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伤

2014-04-02 23:39陈联华
青春 2014年3期
关键词:江阳阳城科长

陈联华

1

有关江阳城的历史劫难,柯伟都是孩提时从爷爷的只言片语中听来的。

公元1645年,整整24万满清铁骑日以继夜地围攻江阳城,文官典史阎应元揭竿为兵,率全城义民浴血抗敌81天,只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义民尽数罹难仅剩下老幼53口残存。同年隔江对岸,武官兵部尚书史可法统帅10万大军镇守扬州,不敌3天全城沦陷。对比之下,江阳人把暴烈强悍的地域性格彰显到极致。正是这段血与火的历史,锻烧出日后“江阳强盗”的美称。当然,此“强盗”非彼强盗,是世人对江阳血性的心悦诚服。战火将江阳城烧成一片焦土,满目皆是残垣断壁,唯有紧挨着官府行刑砍杀人头的菜市口,残留下一爿不大的皇家御赐私家院落。官府从此不再在菜市口行刑。

江阳城残存的53口如今已繁衍逾百万。菜市口那爿古宅老院正在被迅速崛起的现代建筑湮没。长江无限厚爱地哺育着江阳,让城里人得以日益富裕尽享当下。菜市口昔日的刑场摇身一变成为最繁华的商业地带,现代时尚的商场店面鳞次栉比,万千花色的商品琳琅满目,玻璃幕墙上倒映着俊男靓女的风姿倩影,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四处飘荡的不再是历史的血雨腥风,而是那充满时代元素的刺耳音乐,及脂粉的浓香馥郁混合着金钱的味道。那爿古宅老院就像风情女子刻意暴露的肚脐,突兀在第一商圈的中心原点上。

这家宅院当今的主人就是柯伟。正宗“江阳强盗”的嫡系传人。

柯家祖宅原本极不起眼。大约10米宽30米长东西走向的沿街小院,一色青砖黑瓦砖木结构的明清式平房,既没有飞檐翘角的别致造型,更无雕梁画栋的华美装饰,唯有饱经历史磨难的沧桑和陈旧。可随着周边日新月异的变迁,摩登建筑的堆砌,反而越发突显出来。老宅的屋基角上有一块不太显眼却还完整的石碑,上面镂刻着几个遒劲的魏体:皇家御赐府邸。落款是清光绪六年。石碑上方钉着一块江阳政府的告示牌:国家文物保护建筑。这爿老宅竟然成了江阳城凤毛麟角的文物。也难怪,自打经历了那场历史浩劫后,如今能让江阳城示人的历史遗迹已残存无几。如潮似涌的现代建筑群与形单影只的古宅老院强烈怪诞的对比,让来此一游的客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驻足打量一番。

柯家宅院南面毗邻着一条8米宽的狭窄街巷,正对着一座拔地而起色彩炫目的新楼。宅院与新楼隔街对峙,一边透着历史的平实坚韧,一边炫出当下的花哨浮躁。这种格局非但没能产生相得益彰的映衬,却形成了极大的视觉反差,令人倍感压抑。新楼霸气地遮挡住柯家南面全部的阳光。内行一看便知,新楼的规划设计和建筑施工显然违法——公然侵犯了柯家的采光权。

柯伟为采光权的事专门去找了政府主管部门机关管理局。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姓付的科员,江阳百姓的父母官,也就是柯伟爷爷常说的官府。付科员非常客气,没有官员的盛气凌人,一边递上茶水一边不动声色仔细打量柯伟。柯伟的身材长相都没有令人生畏的彪悍恶煞,反倒有一种诱人欺侮的孱弱单纯,这让付科长深感欣慰。上面早有指令,绝不能让新楼遮光成为事件引发民愤,而此重任就落到了付科员的肩上。当柯伟表明完来意,付科员便有了一番弹词开篇的说教。他听出付科员的口音不属吴侬软语,显然不是江阳人,不过其语调抑扬顿挫极富韵味,酷似隔江说书艺人王丽堂的腔调。如果猜得不错,应该就出自当年兵部尚书史可法统帅10万驻军,连三天都没能守住的扬州,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江阳人的轻蔑。付科员旁征博引地阐述了该楼的深远意义,直接关乎到江阳城不可预知的未来,言语恳切字字在理。他从未面对面领教过这么能说会道的人,但总还是觉得有些强词夺理,可一肚子道理却又说不出来。他怨悔没坚持学好文化,才落得如此笨嘴拙舌,只能自认倒霉无功而返。早作好鏖战准备的付科员,不禁为三刨两斧就化解了一桩天大的难题而暗自庆幸和窃喜。这无疑让自己在局里初次亮剑,就崭露头角。

付科员的眼光很毒,一眼就将柯伟看了个透彻。既无社会油滑市井泼赖,又无老谋深算,不懂得最起码的阿谀奉承,不知道据理力争自己的利益,更不谙游走关系利用政策法规。付科员之所以如临大敌,因柯伟也算是江阳城的风云人物。国家改革开放不久,他就响应政府号召自谋出路,第一个在自家的宅院破墙开店,一度成为媒体争相报道的典型。照理说,他作为一店之主的老板,应该精明强干八面玲珑能说会道,算账算到骨头里。可他恰恰相反,为人老实巴交,从不斤斤计较,很少与人交流。连店员们都觉得他不像一个老板,干起活来比伙计还要伙计,勤快得让他们都觉得汗颜。他完全是由特殊历史特殊遭遇磨砺出来的特殊性格。若比智商,他绝对不亚于任何人。若论谋略,他绝对不是付科员的对手。这一点让付科员尽收眼底。

从此,太阳照常每天升起,但只与柯家的古宅老院打个照面儿就躲藏到新楼的后面,直至日薄西山才羞愧得满脸通红钻入江中。柯伟出于无奈,将原来坐北朝南的卧室搬进了最东头的厢房,以获取尽可能的阳光。

新楼的门垛上很快挂出一块黄灿灿的铜牌:江阳城机关管理局幼儿园。仅从新楼的外观气派就可断定,这是全城最顶级的幼儿园。柯伟凝视着黄灿灿的铜牌,反复咀嚼品味付科员语重心长给予的谆谆教诲。新楼真有付科员描绘得那么神奇吗?

2

柯伟长得瘦小且声音细弱,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祖上抗击满清铁骑的暴烈强悍和英气豪情。他身体拔节的时候正赶上困难时期,江阳古城很快变得萧条,物质极度匮乏。别说是现在人讲究的均衡营养,当年江阳人能吃饱穿暖已是幸事。

柯伟虽然身材瘦小却有着一颗聪慧的脑袋,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各科成绩都是全校第一。代表学校参加江阳城小学生作文、算术竞赛,两项冠军全被他一人所得。柯家堂屋的墙上,挂满了他的各种学习奖状。柯氏的老辈人说,全是祖上积了大德,才让文曲星下凡为柯家光宗耀祖。懵懂的柯伟不知道祖上是什么皇亲国戚,为何家里人总是崇尚宫廷礼数,恪守师道尊严,训导他成为孝子贤孙。这种特殊的家教,倒是让他表现出比常人家孩子更好的教养,格外讨人喜爱。所有人都看好他的未来势必辉煌。柯伟果然不负重望,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江阳城最好的重点中学。

恰在此时“文革”爆发,柯伟一下从天之骄子沦为封资修的徒子徒孙,锦绣前程灰飞烟灭。曾经以他为楷模和受过他帮助的同学,一夜之间变成同仇敌忾对他灵魂深处进行最无情批判的革命小将。他不知道那些无缘无故的恨是从哪儿钻出来的。爷爷和父亲最先被打成封建主义残渣余孽,被拉到菜市口游街示众。他清楚地记得,爷爷在窘迫险恶的批斗高台上,竟然还能直楞楞地看着被人群推来搡去的儿媳和孙子。柯伟看见爷爷与自己对视的眼晴,正在渐渐失去光泽,就像菜市口小摊上噏动快死的鱼。爷爷就这样眼睛睁得很大很圆,断了气。父亲不久被送去劳改。母亲被造反派剃成阴阳头强迫在菜市口扫地。柯家作为江阳城封建家族的最后堡垒,遭到了疾风暴雨似地打砸抢抄。柯伟的学习奖状也成了最有力的罪证。柯家祖传的所有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被造反派们掠夺一空。唯独藏匿保存下的只有一个金丝楠木盒和一块紫檀木金字牌匾。尽管柯伟当时还青春年少,并不知其究竟为何宝物,但却倔强地不顾全家人反对,冒着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危险,硬是将这两件宝物埋藏到院中老桂花树下。埋藏宝物时,柯伟再次看到爷爷死不瞑目的双眼。

父母后来在非人的折磨中也相继离他而去。曾经的天才少年沦落为不学无术的无业游民。他变得寡言少语离群索居。他常常独自登上江阳城头,茫然俯瞰着滚滚东去的江水和令其屈辱不堪已然失色的城池。但他只要一站上城头,就能够一览波光闪耀的宽阔江面,就能够眺望到自家那爿古宅老院,就能够见到无数双爷爷的眼睛,就能够忆起曾经拥有过的金色童年。柯伟惊奇地发现,面对十年沧桑巨变生离死别,自己竟然从未流下过一滴眼泪。

菜市口居委会的刘主任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这位慈祥的江阳妇女,费尽周折将柯伟安排进街道小厂工作。但他受不了别人歧视的目光,更不愿去吃嗟来之食,宁可蜷缩在自家古宅老院,任由蹉跎岁月耗尽年华。刘主任心里明镜似的,对这种特殊经历的孩子急不来,得曲线迂回。不知是应了天意,还是挡不住的缘分,刘主任没过多久,硬是把根红线牵进了柯家老屋。于是,身材更加娇小眉清目秀的肖岚,蓦然出现在柯伟的面前,让老屋放出新亮。

“肖岚是个好姑娘,也是我们土生土长的江阳人,聪明、勤劳、直爽、大气,你们天生就是一对。我在菜市口看了一辈子的人了,说谁好那就准没错。只要处上一阵子,你肯定会觉得她比我说的还要好。先成个家,然后合计着做点事,需要帮忙,尽管找我。”

柯伟直楞楞地注视着天上掉下的肖妹妹。他根本没听清刘主任的快人快语。但刘主任赞美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印在肖岚的脸上。他第一次体验到挡不住的感觉。肖岚除了身材长相都有着江阳女人典型的娇小,又黑又亮的眸子里还透着柔中带刚的睿智。柯伟完全被肖岚的气场所征服。他心中十年之寒的坚冰开始酥软溶化。夏日里说下的大媒,春节便进了洞房,来年一个胖小子就呱呱坠地。刘主任后来常戏谑柯伟,见好就收,速战速决。

婚姻果然激发出柯伟的男性责任感来。他深爱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但从未直接表达也不知道如何表达爱慕之情和浪漫之举。可他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要让老婆孩子过上安逸的日子,再别遭受自己曾经的惊吓和磨难。他愿意为他们牺牲一切,再苦再累都心甘情愿。他回家看见老婆孩子就咧着个嘴笑。肖岚打趣,你彩票中奖啦。他说没有那个运气,就是见到妻儿比彩票中奖还要开心高兴。他想到了爷爷留下的两件宝物,那可比彩票宝贵。他在子夜来到院里的桂花树下,轻手轻脚地挖掘。月冷星稀树影婆娑,受过历史惊吓的他仍心有余悸,不敢在光天化日下搞出动静。清冷皎洁的月光下,湿润的泥土粘着历史的记忆,裹着多年的屈辱,散着陈年的芬芳,被一锹一锹挖了出来。悬在天上的下弦月尤如爷爷的双眼,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甚至都能感到爷爷目光丝丝的凉意。金丝楠木盒和紫檀木金匾,终于重见天光。金丝楠木盒里是一本不为世人所知的蓝皮线装书《柯氏糕点秘籍》。紫色檀木金匾上是光绪皇帝御赐亲笔手书的三个大字“亿口福”。

柯家历史的真相向柯伟豁然打开。自清光绪六年,也就是公元1880年,柯家祖上便是专为宫廷制作糕点的大师。他们善用上乘核桃肉、瓜子肉、松子肉、无核枣、香血糯等优质原料,以柯氏秘方,独特工艺,精制成色泽亮丽、软糯爽口、香甜细腻、风味独特的桂花重阳糕、百果年糕、豆沙方糕、五色元松、荠菜拖炉饼、马蹄酥,及鲜肉月饼、青团、枣泥糕等近百种糕点。柯家的糕点,因深受光绪皇帝和其宠妃们的喜爱,而名甲一方。其中,马蹄酥更是名闻遐尔。为了嘉奖柯氏家族,光绪皇帝亲笔手书“亿口福”金匾一块,御赐菜市口宅院一处。此事成为江阳城百余年传颂的佳话和骄傲,还被地方志载入史册,“文革”中却成了打倒柯家的原罪。

肖岚手捧蓝皮线装本的《柯氏糕点秘籍》激动不已,眼前一片亮堂,双眸中立刻浮现出柯家先人,穿着整洁华美的清朝服饰,手捧精致的皇家御用漆盒,在宫廷太监的引领下轻轻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过道,将做工考究味道精美的“亿口福”糕点亲手呈送给皇上的场景。她用穿越历史的目光,一眼看到了柯家未来的希望。

柯伟早就认定肖岚是个能拿主张的人。自从她进了柯家,上下左右,亲朋邻里,无论大事小非,家里家外,都应付自如,灵巧中充满着聪慧和执拗。背地里就有人称她为压寨夫人,当然绝无任何贬意。柯伟的血管里毕竟流淌着“江阳强盗”的热血。作为柯伟的女人,这个称谓再贴切不过。

百废待举的江阳城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柯家的历史冤案得以平反昭雪。柯家的古宅老院重新挂上国家文物保护的牌子。但柯家“文革”中被造反派打砸抢抄的财物,再也无法复原追回。柯伟对那些身外之物看得很淡,对那些曾经伤害过柯家的人也不再忌恨,只是一直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反目为仇,对柯家人下得了那般毒手。他只求平平淡淡与世无争地活下去。这也是父母临终前对他的叮嘱。

柯伟萌生了传承祖业的想法,肖岚随之拿定主张,小两口一拍即合立马着手实施。在刘主任的全力支持下,两人分头跑工商,找街道,咨询卫生、税务、行业协会,忙得不亦乐乎。就在1991年春节前夕,柯伟祖上的小屋正式破墙开店。繁华的菜市口在一阵喜庆的爆竹声中,又增添了一家热气腾腾的糕点店。柯伟把那躲过十年浩劫的金字牌匾,重又整修一新,披上红绸彩带挂上了店楣。“亿口福”三个大字带着昔日帝王的豪气,傲视着江阳城乍暖还寒的料峭春风,放射出一片异样的金光。江阳人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看见柯伟忙里忙外不亦乐乎,肖岚背着婴儿笑脸迎客。虽说没有昔日皇宫朝廷的青睐,但冲着柯家百年传承绝无仅有的独特风味,“亿口福”糕点的生意十分兴隆。四面八方的顾客蜂拥而至,政府官员也慕名而来。喜庆乔迁、逢年过节更是订单不绝。柯家门前原本闹中取静曲径通幽的狭窄街巷,一下变得热闹拥堵起来。

3

江阳城多数百姓不知道机关管理局做的什么营生。

他们由着心境想象揣摩,演义出各种版本的议论。一些听过古书略知历史的人信口雌黄,机关就是算计,斗心眼,耍阴谋,布陷阱,挖坑设坎,弄虚作假,不择手段地灭掉对方。机关管理局应该就是集中那些机关算尽的高人,专门设计和使用机关的局子。

百姓们都知道柯家对面绚丽的新楼是全城最顶级的幼儿园。尽管这家幼儿园从不对普通人家开放,可百姓们心里清楚,进进出出的都是机关管理局的人物,园里自然就是他们的无冕皇帝。这些机关高人用尽机关生下的后代,肯定青出于蓝胜于蓝个个都是猴精。百姓潜意识里就有了几分敬畏。只有柯伟对此麻木不仁。尽管他的儿子没有资格进入这所机关重重的幼儿园,可幼儿园里的猴精都喜欢吃他家的糕点,那些溺爱孩子的家长们也就不得不向柯家折腰。这让他对幼儿园有了几分不经意的轻薄。

柯家的小本经营伴随着一茬又一茬的猴精稀里糊涂地度过了八个春秋。柯氏“亿口福”糕点再创历史辉煌,成了江阳人家逢年过节喜庆乔迁必备的馈赠礼品,乃至政府机关发放福利的首选。加之地方政府竭力打造城市旅游,“亿口福”糕点再次名闻遐迩,成为江阳城的一个品牌亮点。

福兮祸兮。有过历史经验嗅觉敏锐的人开始预测,柯家该要大祸临头了。首先,那些每天接送孩子的家长感到柯家生意造成交通拥堵的不便。接着,园领导觉得柯家生意有损幼儿园大门环境的形象。再有,机关管理局抱怨咫尺之遥的门面房生意愈发日薄西山。三股风言风语很快殊途同归迅速发酵,悄然酝酿着一场惊天人祸。

1999年江阳城的第一场高温说来就来。柯伟却和往常一样,不等晨曦跃出江面就在自家店里大汗淋漓地忙碌起来。自打成家立业,柯伟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无论严寒酷暑风吹雨打,八年如一日地披星而出戴月而归。

一个身影在晨霭中踅进柯氏店堂。这人早就来到了菜市口,伫立在店门外凝视着那块带着帝王豪气的“亿口福”金字牌匾,不知是在鉴赏光绪真迹还是另有所思。他不失儒雅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变化,却透出几丝官员特有的矜持。

“请问,你就是‘亿口福店主柯伟吗?”来人彬彬有理。

“哎,我就是。请坐,请坐。”深谙和气生财的柯伟连忙上前迎接。

“我是机关管理局行政科科长,免贵姓付。”

“噢哟,原来是您啊!”

“怎么,我们见过吗?”

“是呀,付科长弗记得了呀!”

这人一进门,柯伟就觉得面熟。等他自报家门说出姓付时,柯伟已经可以完全认定,就是八年前剥夺了自家采光权还振振有词大发宏论的那位官员。

“不好意思,我真没什么印象了。”

“八年前,我为机关管理局幼儿园新楼遮挡阳光的事找过您!您让我为了祖国的花朵江阳城的未来,要有无私高尚的胸怀和境界。我可一直没敢忘记呢。”

“哦,是嘛。唉呀,时间太长,不记得了。”

付科长其实已经想起,却故意装作糊涂。当年,他正是因为处理这件事情有功才被提升为科长。他记得再清楚不过,那时新任局领导十分担忧违章建成的机关福利幼儿园,因侵犯百姓采光权引起民愤惹出事端。所以,他在轻意打发了柯伟以后,汇报时却有意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处理此事过程的难度,给领导对自己增加了不少印象分。从某种意义上讲,柯伟当年的逆来顺受在一定程度上为他铺平了升官之路。

“我今天来是专门给你家送一份政府文件。请你们能遵照执行。”尽管正值高温酷暑,付科长的话里还是透出了寒意。

一张政府拆迁令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到了柯伟手中:

……因机关管理局幼儿园扩建操场之需,限定将你所居住的房屋一月内全部拆迁。根据相关政策规定,你处定性为非营业性用房,届时将异地安置不低于同等面积的居住用房,请提前做好一切准备……

“我再多一两句嘴,扩建幼儿园操场的事情直接关系到江阳城的下一代和未来。这可是政府行为,你们千万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只要服从安排按时搬迁,我一定尽量为你们多争取些补偿。我奉劝你们还是好好考虑一下,识时务者为俊杰。”付科长声音不高慢条斯理,甚至还有些温柔,可话里话外却透出软硬兼施的胁迫。

柯伟这才猛然想起,早就有人通过各种渠道来打招呼,机关管理局想高价买下自家的老宅。但是,他都给一一拒绝了。这房子可是他全家活命的唯一依靠,卖了它就等于断了一家人的活路。所以让他把全家赖以生存的房子卖给以权压人的机关管理局,情感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当年对他慷慨陈词的科员,如今已是科长大人,且亲自送来了政府强制拆迁的红头文件。

4

机关管理局某位领导要拆掉柯家古宅老院的事酝酿已久。

对柯家古宅老院实施政府强拆的多次申请都未能获得批准。一是以幼儿园扩建操场为由过于牵强。就连设计这个理由的付科长也感到难圆其说,弹丸之地上能折腾出个什么狗屁操场,怕是连幼儿园里的孩子都忽悠不过去。二是文物部门坚决反对。尽管柯伟家的祖宅并不起眼,甚至破败寒酸有损城市形象,但毕竟见证了江阳城的一段历史。三是房主不识时务。柯伟的脑袋像被驴踢过,水火不进软硬不吃。此事几经周折就被搁置下来。

就在机关管理局几乎打算放弃拆掉柯家古宅老院的时候,江阳城来了一位以改革开放搞活经济见长的新市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烧的就是旧城改造,誓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江阳古城旧貌换新颜。新市长一上任就马不停蹄地带领各种调研团、交流团、招商团、参观团,频繁出现在江阳城的第一经济商圈菜市口,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大展宏图。机关管理局立马响应,不失时机地在新市长第一把火的当口老调新谈,对柯家祖宅实施行政强拆的申请被再次提出。申请中反复强调,要让江阳古城跨入现代化的行列,就不能再让旧房旧街像牛皮癣一样贴在古城的脸上。如今的菜市口,就是江阳古城最重要的脸面。机关管理局的拆迁申请终于被市里批了下来。新市长还特意加了批示:重新规划,尽快完成,迅速改观江阳城第一商圈的面貌。

世上任何事情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以牺牲局部成全大局,这个道理就是当面锣对面鼓地拿到台面上来说,也可以坦坦荡荡向全城百姓交待。做领导最重要的能耐就是善于审时度势,把握时机,化腐朽为神奇,把错事做成真理。这些道理付科长不用想都能明白。他能说出比这更光鲜的道理,但扪心自问还是觉得缺德,随便编个理由就把百姓的生活给毁了。他这么做实属无奈。官场险恶,让你冲就得勇往直前,越过楚河汉界永不回头。无论换了谁,只要还想在机关管理局这个位置上待下去,就必须做这个龟驮这个碑。

付科长没费周折,仅花一天时间就办齐了所有拆迁柯家祖宅的红头文件。他甚至与公安、法院、城管也提前做好了预见性沟通。以他多年从事拆迁的经验来看,这在以往是根本不可能的。相关特权垄断部门个个都是难伺候的主,折腾个半年几个月能办下来,就该烧高香谢天谢地了。他知道并不是自己能力强效率高思维缜密,事情才办得如此顺风顺水。领导早已提前铺好了路子,自己充其量就是跑跑龙套走走程序。当晚,领导电话就追到家里,大加赞赏他办事卓有成效,相信他定能圆满完成这次拆迁重任,临了还直言不讳地提到他的表现,将直接关系到局里马上的职务升迁。领导极富煽情的话语像一针鲜活的公鸡血,缓缓注入他的血脉。他顿时感到浑身贲胀、亢奋、昂扬,并有了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的庄严感。他当即在电话里不假思索地表态,保证将这次拆迁做得有礼有节、迅速快捷、不留后患。他知道,领导要的就是最后这句话。

付科长早有耳闻,局里近期打算提拔一个分管行政的处长。今天算是第一次正式得到证实,且是领导对他直接的明示和承诺。他在行政科长的位置上已坐满了整整八年。那是个什么概念,中国的抗日战争也不过只打了八年。想想人生真是苦短,官运又能几何。机关管理局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皇亲国戚,八旗子弟,比比皆是,就连个小司机身后都能牵出吓得你半死的大背景。像他这样只有背影没有背景的小人物,混迹其中既无竞争优势也无争斗实力,稍不留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是部队转业稀里糊涂进的机关管理局,很快就发现局里表面看上去静如止水,其实暗流汹涌险象环生。他唯有大智若愚凡事装呆,方可存活下来。所以,他一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八年前局里提拔科长,他连想都不敢想,唯恐避之不及。大家知道上面早有人选,谁也不愿去捅这个马蜂窝,到时候吃不到蜂蜜还被蜇得满头包。哪知两派你争我斗势均力敌互不相让,结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他这个早被边缘化的小人物,莫名其妙当上了科长。这一当就是八年,官虽不大实惠还是不少,一年到头饭局礼品从不间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以为昙花一现的官运就此到头终结。何曾想到,这次拆迁竟然会给自己带来意外升迁的机遇,为苦短的人生渺茫的官运漫长的等待燃起一束希望之光。他暗下决心,定要好好把握良机,做出引人眼球的业绩,充分施展被埋没积压的才华,不枉机关八年的锤炼,不负领导独具慧眼的赏识。

5

“付科长,我们全家就靠这个房子维持生活了呀!你要弗给我们门面房,弗就是要逼我们一家去死吗?”柯伟纯正的江阳语调绵软无力,却率直得呛人。

付科长最烦别人喊他职务时前面非带上祖宗八代的姓氏。明明是个正职,硬是被喊成了副职,被损了面子伤了自尊,还要装得特别敞亮大度毫不介意。所以,知道他德行的人都乖巧地称呼付大科长。

“你嚇唬哪一个啊?这可是你在自说自话,没人要逼你去死!”付科长有点愠怒。“劝你还是好好看看文件,这是政府行为。你愿意要拆,不愿意还是要拆。你要是想以死要挟政府不拆,那只能是苍蝇碰壁螳螂挡车。”

“科长大人,我老公说话直,不中听,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肖岚见状赶紧上前圆场,“你是我们老百姓的父母官,总该考虑考虑我们的活路吧。只要能让我们一家人活下去,怎么拆都可以。”

付科长觉得肖岚的称呼中听多了,可那不温不火的话却噎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略思片刻,重新调整了语调。“有话好好讲就对了嘛,不要开口闭口要死要活的,你们有什么要求我可以代为转达,只要服从政府拆迁令,凡事都好商量。不过,一个月的期限一天也不能耽误!”付科长边说边起身走向店外,飘然而去。

柯伟没有了往日的生气,从早到晚郁郁寡欢,一天好似度过了一年。只到夕阳西斜,柯伟仰望苍穹面颊抽搐,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战,战弗过也要战!肖岚第一次见到丈夫如此神情。她知道,这话最早是文官典史阎应元面对24万满清铁骑说的,后来成了江阳人的口头禅,每到情急之时必出此言。柯伟这是急火攻心乱了方寸,既出此言必定已是铁下心来。

拆迁限期在烈日酷暑的炙烤中一分一秒地度过。卫生、工商、税务、城管,突然轮番轰炸似地对柯家糕点店进行了密集清查。这种结果让付科长大失所望。经营了八年的糕点店,竟然没被查出任何违法违规的行为。特意请来做反面报道的记者不知如何是好,各方调查的结论一致表明,“亿口福”糕点店货真价实。付科长不容许记者爆出这个真相。他要求所有部门重新彻查,直到查出问题。他绝不相信连一丁点问题都查不出来。而柯家糕点店只要有一丁点问题,对他而言就足矣。

这是付科长为柯家设下的第二道机关。常言道,无奸不成商。他希望柯家的糕点店就是家奸商黑店,且越黑越好。这样,他就可以带着一腔正义,打黑务尽毫不留情,无需再去背负任何良心之责。他现在每做一件错事,都得事先找出几条非做不可的理由,以平衡明知缺德还要去做的心理不安。可他万万没想到,江阳城里真会有像柯家如此纯洁的店家存在。付科长的良心无形中又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柯伟依旧。老宅依旧。“亿口福”糕点店依旧。机关幼儿园里的小猴精们不解红尘,仍然不知天高地厚轻重缓急地围拥着店铺,尽情享受着江阳城唯一正宗百年传承的美味糕点。这种对峙僵持的局面很快被一纸罚单打破。工商所史无前例地开出了一张对“亿口福”糕点店卫生不达标罚款20万元的处罚通知书。交款期限与拆迁期限同在一天。工商所越俎代庖,为卫生防疫站进行了执法。这也是工商所在付科长的高压之下,绞尽脑汁想出的不是办法的办法。惟有卫生这个事是最说不清楚的事,说你不达标就是不达标。这无疑是要让小本经营的柯伟知难而退,否则就要面临倾家荡产。柯家知道,这又属政府行为无从申辩。柯家如今已不是清朝的柯家,够不上任何官府要员社会权贵,只能去找菜市口居委会的刘主任,帮忙侧面打听能否通融。因为他们心里有底,自家店里的卫生根本没有问题。很快有了回话,的确不是柯家真有什么卫生问题,而是柯家因为拒绝拆迁得罪了上面。但只要柯家同意拆迁,此单可免。否则,这个忙谁也帮不了。柯伟和肖岚商量后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全家举债认罚。宁可破财,也不能断了生路,只要店在人在,钱总能还上。柯伟弱小的身躯里透出强盗的拧劲。肖岚夫唱妇随。两人分头向亲朋好友求助借贷,甚至不惜高息。在江阳人自古传承的正义感和同情心下,他们很快筹齐了罚款,签下一堆借条。

这让暗中关注事态的付科长感到了忐忑。这可是他一手制造的冤孽,太缺德了!付科长当晚辗转反侧夜不成寐,良心自责让他无法入眠。经不住老婆再三追问,他说出了对柯家的不安。老婆嗔怪,人心都是肉做的,工作要做,人也得做,这事换到你身上如何?骗得一时骗不了一世,骗得别人骗不了自己,事做得太绝,迟早要遭报应。你还是赶紧想办法提醒柯家,千万别白交了20万,也算是给自己积点阴德留点余地。付科长觉得老婆一语点醒梦中人。他一骨碌翻身下床,趁着夜色直奔菜市口而去。再等他返回重新上床,头一着枕,便安然入睡。

柯家当夜收到一张匿名纸条:20万元罚款千万别交,工商不会再来追究!柯伟和肖岚都觉蹊跷,不知送纸条的人是善是恶。善者,帮助他们免遭巨额损失。恶者,误导他们被工商封店。肖岚还是认为善者居上,送纸条的人至少是在提醒我们不必提前去交。柯伟觉得肖岚想得入情入理,反正来者不是大善即为大恶。

肖岚悄无声息地去了一趟省城。她专门拜访了省城著名律师,这才知道国家早有明文规定,拆迁单位必须首先与被拆迁人书面签订拆迁补偿协议,确保被拆迁人合法权益后,方才可以拆迁;只要合法经营一年以上的房屋,拆迁时都应按营业性用房安置,给予不低于原面积、原等级路段的商业门面房。她们家的“亿口福”糕点店经营了八年,严格合法地向政府缴纳了八年税金,理所当然属于营业性用房。省里政府主管部门也对此说法给予了肯定。至于那张20万元罚款通知书,律师认为根本不该由工商部门出具,卫生部门既然检查合格就可以不交,对此争议将来可通过法院进行行政仲裁。

肖岚带回的信息让柯伟重拾起信心。江阳城还是好人多啊。人家与我们非亲非故,连夜送来及时信,否则明天一早把20万交了,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即使店给保下了,那一堆债务和高利贷何时才能还清。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感谢这位大善人!

6

无知者无畏。从未经过机关历练的柯家夫妻,对机关的险恶一无所知。

天刚麻麻亮,一阵震心裂肺的机器轰鸣声,把柯家夫妻从睡梦中惊醒。

付科长设计的第三道机关开始发威。他认定事不过三,今天万事皆备,定可一举成事。他比以往任何一次强拆都要气定神闲心安理得。因为,他已尽了良心之责,为柯家避免了重大损失,从而经得起良心拷问。行善积德的感觉真好,柯家人有朝一日得知真相,定会对他顶礼膜拜。可他毕竟还有着身为公务员的原则,吃着政府的俸禄就得唯命是从地为政府领导办事。法不容情,情法分明,依法办事,即为天理。他既坚持了原则,也未丢失人性的善良,简直就是一个圣人。

菜市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仿佛再现了数百年前官府开铡行刑的庄严,今天将要执行的不是作奸犯科的死刑犯,而是胆敢阻碍江阳城发展的钉子户。

柯家老宅在晨曦中更显单薄,朦胧中有摇摇欲坠的感觉。衣冠楚楚的付科长就像掌握生杀大权的判官,手持红色电声喇叭,在一群穿着各式各样制服和大盖帽人的簇拥下,亢奋地挥舞着胳膊,用夹带着乡音被喇叭夸张放大了的官家普通话,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承包拆房的小老板站在一台坦克般庞大的挖掘机上,朝柯家院墙里东张西望,以便确定最先下手的地方。这就是强拆的绝活,既要下手狠,又要下手准,还不能搞出人命来。柯家老式窗户上镶嵌着图案复杂的窗棂,将玻璃割分成形状各异的碎片,小老板隔墙而窥,眼睛都看酸了也没能看出个子丑寅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爬进挖掘机的刨手里,让挖掘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他送进院墙。古宅内的格局不同于现代住宅,一眼就能看出客厅、卧室、书房大致的位置,即便猜也能有个八九不离十。小老板还是没能看出屋内的究竟,只好无奈地向付科长摇手示意,情况仍旧不明。

柯伟突然将院门打开,充满疑惑地打量悬在半空的小老板,再看看手持红色电声喇叭的付科长。小老板和付科长面面相觑,同时流露出偷窥的窘态。柯伟此时无心留意他们的表情,看着黑压压围观的人群,意识到柯家又一次大祸临头。菜市口十多年没出现过这样的宏大场面,即使当年父亲和爷爷挨批斗时也没达到眼前的规模。他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自己今天是否也会像父亲、爷爷那样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但他并没有任何的恐惧感,甚至于最起码的紧张。他被革命同学拉上讲台接受大批判时,就和现在的感觉惊人的雷同。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和不着边际的批判,让他觉得荒唐、滑稽、可笑,就像今天机关管理局说要在柯家的小院里造出一个大操场来。

还是付科长老辣,迅速调整好状态,再次举起红色电声喇叭:“期限已过,你们家怎么还没有搬出?今天将依法对你家实行强拆。”

“你们依的什么法?我家还没在拆迁补偿协议上签字,你们就来强行拆迁,这是在违法!”柯伟毫无惧色。

“那是你家拒绝不签。我一个月前就把政府文件亲自送到你府上,这可没有错吧?”

“可是你们管理局弗按规定还给我家门面房,我们一家今后怎么活呀?让大家都来评评这个理好哇啦!这么多年遮住阳光让我家暗无天日,我们不都忍气吞声了吗,可你们总得给我家留条活路呀?”

柯伟一改柔弱谦卑的形象,下意识地转向围观群众诉说原委。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企盼,尽其所能地让江阳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博得众人的正义感和同情心,或许能够拯救柯家于危难之中。肖岚刚给灌输的那些法律知识,让他现学现卖地充分发挥起来。人群随之朝付科长发出一阵嘘声。付科长顿时语塞,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小老板觉出了苗头,再这样下去就真没法强拆了。民意不可辱,群众的正义感和同情心一旦被煽动起来,就很难再压得下去。一天昂贵的机械租赁费和拆迁人员工时费全部泡汤不说,还会惹出无法预料的乱子,必须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小老板顾不上事前的约法三章——强拆的每个步骤都必须征得付科长批准方可行动。别看他表面上对付科长唯唯诺诺点头哈腰,骨子里却充满鄙视,屁眼大的芝麻官人五人六地端个架子,一只草狗还非要咋唬出个狼狗势来,说穿了不过是领导的一个走卒,临时利用一下而已。跟你打招呼是给个面子,不打招呼你又奈何。小老板噌地登上挖掘机,心里迅速估摸最东面的厢房肯定不会有人居住,对司机伸手朝着东面屋角一指,发出了强拆的命令。挖掘机隔着院墙,向着最东面的房屋有力地伸出铁臂钢爪,只那么轻轻地一凿一刨,柯家老宅便发出沉闷的巨响,屋角应声坍塌。

尘埃立时腾起,像一面巨幅黄旗,迎着喷薄的红日缓缓展开。柯家屋顶的上空顿时像溅满了血雾。豁口里传出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声,穿过血色清晨,在人群中炸开。在场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呼:出人命了!付科长被突如其来的事态惊得目瞪口呆。他双目怒视胆大妄为擅做主张的小老板,嘴唇上下颤抖,心想这下全完了,非死即伤如何交待。小老板也被意外状况吓得半死,怎么偏偏就拆到了住人的房间。柯伟飞身回屋,转瞬又冲了出来。让众人更为惊讶的是,他并没有去救出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而是踉踉跄跄拎出一桶汽油,手里还紧攥着一只橘黄色透明的有机玻璃打火机。说时迟那时快,柯伟振臂一举,整整一大桶汽油顷刻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彻。人群“嗡”的一声向后退去,像一个巨大溃散的蚁穴。菜市口这个古时的旧刑场,一下失去了历史原有的庄严。柯伟周身立刻蒸腾出透明汹涌的波涛,带着浓烈呛鼻的汽油味,向着付科长、小老板和一群大盖帽们直扑过去。柯伟矗立在巨大的蚁穴中央,视死如归地伸出紧握打火机的右手。所有在场的人都清楚地看到,那支手臂就像被烤焦的松枝,瘦骨嶙峋青筋暴突,橘黄色打火机好似松枝上凝成的一块琥珀,在晨曦中熠熠生辉。付科长头脑短路没了主张,小老板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围观百姓瞠目结舌,挖掘机呼哧熄火,菜市口的一切霎时凝固了。

“你们谁敢再动,我就自焚!”柯伟绝望之极。

“有话慢慢讲,一切好商量。”付科长就像川剧变脸瞬息换了一副面孔。“大家赶紧把手里的烟火都掐灭了,危险……”

付科长太知道“江阳强盗”的血性,柯伟这是要拼死吃河豚了。他绝不能让江阳城发生强拆自焚事件。他没想到精心设计的机关竟成了一步聪明过头的死棋,不仅把柯伟逼上了绝境,同时将自己也给逼上了绝境,还可能让自己成为百姓唾弃千夫所指的罪人。官场历练多年的付科长急中生智,向那群大盖帽暗示了一个不易觉察的眼色。就见有人朝柯伟,慢慢围拢上去。现场的气氛稍稍松缓下来。老百姓重又聚拢,愤愤不平。

“人家祖祖辈辈在此生活,凭什么平白无故扒人家房子,断人家活路?”

“机关管理局太过分了,遮了人家的阳光不算,还要扒人家的房子!”

……

几个青壮自发地冲进柯家已被洞开的屋角,将满头尘土沾着血迹的母子扶了出来。

一轮艳阳冉冉升起,将柯家古宅老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菜市口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气温急速攀升,人们汗流浃背。江阳人从未有过这样的焦躁不安,不约而同地萌生出一个可怕之极的念头:渴盼柯伟壮烈地按下手中的打火机,让那蓝色火苗燃爆那浸满汽油、令人窒息的空气,炸出原子弹那样巨大的火球,把狗日的不是强盗胜似强盗的付科长轰上西天。江阳人骨子里沉睡数百年的刚直暴烈,迫切期待着被一同点燃。围观百姓的情绪就快达到沸点。只见柯家上空云蒸霞蔚,一片紫光闪烁的尘埃正冲天而去。

柯伟也被紫光冲天的壮烈震撼了。不断升腾扩展的紫色尘埃,似雾非雾似火非火,满天放射着紫色的光芒。没等回过神来,几个身手敏捷的大盖帽恶虎扑食般将他死死按倒在地。沾满泥土的脸上立刻渗出道道殷红,干枯焦糊的双臂被带上了锃亮的手烤,橘黄色打火机到了付科长的手中。柯伟被大盖帽押上了警车。透过车窗,他看见肖岚紧攥住儿子的手,静静地站在拥挤的人群中注视着自己,任由鲜血沿着额角往下流淌。他的脑海中猝然闪出那个熟悉的场景,母亲紧攥住自己的手,静静地站在拥挤的人群中注视着台上的父亲和爷爷。稍有不同的是,母亲泪水潋滟,头顶一片蓝天;肖岚有血无泪,身后紫光冲天。随着凄厉的警笛嘶鸣,警车开始移动颠簸,柯伟又见到爷爷永不瞑目的双眼。他不知道自己的双眼,此刻是否也像菜市口小摊上噏动快死的鱼,凝视着妻儿,凝视着古宅老院紫光冲天。

付科长的嗓音立刻变得凶悍。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强拆彻底完成。坦克般庞大的挖掘机再次发出轰鸣,重新伸展出铁臂钢爪,在柯家古宅老院上公鸡刨食般狠命啄咬。没一会儿,柯家的祖宅颓然倒下。江阳人骨子里沉睡数百年的刚直暴烈,终于没能点燃,满腔的情绪就如迅速挥发的汽油,没遇上一丁点火星。

肖岚和儿子亲眼目睹着古宅老院化为一片瓦砾废墟,只剩下几株茂盛的桂花树。刘主任一脸严肃地站在他们身后。柯伟的儿子今天刚满8周岁。

7

柯伟被关进了看守所。罪名:妨碍执行公务,扰乱公共秩序。

他走进了父亲、爷爷乃至祖辈们都从未见识过的地方。厚厚的铁门重重地关上,将日光全部隔绝在身后的世界。光线太暗,他的瞳孔一时无法看清号房里的情况。黑暗中传来一声喝斥,站那儿别动,怎么全身的汽油味?他不知道是谁在发问,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号房的昏暗,依稀看见沿着墙脚的地板上坐着一排头皮发青的囚犯,脸色苍白眼神幽怨,凶神恶煞地打量着自己。那个空洞的声音再次响起,为了劫财还是劫色?杀人放火了?他仍然一声不吭,满脑子都在想象自家现在已成怎样的情形。那个声音没再继续,但所有的囚犯都参差不齐地站了起来,无声地向他逐渐围拢,眼里充满着莫名的怨忿。他不知该作何反应,也无任何退路,只能束手待毙。一阵沉闷的拳脚像夏日骤起的雷暴大雨,落在他瘦小的身躯上。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本能地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每根骨头都在发出噼里叭啦的声响,每块肌肤都在不由自主地抽搐,雷声滚滚大地颤抖,再后来声音越来越弱,疼痛越来越轻,直到完全没了知觉。他醒来时已躺在看守所的医疗室里,浑身青紫体无完肤。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历了一次号房里的国际惯例——过关。新囚犯初次入狱都会遭到老囚犯的暴殴,以示训诫,向老囚犯俯首贴耳。狱警询问谁动手打了。他什么也没说,也确实没有什么可说。在那样的情形下,他不可能看清任何攻击自己的囚犯。即使看清了又能怎样,遍体鳞伤的身体还能完好如初?凭直觉,所有人都出手打了他,带着一种莫名的怨忿而不是仇恨,如同困兽伤人。他不怨恨那些囚犯,就像不怨恨那些批斗自己的同学,甚至还有点心存感激。他们至少让自己暂时忘却了屈辱、焦虑、担忧和痛苦。正是这种沉默,让他意外过关。否则,他将遭受更加凶险的暴力。他没有被调换号房,免受了再次重复过关,顺利被老囚犯们所接纳。老囚犯们折服他的沉默,对柯家的遭遇深表同情。他在号房的极度肉体痛苦中,感到了一丝精神的温暖。没隔两天,号房又来了新人,国际惯例周而复始。他坐在墙角默视无语,没有任何的怨怼,成为唯一没有对新囚犯动手的老囚犯。

肖岚没有去看守所探望柯伟。她拿定主意,带着儿子寸步不离地坚守在柯家古宅老院,尽管仅剩下一片残垣断壁破砖烂瓦。她当众向付科长宣布,在菜市口公开绝食,只到为丈夫讨回一个说法。

这无疑给付科长当头一棒。刚刚还在为自己将错就错,一鼓作气拆了柯家宅院沾沾自喜,这里却又起狂澜。他向领导信誓旦旦地承诺过,保证将这次拆迁做得有礼有节、迅速快捷、不留后患。无论好赖,他已完成了三分之二的承诺。尽管暂时留下了后患,但将柯家古宅老院夷为平地,终归是达到了领导孜孜以求的目的。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旦母子曝尸街头,那他非死无葬身之地不可。付科长马上跌软,好言相劝。肖岚哪里还能听得进半句,紧紧搂住刚满8岁的儿子,傲然屹立在烈日炎炎的废墟上。

酷夏的江阳骄阳似火,将城外的江水都蒸干了一截。肖岚和儿子头顶烈日,任凭阳光炙烤,岿然不动。付科长亲自带人送来食品冷饮,为他们撑伞遮阳。可是母子拒不接受,水米不沾,还没能撑到第二天中午,母子俩都因中暑脱水昏倒在滚烫的瓦砾上。付科长赶紧让守候待命的救护车,将母子俩送进江阳城最好的医院。他虔诚祈祷母子平安,千万不能出人命,那么再错都可有回旋的余地。

以刘主任为首的部分人大代表和街坊邻里联名上书,严正指责机关管理局滥用权力,粗暴执法,呼吁立即纠错放人。他们亲眼目睹了强拆柯家老宅的整个过程,感同身受的上书直接代表了江阳百姓的心声,触动了执法部门敏感的神经。政府更是要求稳定压倒一切,绝不能让柯伟事件引发江城动乱。

柯伟提前走出了看守所。原本瘦小的身材又缩小了一圈。一家三口伤痕累累,重新团聚。当年24万满清铁骑都没能摧毁的古屋老宅,在付科长的机关设计下化为一堆瓦砾。他们围坐在残垣断壁的瓦砾上,毅然决然要在自家祖传的宅基地上耗尽最后的生命。江阳百姓自发为他们送来了水和干粮。柯伟忍着浑身的伤痛,在肖岚的搀扶下再三给众人作揖示谢,但却滴水未进。他们因为过度悲愤而吃不下任何食物。一直忧心忡忡的肖岚总算稍稍平复。柯伟回来了就好,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年仅8岁的儿子顶不住饥肠辘辘,吃了些干粮,觉得味道远不如自家的糕点。他那幼小稚嫩的心灵,一时还无法明白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柯伟当年,不知道父母、爷爷何罪之有。夕阳痛苦地坠入血色翻滚的长江,夜色随之吞没了柯家的三条身影。

当太阳重新跃出江面时,菜市口重又聚满了江阳百姓。只见柯家三口的脚下横放着一块坚实的紫檀木牌,上面赫然书写着八个血红的大字:天理何在,活路何在!很快就有人认出,那块木牌就是当年光绪皇帝御赐金匾的反面。

柯伟被逼自焚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们奔走相告街谈巷议,并加以出神入化地壮烈描述。江阳城厚重的大门,再也封挡不住老百姓洪水般的言论。各种传闻如江潮决堤向城外漫延,很快惊动了省城高官,他们很快发现对柯家的强拆,是众多行政强拆中的一个失误。柯家的弹丸之地,根本不可能给江阳城带来显著的改观。这次行政强拆对文物毁灭性的破坏和对柯家造成的损失,完全没有必要。恰恰相反,应该对柯家老宅进行抢救性修缮出新,为江阳城增加历史文化亮点,那才是相得益彰、锦上添花。付科长不仅受到省级领导直接严厉的斥责,更是让局长骂得狗血淋头,被责令限期平息民愤,妥善安置柯伟全家。

付科长哪里再敢辩解。可他心里憋屈,不是领导亲自授意,市长亲笔签下批示,自己哪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这会儿牙打掉了也得和着血咽下去。他这时才恍然发现,自己设下的机关竟然是一柄双刃剑,伤人的同时也伤了自己。再细想,他还不如柯家,至少博得众人的同情和机关管理局不得不给予的安抚,而自己可能只落下一身骂名和前途尽毁。那一束刚刚在仕途上燃起的希望之光,霎时变得暗淡。

领导的电话再次不期而至。付科长已没有了上次的心气。可领导就是领导,话音依旧娓娓动人。我能体量你此时的心情,这点挫折算不了什么。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你在机关这么多年了,不会不知道砝码理论吧,谁能沉得住气坚守到最后,命运的砝码最终就一定会倾向谁。

8

柯家一纸诉状将江阳机关管理局告上了法院。

诉求很简单:1、机关管理局暴力拆迁严重违反宪法,剥夺了公民最基本的生存权利,要求法院维护宪法保障公民权利;2、要求机关管理局立刻恢复柯家原有的生存状态;3、要求机关管理局赔偿柯家相关经济损失。

肖岚将省城的大律师请到了江阳城。这让柯伟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江阳百姓也为之鼓舞。

机关管理局的应急机制立刻高效运转起来。一是由局领导亲自出面,协调司法部门的关系。二是立刻派人查清柯家的背景,以免触犯大忌。江城法院的主审法官及其合议庭相关人员,当晚便被付科长请进了外表装饰极其低调、内部规格非常高档的机关招待所。美其名曰,例行工作便餐。粗看,桌面上四菜一汤,中间放着精装洋河梦之蓝。细看,四个特制的大碟中,又巧妙地分隔成四个小碟,实为十六菜一汤。大家都只是在细细地咀嚼,静静地品味珍馐美馔,一派温文而雅。席间偶尔推杯换盏客套寒暄,顾左右而言他,似乎谁也没说什么,更不必为所说过的只言片语承担半点责任。桌面下,人人都敏感入微,深知责任重大,分分秒秒暗流涌动,电光火石惊雷滚滚。工作便餐波澜不惊地结束时,就餐者已把紧接着要办的大事理了个透彻。

付科长算是没在机关管理局白熬,从法律高手们的对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政府规划,旧城改造,即使毁坏文物,损害百姓利益,也属合法;以机关幼儿园扩建操场为名实施强拆,正好钻了《拆迁条例》中公共项目界定不清的空子。尽管根本上不是真要建什么操场,但老百姓无权过问,更谈不上追究。但是剥夺他人生存权利为宪法所不容,无法在法庭上名正言顺。而眼下唯一可以解决此事的途径,只能是釜底抽薪。至于究竟如何去抽,与会者无一人提出具体方案。不是他们想不出高招,而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尤其在此场合。

付科长烦躁不安。法院方面的态度再明确不过,违宪的案子开庭必败。倘若如此结果,机关管理局就得完全恢复柯家原有的生存状态。柯家被强拆掉的不是现代普通民宅,那可是皇家御赐的古宅老院。拆起来易如反掌,摧枯拉朽分分钟搞定。要是恢复重建,那比登天还难。让我釜底抽薪,谈何容易。付科长不得不对柯家的诉讼殚精竭虑,精心设计第四道机关。

付科长提溜着一大包慰问品,卑躬屈膝地当众向柯伟全家赔礼道歉,态度诚恳,感天动地。柯伟一家被立马安排进机关管理局招待所,好吃好住好侍候。柯伟和家人受宠若惊,只感到精神恍惚,不知所措,每天的日子就像踩在棉花堆上。昨天刚被这位付科长一脚踹下十八层地狱生不如死,今天又被这位付科长捧到天上宫阙如神似仙。

就在柯伟一家惴惴不安之际,付科长正式代表机关管理局庄严宣布:立刻全面恢复他们全家的生存状态,包括八年前机关管理局幼儿园新楼遮去的阳光。将他们安排到距老宅原址只有几步相隔的机关管理局两层门面房,继续经营“亿口福”糕点。此门面房坐北朝南,只要天气晴朗,一年四季阳光普照,完全可以解决柯家目前经营居住的双重需求。付科长这着釜底抽薪,可令柯家这锅滚开的水立刻止沸冷却,再无起事的理由和动力。同时,还为机关管理局的强拆挽回了口碑声誉,体察民情仁至义尽。付科长还不停地道歉解释,迫于公事公办,做了一些伤天害理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万望柯家海涵见谅。付科长最后含泪恳求柯家,能否考虑撤诉。

柯伟和肖岚对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变化晕得不行。但肖岚震惊之余还是托词离开,悄悄给律师去电话咨询了一下。律师当然觉得与政府机关的官司最好还是以和为贵,不要搞得太过激化,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过一旦自行撤诉,那就不能再就此事重新起诉。最好还是由法院裁决,让机关管理局今天的补偿方案得到法律进一步的确认和永久的保护。肖岚心里有了底赶紧回到柯伟身边,向付科长委婉表达了律师意见,一再表明绝不想刁难,只希望得到一个法律的保障,仅此而已。柯伟开始不解,肖岚为何如此苛刻,但听完律师的意见便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妇人之仁。他刚才见到付科长眼里泪光闪烁情至深处,不禁动了侧隐之心,尽管看守所落下的累累伤病仍在剧烈疼痛。柯伟再想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咬咬牙一横心,与肖岚站在了一边。

付科长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柯伟和肖岚立刻上前去扶。付科长执意不起,恳请容许他说一件真相再起。柯伟和肖岚只好左右各站一边,认真聆听。付科长来前就已想好,不惜任何代价都要抽去柯家的釜底之薪。付科长狠狠吞咽了一下口中渗出的唾液:“你们应该记得不久前的一个夜晚,有人给你们店堂里悄悄塞进一张折起的纸条,上面用隶书体写着千万不要去交20万元的罚款。”付科长尽力将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清清楚楚,以便柯伟和肖岚轻而易举就可甄别真伪。“那就是我向你们偿还的良心债,我的心和你们一样都是肉做的,也会痛也会流血。”付科长说完这些,眼里的泪花夺眶而出。柯伟和肖岚面面相觑大为震惊:“原来是你啊,我们全家一直在找的大恩人,快快请起。”柯伟和肖岚异口同声,将付科长扶起到座位上。

柯伟为付科长的真情实感而动容。他可以刀枪不进水火不惧,但却再也经受不住付科长掏心拽肺的机关。付科长一把就捏住了柯伟致命的善根。他让柯家的一堆借条变成了一堆废纸,做了天大的好事还不留名,这是何等的境界。如此看来,付科长带人强拆真的只是在尽公务员之责。柯伟再回首,从小到大何时受过这般礼遇恩宠,就连祖上当年也不曾受到皇家官府这般待遇。政府官员给自己下跪赔罪,再得理不饶人就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太不识抬举了。柯伟感激涕零地劝慰付科长,千万别把强拆的事太往心里去,非常理解官场上打拼的艰难不易。没等肖岚开口插话,柯伟把瘦骨嶙峋的胸脯拍得山响,满口答应马上撤诉。

柯伟恪守诚信一诺千金,去法院撤回了诉讼。

当付科长拿过法院撤诉的法律文书,浑身颤抖了一下。他是在为自己付出的胯下之辱而激动,原来内心还残存的那一点点柔软,已经冻成了坚冰。他的心事远非柯家人所能揣摩想象,现在的心态就连自己都无法认清,非但对柯家没有丝毫感激之情,反倒怀恨在心柯家给自己造成的奇耻大辱。男人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黄金和眼泪都被柯家掠夺得一干二净。虽说自己的谋略远不及那位一直隐身其后的领导,但比起柯家这样的平头百姓还是要高出几个档次。他为柯家又设下了第五道机关。

付科长从鳄鱼皮的老板包中,从容地抽出一份早就备好的格式合同,字斟句酌地向柯伟讲解起条款内容,并再三强调这是对使用公共财产者必须履行的手续。

柯伟和肖岚如梦初醒恍然大悟。付科长还是原来的那个付科长,骨子里没有任何变化。他们被满腹机关的付科长忽悠了。所谓恢复原有的生存状态,不过仅限于让他们可以重新开店经营。但只能租用机关管理局的门面房,每年必须支付高额租金。也就是说,柯家从今往后得累死累活地为机关管理局打工。不仅如此,房屋租赁合同一年一签,租期一到,双方随时可以终止。付科长凭借这一纸租赁合同,把柯家的活路彻底纳入法治管理的轨道,章法得当有礼有节。

柯伟和肖岚再次来到法院。法官铁面无私地告诉柯家夫妻,这里是庄严神圣的人民法院,不是你们随意儿戏的地方,想告就告,想撤就撤,自行撤诉的案件永远不可再告。法官随后去电话向付科长邀功请赏。付科长连连致谢,挂上电话后就朝废纸篓里狠狠吐了一口浓痰。呸,当初请教如何釜底抽薪,装腔作势像个泥塑菩萨,这会儿讨巧卖乖抢着表功,真拿我当傻逼了。没有老子的忍辱含垢胯下之辱,哪来你妈的撤诉。付科长恨不能破口大骂,连杀人的心都有。

为了一家人能够继续活下去,还有那刚满8岁的孩子,柯伟不得不忍受这莫大的屈辱。肖岚无语,回想着省城大律师说过的每一句话,竟然不幸言中。柯伟和肖岚不得不与付科长签下那份租赁协议。柯家面对夷为平地的老宅,重新开启糕团店的营生。他们将反面写着“天理何在,活路何在”八个血红大字的牌匾,重新挂上新店的门头。光绪皇帝亲笔手书的“亿口福”金字牌匾,再次经受住劫难大放异彩。机关管理局幼儿园里久未吃上美味糕点的猴精们,又围在了柯家新店的门前。

菜市口重回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9

时光荏苒,弹指又是八年。机关管理局幼儿园的新楼变成了旧楼,外墙当初的光鲜已然失色,挂满了雨水流淌的泪痕。“亿口福”糕点店寄人篱下,波澜不惊地又度过了八个春秋。

柯家每年按期足额交纳租金,用辛勤的汗水为机关管理局挣下了数目可观的银两。他们虽然从小业主沦为了打工仔,却心安理得无怨无悔。柯伟对肖岚感慨,与爷爷、父母相比,自己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虽说遭受了许多劫难,一家三口还能喘气吃饭,“亿口福”糕点店仍可继续经营,就这么知足常乐地过下去吧。

付科长牢记砝码理论,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地在科长位置上熬着。那位幕后领导又上了几个台阶。局里终于公示,拟定提拔付科长为行政处长。

柯家老宅仍是一片荒芜,八年来一直无人再敢问津。日晒雨淋污秽弃物让这块废地上滋生出蚊蝇虫豸,还长出了蓬乱不堪的蒿草,在萧瑟秋风中左右摇曳,不再像风情女子的肚脐,却似一块长着毛的疮疤。没人敢去触碰这道疮疤,生怕给捅破流脓出血,再也无法愈合结痂。柯家人似乎也淡忘了这块伤在祖宅烙在心头的伤疤。人只要活着,日子就得一天天地过下去,无论是喜是悲。柯家面对这块伤心地,熟视无睹了八年。江阳人现在回过神来,所谓幼儿园扩建操场工程,不过是一个晃人的把戏,纯属子虚乌有。但究竟为了什么目的非对柯家房产如此大动干戈,却至今无人知晓,就连付科长都是一头雾水。

2007年国庆长假刚过,付科长摇着一柄檀香扇悠然走进糕点店。他带来两套解决强拆遗留问题的方案,且特别强调任由柯家挑选,真正地还权于民。一是柯家把租用的门面房买下;二是柯家在原址上重新盖房。年底租期结束不再续签,柯家必须连人带店全部迁出。这是付科长花费了整整八年时间运筹帷幄,为柯家设下的最后也是最完美的第六道机关。他私下早做过调查,柯家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财力。付科长饮恨八年磨一剑,既要把柯家血管里残留的强盗之血放光,还要让柯家自己选择放血的方式。付科长和颜悦色言简意赅地说完这一切,没再老调重谈奉劝之类的官话悠然离去,身后被搅动的空气中余音袅袅檀香可辨。

柯伟瞅着付科长生动的背影释然而笑。这让肖岚十分诧异,心里咯噔一下双腿有点发软,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事情被逼到这个份上,我反倒觉得轻松起来,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既然无路可走,那就索性不走听天由命,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肖岚刚刚悬到喉咙口的心暂时放了下来,没想到丈夫如此豁然,但愿柯家否极泰来。

转眼之间就到了年底。一份委托代理律师函,提前特快专递到柯家的糕点店。文中白纸黑字赫然在目:现受机关管理局全权委托,到期收回出租门面房,承租者如不能按期退还所租房屋,将承担全部法律责任……

柯伟和肖岚再次去到省城请教大律师该如何应对。大律师为他们作了入木三分的分析,柯家上次真正错失了诉诸法律的绝好良机。单凭强拆地块八年闲置,就足以证明当年的拆迁纯属违法。可如今形势发生了本末倒置的逆转,法院不可能受理自行撤诉的案件;柯家既然与机关管理局签订了规范合法的租赁合同,期限一到不能续签,就该依照约定自动搬出。柯家与机关管理局的关系,由原来被强行违法无故拆迁剥夺了公民最基本的生存权,变成了如今平等自愿合作的租赁关系。柯家不仅状告无门,即使法庭受理也必输无疑。付科长这次设计的机关无懈可击,巧妙地将圈套死死勒住柯家的脖颈。

柯伟等来了彻底的绝望。柯伟的遗传基因在绝望中再次受到激发,思路豁然开朗,纵贯江阳历史。公元1645年那场旷世劫难的壮烈,爷爷临终前死鱼般的眼神,父母先后离他而去的凄凉,再次令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我堂堂柯伟,“江阳强盗”的嫡亲传人,总还有选择死的权力吧!与其让人逼死,不如自己凛然去死。他决定以死告知天下,带领全家三口一起自焚涅槃,用三条血肉之躯在江阳城历史上再次写下恢宏的一笔:天理何在?活路何在?“江阳强盗”自古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他这次不仅要死得壮烈,更要死得明白;不仅要让江阳人明白,还要让全国人明白。他要把这惊天自焚计划,在实施之前就明明白白地昭告政府,是你们任命的官员正逼着我们全家第二次自焚!

哀莫大于心死。肖岚自从成为柯伟之妻就已抱定,不求夫妻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她迎来了这生死契阔的时刻。“江阳强盗”的女人,带着血腥浓烈的忠贞,豪放出骨子里的死心踏地。她陪着镇定异常的丈夫在市长接待日去了市政府,但被信访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婉言拒之门外。他们被告知,市长并不是那么轻而易见的,必须先行书面正式申请,再经相关部门层层把关审查,直到符合要求等到通知后方可受到接见。他们逐一履行程序,但几周后仍被告知遥遥无期。

柯伟不再无谓地等待。他把自家的遭遇劫难、被逼无奈、唯有自焚的计划写成一封公开信,用特快专递发往中央、省、市各级政府和人大。与此同时,他着手为全家成功自焚囤积汽油。

10

人的生命真是太过脆弱,瞬间便可化作一股烟尘。

当汽油瞬间爆燃使周身腾起一团火焰时,柯伟第一次感受到真切的灼痛和恐惧。他不由想到,肖岚和儿子一定会比自己更加疼痛。因为他们的人生从未经历过什么疼痛。他眼睁睁地看着全家三口,被无情的火舌肆意噬咬,所有的衣服瞬间炭化,转而变成灰白的碎片从身上脱落飘离。皮肉焦糊的味道随着“嗞嗞”的声响弥漫开来,三个人同时让三个火球团团咬住。付科长袖手旁观冷若冰霜,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变化。爷爷和父亲的身影倏地跃然眼前,他不再感到疼痛,一种强烈地欲望驱使自己,拼命地想冲过去拯救近在呎尺的妻儿,就像父亲当年竭力想去救下爷爷,可是腿脚再也无法迈出,已被熊熊烈火烧去了半截,身体也越来越轻,随风飘舞起来,化作一缕青烟直冲蓝天。

各路媒体几乎同时爆出了这一重大新闻:一家三口自焚,以死抗议暴力拆迁。电视新闻播放了远景拍摄的现场画面,只见凶猛的火舌,疯狂舔噬三具摇晃的身影,最终化成三股细细的青烟,像三个惊叹号定格在无云的蓝天上。

柯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自焚计划竟然被人捷足先登。他在目睹这则新闻时,仿佛就在看着自己一家三口自焚的实景,那种无与伦比的真切感,让自己完全置身于烈火之中。直到新闻结束,他还久久不能从那真真切切的疼痛和恐惧中自拔。他猛然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犹豫彷徨,一种求生的欲望悄然复苏。就在此时,公元1645年那场旷世劫难的战火在眼前熊熊燃起,将他心底刚刚滋生的怯弱照得透亮。你还是“江阳强盗”的嫡亲后裔吗?你血脉里还在流淌着祖先的热血吗?柯伟的犹豫彷徨立刻被那冲天战火烧得干干净净,心中不由迸出一句呐喊:战,战弗过也要战!

在相继收到柯家绝望之极耸人听闻的公开信之后,各级领导迅速批复:绝不容许柯伟全家自焚的事情在江阳城发生。就在领导批示几经周转刚回到江阳城时,全国媒体发出了后续报道:暴力强拆引发自焚的重大事件,导致当地官员悉数落马,从而开启了新中国因为暴力拆迁违反宪法,而追究地方官员职责的先河。

江阳城的官员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尚方压力。与柯伟事件相关的直接领导,更是如坐针毡背若芒刺。付科长再次遭到了淋头狗血。江阳城正处在评选“首届全国十大和谐城市”的关键阶段,如果柯伟一家真得以自焚,不仅是对所谓“和谐江阳,幸福江阳”最大的讽刺,就连政府近年来所有的政绩都将随着自焚付之一炬。政府立刻召开四套班子紧急会议,责令机关管理局不惜一切代价,将柯家自焚事件扼制在萌芽中。

那位神秘的领导再次给付科长打来了电话。领导单刀直入地责问,怎么会把事情弄到这步境地,口吻中明显夹带了官腔,有意强调了组织愿望,早知如此,何必顶着各方压力对他的提升进行公示。领导一通恼火发完,最后还是再次重申了砝码理论,让他坚持坚持再坚持,一定要把这盘残局收拾干净。

付科长倒抽一口凉气。他再次涎着脸对柯家人信誓旦旦,以自己的人格担保,一定满足柯家所有的要求。请求柯家万万不要做出全家自焚的过激行为。

柯家人再也不敢相信付科长这样的官员还会有什么人格。付科长越表现得谦卑越让柯家人感到无可名状的恐惧,条件反射地想到更加可怕的机关即将降临。因为每一次付科长的谦卑退让,都会给他们带来更加深重的灾难。他们现在仅剩下选择如何去死的能力。柯伟求请科长大人开恩,就让我们一家三口自焚超脱,你也不必费心劳神设计什么机关要害,我们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折腾。

就在此时,省纪检官员秘密走访了柯家。柯家人如惊弓之鸟,个个噤若寒蝉。这也难怪,官员的公信力在他们心中已风雨飘摇了整整八个年头。

纪委对付科长进行了“双规”。付科长之前未能接到那位领导的暗示,不知该如何应对。如按事实将领导和盘供出,显然太不明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领导参与了此事。倘若死活不说,日后尚存咸鱼翻身的机会,只能选择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凛然。对付科长的检举信雪片般飞来,其中最有份量、最致命的就是那位神秘领导的亲笔信函,说他因利用职务之便,索贿受贿,敲诈勒索,加上暴力拆迁,构成了犯罪。

那份到期收回柯家商业门面房的律师函,随着付科长的入狱而没了下文,机关管理局不再收取租金,“亿口福”糕点得以继续维持正常经营。

时至今日,柯家的祖宅依旧废墟一片,像牛皮癣一样贴在江阳古城的老脸上。柯伟一家仍然没有得到合理合法的安置和一分钱拆迁补偿。

冬去春来。和煦的江风无限温柔地吹拂着春眠不觉晓的江阳古城,轻轻抚弄着菜市口上的这道伤疤。柯伟带领全家三口登上城头俯瞰,只见自家那块废墟荒地,更加醒目地横亘在江阳城第一商圈的胸膛上。波光闪耀的江面上,无数双冷峻的眼睛默默注视着这道伤痕。柯伟又看到了爷爷、父亲和母亲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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