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身体观现代阐释的困境与出路

2014-04-03 23:59刘胜利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610072
关键词:藏象解剖学西医

刘胜利(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72)

中医身体观现代阐释的困境与出路

刘胜利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72)

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逻辑困境。导致困境的形而上学根源是对象思维所导致的对象身体的存在论偏见,即人们总是倾向于首先将身体构想为处在客观世界中的对象。上述偏见导致研究者将西医的解剖学身体观视为理所当然的标准,来研究与评判中医身体观的意义。要走出上述困境,就必须通过批判对象身体的存在论偏见,揭示出对象身体观的经验基础与理论预设。这种批判将引导中医的身体回归现象世界,引导中医研究从对象身体观走向现象身体观,即以“现象身体”为基本原则来重新理解中医身体观,来推动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

中医;身体观;对象身体;现象身体

身体观是我们对于身体的基本认识与看法。它是我们通过理解与反思自身的身体经验而形成的一组基本观念。自中医学创立以来,中国古代学者理所当然地通过天人相应、形神合一、气、阴阳、五行、藏象、经络等基本观念来表述中医身体观[1],以为这种“气化身体观”是世间唯一合理的身体观[2]。然而,近代以来,随着西医学全面传入中国并迅速成为主流医学,西医身体观的出现打破了上述“理所当然”的观念。1851年,英国传教士合信(Benjamin Hobson)在广东编译出版了《全体新论》,它是中国近代第一部系统介绍西医解剖学与生理学的专著,出版后在当时中国医学界引起了强烈反响[3]。它标志着西医的解剖学身体观及其所承载的整个西医理论体系正式传入中国,标志着西医开始对中医构成实质性的挑战。《全体新论》中的解剖图谱为近代中医研究者提供了一种审视身体的全新目光。自那时起,西医的解剖学身体观所带来的他者目光,始终纠缠着中医身体观研究,不断敦促人们重新理解与反思中医身体观。在两种目光的纠缠与较量中,近代以来的中国人逐渐遗忘了古代中国人看待身体的特殊方式。人们开始认为,西医的解剖刀已经将身体的真相“清楚分明”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解剖学身体是如此自然而又自明,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将西医观看身体的目光设定为一种具有优先地位的特权目光。在这种特权目光的支配下,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逐渐陷入了某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困境:进则难以理直气壮地走向西医的解剖学身体观;退则难以说明自己是何种身体观,难以澄清自己与解剖学身体观的关系。

本文要探讨的正是上述理论困境及其出路。我们将尝试分析上述困境的性质与结构,反思造成困境的形而上学根源,并探索可能的解困之道。首先,我们将以中医藏象学说的现代阐释为例来勾勒上述困境及其问题结构;其次,尝试就导致上述困境的形而上学根源进行哲学反思;最后,简要地论证解脱上述困境的哲学方案,即中医身体观研究应该从对象身体观走向现象身体观。

一、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陷入了困境

然而,正是这种现代阐释的要求让中医身体观研究逐渐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以下我们不妨以中医藏象学说的现代阐释为例来揭示上述困境。藏象学说是中医的脏腑学说。我们之所以选择它来例示困境,不仅因为它是中医身体观的核心内容,而且也因为西医在传入中国的过程中,借用了中医的“心、肝、脾、肺、肾”等藏象术语来翻译对应的西医解剖学器官。这种历史关联使得后来中西医两种脏腑学说之间的对立与冲突更为清晰、也更为尖锐地展示出来。相反,中医身体观中的气、经络等构成要素在西医身体观中找不到直接对应物,如果我们选择它们来例示困境,可能会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藏象学说的现代阐释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也是最难解决的问题”[4],就是如何处理中医的藏象与西医的解剖学器官的关系问题。中医理论所描述的“心、肝、脾、肺、肾”等藏象是西医生理学意义上的解剖器官吗?对于这个问题,无论回答“是”或者“不是”,中医都会面临重大的理论困难。

如果回答“是”,面临的困难是:第一,中医的藏象为何与西医的同名器官在功能表述上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中医单个藏象的功能往往涵盖了西医多个解剖器官的复杂功能。这使得两者同名脏腑之间的功能差异至今无法获得合理的解释。第二,在中医的脏腑功能描述中,单个藏象在身体的整体功能结构中占据着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这也是中医整体观的存在论基础。但是,现代西医展示了将脾、胆等器官切除,将心、肝、肾等器官移植后病人依然存活的许多病例。这表明,身体器官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像中医所描述的那样紧密。如果中医藏象的功能描述必须奠基于人体的某种“整体性”或“系统质”[5],那么它将如何回应上述西医病例提出的反驳?第三,如果将中医的藏象理解为西医的解剖器官,将藏象学说理解为解剖器官的另一套功能描述,那么西医解剖学、生理学所承载的理论规范也应该体现在这套功能描述之中。但是,近几十年来,为何有关中医藏象学说的解剖学实质及其规范化的各类研究未能取得任何实质进展?这至少表明,中医的藏象与西医的解剖器官之间并非简单的同一关系。第四,无论如何,两千多年前创立的藏象学说似乎是一套十分“原始朴素”的古代功能描述。相反,基于解剖器官的现代功能描述,西医已经构建了一个复杂而相对完善的医学理论与实践体系。由此就带来了对于中医研究来说最致命的困难:如果藏象完全等同于解剖器官,那么针对相同的解剖器官,我们已经有了西医学这一套相当完善的现代功能描述,还有什么理由再去研究与发展另一套十分“原始朴素”的古代功能描述呢?第五,如果藏象就是解剖器官,那么从理论上来说,即使引入系统论、“黑箱”理论等现代思想资源来挽救藏象学说,藏象学说也无法避免终将被淘汰的历史命运。的确,既然我们已经可以打开“黑箱”直接研究脏腑系统的结构与功能,有什么理由还要固守司外揣内、以象测藏的功能推测?既然西医的“白箱”医学已经相当成熟,还有什么必要再继续通过“黑箱”方法进行功能模拟呢?

看来,还是回答“不是”比较明智。其实,早在民国时期,当恽铁樵在《群经见智录》中回应余云岫的攻击时,就已经采取了这一策略:“故《内经》之五藏,非血肉的五藏,乃四时的五藏。不明此理,则触处荆棘,《内经》无一语可通矣”[6]。于是,效仿者基于系统论等现代思想资源,纷纷提出了“功能之五脏”、“关系之五脏”等辩护策略。研究者常见的提法是:中医的藏象不是西医解剖学意义上的实体器官,而是一种功能性、关系性的脏腑概念。

但是,上述“不是”的回答同样会遭遇重大困难:首先,这一回答严重违反常识的直觉:“病不因人分黑白,岂能脏腑有中西?”[7]正所谓“眼见为实”,解剖刀所展示的身体是如此真切实在。如果中医不是诊治这个解剖学的身体,又是在诊治哪一个身体呢?将藏象(功能、关系)与解剖(结构、实体)截然对立的策略很难说服西医以及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更何况,中医经典本身也不支持这个回答。“《内经》的《骨度》、《脉度》、《肠胃》、《平人绝谷》等篇就记载了非常多的古人解剖学实践和度量的成果”[8](P183)。换言之,中医经典本身并不支持将藏象与解剖截然对立的解释策略。对于古代解剖史的研究也表明,中医学理论的建立与古代解剖知识有着某种 “内在联系”[9]。换言之,藏象学说的现代阐释无论如何都不能完全割断藏象与解剖之间的这种“内在联系”。否则,经典中所有涉及解剖的内容就会变成难以接受的错谬。即便与西医的解剖学理论相比,藏象学说更强调功能与关系,或者将西医未能顾及的一些功能与关系纳入理论之中,有待解决的难题仍然是:承载这些功能的结构基础究竟是什么?支撑这些关系的关系者究竟是什么?“所谓功能,总是和一定的结构联系在一起的,所谓关系,也总是和一定的实体联系在一起……没有无结构的功能,也没有无实体的关系”[8](P186)。从哲学上看,不仅纯功能论很难获得辩护[10],近年来备受中医研究者青睐的关系实在论自身也面临着巨大的困难[11]。功能论与关系论的辩护策略无法彻底解决藏象与解剖之间的深层冲突。上述策略只能暂且充当缓兵之计。一旦在中医哲学与基础理论上试图落实下来,上述策略就会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

因此,中医藏象“既是又不是”西医的同名解剖器官。“是”与“不是”这两种回答策略似乎都获得了相当力量的支持。藏象学说的现代阐释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困境之中。这种困境从某种角度折射出整个中医基础理论现代化所面临的巨大困难。事实上,迄今为止,中医药现代化所取得的少数重大研究成果都局限在技术和方法层面,基础理论的现代研究至今仍然困惑重重[12]。除了藏象学说外,元气论、经络学说等与中医身体观直接相关的中医基础理论的现代阐释也都陷入了类似困境。气的物质说与功能说各执一词,至今争论不休,中医学教材最终只能提出一种“气既表物质又表功能”的“两义说”来做出折衷与妥协[13],就此而言,中医之气“既是又不是”物质。关于经络的解剖学实质,至今仍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但可以肯定,解剖学结构并不能完全涵盖经络的结构与功能[14],就此而言,经络“既是又不是”解剖学结构。上述情况意味着,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已经从总体上陷入了困境。

二、对于上述困境的哲学反思

反中医人士对藏象学说的现代阐释所陷入的困境提出了十分尖锐的批评,并将这种困境称为“逻辑困境”[8](P187),因为困境所涉及的问题结构可以用“既是又不是”这一逻辑悖论形式来表征。事实上,无论对于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来说,还是对于整个中医理论现代化来说,上述逻辑困境都具有其基础性与普遍性。困境的基础性说明了它所指向的问题的根本性与顽固性。一百多年来的中西医论争,数代中医研究者的努力,都未能完全揭示出它的问题结构。困境的普遍性则表明,目前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的总体框架中仍然隐藏着某个普遍的哲学预设。这个哲学预设可能会提示出区分中西医两种身体观的根本原则。只有通过哲学反思将这个预设充分主题化,我们才能够真正理解上述困境并找到可行的出路。

近年来,国别与区域研究已成一股热潮,日益成为外语学科及其他学科重点开拓的重要学术阵地。考虑到美国的重要性、影响力,以及深层次研究美国的现实需要,笔者提出,应该借此良机在外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框架下大力提倡美国学学科建设,从文化和历史视角,运用跨学科理论与方法,重点对美国历史、文化、社会进行深度研究,作为国别与区域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新时代拓展外语学科内涵的重要举措。

这个预设究竟隐藏在哪里呢?回顾前文分析,只要我们一开始追问 “中医的藏象是西医的解剖器官吗?”困境似乎就已经不可避免。看来,问题可能就出在这种追问方式本身。很明显,这种追问方式的实质并不是意图根据某个中立的标准对中西两种医学的脏腑学说进行平等的比较,而是在西医脏腑学说的理论意义及其合法性已经完全确立的前提下,追问中医脏腑学说的确切意义及其合法性。因此,问题就在于上述追问方式所隐含的单向比较或单向还原的哲学倾向,在于“西医的解剖器官”在上述追问中承担的双重身份。在上述追问方式中,西医的解剖器官既被设定为比较的一方,又被潜在地预设为比较的标准。的确,在现实的研究情境中,似乎从来没有人、也根本无需提出另一方向的平行追问:“西医的解剖器官是中医的藏象吗?”

因此,问题就转变为:为什么西医的解剖器官会被研究者理所当然地设定为理解与衡量中医藏象的“标准”呢?这种“理所当然”难道不值得引起我们的怀疑与追问吗?或许有人会说,研究者之所以会理所当然地将西医的解剖器官设定为评判标准,是因为西医早已经是全世界公认的科学,而中医或者不是科学,或者至少其科学地位仍然存疑,以公认的医学科学为参照标准来衡量科学地位仍然存疑的中医,难道不是很“自然”吗?也有人会说,西医的解剖学已经把身体结构清楚明白地展现在医生乃至普通人的目光之下,而中医用气、阴阳、五行等概念描述的身体看不见摸不着,过于玄虚,用可见的解剖学身体作为实实在在的标准来理解一种不可见的身体,难道不是“自然”而又“自明”吗?或者用系统论的术语来说,用一个原则上已经能完全打开的“白箱原型”作为标准来理解一个“黑箱模型”,来衡量模型的理论得失,难道不是很“自然”吗?科学与常识的共同“态度”推动着当代的中医研究者越来越倾向于接纳西医的解剖学身体作为理解与评判中医身体观的标准。

但是,西方医学思想史告诉我们,解剖学身体并不是从古希腊开始就具有上述“自然”而又“自明”的优先地位。这种优先地位是16~17世纪的近代科学革命的思想后果。它根源于近代的自然数学化运动以及机械自然观的诞生。1543年,维萨里(Vesalius)的《人体的构造》标志着解剖学身体的诞生,标志着解剖学开始成为近代西方医学的坚实基础[15](P98-99)。但是,真正为这个解剖学身体及其优先地位奠定形而上学基础的却是1641年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集》[16]。这部近代哲学与科学的奠基之作同样也为近代西方医学的许多理论特征奠定了形而上学基础。在其中,笛卡尔为近代西方医学锻造出了身心二分、主客二分、人与自然二分的二元论哲学与机械自然观。在这种实体二元论的哲学中,有且只有两种实体:思维实体与广延实体。心灵(主体、灵魂、精神、意识)的本质是思维实体,身体(客体、自然世界)的本质是广延实体,两者截然不同。心灵是纯粹的形式,是单一、绝对不可分的整体;身体则是纯粹的质料,是“各部分相互外在”从而无限可分的广延片断,一个纯粹客观的身体。这种身体观将身体构想为一个处在客观世界中的“对象”,这种“对象以各部分相互外在的方式存在,因此,在对象的诸部分以及不同对象之间只承认外在的和机械的关系”[17](P87)。这个“对象身体”在现象学意义上已经完全构成,变得绝对确定,不再受意识经验的影响,从而独立于认识主体。它“清楚分明地”展现在认识主体面前,就像解剖学身体如此“自然”而又“自明”地展现在医生面前。如果我们要研究这个对象身体,由于其本质上的无限可分性,我们总可以在思想中不断将它分解成更小的部分。这种分割或解剖不仅不会改变对象身体的本质结构,而且恰恰是通过解剖,西方医学才能将身体的本质结构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换言之,这个处在客观世界之中的对象身体或解剖学身体才是身体的本质。正因为此,解剖学身体才在研究身体的健康与疾病的医学科学中具有优先地位。

由此我们看到,西医的解剖学身体观的实质是一种对象身体观。它的优先地位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具有先天的自明性。对象身体观是基于特定的身体经验的思想构造物,是西方思想史中一系列复杂演变的最终结果。换言之,对象身体观有着自身的经验基础与理论预设:

(1)对象身体的经验基础是“他者身体经验”,即以一种他者的、外在的、对象化的目光来观察身体,将身体视为独立于观察者、处在客观世界中的一个认识对象。对象身体是西方思想在他者身体经验基础上构造出来的观念。

(2)对象身体观在存在论上预设了一种实体二元论的存在论框架。这种实体二元论有两种最典型的表现形式:当它被用于理解人的形而上学结构时,表现为一种身体与心灵截然分离的身心二元论;当它被用于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时,表现为人与自然截然二分的机械自然观。

(3)它在认识论上预设了一种主客截然二分的认识论框架:认识主体是一个处在世界之外的思想主体或纯粹意识主体,认识客体是外在于主体的、绝对确定的对象;认识过程是一种纯粹理智的思维活动。正因为认识主体是一个能在身体之外观看身体,能在世界之外思考世界的思想主体,它才能将身体与世界完全对象化,变成对象身体与客观世界,才能将客观世界中的一切事物都构想为对象。

(4)它在方法论上预设了一种通过部分来解释整体的机械还原论。解剖学身体的诞生与形而上学奠基使得健康与疾病的观念也发生了质变。健康的身体如同一架运转正常的机器,疾病则好像是机械故障。机械还原论与疾病的因果解释开始进入西方医学观念的核心。正是基于上述解剖学身体,还原论者此后才可以 “第一次认真地对医学问题进行进一步思考:用构成整体的部分来解释整体,用简单来解释复杂,用物理和化学概念来解释生物现象”[15](P59)。总之,医学还原论乃至整个生物医学模式都奠基于西医的解剖学身体。解剖学身体为西医的理论与实践规定了认识论与方法论的范式。

对象身体观的经验基础及理论预设展示着某种思想风格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潜在地蕴涵着那个导致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陷入逻辑困境的哲学预设。我们不妨追随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将这个哲学预设称为“对象思维”[17](P86),它是常识和近代科学所共享的一种思维方式。它对现代人类心灵来说已经显得如此自然,以至于现象学家称之为“自然态度”[17](P49)。对象思维用“对象”作为基本模型来理解身体、时间、空间、世界以及其中所有事物。正是这种思维将对象身体设定为西医的解剖学身体观的基本原则。西医身体观的其他内涵都要服从这一基本原则。对象思维用他人的目光来看待自己的身体,并赋予这种对象化的观看方式某种特权地位。这种他人目光的典型代表就是医学院学生在解剖实习时看待他的解剖学标本的目光,或者是外科医生在临床手术时看待他的手术对象的目光[18]。相应地,解剖学身体获得了医学上的特权地位。

对象思维将身体构想为一个独立于观察者的、绝对确定的客观对象,将作为对象的解剖学身体设定为不言而喻的标准,来理解与衡量中医的身体与藏象。这相当于将中医的身体与藏象强行放进客观世界之中。这个客观世界为近代科学与机械自然观影响下的西医学提供了坚实的形而上学基础。只有将中医所处的世界理所当然地构想为客观世界,并试图将中医的身体与藏象放进这个客观世界之中,研究者才会面临上述进退两难的逻辑困境。因为在这个客观世界中,所有事物都只能是绝对确定的对象。它们的存在方式在逻辑上只有“是”与“不是”这两种非此即彼的选择。因此,导致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陷入困境的形而上学根源是对象思维所导致的对象身体的存在论偏见。如果我们将中医的身体、藏象与西医的解剖器官相比较,两者本质上既有同一性又有差异性。换言之,如果“既是又不是”是前者存在方式上的本质结构,我们就永远不可能通过对象身体观来理解中医的身体与藏象。

三、解困之道:走向现象身体观

对象思维使得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陷入了某种非此即彼的选择困境:是或不是,结构或功能,实体或关系,等等。要摆脱上述逻辑困境,唯一的出路在于摆脱对象思维的形而上学束缚,跳出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方式,开辟出“既是又不是”的第三条道路,以便让正题与反题有可能同时为真。

如果说对象身体是西医的解剖学身体观的基本原则,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就需要一种新的基本原则来实现以上“是与不是”(结构与功能、实体与关系)这两方面的原初综合。这个原则就是“现象身体”,即作为“现象”的身体[19]。这里的“现象”指的是现象学意义上的原初知觉经验。在这种活生生的本己知觉经验中,知觉主体并没有将被知觉物完全对象化,而是与它处在一种原初的沟通交流之中。所谓“现象身体”是指显现在原初知觉经验中、被知觉主体所体验到的本己身体。我们既可以用第一人称视角从内部体验这个身体,也可以用第三人称视角从外部观察这个身体。但是,单纯的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视角都不足以完全把握现象身体,因为现象身体是上述两个视角的原初综合,是使得两个视角得以可能的先验基础。

因此,现象身体的经验基础是“本己身体经验”,即以一种本己、内在的、现象化的维度来体验与看待身体,将身体视为现象。现象身体与体验者处在内在关系之中。现象身体是现象学家在本己身体经验基础上提炼出来的观念。

然而,当我们沉浸在一种对象化的反思中,我们会遗忘上述原初知觉经验,仿佛知觉主体可以跳出自身来俯瞰自身,就像我们外在地观察他者那样来观察自己的身体。这时,本己身体经验就被对象化,现象身体在这种对象化的反思中被把握成对象身体。由此我们看到了理解身体的两种方式:一种从对象思维出发,将身体理解为一个已经构造完成、变得绝对确定的对象身体;另一种是从现象思维出发,将身体理解为一个处在现象之流中的活的身体,一个始终处在构造或重构进程中的、尚未确定且永远有待确定的现象身体。

要摆脱对象思维的束缚,具体策略就是通过中医现象学研究将“对象-现象”这一“现象学-存在论”的区分引入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以此帮助中医摆脱对象身体的存在论偏见。对象从特定的理论视角出发规定与解释现象的意义。它将现象客观化、抽象化、确定化。对象与现象之间既同一又差异,既内在又超越,两者之间正是一种“既是又不是”的关系。换言之,现象“既是又不是”对象,现象身体“既是又不是”对象身体,中医的藏象“既是又不是”西医的解剖学器官。这样一来,“既是又不是”就不再是进退两难的逻辑困境,而是一种具有普遍必然性的存在论结构。它描述了“对象-现象”这两个存在论层次之间的特殊关系。它是我们试图从客观世界出发刻画现象世界及其中一切事物时必须遵循的逻辑条件。

事实上,中医阴阳学说至少从形式上呼应着上述解困之道的理论可行性。阴阳学说中“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这两个子规律已从形式上规定了一切事物都处在现象世界之中。前者意味着:一切事物无论如何运动变化,都不会到达“孤阴”与“独阳”,即永远不会构成一个孤立的、绝对确定的对象;后者道出了阴阳之间既同一又差异,既内在又超越的原初综合关系。换言之,阴“既是又不是”阳,阳“既是又不是”阴;阴、阳“既是又不是”由阴阳构成的现象统一体。阴阳学说已将“既是又不是”规定为现象世界的普遍必然的逻辑结构。

最后,我们不妨来简略地看一看,“现象身体”这一新原则如何能在解脱上述困境的基础上,进一步为中医身体观的具体阐释开辟道路。开篇提到,中国古代学者通常用天人相应、形神合一、气、阴阳、五行、藏象、经络等基本观念来表述中医身体观。我们已在别处对前几种基本观念的现代阐释进行了初步探索[20]。在此不妨重点关注借助现象身体观来对藏象与经络进行现代阐释的理论可能性。

在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中,心灵是单一不可分割的形式整体,身体是无限可分的质料部分。现象身体具有身心统一(或形神合一)的特征。它是形式与质料、整体与部分的原初综合。因此,现象身体的整体与部分既相互内在又相互超越,双方处在某种动态交互构造的关系之中。这就为中医藏象与经络的现代阐释提供了理论可能性。之所以藏象与经络的现代阐释会陷入目前的困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研究者受到对象思维的影响,总想将它们纳入对象身体观的理论框架之中,探究它们的解剖学实质及其对象化结构。现象身体为藏象与经络的现代阐释提供了全新的存在论基础。在现象身体观中,藏象与经络都是现象,都是主观与客观、部分与整体等两方面要素的原初综合。它们都是现象身体的部分结构,但这些部分结构以“图形-背景”的方式潜在地携带着现象身体的整体结构。以藏象为例,单个藏象作为显现在身体整体背景之上的图形,潜在地蕴涵着其他藏象乃至现象身体的整体结构。现象身体的整体性及其独特的蕴涵结构甚至获得了器官移植现象的人类学研究的支持[21]。这种独特的蕴涵结构既从原则上解释了中医单个藏象的功能为何会涉及西医多个解剖学器官的功能,也为重新理解与阐释中医藏象理论面临的其他反驳(如器官切除、器官移植等)开辟了全新的理论空间。

因此,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若想摆脱目前的困境,解困之道就是让中医的身体回归现象世界,让未来的中医身体观研究走向现象身体观,即根据“现象身体”这一全新的身体观原则来理解与重构中医身体观,来推动中医身体观的现代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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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来小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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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dicament and Outlet of Modern Interpretation of TCM’s Conception of Body

LIU Sheng-li
(Institute of Philosophy&Culture,Sichua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Chengdu,Sichuan 610072)

Modern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ception of bod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abbreviated hereafter as TCM)has been stuck in a logical predicament which can be metaphysically rooted back to the ontological prejudice of objective body resulting from the researchers’objective thought,i.e.,they are always inclined to conceive the body as an object in objective world.Due to the prejudice,they take the anatomical body of Western Medicine as the self-evident criterion for judging the TCM’s conception of body.In order to escape from the predicament,we should criticize the ontological prejudice of objective body and reveal the empirical foundation and theoretical presuppositions of the conception of objective body.This critique would lead TCM’s body back to the phenomenal world,lead it from the objective body back to the phenomenal body,i.e.we should re-understand the TCM’s conception of body and facilitate its modern interpretation according to the new principle of phenomenal body.

TCM;conception of body;objective body;phenomenal body

B 2

A

1000-260X(2014)05-0017-06

2014-07-10

刘胜利,哲学博士,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医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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