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莉,郭长保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7)
中国小说“讽刺笔法”在国外讽刺艺术、国内讽刺传统的影响下,经历了萌芽、发展、成熟的阶段,“笑”逐渐成为作家们观察世界、表现现实的一种独特手段。凌叔华小说浅淡温婉的讽刺笔法,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将她与同时代许多作家区分开来。
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说道:“她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是很谨慎的,适可而止地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这是好的,——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锦明,川岛,汪静之所描写得绝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1]幼时家庭环境的影响,婚后相对舒适的生活,使得凌叔华在意识到女性的弱点之后,在抨击、批评的同时带有浓重的体贴与温婉意味。
《酒后》是凌叔华的成名作,小说讲述了在一次聚会客散后,有妇之夫采笤想吻一下正在熟睡的丈夫的朋友子仪,在向丈夫提出这个要求时,她解释说:“我自从认识子仪就非常钦佩他;他的举止容仪,他的言谈笔墨,他的待人接物,都是时时使我倾心的。因为他是有了妻子的人,我永远没敢露过半句爱慕他的话。”但是她请求丈夫相信她,几番交涉后,丈夫终于答应,可愿望马上就要实现时,她却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丈夫身前,说:“我不要Kiss他了。”这一系列的转变,表现了知识女性微妙的心理变化,采笤追求自己的情感但她同时想让丈夫相信她,要求即将满足时却又回归了故道,作者想让读者看到采笤内心的挣扎和混乱,以及那些看起来幸福的新式家庭中女性真实的一面,但作者采用的是微带讽刺的描写,不易觉察,也许在读者会心一笑时,才领会到作者的用意。
在小说《绣枕》中,三伏的天气大小姐正在绣着一个靠垫,她顺从父亲的意思,希望借着这对靠枕让白总长的二少爷看上她,小说不断地从别人的言语中介绍绣枕的精美,张妈夸赞:“这样一个水葱儿似的小姐,还会这一手活计!这鸟绣的真爱死人!”;张妈的女儿小妞儿听四嫂子说:“这里大小姐绣了一对甚么靠枕,已经绣了半年啦,光是那只鸟已经用了三四十样线”;后来,小妞自己也说:“我拿回家来足足看了好一会子,真爱死人咧,只那凤凰尾巴就用了四十多样线。那翠鸟的眼睛望着池子里的小鱼儿真要绣活了,那眼睛真个发亮,不知用什么线绣的。”在小说的最后,大小姐回忆了当初的情形:“那鸟冠子曾拆了又绣,足足三次,……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的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外人们的描述加上大小姐的回忆,作者将绣枕的精美和大小姐的辛苦展示在读者面前,可就是这样一对绣枕,在送去的头一天,一只被吃醉的客人吐脏一大片,另一只被当作脚踏垫子用。无论当初是怎样的用心,绣枕是如何的精美,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把它毁掉,极大的反差让人惋惜,大小姐也许再也不会像她梦中的那样,穿戴着此生未曾有过的衣饰,让许多小姑娘追着她,羡慕她。作者其中尽管含有讽刺,但又让人看不到锋芒,大小姐难言的悲戚正是高门巨族闺秀们隐秘的另一面。
凌叔华的作品,尽管故事性不强,情节单纯,结构却婉曲而不平直,紧凑而不单调,故事的结尾往往出人意料,好像和故事的开头极不相称,这种“突转”成为凌叔华作品的一个特征。
在《再见》中,筱秋与“他”多年未见,重逢之后,误会解除,重叙旧情,但是“他”面对老爷的称呼时已不再脸红,面对美景时已不会再作诗,买来的卷经尽数孝敬了张督办,训斥仆人时候的随意,对待工作时候的功利,终使筱菊那重燃的爱情火花瞬间熄灭。按常理来说,久别重逢,他已成为“老爷”,她是小学教员,关系应该是更近一步,可作者却让筱秋看到了“他”市侩、趋炎附势的一面,当初的美好幻想被毁灭,岁月改变了两人的样貌,也改变了两个人的性格,一旦认识到这一天壤之别,两人之间的矛盾就进一步显现出来,文中匆匆的所谓“再见”也许是再也不见。
小说《送车》一开始,就充斥着太太们蜚短流长的声音,太太们相约要为徐太太送车,可在闲聊中,却对徐太太说三道四,“想起那个徐太太,我还没告诉你呢,今天她走了,我们大家不怕说说……”,这些无聊的太太们从热心送车到恶意诽谤,本来并没有实质性内容的谈话,使得矛盾不断升级,这结构的“突转”也让读者思考太太们这样做的内在原因:正是因为她们内心没有真正的追求,才使得自身陷入空虚无聊的蜚短流长之间。
美国批评家维恩尼从原型批评理论出发,指出作者在其创作中自觉运用古代神话原型及前代文学杰作所提供的原型,“来作为达到多层意义——嘲弄与讽刺同哀婉与情感深度——的手段”,[2]我们称之为“讽刺性摹拟”。所谓讽刺性摹拟,就是对古代神话或前代文学杰作所提供的典型或主题(故事)进行戏仿或戏谑,取消其唯一性和自足性,使之相对化,以达到讽刺的目的。
在《花之寺》中我们可以看到她对《西厢记》的讽刺性摹拟,《西厢记》中张生、崔莺莺私定终身,其中不乏诗词往来,《花之寺》中诗人幽泉收到一个不知名女子的信,表示要感谢他给她生命,使她复活,十二分地爱慕他;张生、崔莺莺待月西厢下,幽泉则与女子相约在春回大地之时,于西郊花之寺碧桃树下相见。诗人决定背着妻子做一回“奇美的梦”,坐车前往,却发现花之寺原来只是一座破庙,里面是一片大菜园,确有株碧桃树,不过没有了俏红娘,只有一个不断打岔的耳聋老头,等到中午,有点觉得是别人愚弄时,幽泉还念念不忘吟咏《西厢记》里的词句:“日午当塔影圆,春光在眼前……玉人不见。”最后,妻子清脆的笑声结束了幽泉红袖添香的绮梦。《西厢记》描写了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的美好爱情,《花之寺》则不同,在讽刺性摹拟中委婉地指出了那些看似完满的新式婚姻家庭所存有的破绽,五四时代的新女性虽然已经具有了一定的主体性,却仍然无法改变女性的从属地位,达到了作者所要讽刺的目的。
凌叔华温婉微讽的笔触下描写的世态一角,得到了鲁迅先生的赞赏,但鲁迅先生的评语是针对1927年前的小说界来说的,之后凌叔华的小说作品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其描写对象已不局限于高门巨族的女性,审视女性弱点也更为自觉,其中包括对深植人们心中传统观念的审视。
一提到“母亲”,人们头脑中就会浮现出一幅“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景象,在小说《杨妈》中,凌叔华塑造了杨妈这样一位母亲,她尽心尽力的为儿子付出,请求东家准许一个月出去找一次儿子,为儿子晚上做针线活儿……,若儿子孝顺,这样的付出也是值得的,可杨妈的儿子不仅从小不听话,长大了,跟妈说不到三句就是要钱,有时候给的慢一点,就瞪了眼。就这样不务正业的儿子,杨妈还是一如既往,一次又一次的为他荒唐的行为找理由,最后,在得知儿子可能在甘肃的消息后,杨妈不顾别人的劝阻,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甘肃的道路,从此,再也没回来。母爱,自古以来被当作是伟大的代名词,歌颂母爱的篇章更是数不胜数,如:但丁“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纪伯伦“人的嘴唇所能发出的最甜美的字眼,就是母亲;最美好的呼唤,就是‘妈妈’”……可作者。在《杨妈》中除了想表达“可怜天下父母心”外,更重要的是想说出杨妈作为母亲的痴愚,“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这般的讽刺,作者之意已不是在赞扬母亲,而是表现女性作为母亲的痴愚。
一个卓越的作家,那充满笑声的讽刺背后,莫不是一颗悲悯世人的心,正是对人物始终包含着深切同情,才使得讽刺更加的深刻。《绣枕》中的大小姐,自己的命运任由别人摆布;《吃茶》中的芳影,虽有一定的自由,但依然束缚在传统文化之中,把王先生无心的礼貌之举当做爱情;《茶会之后》的阿英、阿珠两姐妹,愚蠢地认为不入时的化妆、不时髦的服饰是导致她们得不到男性重视的主要原因……,作者讽刺他们,但更多的还是同情,是含笑的微讽,这里的笑是一种发人深省的笑,正如沈从文先生所说:“在所写及的人事上,……她能保持一个作家的平静,淡淡的讽刺里,却常常有一个悲悯的微笑影子存在。”[3]
“笑不仅仅属于美学的范围,因为它无意识地(甚至在许多特定情况下是不道德的)追求一种使社会得到普遍改进的功利目标”。[4]凌淑华作为京派作家之一,对人性的重视使得其更多的是对人性弱点的批判,如《杨妈》中,作者批评其作为母亲的痴愚,但对杨妈这个人物,作者不是全盘的否定;《酒后》中,作者看到了采笤情感的挣扎和混乱,但不能无视采笤表现出来的勇气。语丝派文人梁玉春曾说过:“诙谐是由于看出事物的矛盾”,某一人性弱点值得批评,但人本身还是有其价值,作者始终在追求一种使社会得到普遍改进的目标。
[1]鲁 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M].长沙:岳麓书社,1987.
[2]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3]沈从文.论中国现代创作小说[A].沈从文选集[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4]柏格森.笑与滑稽[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