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钱

2014-04-02 23:46周伟
青春 2014年3期
关键词:脱粒机废铁小琴

周伟

连着几天刮风下雨,我想找王宏进要钱却出不了门。他借的三千块钱到昨天满两月,我从大前天起在家等他,连二鬼、老六他们叫打游戏我都没去。他们要是趁这两天摸到了门,我就亏大了。

王宏进喜欢瞎捣鼓。去年秋天乡五金厂破产拍卖,他去拉了满满一拖拉机,沉沉地从前村突突到后村。有人喊:“宏进,废铁直接到镇上去卖吔,你这是烧柴油玩哩!”

“你家有这样的废铁?”他叫,“我一千八竞拍来的!”

卸车的时候大家都围着看:“这哪值一千八?”

他不停手:“要是弄出个能飞的东西值不值哩?”

“飞?你能飞哪去?月亮?”

“美国人上去过了,”他喘吁吁说,“谁稀罕?”

大家都笑,“我们就等着看你日天吧。”

谁料不几天工夫他真捣鼓出一架飞机模样的东西,支在屋前空地上,一问才知道是脱粒机。开机那天大家都去了,他家邻居韩老头经不住劝,从屋里搬出一筐稻谷。机子一开,韩老头被吹得乱飞。“不开啦、不开啦!”他飘扬着喊。王宏进赶紧拉闸,韩老头摔了个狗吃屎。离他三十多米远的地方,是一片白花花的大米。拣米粒的时候大家都笑岔了气,因为韩老头不说“关”而说“不开”。

脱粒机只用过那一次。今春闹蝗虫,王宏进把它改成农药喷洒机,看上去既像飞机又像大炮。他写了小广告让我四处张贴:“田头打一炮,害虫死光光!”

但村委会不许他试机。他们说:“脱粒机最多损失一筐稻,这喷洒机可要出人命哩,谁知它能打多远!”王宏进气得跺脚:“我让省城的专家来认证,看你们还说啥?”

“认证”这个词把村干部唬住了,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去安慰他,他就开口借钱。

“你还要……?”

“要让他们知道农村也有人才!”他朝我吼起来。

我知道这年头最没谱的事就是朋友借钱,但我的钱就是他带我出去打工挣的。“这回……你弄啥哩?”

“嗨,就借两三个月,”他不回答我的问题,“不放心你就别借!”

他把钱揣进口袋时,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脏停止跳动。

我娘头几天才知道我把钱借给了王宏进。她看家电下乡卖得热火,非让我买台电视不可,还说:“以后你另过就带走,还咋的?”我跟她解释,话没说完她就急了:“啥?你还借钱给人?你看这一村借钱的,谁落下张好脸?”

听说我没要王宏进打借条,娘叫得更凶。“哪有借给人钱不要字据的?他不承认你咋办?”

我说王宏进不是那样的人,她还叫:“就算他临了还了你钱,可家电下乡能等到那时候?你买一样的彩电得多花百把块!”

她嚷嚷了几天,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自打爹去南边打工,她的唠叨都落在了我身上。我知道我得去要钱,但不像她说得那么简单,毕竟她没文化。

王宏进是我们这片唯一读过高中的人。他上的高中离我们村有40多里,那时我上初中。他一个月回来拿一趟粮食,我们见他就像见真正的大学生一样。

但他只上到高二,说是和一个女学生出了事。他爹和他对着吼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爹叫:“文化你没学好,那事你咋不学就会?”

他也叫:“我没有那事!”

“你说没有学校咋说有哩?!”

“我只摸了她!”

围着看热闹的都乐坏了,我的脸顿时滚烫。因为我也摸过。

我摸的是小琴。

小琴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虽然没人明说,但只要她在场,每个人都拼命表现,还盯着看她的反应。小琴打小跟我同学,她爹是村里最早进城打工的人,说是能跟大老板说上话。早些年他每次回来,全村就挨家请他,托他在城里找份工。我一见他满脸红光地答应人,心就提到嗓子眼,生怕他把家搬到城里去。他摔伤回来后村里人才知道,他在工地运砖头,不是正式工,公司连保险都没给他买。

小琴哭了好一阵子,我在那时跟她确定了关系。有一天下学晚,趁天黑我摸了她,那晚我俩的脸烫得能煎鸡蛋。

我们初中毕业,王宏进已跟他爹闹翻了。他要回自己名下的一块地,搭了棚子种蘑菇。蘑菇卖得不错,但还不够还贷款。天冷了他又改种韭黄,结果没卖掉。他来找我进城打工,后村到前村有三里多地,到我家时他还是一身烂韭菜味。

小琴想跟去,又不敢跟她爹妈说,王宏进等不急走了。小琴为安慰我,天天跟我见面。我俩都没钱,只能从东大田转到西大田。她让我一遍遍保证这辈子只对她好,我脑子里却尽是王宏进在城里大把挣钱大把花的样子。

几个月后王宏进回来了,带回一堆废铁,说是要办厂。他在城里一家制鞋厂打工,那堆废铁是厂里的淘汰设备。大家都说:“你在城里干多好,自己能捣鼓出啥来?”

他说:“总比给人打工强。城里我呆腻了。”

有人估计这后面还有其他原因,但这些年男人在外打工,大家都不问外头的事。

王宏进把那堆废铁安在原先的蘑菇棚里。那是台热塑机,上面有鞋底似的凹槽。他捣鼓了几天,为试机还专门和了面。那天我和小琴都在场,王宏进推上电闸,一双鞋底形的烙饼就出来了,只是烤过了点。他让我和小琴看着机器,自己啃着鞋底烙饼去买“正料”,我们当时还猜他和面时搁没搁盐。

“正料”烙出的鞋底气味刺鼻,那时也没人计较了。王宏进举着鞋底解释:“拿布一包,前头缝上半截,现在城里满街都卖棉拖鞋!”

秋冬两季农闲,电管站不拉闸,王宏进的热塑机一天都没停过。没开春他就买了台拖拉机,专门用来进料和批发,连他爹都点头哈腰跟着忙。

但村子里的味道越来越重,飘出好几里地还呛人。幸亏乡农技员发现问题及时——我们这片油菜开花迟,也见不到蝴蝶、蜜蜂,乡领导立刻叫停王宏进的厂子。那年的油菜减产不算太多,王宏进的爹娘挨家道歉,送上一双拖鞋。

他生产的拖鞋上脚就臭,大家反而消了气,说亏得基本批出去了,要不整个村子都得挪窝。

厂子关掉后,王宏进情绪低落,我劝他出去打工,把我也带上。他说了一大通国家要发展中西部欠发达地区的道理,我以为他不想去,他却问我啥时动身。

小琴做不通她爹妈的工作,跟我哭了几回。她一再叮嘱进了城离王宏进远点:“别跟他学坏了,他上学时就摸女生哩!”我瞪着她不知咋回答,她自己就红了脸。

王宏进原先的老板见了他笑得合不拢嘴,立刻让我俩上班,王宏进却没答应。他说他已掌握了技术,要干维修。他和老板僵持了两天,急得我嘴角起泡,没想到竟是老板让的步。

上了班我才知道开机器和维修工的区别,我每天起码得在机器上坐十个钟头,他挎着工具跟女工开玩笑,还能看报纸!

好在厂里用的料不刺鼻,连加班费在内我每月能拿一千多。过年回家时我给小琴买了个透亮的奶罩。她高兴得涨红了脸,嘴上却说:“那么些窟窿,人家咋穿?”我说:“你穿人家也看不见。”“那你买它弄啥?”“你穿了只给我看。”那天她让我在田头摸了好一会,只可惜天气太冷。

我把城里的情况跟她说了,她瞪着我半天不吱声。我以为她会埋怨我还跟王宏进在一道,她却说:“高中生脑子就是好使哩!”这话听上去真不是味,但她一直把我搂得很紧。

制鞋厂的订单突然没了,说是外国闹金融危机。老板点名裁人,我也在内。王宏进可以留,就是工资要降。他不干,我劝他再想想,他说:“这算啥?我又有新想法了!”我问他是啥新想法,他支支吾吾也没说。

到家我们才知道,村里从全国各地回来了不少。小琴很高兴,但田头都是谈恋爱的,她就隔三岔五拉我上县城。出门时娘总让我回来吃饭,可小琴啥都要看,啥都要问,我们每回都得去一天。娘憋了好些日子,终于唠叨开了:“就算她真能跟你,钱也得留着慢慢花!你不上班了,种地的收成能够你们造的?”小琴再来找我,娘就板着脸,好几次我差点跟她吵起来。不过很快我也觉得不能老上县里了,我从城里带回来八千多,三个月后只剩下五千整。

我开始编造借口,小琴渐渐觉出来了。她给我的笑脸越来越少,有一回还斜着眼问:“你就知道把人家朝野地里拽?”

我去找王宏进:“你再弄点啥,也算上我一个。”

“这几天我对生物工程有兴趣。有一只绵羊叫多丽,多么的多,美丽的丽,没听说过?很有名的!”他很高深地说,“它不是母羊和公羊交配生的。”

“那是母羊跟谁交配生的?”

“母羊跟自己生的。”他解释了半天,我越听越糊涂,只觉得那不值。不管它多么美丽,绵羊还是绵羊,每次赶集都有卖的,谁问它是咋交配生的?

王宏进叹气:“不那么简单!我也就是说说,没有几千万的投资,再咋想也是空想!”

那是在他研制脱粒机之后、改装农药喷洒机之前,我坐在他的蘑菇棚里,他说的数字唬得我半天没喘气。

此刻看着大雨瓢泼似的浇在院子里,我忽然紧张起来,他会不会拿我的钱去做绵羊试验?我在他借钱时咋没想到这个?

可冒这么大的雨去要钱,等于把面子撕破了。看他这个劲头,没准哪天真让他捣鼓出啥来。

我急得跟猫抓的似的,偏偏娘又唠叨起来,说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家业,挣钱不如花钱多。我突然朝她吼起来,把她吓了一跳。因为她让我想起了小琴的话。

小琴对我斜眼之后,我们有阵子没见面。闲了我就在村口小卖部跟二鬼、老六打游戏,但我从来没有一天不想她。等王宏进还了钱,我会把一切都向她解释清楚。

那天我和二鬼正打着,老六在背后捅我。“她来了!”

“谁来……?”我话没说完,老六就夺走了操纵器。

我到路边迎着小琴,说:“你忙啥了?”

“我能有啥忙的?”她冷冷的。

原先想好的话忽然想不起来了,我半天嘟囔一句:“我打游戏。”

“你打。”说着她就要走。我急了,拦住她说:“小琴,我哪点对不住你?做人要凭良心,我现在只是手头紧!”

“我没嫌你没钱!”

“那是啥?”

她看着我,眼睛并不放光。“你咋不知道做点事?”说完她就走了。

脸滚烫,她的话堵在我心口,而心底都是对王宏进的怨恨。

雨是从那天开始下的,等雨停了我就去要钱。我非做点事让她瞧!

她会回头的,我跟她有基础。

在娘和我争吵中雨小了,我一边穿衣裳一边想:拿到钱我就走,看你跟谁唠叨?

“吵吵啥哩?”

我和娘都愣住了,王宏进撑着把破伞站在院子当间,咧嘴朝我们笑。“我来还钱。”

所有的疑虑、担心、怨恨刹那间无影无踪,心跳得很快,和借出去的情况完全相反。他要我点一下,我点到一半时娘发话了:“宏进你急啥哩?你用没事!”我这才发觉直到那会我一直没吭声。

钱装进兜里,五脏六腑各就各位,气也顺了。“你又捣鼓出了啥?”

“没弄出来……再出去打工吧,找机会看。”

“我跟你去!”

他笑了,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笑。“再说吧。钱没错?那我先走。”

“宏进、宏进!”我追出去,“跟你一起打工我踏实哩!”

他犹豫了一下,说:“这回小琴要跟我去。”

“啥?”

“她说不想跟你……我都答应了。”

半天我才发觉雨还在下,但远处的稻田上已隐隐现出了虹。

“呸!你还没有七个色,算啥彩虹哩?”我狠狠啐一口,眼前金星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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