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为
(台北大学中文系,台湾 台北 10478)
在正式讨论政治诗之前,我们先进行初步的定义,将之限制在诗人针对国家政策的偏差或弊端、执政者或政客的言行与主张、族群之间的相处与磨擦,以及重大政治事件所提出的省思与批判。很多时候,政治诗表现的主要是诗人跟政权的对立或对话,唯有站在政权的对立面,奋力抵抗、控诉,才写得出一些像话的东西来,“对立”是政治诗诞生的基础。从历史的经验可以发现,与政权对立的群众规模越大,政治诗的立足之地就越肥沃,取之不歇的素材、燃之不尽的民怨,更是它赖以成立的条件。这让我们想起“后文革时期”的北岛。1980年代初期的北岛,曾经拥有一整个时代的知青读者,那是1700万名被剥夺了受教育权而产生巨大阅读渴望的年轻读者群,从白洋淀和各地知青的地下艺文沙龙,到《今天》的影响力,都可以很清楚地洞察到诗歌在那个时代所产生的力量。当时地下文学的手稿传抄风气极为兴盛,诗歌的篇幅远比其他文类来得短小,适合传抄,适合在情绪特别容易波动的知青群体中朗诵和传播。艰困的生存环境,加上庞大的知青读者,造就了中国政治诗百年难得一见的“产地”和“市场”。
高质量的政治诗必然伴随着重大的抗争意识高昂的群众运动而诞生。用这项标准来检视马来西亚建国后的现代史,其中一个最刺眼的事件即是在1987年10月27日展开的“茅草行动”(Operasi Lalang),政府以“马来西亚内安法令”之名,搜捕反对党领袖、华教人士、社运份子、宗教人士,共100余人,并勒令关闭了三家报社,整个大马社会登时陷入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紧张氛围当中。超越在一切法律之上,无需经过审判即可将异议份子逮捕入狱的“内安法令”,以及杀一儆百的“茅草行动”,对大马华社确实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威吓作用。这是马来西亚民主发展史最黑暗的时刻,却是马华政治诗最光明的时刻。
这件大事,发生在傅承得(1959年-)从台湾毕业回大马的第三年,他在1987年9月-1988年3月间,写下一辑10首的“政治抒情诗”,冠上《赶在风雨之前》的辑名(此辑单独以罕见的红色铅字来印刻),连同其他数十首诗作结集成第二部个人诗集《赶在风雨之前》(1988年)。本文不打算讨论傅承得的政治思想,或者多元种族政治体制的省思,仅锁定这部诗集最吸引人的第一辑《赶在风雨之前》来展开论述。为何定位为“政治抒情诗”?它的形成受到什么因素的影响?傅承得如何拟订这一辑(共10首)政治抒情诗的创作策略,以及对读者反应的预设?这里头有很多的疑问值得探索。
选择透过诗的形式来回应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傅承得首先得考量到“谁来读诗”的问题。马华现代文学在过去数十年的漫长岁月里,一直处于自费或奖助出版的窘境,根本无法形成一个像样的文学市场。在这个“文字大破产”[1](P73)的时代,谁晓得读者在哪里?一首刊登在副刊角落的呕心沥血之作,又有谁会仔细读上几句?
马来西亚的新闻传媒虽然受制于政府的法令,没有完全的言论自由,但在官方监督和自我约束的有限报导范围内,国内的政经资讯和国际间的大事都有一定的透明度,跟北岛所面对的“文革后期”和“后文革时期”完全封闭的中国政治环境大不相同,在马来西亚,没有一大群等待启蒙的热血青年,或求知若渴的知青,现代诗的群众效应和启蒙作用,完全不被华社所期待。那些无法在报章传媒上明白讨论的事情,一首诗又岂能说得清楚?一旦有敏感的事件发生了,大伙儿在私底下口耳相传,得出自己的看法,不管怎么无奈或愤怒,任谁都不会去期望现代诗能够带来任何卓见,任何改变。所谓的政治诗,只能向极其有限的读者叙说众所周知的境况,抒发感受。对广大的华裔同胞而言,一首马华政治诗的诞生,跟一颗寻常鸡蛋在无名鸡寮中的诞生,没什么两样。
北岛的政治诗面对的是无比庞大的知青世代,傅承得则面对一个对文学高度冷感的华人社会,他的政治诗,只能打动极其有限的华裔菁英读者。这么一来,舞台就自动萎缩成极小众,进而扼杀了“群众—广场”意识的产生。“群众意识”产生于真实存在的广大读者群,他们对北岛诗歌的回应,足以诱发其他中国诗人在创作政治诗之际,在脑海里萌生数量庞大的假想读者。这一大群必须用上好几个天安门才容纳得下的诗歌读者,在地下诗人的胸臆中顺势形成一种“广场意识”。写诗,不再是一个诗人独自在灯下埋首的私事,它可是天下大事,有那么一大群读者聚集在广场四周,准备聆听一首诗的发表。这些潜在读者的规模,如同一个超级大市场,一举拓宽了政治诗的视野和格局。有了“群众—广场”意识作为创作的后盾,才有可能催生出引领天下英雄的(革命)领袖意识。
先天上缺乏“群众—广场”意识的傅承得(以及每一位马华诗人)在政治诗的书写进程中,能够预设的读者规模和阅读效应,极为有限。取而代之的是“菁英-书斋”意识,当他的诗篇离开书房进入政治议题的战场时,找不到严阵以待的敌军和随行的盟军,也找不到引颈期盼的百姓(所以创造了忠实的聆听者“月如”),在空旷的战场上只有自己的诗句。原来这只是“一个文人的战争”,在诗歌文本中独自对抗一个抽象的恶势力(亦可名之为“风雨”)。
高度萎缩的“群众—广场”意识,让傅承得主动将所有的预期效应压缩在一个平衡点上,他并没有直接评议时政与事件(包括当时的茅草行动),改用浪漫主义的抒情笔调,将内心的政治理想、抱负,以及为华社赴汤蹈火乃至殉道的情操,投注在诗里行间,打造出一种充满弹性的“政治抒情诗”。傅承得很清楚这一辑的政治抒情诗写得再怎么铿锵、壮烈,影响都十分有限,一如华社的反抗力量,多半是纸上文章,顶多就是关起门来呐喊。他写下这些诗篇,为的是把它交付给未来:
是啊!月如,就算不多
我们总得留下,连同
一些不满的文字
以及抗拒的疤痕
让后代,学习、记取,和警惕[2](P5)
这是全书第一首《为的,是把它交付未来》(1987.12)的末段①,看似壮志凌云又满纸无奈的“预期成果报告”,预告了一个马华诗人在政治版图上最大的作为,只是留下一些供后来者分析和研究的诗篇(所谓“学习、记取,和警惕”云云,恐怕只是诗人的奢望),诚如钟怡雯所言:“诗一开始以抒情之笔点出华人面对华人困境的无力感,这困境既是历史的,亦是当下的,它成为华人无法克服的痛,就一个有使命感的创作者而言,唯一能做的,是留下文字(及伤痛)。”[3](P104)对当时年仅28岁的书生傅承得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传世的文字更永恒,更崇高。这是文人脑子里十分常见的“菁英—书斋”意识。
“菁英—书斋”在潜意识里的运作,有别于“群众-广场”意识引发的革命精神,前者追求的是一种“传世”的效应──虽不能改变现世的困局,但求在青史留下不可磨灭的文字,特别是这段岁月所累积的“狐疑、愤懑、失望、担忧,甚至恐惧”。[2]
从来不具备“群众—广场”意识的书生傅承得,并没有完全放弃读者,他在大量运用──菁英读者(尤其书生)所能够接受的──中国意象和历史典故之余,尚在许多段落保留了清晰的讯息,“我的手法转向明朗和浅白,是因为只有这样,读者才能产生共鸣”。[2]近百行的长诗《浴火的前身》(1987.09.07,鬼节)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例子。此诗的寓意由深至浅,意象由浓而淡,记录了傅承得从原本的文人语言逐步转换到明朗口语的路线上:
什么时候,月如
我的心中,交织风雨
当年,项羽扬起火把
焚烧阿房的手势
我曾亲睹;当年
惊人烈焰,像霸王的轰然笑声
教往昔化作灰烬,教蜀山
运来的画栋雕梁
化作春泥,茁壮一株
三千丈直插云霄的碧竹
等待杀青,重写史书[2](P6)
傅承得以中文系读者最熟悉的火烧阿房宫场景作为此诗的开头,乍读之下,似乎在暗示新兴力量对旧势力(或暴政)的颠覆和瓦解,雄伟如斯的帝国建筑全然经不起一把火。到了下一段,却出现“让一介草夫,跟前凝视/直到双眼眦裂,肠热心焚 /然后跪下,在衣襟翻红 /胸口波伏的时候 /静思社稷的去路”,[2](P7)这可是亡国秦人的思维,在极度哀恸之余,努力冷静下来思索国家未来的去路。究竟傅承得意图表述的重心何在?是用暴秦来譬喻大马的现况吗?霸王手中的火焰还象征着什么?虽然傅承得企图以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火势来拉高此诗的气势,一口气把胸中郁闷烧个干净,但此诗的前四大段落,确实有部分意象和思辨逻辑可能对大众读者造成诠释上的障碍。或许有读者会质疑这场先秦大火,与当今马华的政治现实有何相关。(尽管诗人说:“那是我的前身”)?众多的诠释问题,会在细读的过程中逐渐浮现出来。
政治诗诞生于现实的生存困境,然而它本身也构成诗歌创作的困境,写深了没人懂,写浅了不耐读。傅承得在前四段照顾了菁英读者的研读需求,大众读者意识在第五大段猛然抬头,他说:
什么时候,月如
我的心中,风狂雨怒
是的,狂怒,因为在这地方
有人高唱言行不一的理论
有人散布煽情的课题
关于政治、文化、经济和种族
更有人识了时务,收了名利
成为自相残杀的豪杰英雄
纵使无剑,也要高举双拳
紧握,教噼啪的火光四迸
甚至焚燃笔直的肉身
教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教历史重翻新页[2](P9-10)
这段诗句的字面意思,大部分人都能读懂。如此层层逼近,刀刀见血,从现象批判到殉道自焚的描述,煽动性十足的笔法志在激荡起读者的热血,字里行间,蕴藏著浓烈的朗诵诗的韵味。运笔至此,诗人预设的读者规模骤然倍增,他不由自主地用情绪性语言来掳掠读者的心智(也许他认为,热血沸腾的叙述可以获得最大的阅读效应)。进一步细读,却发现这些诗句──“纵使无剑,也要高举双拳/紧握,教噼啪的火光四迸/甚至焚燃笔直的肉身”──背后隐藏的是消极的殉道想像,而非颠覆旧时代、旧权威的革命精神。自焚云云,乃书生之言,看似壮烈,其实还是困在书斋之中,兀自狂想。
书斋与广场,同时意味着两种语言策略的拉锯。两者在预设读者的规模方面,相去甚远,该如何为自己的政治抒情诗定调,确实是个难题。同期创作的《山雨欲来》(1987.09)透露了一些重要的讯息,此诗在诠释难度和意象精彩度同步上升的原因,在于“菁英—书斋”意识的适度提升:
山雨欲来,曲径风紧
古树洞空的枯干,指挥
四面楚歌急骤的撩拨
小心,月如。前头多难
我们得战战兢兢,留心
枝桠挡道,石走沙飞
所有伴奏的天籁,可能
尽是掩饰巧妙的咒语[2](P13)
一般政治诗预设的大众读者,理应看不懂诗人在这个段落苦心经营的意境和众多的寓意。傅承得将古典意象巧妙地融合到现代诗,语言变得更加凝练,充满国画质感的山林意象丛,构筑出动人的叙事氛围。尤其是几近陈腔的“山雨欲来”,被“曲径风紧”的空间描述加以牵动,产生了立体感十足的空间想像,让紧接其后的景物和心境,在风雨的曲线流动中,随诗里暗押的音韵起伏。惟有面对菁英读者时,傅承得从中文系古书堆中苦苦锤炼出来的典雅中文,方能大展拳脚。
碍于恶劣的阅读环境和诸多的政治禁忌,傅承得不可能在创作意识里预设庞大如“后文革”的读者规模,纵然是最具群众效应的政治诗也一样。“菁英—书斋”意识主导了傅承得的创作意图,未必是件坏事,他为了征服极小众的菁英读者/学者,才在政治抒情诗中维护了一定的语言艺术水平,不至于变成诗质尽失的大白话。事实上,“菁英—书斋”意识并非唯一的影响因素,“月如”的设计产生了十分关键的作用。
“菁英—书斋”意识的潜在影响之下,傅承得在构思整辑诗作的调性和形式时,采取了跟一般马华政治诗很不一样的叙事策略,他塑造了“首席聆听者/倾诉对象”──“月如”。②“月如”不必视为真实存在的人物,它比较属于以功能取向的道具,或符号。
重要的是诗人内心的声音,透过“月如”这个女性聆听者的特质,得到一个柔软的出口,并降低了诗的刚烈成份,以及面对群众专用的高分贝战斗姿态。以“月如”作为首席聆听/倾诉对象,反而拥有较大的创作自由,不必针对政权或议题进行面对面的硬式批判,傅承得可以进退于时政的评议和文人的抒怀之间,进退于现实境况与理想国度之间,除了政治诗惯用的讽谕、戏谑、抨击等尖锐的笔法,他在“政治抒情诗”的设定之下,得以免去政治诗的惯性思维和策略,回到叙事主体的内心世界,进行比较柔软、抽象和细腻的心理刻划。同样以《山雨欲来》为例,诗人尝试为“月如”注入妇道人家的思考角度,借此让决意殉道的男人表现出层次更为丰富的心理活动:
你的惊悸,月如,自内心
传来,婉转的传达
一份轻微的责备:明知
山会咆哮,林壑会无情的
吞噬所有的生命
然后教溪流,冲去暴行
半点也不留痕迹
你的手,我仅能沉默的紧握
月如,那是无言的辩说
明知山雨欲来
陷阱热忱的招手,危险
用最隆重的仪式迎迓
这趟行程,我坚持要走[2](P14)
“月如”在这里被赋予最大程度的互动功能,几乎成为真实的对话人物。当读者反复读到──“你的担忧,月如,自眼神 /流露,哀怨的诉说 /一份固执的后果:明知 /狂飙与淫雨,足以/涂抹历史的真相/粉饰虚伪的记载”[2](P15)──类似的叙述片段,“月如”的无奈和哀怨越来越真实。傅承得借“月如”的心思(不管是“自内心传来”或“眼神流露”),衬托出殉道者的执著(和盲目?),政治诗不再是简单的讨奸伐恶或从容殉道,它可以提炼出更细致、更富有情感和血肉的讯息。“我”和“月如”的心思互动遂成为全诗最具吸引力的元素,这一幕山雨欲来的政治风暴,即使事过境迁,依然留下值得回味的艺术表现。
在同辑的其他诗作当中,“月如”多以扮演着聆听者的角色,彷佛是书斋里的伴读,或知音。《濠雨岁月》(1987.10)里的“月如”算是典型:
走在雨中,月如
这赤道多变的气候
真像无常的祸福
难以预测,或防范[2](P18)
表面上看来,此诗即使抽掉“月如”也不会产生多大的变异。依本文的估计,会出现两种可能:(一)假设此诗抽掉“月如”的字眼,读者便成为第一顺位的聆听者,诗人胸臆中的言语,直接面对他预设的读者群来诉说,眼前的画面当然会不同(如今,读者读到的是叙事者间接的心声,是“我”对“月如”说的内心话,“月如”的存在会降低“我”的分贝,柔和了战斗姿态)。(二)假设此诗在构想之际,已排除“月如”,整首诗的语言节奏和叙事姿态势必有重大的改变,但这个假设是无法印证的,只能参考其他没有“月如”的诗。第一个例子是《夜雨》(1987.09),傅承得编了一个政客的行动日志来挖苦、讽刺他们的丑恶嘴脸:
各位同志,这次的紧急会议
讨论改选面对的难题
股票市场的升降变化
不比政治局势的诡谲
从温柔乡把各位拉起,咳
抱歉,那秘密的黑甜窝
换上是我,也不情愿
但事关大家的利益,咳
我该说:党才是大前提[2](P22)
此诗的叙事策略大异于其余9首同辑诗作(却高度暗示了未来傅承得在政治诗的写作方向),傅承得为了模拟政治的口吻和念头,任凭粗糙的大白话去主导诗歌的语言风格,“批评与讽刺,愤怒和忧伤,加上方言、粗口,模拟政治表演秀,一种近乎巴赫汀笔下的嘉年华气氛”,[3](P105)写得热闹,却不耐读。少了“月如”的柔性牵制,立即丧失了抽象语言和具象语言的巧妙平衡,彷佛脱口而出的日常台辞,透明之余,少了韵味。企图从书斋往外暴冲的书生,显然还没学会如何面对一大群想像的读者。
“月如”从缺的诗篇当中,表现得比较理想的是《删诗》(1987.09;1988.03),此诗原本跟《夜雨》同年同月生,半年后重新修改,总算勒住了诗歌语言的暴冲,稍微偏快的节奏,精简俐落的叙述,此诗勉强重返傅承得应有的水平:“据说有人删诗/不懂节奏,不谙结构/却精研政治风向和气候/留下安全的内容/精神焕发的将伟大歌颂。”[2](P32-33)
从上述诗作的分析结果,可发现一旦少了“月如”,等于少了抒情的基因,杀气腾腾的抨击与诘难,立即成为正统的政治诗。在傅承得政治抒情诗的叙事策略中,“月如”好比水质稳定剂,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月如”的存在,不但能够牵扯政治诗在语言操作上最容易发生的暴冲,还可以进一步深化、丰富叙述主体的殉道思想,在相对舒缓的节奏中构筑出动人的意象系统。傅承得独自开辟了一个文人的战场,虚构“月如”为伴,眼前的风雨就有了不一样的意涵。
“菁英—书斋”意识影响了傅承得的读者预设心理,“月如”影响了叙事语言的抒情调性和凝练度,“风雨”则是最重要的假想敌,少了它,这场文本中的战争便打不起来了。此三者,从不同层面组成这辑诗作的思维结构。在书名上宣称“赶在风雨之前”的傅承得,早已深陷风雨之中,书斋以内是书生的天堂,重重围困着书斋的“风雨”,则是大马华裔族群的无边苦难。
从过去在马来半岛现实生活的天文经验中,沉淀、累积,转化而来的“风雨”意象,其实不具杀伤力。这里没有台风或飓风,午后雷阵雨的威力顶多造成有限的淹水。普遍来说,马华文学中的“风雨”意象属于一种阻碍、围困、压迫的负面力量,同时也是催化出忧患意识的逆境。与之相对的意象组合,是既脆弱又强韧的“薪火”。“风雨”严重威胁到象征着华教文化的“薪火”传承,所以大马华社总是在“风雨飘摇”的刻板论述中,自我砥砺、奋战不懈。留台归来的傅承得并没有借用“台风”来譬喻大马华人的生存困境,那是台湾制造的舶来品。他选择了在地天文经验里不会致人于死地的“风雨”,同时也援用了华社对它的普遍定义,是很合理的决定。③
火焰的激情和风雨的幻象,是诗中二元对立的基础组合,彼此依存,缺一不可。在《浴火的前身》当中有四段的风雨变化:“我的心中,交织风雨 /………/我的心中,风急雨促 /………/我的心中,风狂雨怒 /………/我的心中,雨晏风收”,[2](P6,7,9,11)分别代表不同程度的险恶境况。“山雨欲来”尤其适合用来形容“茅草行动”之后紧张的政治气氛。无论作为正统的政治诗,或别出心裁的政治抒情诗,“风雨”绝对是所有大众读者都能读懂的象征符号。从以上两节引述的“风雨”意象,即可发现它的危险性在诗中被夸大,当“山雨欲来”之际,伴随而来的是:死神、毁灭、残垣、破碎、骷髅、粉身、碎骨。少了风雨,烈士便失去想像中可供殉难的战场。所以“风雨”的存在变得很重要,生存的危机、逆境、苦难,往往成为创作的资源和舞台。
描述 1969年“五一三事件”的《惊魂》(1987.10),借用了滂沱大雨来譬喻这场排华的灾难:
我是悲愤,月如
三十年来家国,仍是
教人透气艰辛的厚重阴霾
笼罩生长于斯的上空
教人想起:一九六九年
记忆犹新啊那场滂沱
泛滥成灾,洪水掠夺
无数一文不值的生命[2](P37-38)
沉重的叙事氛围,在滂沱雨势中更显哀伤,可是,傅承得并没有明白指出事件的祸首、祸根、祸害。到底是谁干的好事?掠夺无数生命的“洪水”究竟是谁?百姓的生命财产和国家的政经体制,到底受到何等的伤害?在这个恶法如地雷密布的专制国土,每个人都心照不宣,都学会如何回避潜在的危险。暗示性十足,同时饱含诠释弹性的“风雨”,可真是一个安全、方便又好用的词,它在不同的叙述语境中,自动取得不同读者的主观诠释,于是有心人在其中不断地贮存——不能直呼其名的某人(He-Who-Must-Not-Be-Named)、不平等的政策和法令、族群生存的苦难、文化传承的危机──各种对华社不利的事物和隐喻。傅承得以“风雨”为诗集之名,即可召唤出蕴藏其中的所有讯息。
傅承得当然明白一个事实──“风雨”是无法击溃、颠覆、瓦解的邪恶力量,手无寸铁的文人只能以身殉道,守护自己的家园(当然,文人笔下所有的殉道都是精神层面的,永远看不到行动,或有关行动的描述)。潘永强在《抗议与顺从:马哈迪时代的马来西亚华人政治》一文中,对华社的顺民性格有这么一番见解:“华人政治固然有反对意识的一面,但这种反对与抗议只用于民族自卫的关头,并未发展为进步的现代公民意识,反而处处流露出国家崇拜和贤人期待。在权力跟前,华人未脱子民(subject)心态”,而且“华人社会对体制和秩序有强烈的依赖,故对急遽变化有所恐惧”。[4](P226)傅承得在书序中也说过:“而自我的最大希望,是时下感觉有心无力的华族青年,能借这些作品发泄苦闷,进而激励振奋,教方向明确、热血沸腾”。[2]以不变应万变,企求安居乐业,一向是大马华人的普遍愿望;不幸发生重大变故,也不会揭竿起义,这也是很肯定的。毫无革命意识的书生性格,对风雨“之后”的想像格外耐人寻味。傅承得对此表现得相当乐观:
火终将熄灭,但焦土
一个充满生机的坟场
必让摩天巨树,迅速成长
可以擎起大纛,可以
枝叶蓊郁,荫庇千里[2](P30)
不仅如此,傅承得笔下多次描绘了风雨之后的太平盛世,那是一幅幸福的农业社会田园风光:
是吧!月如,就是那样的
清平心境:在清晨
有荷锄农夫的沙哑晓唱
在黄昏,成群牛羊喧哗归栏
而茜茜夜月,倾听院前讲古
或书房朗朗吟诵[2](P11)
为什么“太平盛世”的描绘一定得套用前现代的田园想像,恐怕不是傅承得当时会察觉到的问题,他比较关心的是乌托邦,一个以“书斋”意识为基石的理想国,幸福的耕地加上朗朗书声,那是深层自我催眠的美丽画面。诗人需要营造这么一个理想国,作为所有美好事物的载体,然后在外层罩上凌厉的风雨,如此一来,所有的牺牲才值得。(从创作的角度来看,还真少不了“风雨”,久而久之,它便滋长成惯性的思维套件。)
傅承得在风雨中设计出一个烈士的旅途:从容赴难的殉道精神──挑战险峻的生存逆境和恶势力——抵达最终的理想国。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深爱这个国家。在《因为我们如此深爱》(1988.03)一诗中,傅承得如此描述他的家国情结:“这片大好河山,月如/我们是多么钟爱/游子的故乡,种籽的土地/不论是现实中或睡梦里/都与思念和生死,关系紧密”,[2](P43)“月如,这是我们的河山/我们关心,我们痛惜/因为我们如此深爱”。[2](P45-46)深爱著这片土地,即是傅承得创作“赶在风雨之前”这一辑政治抒情诗的最大理由。
1988年3月,傅承得出版了政治抒情诗集《赶在风雨之前》,翌年5月推出《动地吟(诗帖)》,6-7月间在马来半岛巡回演出五场,由傅承得和游川担任主朗诵人。这里要关切的不是“动地吟”造成什么样的轰动,而是它的活动宗旨,以及傅承得在选诗上的考量。
没有署名作者的《序》只有短短4段,274字,其中第二段话很有意思:“现实是多风多雨的。从族群到国家,从文教到政经,我们再也无法闭起双眼,掩紧双耳,置身事外,高蹈踏空。我们要文学在读者眼里跳动关怀的脉搏,我们也要声音在听众耳中激荡热血的回响”。[5]他们按照惯性思维用上了“风雨”意象,当然也很现实地评估到诗歌活动有限的阅听人口(但估计会比到书店购买诗集的人多),它不会引起整个华社的波涛,诗歌朗诵会再怎么热闹,也只是五个夜晚五个场子里的事,在主办人的潜意识里,这是一次只能撼动活动场地的吟诵大会,散会之后呢?政治冷感的华人群众自动回归冷感,不会有擦枪走火的革命事件发生。“动地吟”志在让诗来热一热血,保证大伙儿都很安全。
在《动地吟(诗帖)》中,傅承得自选诗作31首,属于“风雨十首”的仅有《为的,是是把它交付未来》、《写给将来我儿子》、《因为我们如此深爱》3首;主题与之相近的政治诗,至少有6首:《灵魂的自白》(1988.08.27)、《夜读(老舍之死)》(1988.08.29)、《告诉我,马来西亚》(1988.09.05)、《我的梦》(1988.09.09)、《我们爱不爱您,马来西亚》(1988.09.24)、《马来西亚注》(1989.02.19),从整体的表现看来,傅承得似乎在预设读者和叙事策略上,作出巨大的改变,舞台表演性格几乎侵袭了全部的创作意识。以《我的梦》为例,他是这么写的:
月,睡在河中
河,睡在大地上
大地,睡在我的梦里
我的梦,就是您
马来西亚
马来西亚
这梦里,有金黄色的
民主、自由与均分
和月的颜色,河的颜色
以及大地的,一模一样[2](P57)
当这首政治诗抽离了“菁英—书斋”意识(为了准备走入群众?),抽离了聆听者“月如”和“风雨”(为了与群众更直接的沟通?),它同时丧失了傅承得锤炼多年的凝练中文、支撑诗歌运转的意象系统,以及政治诗在情绪、思想表达上的层次感。一首10行短诗,只剩下浅易、简陋的文字,在朗朗的演出中,走向一大群不知诗为何物的预设读者。“广场-群众”意识,虽可载舟,亦可覆舟。雄才大略者,从中激荡出引领天下的英雄气慨;反之,则毁诗于庸俗之世道。
预设读者的规模与水平,足以主导政治诗的风格走向。张光达在评论傅承得的时候,特别关注到政治诗的发展趋势:“步傅承得后尘在诗中宣泄议论、感时忧国的诗人有小曼、艾文、游川、黄远雄、辛金顺(1963年-)等,他们注重诗人与读者间的沟通问题,试图在沟通问题和诗语言的艺术经营上求取折衷和协调,但往往因为好发议论,非文学性的企图盖过艺术处理手法的认知,致使这些诗品质不高,难产生出优秀的作品。况且随著政治风波的平息,九十年代的读者回头去看这些作品,诗中的忧患意识恐怕已无法在读者心中激起感情,因为诗的语言形式没有为读者提供这些审美的感知”。[6](P8-9)张光达这番评议,赤裸裸地指出了政治诗创作的问题核心,同时正好衬托出“赶在风雨之前”(10首)的研究价值。
本文讨论的这一辑名为《赶在风雨之前》的政治抒情诗,在特殊的政治语境中急速催生出来,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傅承得第一部诗集的语言风格与优势,在抽象的氛围营构与具象的政治现实描绘之间,口语叙述与典雅修辞之间,取得巧妙的平衡。本文先后分析了由“菁英—书斋”意识、“月如”策略、“风雨”幻象,三者组成的思维结构,经由三者不同比重的化合作用,创造出别具一格的政治抒情诗,更是1980年代马华诗坛最出色的创作成果。其后,路子走偏了,《有梦如刀》里的纯种马华政治诗,反而失去了原有的魅力。马华政治诗自此走下坡,直到21世纪初,由吕育陶(1969-)另辟途径,才攀上第二座高峰。
最后,本文要为《赶在风雨之前》(10首)的整体表现作一个总结:这是一个文人的战争,独自带著他的书斋意识、菁英读者、月如策略、风雨幻境,和爱国精神,企图赶在(下一场)风雨之前,写下一些文字,记载茅草行动之后的不安年代和心灵。
注释:
①这不是第一辑诗作中最早完稿的作品,但从诗集内容编排的顺序,以及它隐含的序曲味道看来,应当视为第一辑(乃至全书)的序诗。
②傅承得在“月如”的形塑上,可能受到台湾诗人杨泽的影响。傅承得留学台湾期间(1980-1984),正巧见证了杨泽诗歌创作的黄金时期。杨泽先后出版了《蔷薇学派的诞生》(1977)和《彷佛在君父的城邦》(1979)这两部已成台湾诗坛珍品的传奇诗集,他在诗中形塑了非常有名的聆听者/对话者──“玛丽安”,玛丽安出没在诗里行间的身影(及其句构模式),已成为一种独特的抒情手法,亦为杨氏的标签之一。其次是杨泽对古典意象的运用,上承杨牧之风,然后开创出融合了浪漫色彩、神秘感、古朴氛围,以及现代感的叙事风格。傅承得在出现“月如”的政治抒情诗上,不时显现出杨泽的抒情基因。
③大马政府虽然以茅草行动滥捕反对人士,但还不至于暗杀或屠杀,那是“强烈台风”的等级。以此类推,马华人士感受到的应该属于赤道地区常见的午后雷阵雨。在地的“风雨”想像,当以此为据。
[1]傅承得.一株树[M].吉隆坡:十方出版社,1987.
[2]傅承得.赶在风雨之前[M].吉隆坡:十方出版社,1988.
[3]钟怡雯.马华文学史与浪漫传统[M].台北:万卷楼,2009.
[4]何国忠编.百年回眸:马华社会与政治[M].吉隆坡:华社研究中心,2005.
[5]何乃健等.动地吟(诗帖)[M].吉隆坡:紫藤出版社,1989.
[6]张光达.马华当代诗论──政治性、后现代性与文化属性[M].台北:秀威科技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