨父建议许伟该找个姑娘成家时,许伟就说:“把您手下那位会弹琵琶的姑娘介绍给我怎么样?”
“你小子眼光不错啊!”姨父听后就乐了,他用手拍了一下许伟的头说。
一开始,许伟以为卫玲也是那种可以迅速搞定的姑娘。许伟的理论是,只要他能够抱这个女人,他就能与这个女人亲吻;既然可以亲吻,那他的一双手就可以在女人的身上游走;只要能够游走,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挡许伟,对此他相当自负。许伟知道,经过无数次的锻炼,即使是面对一块从未开发过的土地,他那双灵巧的手也能将它唤醒。所以当许伟第一次触摸到卫玲饱满的乳房时,他觉得接下去的事情是水到渠成。事实上那天卫玲的确也被许伟撩拨得春情荡漾,她面色潮红,双眼幸福地闭上,仿佛正在全身心享受许伟的十指在她身上弹响春天的欢乐颂。但是当许伟准备进一步有所作为时,她却敏捷地捉住了他的手,并且态度十分坚决,于是许伟蓄谋已久的演奏只能停留在序曲。许伟不再强求,他想要不留着下一次再搞定吧!
但下一次,再下一次,许伟也没有把卫玲搞定。
3
其实,在投资做帐篷生意之前,许伟并没有太大的压力,他每天的工作非常轻松。许伟一直声称,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一些人忙死,另外一些人闲死,而他就是属于快闲死掉的人。此前,他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做着几家杂志的广告代理。其中有份杂志是省政府下属的一个部门办的,许伟的工作,就是给这个部门下面的对口单位打电话,让他们在这份杂志的彩页上作单位的形象宣传。其实这项工作许伟也很少做,打电话拉广告的事,通常是他广告公司里的两位小姑娘,她们的嘴很甜,哄人很有一套,而下面对口单位的领导,通常又是男的,所以比较容易上钩。更多的时候,许伟则是冒充杂志主管部门的一位副处长,用普通话与那些讲方言的地方官员讲些似是而非的官话和空话。这样下来,他的广告公司一年还是能挣下个三四十万。但这笔钱许伟不能一个人拿,否则他第二年的广告就别想做了。
一般说来,许伟上午十点才会起床。但是自从散布地震的谣言开始,他每天上午不到八点就起来了,相当勤奋。以前,他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即使是起来,也是慢吞吞地洗漱,再到楼下的那家四川担担面馆吃过早点,才会去位于人民西路的广告公司。有时候,他甚至连公司都不去,而是打个电话,问他手下的那两位姑娘有没有拉到新的广告,或者要不要他充当副处长。许伟给她们很高的提成,他知道即使是他不催促她们,那两位姑娘也会使出全身解数拉广告的。而下午,许伟喜欢找人泡茶馆,有时打牌,有时下围棋或者是象棋。他是个非常贪玩的人,但凡玩的东西,他几乎没有不会的,因此下海以后他一直没有大发起来,尽管他一直渴望能够成为一个非常成功的广告人。
在昆明数以百计的广告公司当中,许伟的广告公司名不见经传,当然这并不能说他不适合干广告这一行。事实上恰恰相反,许伟是那种生下来就该成为一个广告人的人,但是他的运气并不那么好,至少在2001年6月以前是这样。
当年,许伟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了昆明北郊的那家工厂。是姨父帮的忙,否则他根本留不在昆明。但是在那家工厂干了不到三年,许伟就辞职了。以许伟的性格,让他在那家工厂像机器一样上班,的确是不太现实。读大学的时候许伟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工作了相反要严格遵守作息时间,还打卡,这样的日子对于一个渴望自由的人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
辞职以后的许伟,先是应聘到一家报纸做记者,每天的工作就是守在报社的编辑室,接收热线,如果是有价值的消息,他就会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赶到事发地,写上一篇稿子。但是以许伟的性格,他总是会在采写的稿件中,进行一定的夸张和变形,这就给他带来了麻烦。他的麻烦多了,报社就会被动,于是上面的主任经常被主编臭骂,主任受了委屈,当然想找许伟出气,但许伟不等到主任来找他,提前炒了领导的鱿鱼,不辞而别。许伟后来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利用他做记者培养起来的人脉,帮一家杂志拉广告,小有斩获,直到后来自己开广告公司。可以说大学毕以后,经过好几年的折腾,许伟总算是找到了最适合他干的工作。
不过自从把人生的梦想寄托在地震的传言上,许伟对拉广告的事情一点动力也没有了,他现在每天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与别人谈论昆明可能地震的事情。地震是许伟与方世平的春药,自从成立大向商贸公司以后,许伟每天去上班,无论是去他的广告公司,还是去他与方世平合伙开的大向公司,他都把自己陷在那把黑色的老板椅里,翻看过去的通讯录。那些后面跟着一串电话号码的名字,有一些是多年的老友,有的有一面之缘,而更多的,许伟根本没有什么印象。
五一大假之前的那些日子,许伟整天怀里抱着一部电话,对于那些熟悉的名字,他会在问候之后,以关怀的口吻提醒对方,昆明近期可能会有地震。而对于那些陌生人,许伟则通通在他们的姓氏后面加上个总字:王总、张总、李总和陈总。许伟会问那些总们,哪儿有好一点的帐篷卖,这是个由头,许伟会顺理成章谈起昆明的地震传闻,他希望自己忧心忡忡的语气,能够感染电话那头的陌生人。
一开始许伟对地震传闻风起云涌信心十足,甚至当卫玲进城来的时候,许伟还专门把她带到帐篷门市上去,要让她看看他的事业正在蒸蒸日上。许伟与方世平在昆明人气最旺的南屏街租了一个五六十平米的店面,里面放了各式各样的帐篷,但卫玲去到帐篷门市的时候,里面除了雇来的店员外,一个人也没有,显得格外冷清。尤其是当卫玲听说这间门面不大的商店每月的租金高达几万块的时候,更是一脸的困惑。
“一天卖多少帐篷才能持平啊!”卫玲不无担忧地说。
“过不了多久,我们这个商店会财源滚滚,到时候挡都挡不住!”
“就靠卖帐篷?”
“到时你就知道啦!”
但是事实证明许伟过于乐观。他原来以为只要放出昆明要地震的风,就会立即应者云集,陷入集体性的恐慌,贪生怕死的昆明人就会白天黑夜围着他们的帐篷专卖店,仿佛买到一顶帐篷就买到了他们所期待的安全,没想到差不多两个月过去了,他期待的这种动人的景象一直还没有出现,而且有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即使是今天来看,人们对地震的传闻暂时无动于衷也并不奇怪。回顾从前的生活,每一天都有一些奇怪的谣言从阴暗的角落幽灵一样飞出,挨家挨户敲击人们的耳鼓。霍乱、鼠疫、流脑,行星要撞击地球,甚至2000年世界要毁灭这样耸人听闻的谣言都有人造过了,人民在谣言中成长起来,心理素质越来越强。
不过许伟又觉得,可以怀疑霍乱的传闻,怀疑鼠疫的传闻,但你不该怀疑地震的传闻啊!霍乱和鼠疫都是可以控制的,地震谁能控制呢,它真是说来就来,许伟实在是想不明白,昆明人为什么就不相信即将地震的传闻。五一大假前的那些日子,昆明人的沉着以及他们对地震消息漠不关心的态度,让许伟与方世平沮丧万分。
4
从北郊的茨坝镇返回昆明城的时候,许伟没精打采地开着车,可就在他返回他住处的时候,突然想起昨天下午他在金殿后山的时候方世平给他打过电话,就拨了一个过去,没想到方世平已人在丽江。
地震的传闻不起来,方世平也着急,他说他昨天之所以打电话给许伟,是因为有人来找他买保险的时候,把昆明可能要地震的事情,作为推销保险的理由。“她们好像也对地震的事感兴趣呐!”方世平在电话里说,“你想想,如果昆明谣传要地震,除了我们,谁还会是受益者?”
“谁?”许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保、保险公司的人啊!”方世平为自己的发现欢欣鼓舞,“他们是我们天然的同盟军,你想想,如果真要地震的话,人身、财产不都需要保险?”
“你的意思是?”
方世平说,“打电话告诉朋友要地震,还不如联系卖保险的人,每天约几个人来咨询,把昆明要地震的事情委婉告诉他们,让他们替我们去宣传!省得我们整天口干舌燥打电话找人套近乎。”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挂掉电话以后,许伟坐在车里发了会呆,他突然想起那个卖保险的女人陶慧来了,恰好卫玲去了腾冲,给许伟腾出了时间和空间。可是许伟把手机的通讯录一一调出,竟然没有陶慧的电话,太奇怪了。
许伟再次打通了方世平的电话,电话接通后声音有点吵,好像是在什么公共场所,听上去声音不是很清晰。
“等等,我出来给你打!”方世平在电话中说,离开了那个嘈杂的环境。
“你小子花天酒地去了!”许伟问。
“我是假公济私。”方世平在电话那头说,“我到丽江去采访,其实是带了个卖保险的妹子过来玩!”
“怎么样?”
方世平很自豪又很无耻地说:“长得很紧凑、很均称、很清纯。”
许伟说:“你这哪里是去采访,完全是去度蜜月嘛!”
“地震的传闻起不来,压力大,过来放松放松。”
“哎!你还有没有陶慧的电话?”许伟说,“我找他有点事,她的电话号码丢了,联系不上。”
“噢,那位跑保险的MM呀,长得不错,就是太滑,估计你很难搞得定她。”
“我找她是谈正事,”许伟在电话里说。
“那好的,一会儿发给你,要进去了!”听得出来,方世平那小子已经急不可待。
这些年,许伟下海以后就没有处到一个铁杆的朋友,男人与男人的友情,更多的建立在利益上,利益合作完了,友情也就淡了。但是许伟与方世平的关系,要稍稍不同一些。当年,许伟刚到报社应聘的时候,曾与方世平合租过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算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的人。不过让许伟与方世平这些年来还一直保持联系的,是因为他们都喜欢诱惑年轻的姑娘。男人只要在这点上有共同的喜好,很容易就成为知己。
许伟与方世平合租房子的时候,方世平还是一般的记者,两人常常会在周末结伴到云大。方世平在采访中发现,云大的东二院餐厅的楼上,周末通常会举行舞会,门票低不说,关键是在那里能钓到年轻而且有知识的女孩子。通常,他们会在舞厅里物色好对象,然后借跳舞的机会,迅速获得对方的信任。当然,许伟与方世平获得姑娘信任的招数不一样。许伟是在与对方聊天的时候,找一些对方陌生而自己熟悉的话题来谈。许伟喜欢表现自己学识渊博,而一个学识渊博的人,是应该让姑娘感到放心的。当然,有时候情况也会反过来,就像有一次,当许伟知道自己搂着的姑娘学的是人类学,立刻表示了对这门学问的敬畏。姑娘不知这是许伟的圈套,还以为许伟不知道有人类学这门学科,但当她从许伟口中听见摩尔根、格尔兹和克娄伯这些人类学大师的名字后,立即对许伟肃然起敬了。一个男人只要让女人崇拜上他,他就能很轻易地把这个女人带上床,这是许伟屡试不爽的经验。
一般来说,在舞会结束后,许伟和方世平都会约各自的舞伴到东二院外面的小街吃烧烤。每一次吃烧烤总是许伟点菜,而方世平则会不失时机地批评许伟所点的烧烤加工技术实在太差了。方世平这样说的目的,是为了表现他有一手非常了得的烹调技术。事实上方世平的确做得一手好菜,而且是家传的手艺。不过方世平的父亲在教他做菜时,也许没有想到他的儿子后来会用这种特长来搞定小姑娘。有了方世平的手艺,许伟就会在机会恰当的时候,邀请他们的舞伴在周末去尝尝方世平的手艺。两人联手制作的陷阱的确太高明了,丝毫不露痕迹。但只要舞伴真的去了他们的宿舍,并且品尝了方世平名不虚传的手艺和许伟精心准备的红酒,她们就会变成两只飞到蜘蛛网上的小昆虫,很难摆脱许伟和方世平的热情和诱惑。
不过陶慧不是云大的学生,陶慧是保险公司的一位业务员。有一段时间,陶慧想让方世平买保险,而方世平想把陶慧带上床,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就胶在一起玩儿。最终的结果是,陶慧让方世平掏钱出来买了保险,而她却从方世平编织好的网中全身而退。这件事让方世平想起来就非常没有面子。作为一块难啃的骨头,方世平决定让许伟来试试。后者一直认为自己在女人面前,要比前者有魅力。
许伟以前曾以要买保险的理由,与陶慧联系过一次。他对方世平说,兄弟你在那里跌倒了,哥就从那里爬起来,这样方显英雄本色。陶慧来的时候,许伟正在广告公司用普通话给一位客户打电话,看见她进来,许伟点了个头,算是招呼过了。经验丰富的许伟知道,必要的冷淡对泡妞来说,是有利的。陶慧进来以后,非常乖巧地坐在靠门边的沙发上,直到许伟打完了电话,她才说:“是方世平让来找你的!说你想买份保险”。
“哦,方世平!”许伟一副缅怀的样子说,“我那位长得像牛蛙的朋友!”
陶慧一听就笑了。许伟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初看上去很寻常,但她那张白净的脸上,有一双很不安分的眼睛,如果条件允许,这张平凡的面孔会突然变得非常的风情。从陶慧这里,许伟对女人的认识又深了一层,那就是女人的长相通常有两类,一类是惊艳,但这类美女往往经不住琢磨;另一类乍看上去很普通,但认真再看,却能发现掩藏着的风情。陶慧显然属于后面一种,难怪方世平会对他割舍不下。
陶慧是一个相当聪明的女人,她并没有急着向许伟推销她的险种,而是与许伟共同聊起了他们的朋友方世平。在陶慧的嘴里,方世平是一个有着许多优点的人,比如他很会察言观色,为人很心细也很体贴,甚至很会做菜,但陶慧的那些溢美之辞,只要稍加回味,却又是一种机智的否定。在一些特殊的时候,一个女人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否定另外一个男人,往往意味着他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信任。陶慧后来对许伟说,你不像与你同居的那位朋友。
“接着说!”许伟笑着偏了一下头,他心里很希望知道一个女人对他和方世平的判断。
“你的那位朋友啊,”陶慧犹豫了一下说,“看女人的时候眼睛里像是长着两把镰刀。”
“老方同志的确有些不含蓄!”许伟说。这个比喻实在是太贴切了,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与方世平一同泡妞的那些日子,那个眼睛里面长镰刀的人最让许伟看不上眼的就是肆无忌惮看女人。方世平有方世平的理论,他认为女人生来就是为了给男人看的,你都不知道她们一天要花多少时间在脸上,所以如果一个男人目不转睛盯住一个姑娘看,就是对她最大的肯定和尊重。
记得有一次,许伟去报社找方世平,两人坐电梯从二十五楼下来的时候,电梯在二十四楼短暂地停了一下,一个身材修长的姑娘走了进来,方世平肆无忌惮地把目光黏在姑娘的身上,眼珠缓慢地上下滑动,就像是在进行X光透视,从姑娘的头扫描到脚,又从脚下扫描到头。电梯里不锈钢壁像是一面镜子,许伟看见姑娘在许伟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她垂下眼帘,一脸鄙夷的神情。
“你别看那姑娘好像在生气,其实她在心花怒放。”当电梯抵达一楼,方世平望着加快步伐走在前面的姑娘非常肯定地说。
不过那一次,许伟并没有在陶慧那里买保险,他只是了解了不同险种的利弊,说要考虑成熟以后买不买再做决定,留下了一个尾巴。许伟发现,的确像方世平所说的那样,陶慧相当的精,像一条泥鳅一样,不好搞定。
这一次,许伟与陶慧约定在翠湖边的木林森酒吧。暧昧的环境,红酒,低声的耳语与倾谈,这些都是铺就通往女人床铺最好的建筑材料。
坐在木林森酒吧能看得见翠湖。刚刚离开报社开办广告公司的时候,每当黄昏来临的时候,许伟就会骑车来到这里,那时他还没有买现在开的这辆富康车。偶尔,他也会打电话约方世平或者其他的朋友来这儿泡吧。许伟喜欢酒吧里面那紫色的格调。以往,木林森酒吧一直是小资们的聚集地,在一楼通向二楼的楼梯口,还有人写着一句极富煽动力的口号:“全昆明好玩的朋友团结起来!”不过,自从与卫玲好上以后,许伟来木林森酒吧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
酒吧的老板还是原来的那个女人。因为屋内的灯光昏暗又柔和,镀在人的脸上像擦了一层护肤霜,所以她看上去还是像前两年的样子,没有变化。陶慧还没有来,酒巴老板在应酬的空隙,会偶尔坐过来,与许伟聊几句。她说不知道为什么,酒吧的生意没以前好做了,小资的生活嘛,不但要有钱,还要有闲,但是现在好像大家都很忙。
来到了木林森酒吧,许伟又想起有一次他来的时候,里面的钢琴师正演奏柯萨科夫的曲子《野蜂飞舞》。那是许伟喜欢的一首曲子,他喜欢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一群野蜂在春天的原野里飞舞。
过了约定的时间差不多一个小时,陶慧才来到木林森酒吧。“不好意思,迟到了!”在许伟对面的椅子里坐下来时她说。许伟抬头看她风尘仆仆的样子,感觉她刚刚从谁组织的聚会里赶过来。
酒吧老板娘是个相当会来事的女人,见许伟约了人,浅浅的一笑,仿佛有某种意味,又仿佛只是善意的表达,离开了许伟的吧桌,招呼其他的客人去了。
许伟在陶慧面前的酒杯里替她斟满了一杯啤酒。时令已经到了5月,雨季还有半个多月才来,正是昆明最热的时候,陶慧穿得很简约,一件奶黄色的短裙套在身上,隐约透出一股子撩拨人的力量。
两人举起杯子碰了一下,他们之间的交谈慢慢又转到了共同的朋友方世平身上。“方世平带着一个妹子,到丽江度蜜月去了!”许伟说。
“方世平嘛,”陶慧的笑容里有些许的不屑,“除了看女人比较执著,做其他事都是蜻蜓点水!”
“陶姑娘观察人观察得很仔细,不会是学中文的吧?”许伟说。
“早就不是姑娘了!”陶慧笑了笑说。
那天晚上,许伟与陶慧从方世平聊到了人生,又从人生聊到了情感,话题涉及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非常的投入。他们当然也谈到了保险,许伟问陶慧听没听说昆明可能要地震的事情,陶慧说听说啦,又问许伟要不要买个人身或者财产保险。其实,在约会陶慧的时候,许伟并不准备买保险,就像他不会娶婚前就与他上床的女人一样。他知道只要还没有掏钱把保险买掉,他在与陶慧交往时就始终处于主动。
但是昆明要地震的这个话题让许伟改变了主意。重复的次数多了,有时连他自己也会有些恍惚,昆明要发生地震这件事情,究竟是他炮制出来的谣言,还是他的预感?更何况在与陶慧的聊天中,他得知陶慧过得并不容易,她的母亲患了尿毒症,每周都要去医院做两次透析。“要不,”许伟说,“买一份人身伤害险吧!”他知道,跑保险的人,她们的包里,随时都有各式各样的保险合同,
陶慧笑靥如花。她把凳子移在了许伟的身边坐下,头凑了过来,看许伟填保险合同,头发蹭得许伟的脸颊发痒。陶慧发现,许伟在填保险受益人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然后在那个小空格里面填上了卫玲的名字。
“没想到许老师结婚了!”陶慧偏着头看了看保险合同,她在保险人与受益人的关系后面,看到了许伟填上的两个字:“夫妻”。
许伟不愿意与陶慧多谈卫玲,那是他的隐私。只有真正的情感,才会成为一个男人守口如瓶的隐私,这样的情感供男人独处的时候发酵,用以喂养思念的虫子。所以,许伟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了保险这个行业上来。
“其实,做什么行业都要动脑筋。”许伟说,“做保险尤其是。”
陶慧把手肘撑在吧桌上,把头托在像种子发芽一样打开的手里,望着许伟。
“为什么人们不愿意买保险?”许伟用手在自己脑袋上划了一个圈,“因为他们没有遇到威胁!”
“威胁别人买保险?”陶慧没有理解许伟的意图。
许伟摇了摇头:“NO!假如大家都坚信昆明要发生地震,弄得人人自危,你说他们会不会找你买保险?”
陶慧用一种很怪的眼光看着许伟:“你这个主意太匪夷所思了。”
“我要是也跑保险,”许伟目不转睛地盯着陶慧说,“我一定让所有跑保险的人,都告诉别人,昆明就要地震了。”
陶慧安静地听了片刻之后,对许伟说:“你是个很特别的人!”
许伟很高兴有女人这样表扬他。当天晚上两人相谈甚欢,聊天的地点从木林森酒吧转移到了红河宾馆的床上,思想的交流被身体的交流替代。最终,当他进入陶慧身体的时候,许伟没有忘记拨通方世平的电话,他想让远在丽江的方世平,能够分享他的快乐。
5
大假结束的那天,许伟猜想卫玲应该从腾冲回来了。中午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忍不住又给卫玲打了一个电话。把电话号码拨出去的时候,许伟才发现他实际上是记着卫玲回来的时间。“小猪,你在那儿?”电话接通以后,许伟故意用戏谑的口吻叫了一声卫玲的昵称,仿佛过去的这一周他根本没有生卫玲的气。
“回昆明的路上,你呢?”
“在昆明啊!”许伟说,“你什么时候到?”
“估计要到下午了。”卫玲说,“这时候才刚过了大理。”
“还说约你到金殿后山去吃吃那里的农家菜呢!”许伟说。
“这个大假你一直在昆明呀?”卫玲的口气有些惊讶。
卫玲乘坐的汽车正朝昆明赶来,许伟能在电话中听见汽车行驶在公路上的声音,以及往来汽车的喇叭声。
“正准备外出去避避难。”许伟说,“我一位朋友在省政府工作,他最近得到了一个绝密消息,说昆明最近可能会发生大地震。”
电话的那一头,卫玲沉默了一下,她显然是在判断电话里面信息的真假,然后卫玲说:“不是早已经过了4月1日了嘛!”
许伟说:“不跟你开玩笑!我那朋友有亲戚在地震局工作,这个消息非常可靠!现在昆明人开始抢购我们的帐篷呢!”
听许伟的口气不像是在开玩笑,卫玲就问:“真的吗?”
许伟接着胡诌:“听专家说,五百里滇池就是好多万年前一次大地震后形成的,那次地震造成了昆明地区的大地陷,你看西山的那绝壁,就是当年地陷造成的断裂!”
许伟这样一说,卫玲开始担心了,她说:“真要地震了怎么办啊?”
“你住的那幢房子本来就属危房,真要是发生地震,后果不堪设想。”许伟叮嘱说,“回来以后,你晚上睡觉时,门千万不能关死啊!真发生了地震,门框就会变形,到时想逃都逃不出来!”
卫玲说:“不关门,你不怕色狼晚上闯进来啊?”
许伟笑了,他说:“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一点。”
给卫玲打完电话之后,许伟又挂通了姨父的电话,把昆明要发生地震的事告诉了他。
许伟那年辞职,是趁姨父到外地开政工年会,悄悄地把手续办了的。后来姨父出差回来,知道许伟辞职离开了工厂,就十分生气。按照他的设想,许伟只要好好在工厂里干,在他的帮助下,过几年没准就能够混上个车间主任。但是许伟的“翅膀长硬了”,竟然趁他在外地出差的机会,把工作辞了,等他回到厂里,生米都已煮成了熟饭。
其实在许伟辞职离开工厂的时候,他所在的那家工厂已经不景气了。一家工厂,只要那些长相困难的姑娘都不愿找厂里的小伙子时,它就已经很危险了,所以许伟当时走得义无反顾。
也许是对许伟有所了解,当在电话中听到许伟说昆明要地震时,姨父根本不相信。他曾做过团政委,转业以后做了昆明城北这家国有大型企业的工会主席,经历过不少危险,自然不会被一个地震的谣言吓倒,更何况他固执地认为昆明的风水好!电话中,他甚至批评许伟说:“你不要乱传谣言!”在许伟的姨父看来,昆明城在最初筑城的时候,是按照一个乌龟的形状来修筑的,因此今后不可能遭遇大的灾难!连日本人侵略中国这样的大灾难,昆明都躲过去了,何况是传闻中看不见踪影的地震。
在电话中无法说服姨父相信昆明即将地震,当天晚上,许伟在去北郊看望卫玲的时候,给姨父送去一顶防震帐篷。去的时候,许伟就曾告诫自己一定要在谈到昆明即将地震时态度坚决,方可理直气壮。不过姨父根本不相信许伟的一再强调,他说谁说什么要地震了?纯粹是个谣言!
6
整座昆明城,似乎只有许伟与方世平两个人不厌其烦说地震的事情,当然,有几个跑保险的也加入了进来,但还是没有什么人来光顾他们的帐篷商店。方世平快要撑不住了,看到自己投进大向商贸公司的钱一天天消失在时间里,他忧心忡忡,甚至怀疑原本以为会让自己大富大贵的创意,不但不会给他带来财富,还会让他一夜回到解放前,成为彻底的穷光蛋。
但许伟却又觉得快了。他觉得之所以昆明人至今还不相信要发生地震的事情,在于人们在谈论地震这件事情时,总是用怀疑的口吻。“连我们自己都不相信昆明会发生地震,其他人怎么会相信?”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方世平说。
“这不是自欺欺人?”方世平灰心得要命。
“怎么会是自欺欺人呢?我们要坚定昆明必将发生地震的理想,只有我们相信了,我们在与其他人谈及昆明就要地震的事情时,别人才会相信,古往今来那些成大事的人,在说谎言时,哪一个不是把它当真理来说?”
“谎话重复一千遍就成为真理。”方世平无辜地说,“我都重复有两千遍了,可为什么越说越心虚呢?”
“如果昆明真的发生地震呢?”许伟神秘地对方世平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预感昆明会发生地震!这个感觉越来越强烈。”
果真当天晚上,许伟就做了个与地震有关的梦。
他梦见自己重新回到了从前工作的那家工厂,成为工厂地震监测小组的组长。集团的领导,还专门为他们监测小组配备了一间一层楼的小平房,并让监测小组的几个人全脱产,以便能昼夜值班。领导们希望达到的效果是,一方面职工能彻底忘掉地震的事,这样他们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另一方面他们又希望职工有所警惕,能在听到报警器响以后,有条不紊地从危险地带安全撤出。基于这样的考虑,工厂的领导开会,决定进行一次防震抗震演习。
许伟的姨父在梦中出现了,他迈着可笑的方步,陪同着集团的领导来视察,不知道为什么,梦中的画面突然转变成了卫玲与小杜的宿舍,卫玲泪眼通红,正在看一本伤感的爱情小说《情深深雨》,突然看到许伟的姨父出现,卫玲有些惊慌,慌忙把书藏在粉红色的枕头下面,又顺手从床脚拿出两个酒瓶,危乎高哉地把它们重叠在她面前的木桌上。仿佛,那放置酒瓶的木桌,变成了地震监测系统的控制台,厂领导在控制台前面一字型排开,一位肥硕的中年男人把手按住了床头的那个红色按钮,而许伟的姨父——工会主席则抬起手腕来看自己的表,开始了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姨父所数的数字在逐渐变小,秒针嘀嗒嘀嗒的声音清晰可见。一个比挂钟还巨大的表盘,许伟看见他姨父手表的秒针准确地抵达十二点,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用他短促有力的拇指果断地按响了报警装置,汽笛的声音一下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响彻云霄。许伟仿佛感觉昆明的北郊突然成了一个繁忙的码头,而一艘大船正准备靠岸。姨父说这警报的声音满好,比他在文革武斗时听见的还要嘹亮。
突然,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监狱被人打开了大门,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的人群奔逃出来,月光的照耀下,人流像洇湿在宣纸上的黑水一样散开。从高空俯看下去,出逃的工人们从车间里疯狂外泄,像是一股股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的混乱的水流,汇集到厂区大道上后,又朝着足球场方向涌去。
厂区安静以后,许伟从屋子里出来,刚才还在监测室里的人们全不见了踪影。一座没有人的工厂,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安静和空旷,仿佛可以伸缩一般无限放大,一种莫名的恐惧袭来。许伟沿着厂区大道往足球场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看见数不清的鞋子,那都是人们在奔跑的过程中被踩掉的,有趣的是,这些鞋子的鞋尖几乎都朝着一个方向,它们在那坚硬的水泥地上,如同一只只凝固的小船,形成了一道怪异的风景。
许伟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熟睡过了。自从开始散布昆明即将地震的谣言以来,他的睡眠短促,稀薄,仿佛是漫长黑夜可笑的点缀。但这个夜晚非常奇怪,就像是服了过量的安眠药,让他有大段的时间处于昏睡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他奇怪的梦境提供一个面积足够的疆场。醒过来之后,许伟一直在分析这个梦可能藏有的暗示,但他分析不出个头绪来。
整个上午许伟才接到过两个电话,一个是王亚打来的,他说他与朋友的私家侦探所终于成立了,当然对外不能称私家侦探,而是挂的信息咨询服务部,问许伟什么时候有时间,一起聚聚。另外一个电话是一个朋友打来的,该人是省政府的一位副处长,在外面泡了一个小三,那小三不是个善茬儿,在怀上许伟朋友的孩子以后,给了许伟朋友两条路选择:一是与原配离婚娶她;二是她把孩子生下来给他的单位送去。朋友打电话来是想征求许伟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他知道开广告公司的许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朋友。
中午的时候,正当许伟坐在楼下吃米线,电话又响了,拿起来一看,竟然是他的姨父打来的。接通以后,电话那头的姨父语气柔软,他问许伟上两个星期送他的那顶帐篷是在哪儿买的?
“你方便的话,就再给我买两顶送过来!”姨父说。
这个电话让许伟非常振奋,他没有想到仅只过了半个月,姨父就主动买帐篷,看来地震的传闻开始在昆明人中发酵了。“下午我就给你送来!”许伟兴奋地说。
挂掉姨父打来的电话,许伟立即就给方世平打电话,问他看没看见,有一只巨大的鱼鳔在昆明城黑暗的上空浮动。“无数的鱼准备咬钩啦!”许伟说,“我们的好日子终于要来啦!”
给方世平打完电话,许伟立即驱车到了南屏街的帐篷商店,从那儿拿了两顶帐篷放在富康车的后备厢,给姨父送去。才过了半个月,姨父已经改变了对昆明不会发生地震的看法。“无风不起浪啊!”中午他在电话里对许伟说,“现代科技的进步,的确可以提前一段时间预测到地震的发生!”
这一天,许伟走进姨父办公室的时候,姨父刚好把一篇《地震来了怎么办》的小文章用毛笔抄写在白纸上,要人把它张贴在厂区大道的橱窗里。姨父告诉许伟说,他还准备在工间休息时,让人在厂广播室里广播广播。
许伟突然想起,昨晚梦见了他的姨父,今天上午分析了一上午的那个梦境,仿佛出现了一个头绪,还没来得及厘清,却又被姨父的声音打断。
“这篇小文章,”姨父说,“你看能不能找找你以前报社的朋友,在《春城晚报》上发表发表?”
坐在姨父的办公室里,许伟认真看了这篇《地震来了怎么办》的文章。看得出来,姨父为写这篇文章花了不小的心思,他综合了几本防震抗震的书,写完之后,自己也很为这篇文章得意。文章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写的是大震来临之前的征兆,主要有老鼠搬家、井水变浑、家狗不安、神秘的嚣叫或者夜晚的天空发红等;后半部则专门论述了大震来了如何自救。文章里还有这样一段话:“如果一旦有了小地震,那往往就意味着更大的地震就要到来。”
姨父苦恼地告诉许伟,由于地震的传闻对职工的思想影响很大,大多数人根本无法搞好本职工作,因此厂里决定成立一个临时的地震监测小组,以保证生产的顺利进行。这件事情交给了工会来办。
不过更让许伟姨父苦恼的是,就在他第一次让送来帐篷后不久,昆明要地震的消息就在工厂里慢慢传开了,结果造成工人们的极大恐慌,大家人心浮动,都无心再上班。于是许伟的姨父亲自跑到城里,向有关单位咨询是否真要地震了。咨询的结果,姨父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对于即将发生大地震的消息,有关单位的人实在是伤透了脑筋,他们不知道要地震的消息从何而来。从有关的分析来看,近期要地震的可能性并不大,不过人们却不敢轻易否定,要是你又是专家论证又是科学预测不会地震,然而这地偏偏震了怎么办?“有关单位”岂不成了地震的帮凶?这个世界的教训实在是太多了。事实上有许多大地震就是在没有半点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发难,常常把听信科学预测的人搞得措手不及。然而你要是听信普通市民说要地震就惊惶失措草木皆兵,轻易作出要地震的结论,而地又恰好没有震,那“有关单位”的人岂不是有蛊惑人心唯恐天下不乱的嫌疑?甚至于沉默也不行,我们知道,沉默往往等同于默认,默认了不发生地震则好,传闻会不攻自破,但凡事有个万一,要是地还是偏偏震了,那“有关单位”的沉默无疑就等同于渎职,给市民们留下个笑柄。
鉴于职工在地震的传闻中思想波动,无法专心搞好本职工作,厂里决定在这一非常时期成立一个地震监测小组。
“我把卫玲弄进监测小组来了。”许伟的姨父说,“万一真的地震了,她们住的青工楼是危房,根本经不住震。”
从姨父家出来,许伟立即打电话给方世平,要他找人把这篇《地震来了怎么办》的稿子发掉。其实,即使是姨父不请求他帮忙,他也会想方设法把这篇难得的好稿发表掉。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这样的一篇稿子,完全可以起到某种暗示作用。所以,当许伟离开姨父的办公室后,还特地跑到了厂区大路的橱窗前,他发现当姨父把那篇用毛笔抄好的文章贴出来以后,无数的工人围着宣传橱窗议论纷纷,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束光照进了许伟混沌不清的大脑,他突然意识到昨晚做的那个梦,与现实有着一种奇妙的对应关系。
许伟的判断在卫玲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姨父所说的地震监测小组就设在过去工厂的试验室,许伟在这家工厂短暂工作过,他知道过去的试验室就在足球场边的那排平房里,混凝土浇灌的试验室,八级地震都震不垮。
远远地就能看见有几个人在试验室外面的空地上忙碌。走近一看,发现卫玲站在那儿,看几个青工模样的人在安装一台报警装置,神情非常投入。
许伟没有惊动女友,他站在她的身后,仔细地看她线条很好的背影,看她发着光泽的头发,以及修长的脖颈,他突然有一种把脸贴在她后颈上的冲动。阳光从许伟的身后照射过来,把几个人的人影投射在了试验室的墙上,黑色的剪影,有着模糊的轮廓,仿佛有着某种重量,正在缓慢地镶嵌进白色的墙体……
“你这个死人!”卫玲一定是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她回过头来,见许伟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吓了一跳。
忙碌着的青工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来望着许伟。许伟慌忙从衣袋里掏出烟来,一一分发,有几个接了过去,有两个摆手表示不会抽烟。许伟满脸堆笑,掏出火机来,给接过香烟的那几位青工点燃。
其中的一位青工深深吸了一口烟之后,告诉许伟说,这是一台老得不能再老的报警装置,曾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用来预防日本飞机的空袭。“这一带,”青工用夹着香烟的手划了一个圈说,“过去是国民党中央机器厂的地盘。”
卫玲也说,她曾看过汪曾祺的一篇文章叫《跑警报》,写的是当年抗日战争期间,昆明人躲日本飞机的事。那时,每当有日本飞机进入云南境内,昆明城里就会传来一短一长的汽笛声。当然,日本飞机进入云南境内并不一定到昆明来,如果真的是飞往昆明,汽笛声就会发出连续短音。至于汽笛拉长音,则表明警报解除了。
许伟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忙碌,间或他又发一转烟给那些青工。
“这架报警器的声音怎么样?”许伟问。
“原先不行,”一位青工说,“毕竟这台报警器有好多年没有用过了,听说文革时期还用过,但这回重新拿出来试听的时候,声音听上去很沙哑。”
“是不是真要地震了?”另外一个青工有些担忧地问。
“估计是。”许伟回答得很肯定,“据说地震局已经暗地里向各单位发了通知,只是怕引起城市动荡,才没有公开宣布。”
许伟一直陪着卫玲,饶有兴致地看青工们用油擦洗警报器。由于警报器要接上一个高音喇叭,因此还是挺费事的。安装好以后,青工们试了一下,有汽笛的声音从远处厂房传了过来,短促的汽笛声浑厚而有力,声音不但可以覆盖工厂,而且还传到了附近的村庄。那个时候,许伟根本没有料到,半个多月以后,这台报警装置会因为自己而发出刺耳的嚣叫。
7
仿佛一夜之间,昆明要发生地震的消息沸沸扬扬。
人们似乎都从浮躁的生活中回过味来,开始关注并认真思考地震来了要怎么办。邻里、老乡、同学之间谈论地震就不用说了,甚至单位上小有芥蒂的同事也抛弃了前嫌,开始一起议论地震的事来,毕竟在死亡面前,过去的小矛盾小磨擦都算不了什么。人们在交谈中渐渐形成一个共识,无风不起浪,地震可能真的要到来了,它如同一列从远处驶向昆明的火车,不可阻挡地驶了过来,只是人们还不知道它到站的具体时间。
让许伟料想不到的是,他炮制的谣言开始流传以后,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竟然从生活中收集到如此众多且翔实生动的细节:某家的猫叫了一夜的春,某家的狗突然热爱上了哭泣,某个年代久远的居民大院里老鼠不停地搬家,而且位于昆明北郊黑龙潭的水,浑水潭的变清了,清水潭的却又变浑了……这些不断增添的细节,让传闻的始作俑者许伟也开始怀疑昆明会有地震发生。
不过,与广大的市民惊恐不安不一样,许伟更多的是享受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他激动地发现,地震的传闻让昆明变成了一座不夜城,许多老头老太太把孙女的小坤包背上,里面装上全家的金银细软和他们一生的光阴,一到天黑就到大街上去游荡。让许伟奇怪的是,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觉得地震只在黑夜发生?而当白天到来,他们每个人都心安理得地躲在屋子里补觉。由于每到夜晚就会人去楼空,方便了许多蓄谋已久的贼,因此家中失窃的消息屡见报端。而且在夜晚游荡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也常常有突然失踪的,警方为此增大了夜晚巡逻的力度,使得昆明这座南方城市的夜晚和白天一样游人如织,
自从可能会发生地震的消息传播开来以后,许伟与方世平的帐篷生意越来越火暴,每天都有大笔的钱入账,什么叫财源滚滚?许伟算是体会到了。方世平早在地震传闻刚起来的时候,就飞赴浙江义乌,在那里组织源源不断的货发过来,许伟则负责在火车站提货,两个人像打了鸡血,整夜不睡,还不觉得困。忙过了一通,他们大向商贸公司的货备得充足,许伟开始抽空开着他的富康车去街上闲逛。许伟喜欢把车速放慢,他发现,眼前这座城市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它又实实在在被他改变了。行驶在街道上的时候,许伟有时也会想,要是他们炮制的这个谣言变成真的呢?许伟仰望着街道两侧高高的建筑,他想,真要是发生大地震,那么街边一幢幢倒塌下来的摩天大楼就会变成一把把巨大的苍蝇拍,把满街的车辆像苍蝇一样一只只拍死。
不安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闲下来的时候,许伟偶尔会想起不久前做过的那个与地震有关的梦,随着地震传闻越来越真,他觉得这个梦充满了某种神秘的暗示。这样的暗示又让他联想到了自己过去的一些经历,他发现自己的一些预感,后来常常会变成现实。
当然最初发现许伟有这种能力的不是许伟自己,而是他的父亲。许伟三岁的那年,他与母亲一起生活在江苏省盐城,而他的父亲,则在邻县的一所乡镇中学教书。暑假的时候,父亲照例会回到盐城探亲,他喜欢在晚饭过后,与许伟的母亲到城外的横江边去散步。
有一天,许伟的父亲母亲带着他又到了江边,那是一个皓月当空的宁静夜晚,也许是留恋天空的那轮明月,所以许伟的父亲与母亲在江边的河滩上停留了很久,大约晚上九点多钟,他们才一道抱着许伟回家,可是许伟却死活不进家门。父亲后来说,许伟甚至用他的那双小手死死地抵住门框,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由于许伟又哭又闹,心情不错的父亲同意再带许伟出去玩玩,这次他们没有再去江边,而是去了县城中心的红太阳广场。也就在他们刚刚走进广场,盐城突然地震了,满街的瓦片在飞舞。幸亏是在七十年代中期,盐城大量的房屋还是土木结构的,因此那次地震并没有导致多少人死亡,但还是有不少人被飞下来的瓦片砸伤了。几个小时以后,当劫后余生的人们确信地震已经过去,许伟的父母抱着他返回了家中,让许伟父亲记忆深刻的是,望着家里一地的瓦片,年幼的许伟竟然笑了。
也就是说,在地震发生前的几十分钟,年幼的许伟已经预感到地震的到来。
如果这件事还只是偶然碰巧的话,那么十年以后的一次乘车经历,则让父亲坚信许伟身上潜藏着一种神秘的预知能力。那时,许伟已经被他的父亲带到邻县去了,暑假的时候,父亲要带着他回盐城探亲。当时他们有两种方法回盐城:一种是坐县车队的班车,但要花钱买车票;另一种是搭一位熟人的汽车回盐城,能节省几十块钱。许伟的父亲是个谨慎的人,他害怕旅途出危险,因此每一次回盐城探亲,他都宁肯花钱坐县车队的班车。因为那位要带他们回盐城的熟人是一位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的小伙子,驾驶的技术看上去就很一般。但是这次父子俩为坐什么车回盐城发生了严重的分歧。许伟的父亲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当许伟坚持要坐熟人的车回去省几块钱时,屋子里的灯亮了。一开始父亲也没有把灯亮灯熄当回事,在他工作的那所乡镇中学,夜晚停电的事经常发生。就在他下决心要坐县车队的班车回盐城时,他屋子里的灯再次熄了,可是当他打开门时,却发现隔壁人家的电灯好好地亮着。多年以后,许伟的父亲说他当时想起了那年地震的事,于是按许伟的意思,第二天乘坐上了熟人的汽车。由于通往盐城只有一条公路,许伟他们在中途的时候看见了一早驶往盐城的班车,它已经不小心滑到山沟下去了,死伤好几十人。那个时候,许伟的父亲伸出手来摸了摸许伟的头说:“儿子,你又救了我们一回。”
不过在许伟看来,他的这种预感通常并不明晰,而是以心中的不安表现出来的,也就是说当某一种危险靠近时,许伟能够比一般的人提前预感到。而且往往是危险大的话,他不安的时间长,而危险小的话,不安的时间也就短一些。
现在,许伟真的预感到昆明会发生地震,他也把自己的担心给方世平说了,这可把方世平害苦了,这个头上水土流失严重的人心理素质和睡眠都极差,被弄得整夜睡不着觉。
自从那次与王亚去了金殿后山,回来以后许伟就再没与他联系,可是当昆明要发生地震的谣言刚刚传开,王亚立即打来电话,说是要入股许伟的大向商贸公司。许伟当即表示,大向公司他一个人说了不算,还要征求其他股东的意见。
“那是不是当初我讲的那个故事,”王亚在电话里干笑着说,“可以算成是你们公司的技术股?”
“没挣到什么钱,”许伟想淡化这件事情,他说,“昆明卖帐篷的人太多了,而买帐篷的人又太少,这里的人小气,不像金昌市。”
“我啊!”电话里面的王亚长叹一声说,“相当于买了一张中大奖的彩票,可我把它丢掉了,而这张我丢掉的彩票,被老同学你捡到了!”
许伟把手机从耳朵边拿下来,看了一眼之后,重新放在耳边。他当然不会觉得捡了王亚丢掉的什么彩票,却又不想因为这事与王亚弄得太僵,就心不在焉地应付说:“什么时候,一起聚聚,叫上同学们,我来请客!”
但是后来,当王亚再打电话过来约许伟在一起喝喝茶,许伟总是找理由推辞。后来他甚至每看到电话上面显示王亚的号码,就会立即抠掉电池,造成不在服务区的假象。如果说当初许伟听了王亚的故事之后,开始与方世平合作开大向公司做帐篷生意时,他心里对王亚还有一丝歉意,那么现在他对王亚只有烦。那一次同学聚会,当天晚上那么多人听王亚讲那个地震的故事,凭什么王亚要说是他许伟把他遗失的彩票给捡了?没有道理嘛!
好在连续几个不在服务区之后,王亚不怎么打电话来了。
地震的传闻起来以后,许伟开始养成晚饭后开车出去的习惯,这一天,许伟把车开到东风广场,这里地势开阔,附近的车场能停不少的车,但却很难找到一个空车位。许伟是个固执的人,他开着车,围着广场上的地标建筑——工人文化宫绕了好几圈,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在密密麻麻的各式车辆中找到了一个车位,看来功夫还是不负有心人。但是当他从车里钻出来以后,立即又有了另外一种感受,原来,他那辆富康车正对着一根略为有些倾斜的电杆,只要发生地震,那根电杆一定会准确地倒下来压在他的车上。
于是许伟重新坐上车,他决定出城去看看,就去了西郊的碧鸡山庄。
刚出城,许伟立即就傻掉了。眼前是何等壮观的一道风景啊,沿公路的两侧,一直往远郊延伸过去,全停满了车子。许伟感叹这哪是公路,完全就是一个巨大的停车场。许伟发现空地停满的车几乎都是私家车,不过看上去人们不像是来这里躲避那场传闻中的地震,到像是来这里参加一次规模浩大的车展。成人们站在车边的野地里聊天,一些半大的孩子在车子与车子之间不停地穿来穿去,他们叫着喊着,集体进入了狂欢的节日之中。许伟甚至还发现许多私家车的车顶站着一只只宠物狗,在星光的照射下正作姿作态,就像在比一比谁更名贵一些。后来不知谁家的狗先叫了起来,继而那些宠物狗同时狂吠,形成了巨大的合唱。
两年前,许伟在一次酒醉后与方世平去那里风流了一夜,他知道碧鸡山庄那低矮的建筑有利于地震到来的时候顺利出逃,更何况那里还有很多木制的“情人屋”。路上许伟还想,要是早知道要去碧鸡山庄,还不如在城里找位小姐一起来才对。但是让许伟始料不及的是,当他赶到那里后才发现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实在太多了,原来一向生意冷清的碧鸡山庄竟然车水马龙。他把车停好以后,山庄的服务人员告诉许伟早就没有房间了,自从传闻昆明要地震,周边所有的度假村生意好得不行,不但所有的房间被订一空,甚至在度假区内的空地也安扎上了一顶顶帐篷。
许伟按山庄服务人员的指引,走到了一个高地,下面是一个几十亩的空地,挤满了一顶顶的帐篷,许伟笑了,他知道这帐篷绝大多数就是从他们大向商贸公司买来的。
星光灿烂,大地安静,有风不经意地刮过。眼前的一切依稀是在梦境之中,但许伟知道此时他比谁都清醒。他知道,几个月前,他和方世平的伟大策划终于变成了现实。只是,许伟发现,梦想成真后,带来的快乐与幸福似乎并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强烈。
8
有时候,生活的确会开玩笑。尽管曾经有过昆明要地震的预感,但许伟觉得那是心有所想导致的,并不能确定。可是2001年6月20日这天下午,昆明城郊果真发生了地震,虽然说震级不高,但整个昆明城都有强烈的震感。
“许伟,你完全是个巫师呐!”地震刚发生,方世平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语气里面有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我早就告诉你我有预感嘛!”许伟说。
“你说,”方世平急不可待地问,“昆明还会不会发生更大的地震?”
“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谁还会知道?”方世平说,“许伟你真有点神呐!”
“就是凑巧而已!”
“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凑巧?”方世平把声音放低,一连问了好几个“十万个为什么”,“许伟你怎么会预感到昆明要地震?你以前对我讲过的那些预感都是真的?要是真发生大地震我们逃不逃得脱?”
“我真不知道。”许伟用疲惫得接近虚脱的声音说。
刚挂了方世平的电话,王亚的又打了进来。“老天都在帮你呐,老同学,”王亚在电话中用无比羡慕的口吻说,“苟富贵勿相忘啊!”
许伟在电话里嗯嗯啊啊不置可否,他的脑子里在想昆明为什么真就发生了地震的事情,直到挂了王亚的电话,他都不知道与对方聊了什么。
呈贡发生地震,如果方世平是惊奇,而许伟则是恐惧。他预感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却又无法清晰地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这些都让他越来越担忧。以往,许伟的预感如果立马应验的话,通常都不是什么大灾难,就是掉个钱包碰破点皮什么的,但是如果隔些日子才应验的话,那么这样的灾难就会让他承受不起。三年前的那次让他断了两根肋骨的车祸,就是在预感之后一个星期发生的,也就是当他把心中的不安忘却的时候,车祸发生了。
而这次的不安,许伟不知道究竟有一个什么大灾难在等着他。
昆明地震过后的那些日子,许伟深陷在恐惧之中,奇怪的是他的身体对女人有了强烈的需求,仿佛那是他获得安全的唯一方法。所以他在昆明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开了一间大床房后,打了个电话约陶慧过来,但陶慧忙得不可开交,她说现在找她买保险的人多得不得了,忙都忙不过来。
“那总要睡觉吧!”许伟说,“何况我也想再买个额度大一些的人身保险,你不能对客户厚彼薄此啊!”
当天陶慧很晚才赶来,但兴致很高。财源滚滚的时候人的兴致都很高,缠绵的时候陶慧显得很主动。事后,许伟疲惫地俯卧在大床上,他不知道为什么与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卫玲来。许伟决定在陶慧这儿再买份大额人身保险,受益人填的还是卫玲的名字。许伟想等忙过这段时间,就去与卫玲把结婚证给领了。
第二天下午,许伟约方世平去车店提了早几天一起订的奥迪越野,两人开着新车出来,在东风广场告别。然后许伟去了尚义街的花店,买了一大把玫瑰,这才去北郊的工厂找卫玲。
路上,许伟打电话给卫玲,他知道今天晚上轮到卫玲值班。他在电话中让卫玲不要吃盒饭了,等他去了一起吃。许伟说,到时他会在工厂外面的餐馆里炒几个菜带过来。
“我还买了辆新车,猜猜看是什么车?”许伟得意地说。
“还用猜?”卫玲在电话中说,“你不早说订了奥迪嘛!”
黄昏时分,许伟驾车来到了昆明北郊卫玲所在的工厂,把车在车场停好以后,许伟注意到他身后的太阳,正在城市上空缓缓降落,有一种无声的悲壮。霞光映红了西天,天空的颜色由西向东逐渐变淡,而在许伟的前方,东方的群山在太阳落山之后,迅速被暮色笼罩。
最近一段时间,许伟每天都打电话给卫玲,嘘寒问暖,他当然也会对卫玲强化昆明要地震的事,他知道,在一种即将来临的大灾难面前,他同卫玲之间的关系将会发展得更迅速。试想一下,如果明天地球要完蛋,那你今天一定什么事都敢做,包括同你盼望却又心怀畏惧的异性做爱。因此在卫玲面前,许伟总是显得忧心忡忡。如果仔细听,许伟的担忧里其实有着某种暧昧的暗示。
这天来的时候,许伟还带了一瓶红酒。
卫玲把许伟带来的玫瑰插在了床头桌子上的一个罐头瓶子里,红色的花蕾,在灯光下弥漫着芬芳。许伟注意到在卫玲床头的上方,悬垂着一个手柄,一股绿色的电线与它相连,通向了窗外。
“你可千万不要碰它啊!”卫玲见许伟好奇,提醒他说,“那可是警报器的按钮,与工厂房顶上的高音喇叭连在一起的。”
许伟目测了它的高度,他想,以卫玲的高度,恐怕要惦起脚来才能够得到它。
这天晚上,卫玲把许伟带来的菜重新加热,又找来两个茶杯,把许伟打开的红酒倒上,屋子里一下子就有了让人温馨的气氛。
“来,干!”卫玲兴致很高,把手中的酒杯抬起来,与许伟碰了一下。
“真干?”许伟笑眯眯地望着卫玲。
“干一口!”卫玲说。
两人坐在监测室吃晚饭的时候,许伟为了渲染地震就要到来,就编故事说,住在他隔壁的小魏中午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正准备下楼,一只老鼠突然从煤堆里窜了出来,一下就钻进了小魏的裤管里。
“你猜后来怎么样了?”许伟问卫玲。
“不知道。”卫玲摇了摇头说,“怎么了?”
“那只老鼠顺着小魏的裤管爬了上去,”许伟停了片刻,才又接着说,“它看见了有一只猫蹲在上面。”
“为什么,”卫玲一脸天真地问,可她突然就反应过来了,“许伟你这人真是坏。”
话虽然这么说,卫玲还是忍不住用手捂着嘴笑了起来。
许伟发现,自从即将地震的消息传来,卫玲与他有了以往不曾有的亲近。不是身体的,而是心理的。在灾难之前,人与人之间很容易产生相依为命的感情,所以许伟想,只要充分利用昆明要地震的谣言,他不但可以获得巨额财富,还可以缩短与卫玲同床共枕的时间。已过三十的许伟觉得他真的该结婚了。
在大学读书的时候,许伟看到过一个日本故事,大意是一个身材矮小容貌丑陋的男人,身边总是有无数的美女追随,没有人知道他身上有什么特异功能,可以让一个又一个青春年少的姑娘甘愿为他献身。原来是那容貌丑陋的日本男人,总是在自己结识的年轻女性面前,把自己虚构成负有重大使命的特工,并且正和准备暗杀他的敌人进行周旋。应该说那男人是一个天才的演员,他让自己在那些女人的面前永远是那样的神秘,不停地迁徙、躲避、隐藏。偶尔,他会让自己神秘地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又出奇不意地出现在与他同居的女人的屋子里,对压在他身下的女人说刚刚到国外完成了一个重大使命。其实他的消失的时候,也许是跟另外一个相信他鬼话的无知女人到某风景优美的地方去共度良宵。
善于融会贯通的许伟知道,只要不停地强化大灾难即将来临,卫玲这个聪明的姑娘一定会放松警惕,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找个机会突破卫玲最后的防线。
天黑了下来,许伟发现他与卫玲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其实那些话都是废话,有一些他都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了。这天晚上,许伟一直把卫玲抱在怀里,两人一直聊天。尽管许伟的心情不错,但谈到地震以后,他还是收敛掉脸上的笑容,并且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像羊一样忧伤。他知道在俩人之间培养一种伤感的情绪,将有利于今天夜里完成他期待已久的下半场。
卫玲回过头来说:“你今天不刚买了新车嘛,还这么不开心?”
“是昨天买的!”许伟说,“都过了十二点了。”
“前天下午发生的那次地震,”卫玲问,“城里有没有感觉?”
“有啊,而且小地震之后往往是大地震。”许伟担忧地说,“今天,哦,是昨天下午我开车来工厂的路上,看见老鼠不停地从公路上跑过,没准真的会发生大地震!”
整个夜晚,许伟不停地渲染地震的事,为了将大灾难前的气氛营造得更好,许伟关掉了电灯,温存地从后面抱住了卫玲,并且把头埋在卫玲的颈窝。
“当年的唐山大地震,有许多对情侣被死神活活拆散。”许伟忧伤地对卫玲说,“不知道我们俩能不能都逃过这场劫难。”
黑暗中,许伟给卫玲讲了一个当时发生在唐山的故事:一幢大楼倒塌了以后,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姑娘被埋在了水泥块的夹缝里,她的周围全是尸体,而一群人在水泥块外怎么也无法把小女孩救出来,当时,在他们周围,一幢在地震中受到严重破坏的大楼正摇摇欲坠。在死神的威胁下,所有的人都离开小女孩,只有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留了下来,给小姑娘做伴,给她讲故事,让她忘却了身边的尸体,忘却了害怕,直到吊车来把水泥块吊开,小女孩才得以逃出来。很多年以后,这个当初陪伴小姑娘的小伙子患上了癌症,这时小姑娘来到了小伙子身边。
“他们俩成了亲?”
“不。”许伟说,“小伙子后来娶了妻,可是当他病重的消息传到那个姑娘耳中的时候,她还是不远千里赶了回来,陪小伙子走完他人生的最后岁月。”
这天晚上,就是这个故事把卫玲引入了无边的黑暗,她缩了缩身子,以便可以把更多的身体揉进许伟的怀里。这是一个信号,许伟发现卫玲用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从她的呼吸中,许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卫玲传达出来的以身相许的信息。接下来,他把头低了下来,同时双手把卫玲的头往上抬起,他知道,如果要顺利地打好下半场,那么现在的热吻非常重要。
“小猪,”许伟用嘴唇轻含住卫玲的耳垂低声说,“从今天晚上我们就不分开了,即使是死,也要死在一块。”
“如果我们俩在地震以后都幸运活下来呢?”
“那我们就举行婚礼,然后到西藏或者新疆旅游!”
屋子里出现了让人心醉神迷的沉默。仿佛是想看清楚许伟脸上的表情,卫玲离开椅子站了起来,她用手勾住了许伟的脖子,在黑暗中目不转睛地望着许伟说:“如果我们都躲不过这场劫难呢?”
“那我们今晚就举行婚礼!”许伟说。
话只能说到这里了,接下来的只能是行动。在这种时候,行动比语言更直接也更有力量。这是许伟蓄谋已久的进攻,在他的激情背后,有一种按部就班的理智。卫玲没有采取任何有效的抵抗,黑暗之中她甚至充满了一种期待。有了一个好的借口,一切都顺理成章。当她像一颗竹笋一样被剥离出来之后,许伟从床上跳了下来,借着窗外透射进来的依稀的光亮,从罐头瓶里掐下了几朵玫瑰花蕾。许伟把它的花瓣扯下来,均匀地撒在卫玲那圆润而又丰满的身体上。
这天夜里,那些作为道具使用的花瓣显然激发了卫玲对爱情乃至婚姻的美好想象,她忘记了地震。可让许伟想不通的是,当他跃马扬鞭准备长驱直入时,卫玲突然说不,这真是匪夷所思。到了这个时候,许伟故意让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了,但是许伟越是努力,卫玲的抵抗越是坚决,两个人的身体开始了无声的搏斗。可是就在许伟即将得手的时候,卫玲却挣扎着从床上站了起来,她想跳下床去,离开这个温柔的陷阱,已经决心了却心愿的许伟从床上弹了起来,把即将逃脱的卫玲摁在了墙上。
慌乱中,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身体摁响了床头上方悬垂的报警器,直到外面的汽笛声响了起来,两人才像触电一样松开,可警报声却没有停息。警报浑厚的声音磅礴而辽远,让人听了心中发悸。
9
警报声终于停了下来。卫玲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上衣服离开了地震监测室,许伟一个人盘腿坐在床上,他感到十分扫兴。当然这种事情换在谁的身上都会觉得扫兴。不过很快许伟就高兴起来,这种悬崖上的刹车,足以证明卫玲是一个可以让男人放心的好姑娘。
慢慢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凭感觉,许伟知道整个工厂在沸腾,外面的喧嚣与他内心的沮丧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许伟点燃了一根烟,然后从容地套上衣服,离开了地震监测室,心有不甘的他有些失落。
站在屋子的外面,远远就能看见有不少人从那些高楼之间的通道朝足球场这边涌过来,感觉就像是一股股黑色的水流。偶尔,在人们急促的脚步声中,还会夹杂着几声“地震了!地震了”的呼喊。没用多大功夫,足球场上就积满了混乱而紧张的人们,那情景仿佛一场暗夜中的球赛刚刚结束一样。许伟注意到,那些从温暖的被窝里逃到这里的人,几乎都朝着一个方向眺望,那就是工厂的住宅区。喧哗声慢慢停了下来,人们静静地等待着地震那一时刻的到来。可是意料中的大地震并没有出现,那些业已获得安全的人们站在足球场里一面暗自庆幸自己劫后余生,但同时仿佛又希望那依旧高耸的建筑能够迅速垮掉,似乎这样一来,他们果敢的出逃才显得有意义。时间一分分过去了,许伟注意到,那些巍然屹立的幢幢高楼破坏了人们死而复生的自豪感。随着人流源源不断地涌入足球场,先前逃到安全地带的那点自豪感和幸运感很快消失殆尽,开始有人抱怨起来,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发现后来的人在表现着大义凛然的同时,也把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带上了,更有甚者还独自抱出了电视机一类的家电。他们的作为让那些顷刻之间变得一无所有的人心理不平衡了,同样是逃命,凭什么你带了一台电视出来而我不能?现在最初逃到这里来的人们又开始改变了想法,他们希望今晚最好是一场虚惊,那样一来,把电视、电脑一类家电扛下楼来的人无疑将显得十分可笑和滑稽,从此给人留下爱财不爱命的把柄。
看着足球场上乱麻麻的人们,许伟突然笑了一下,他知道今天晚上的玩笑开大了。他想,怎么会摁住了报警器的手柄都不知道呢?刚才两人“搏斗”的情景,此时想起来虚幻得让人怀疑。在离开地震监测室时,许伟觉得卫玲不应该挣扎的,早晚的事嘛,他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突然想,要是今晚真的发生了地震,那情况会怎样呢?
许伟又想起了不久前做过的那个神秘的梦,他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与梦境之中所见的,是如此相像。
在等待黎明的那段时间,许伟不停地给卫玲打电话,但卫玲的电话一直关机。天快亮了,许伟穿过变得稀疏的人群,从足球场来到了车场。他看见昨晚最先暗淡下去的东边的一带远山,山顶上空出现了一丝亮色,仿佛就像是黑暗的天幕被谁的大手撕开了一个口子。这个无眠的清晨,当许伟启动汽车朝昆明城方向驶去的时候,他打了个寒战,意识到了那个地震的梦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离开北郊工厂返回城里以后,许伟并没有去睡觉。整个城市早就苏醒过来,当他的车停在交三桥那里等红灯的时候,他花一块钱买了三张报纸:一张是《春城晚报》,一张是《都市时报》,另外一张是《生活新报》。这是许伟每天生活中的一个内容。昨天,许伟从《春城晚报》上看到了那则辟谣的消息,当天下午就地震了,他想知道,这天的《春城晚报》会怎样报道昨天发生在呈贡县的那次小小的地震。
像是一块多米诺骨牌,许伟摁响的警报器不仅惊动了工厂周边的人,也在昆明城引发了混乱和骚动。就在许伟冷眼看那些惊慌的人逃到足球场的时候,方世平从他居住的楼里跳了下来,混乱中没有人顾及到他。直到天亮,人们才发现躺在花台一侧的方世平,等120急救车闪着蓝灯赶来的时候,他已经脉象全无。
中午的时候,许伟在昆明延安医院看到了变了形的方世平。他的遗容已经被处理过了,化了淡妆,还涂抹了口红,模样显得格外的陌生,像是许伟从来不曾认识的人。
许伟猜测,这些日子方世平的睡眠一直很差,他神经衰弱,也许是听到外面骚动起来,以为又地震了,把有亮光的窗子,当成门了,慌不择路……
恍恍惚惚的,许伟好像看见了许多年后的某一天,他生活在一座陌生的城市,把地震的谣言在那座城市重新复制。如愿以偿,所有人都相信地震即将到来,只有许伟知道是怎么回事情。他仿佛看见了睡梦中的自己,那个人安睡在高楼上的房间里,突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自己惊醒之后,一激灵翻身下床,光着身子来到窗边,在屋子下面的空地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许伟突然寒毛直立,他发现窗子对面一座座大楼正在无声地倒塌,果真发生了大地震,在他居住的小区,所有人都因相信了谣言安全了,只有自己一个人会因为留在屋子里丧命。
真要是这座城市发生了大地震,所有的人都因为相信地震的谣言获救,唯一只有谣言的制造者罹难,就比较滑稽了。
也就是站在延安医院胡思乱想的时候,许伟决定当天下午就去买一套房,尽快请人装修,然后与卫玲结婚。同时许伟也想,在结婚之前,他是不会再去碰卫玲了。他其实早就已经发现,卫玲吸引他的,就是她的坚持,她就像是一尊洁白的瓷器一样,许伟再也不想弄脏她了。
10
自从昆明城郊发生那次小地震之后,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就开始了一次集体的大逃亡。在那些让人心惊胆颤的日子里,从昆明起飞的飞机或者驶出的汽车和火车上,全是外出避难的人们。许伟给陶慧打了个电话,问她能不能陪他出去旅游,一切花费他负责。陶慧高兴地同意了。当天晚上,许伟又把陶慧约到了木林森酒吧,他们两人玩得很晚,陶慧说,即使昆明真要发生大地震,她也不希望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去。后来许伟就把她带到自己家里来了。一切都非常自然,就像是多年的夫妻一样,而且整个过程许伟都非常愉快。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陶慧缺乏卫玲的那种拒绝。这种时候,犹抱琵琶半遮面相反会激发起男人的巨大热情。除此之外,许伟感觉得到,陶慧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小女人。她的进程和节奏都把握得很好,只是让陶慧想不到的是,事后许伟把头埋在她的双乳间,突然小声地哭了起来。
这天晚上,许伟沉沉地睡过去了。他梦见了自己离开了昆明,不过带的不是陶慧而是卫玲。他梦见了自己上飞机的时候,一直用手拉着卫玲,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困扰他的那种不安减轻了。尤其是当飞机突然加速,经过一段距离飞快的奔跑,一下挣脱大地的羁绊腾空而起的时候,许伟感到内心一阵轻松。有一瞬间,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波音飞机穿破空气的速度。在飞机的轰鸣声中,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反映二战的片子,那个美国人在广岛投下原子弹后,驾机向远处逃去,而他的身后,升起的巨大的蘑菇云如同死神的大手,死死地攥住了可怜的广岛。现在,昆明那座传闻即将地震的城市已经被飞机远远地撂在了身后,许伟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机舱外面,阳光明媚,蔚蓝色的天宇仿佛一个巨大的怀抱,累积在许伟心中的阴云终于散去。
机身下面,起伏的山峦上撑满了防震帐篷。那些绿色、黄色和紫色的帐篷,仿佛是从大地深处窜出的一个个彩色蘑菇。许伟怜爱地搂着卫玲,梦中的卫玲扎着两条短辫,一件黑底红格的衣服,这样的打扮如果换了一个人,就会让人感到很土,但是卫玲没有让许伟感觉到土,相反许伟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比都市里的洋气更洋的东西,让许伟喜欢。
在睡梦中,许伟梦见了他与卫玲乘飞机飞回了昆明北郊的那家工厂,并且在足球场边的地震监测室里完成了他在现实中很难完成的事情。对于许伟来说,这是一个十分典型的春梦,仿佛是一笔飞来的横财,不高兴都不行。梦境中的卫玲身子非常地柔软,但又不是纯粹没有骨力的柔软,而是那种结实的柔软。有一阵子,许伟觉得自己就如同一颗快乐的石子,而身下的卫玲如同一口深潭,他怎么掉也无法掉到底。也就在这快乐的下坠中,他觉得地震了,一幢楼的人都在往外逃,楼道上面的脚步声仿佛一阵迅疾砸在屋顶上的暴雨。卫玲也跟着人们逃到楼下去了,整幢楼就只剩下了许伟,可他怎么也跑不动,双脚都不听使唤,很快,房子就垮了下来,把许伟压在了一堆瓦砾里,让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
11
对于卫玲来说,许伟是从他那天晚上离开之后就失踪了的,此后她就再也没能与他联系上。一开始是许伟不停地打她的手机,卫玲没接,等她过了些日子平静下来,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许伟的电话关机了。此后许伟应该是换了电话卡,卫玲再也没有能够联系上他。
地震的传闻早已平息下去了,人们又回到了以往生活的轨道,甚至很少再有人去想那件事。至于许伟,夜晚的时候,卫玲偶尔会想起他来,也想那天晚上她要是拒绝得不那么坚决,不把床头警报按响,那么她现在是不是已经嫁给了许伟?不过想起那晚按响警报后带给她的难堪,卫玲至今仍然有一些恼意。
半年以后的一天,几位警察在工厂的医院里找到了卫玲,在确定卫玲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之后,他们问卫玲认不认识一个叫许伟的人。卫玲告诉警察说,许伟曾经是她的男友,但已经有半年没联系了。
“曾经的男友?”其中一个年老的警察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卫玲说,“我们在金殿的后山发现了他,半年前他就被谋杀在那里了,那里是第一现场,我们是在凶手拿着伪造的身份证领取许伟的大额存单时,才破掉案的。”
“谁是凶手?”
“一个职业杀手。”警察说,“不过背后雇佣他杀人的更职业,名叫王亚,是受害者的高中同学,过去还曾做过警察!”
“金殿后山?”卫玲想起半年前许伟约她去那里吃农家菜,她伸出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感觉到有一股腥甜的东西从胃里翻涌了出来。
“姑娘,”年老的警官以一种怀疑的口吻说,“他在死前买过大额的保单,你是唯一的受益人,保单上你与死者的关系填的是夫妻!”
“还没结婚呢,只开了结婚证明,像也照了,可突然就联系不上他了。”卫玲有些悲伤地说,“真没想到……”
“我们会调查清楚的!”年老的警察说,“如果你与这桩谋杀案无关,那我得恭喜你将成为昆明城的有钱人了!”
卫玲摇了摇头。她从来没有听许伟说过买大额保单的事,更没有想到许伟会把她作为唯一的受益人。“夫妻?!”卫玲小声地说了一声。
警官们走了以后,卫玲脑子乱成一团,仿佛被谁左右着一样。卫玲离开了厂医院,去了足球场边的那个试验室,门关着,卫玲在屋外的水泥台子上坐了下来,她想也许那天晚上,她不该拒绝许伟的。可是许伟不知道,当年卫玲在读大学的时候,就是因为让他的男友得逞,那男的后来才不珍惜她的。
已经是深冬,即使是在春城昆明,大地也显出一丝衰败的气息。有一丝寒意袭来,卫玲缩紧了身子,她发现与夏天相比,这个时节素面朝天,球场对面的那一排银杏树掉光了树叶,那些精瘦的枝条看上去僵滞而乏味。
卫玲想起了那个夜晚,许伟是那样的兴奋与激动,他一只手搂住她,另外的那只手忙个不停,一遍遍抚摸她光滑的肌肤。有时候他的手轻柔得就像一块丝绸,缓慢,欲言又止,仿佛稍微一用力,就会把卫玲揉化;有时,他又会突然用力,但总是在力量要出来的时候及时收住,卫玲能够从他的轻巧和转瞬即逝的用力里感觉到他的怜惜。那是许伟在这个世界最后一次触摸女人吗?卫玲把自己的右手从脖下伸了进去,她觉得自己抚摸到的是一个陌生的身体。
突然,卫玲警惕地停了下来,她仿佛感觉到有人在高天注视着她。卫玲抬头望了望天空,有几丝白云垂挂在远天,那个曾经与她走得很近的人,终于远远地去了,远得就像逆光中的那几丝薄云一样,稀松、轻巧和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