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隽玮
声乐是种感觉,就像初寻《冬之旅》(Winterreise),缘分近在咫尺,却又并非轻易可及。
那时从学习声乐的朋友口中第一次听说《冬之旅》,威廉·缪勒作词,弗朗兹·舒伯特作曲,最佳演释者为德国元老级男中音迪特里希·菲舍尔-迪斯考,我便开始四处寻觅当时已难得一见的迪斯考《冬之旅》DVD。
在一家小音像店,各类大师的音乐杰作随手可及,如格伦·古尔德的巴赫作品集、海菲兹的音乐会实录、卡鲁索的珍贵录音集等,而每一次“迪斯考”和“冬之旅”字眼分别的出现总让我激动。也许,这就是梦寐以求的邂逅。经过数次“期盼—激动—失望”式的原地螺旋后,事件终于开始进展。一套同时标注“迪斯考”和“冬之旅”的DVD经由店主之手送入我的眼帘,而缘份的催化也使我回家的步履越趋轻盈,纷飞的思绪更加活跃。
然而造物主却显示了他诙谐的一面。原来那套DVD是记录1992年迪斯考和钢琴伴奏克里斯托弗·艾申巴赫的《美丽的磨坊女》音乐会实况,只是在包装上名不副实地冠以《冬之旅》的字样。
第二次去小店寻访,只觅得一套杰玛·海尼恩(Jorma Hynninen)演唱的《冬之旅》录像。店主在缭绕的烟雾中承诺了一套我所要的DVD,我终于如愿以偿了。
声乐是一种感觉,就像聆听迪斯考,缘分起于不经意,却又注定无法释怀。
菲舍尔-迪斯考,早年未学声乐时我就已经在第二医科大学图书馆的《音乐爱好者》杂志(2005年第7期)上有所识闻,知晓他是舒伯特艺术歌曲的最佳诠释者,是以歌唱舒伯特艺术歌曲全集彪炳声乐历史的集大成者,是一位以非凡音乐理解能力征服了两三代听众的艺术大师,其一生拥有相当数量的《冬之旅》录音版本。于是,这篇文章在我的意识中生了根,当年并没有开始真正声乐学涯的我将这篇文章通篇影印了一番,至今仍收藏于家中。
而我对这位声乐导师的真正认识起于他和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1989年的《冬之旅》录像——那次在烟雾中的承诺。听完海尼恩的版本,了解《冬之旅》是部杰作,再听菲舍尔-迪斯考的版本,方知何为《冬之旅》,就像听完舒伯特,方知何为艺术歌曲一样。菲舍尔-迪斯考几近暮年时的音色已有失圆润,但他却能以连贯的线条和适中的对比将《冬之旅》表现得如此富于魅力,令当时仍然和舒伯特音乐形式处于磨合期的我深为感动,仿佛他那因稍许激动而微显凌乱的满头银色正是第十四首《白发》(Der greise Kopf)中未融的发雪,仿佛他那历经战争硝烟也喜好烟叶缭香的微哑嗓音正透现着舒伯特所要表达的无奈和沧桑。
此后我开始搜集菲舍尔-迪斯考的录音和影像作品,也听过诸如汉斯·霍特(Hans Hotter)、汉普森(Thomas Hampson)、范·达姆(José Van Dam)、沈洋等歌唱家的《冬之旅》,但只有施赖尔(Peter Schreier)、普莱(Hermann Prey)和夸斯托夫(Thomas Quastoff)的《冬之旅》版本可以勉强与菲舍尔-迪斯考匹敌。也许我有点偏心,菲舍尔-迪斯考就是神话。
2012年5月,当我在网购迪斯考的音像碟时,有位店主告诉我,菲舍尔-迪斯考已于5月18日过世。于是我连续两年举办了舒伯特声乐套曲的小型沙龙音乐会,以纪念这位被我奉为“声乐导师”的艺术巨匠。
声乐是种感觉,就像体验冬之旅,生活始终在变化,不变的是一颗流浪的心。
“冬之旅”,本身就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而《冬之旅》也在浪漫主义作曲家和浪漫主义诗人的思想共鸣中开始了自己的旅程。它穿越了政治和艺术的变革时期,超越了德奥艺术的语言限制,成为流传最广和拥有演唱版本最多的声乐套曲。舒伯特用其独特的音乐将孤苦、无奈、漂泊和坚强凝结成一种情结,这在其许多音乐作品中都有所体现——流浪者。
寒冬,独自坐在去往柏林的城际高速列车上。窗外的冻土不断向后翻搅,老鸦在瘦得仅剩枝干的昏树旁扑腾,不时传出空旷的啁哳声。由远及近的山谷中坐落着的一片片村庄,童话般地闯入你的眼帘,待到及近,不知是列车激起的湍流还是阵起的谷风,檐上和松上素裹的银装被忽然撬动,纷作碎雪,飘然而落。
德国,一个冬天的旅行。
也许我早就经历过或者仍在经历着这样的旅程。当我独自一人筋疲力尽地默默思索,努力摆脱既成的不良发音习惯,声乐,就像蜿蜒向前的无尽旅程;当我独自一人殚精竭思地苦苦探求,努力在重世追逐通往原世的天湖虹霓,目标,像画笔一般勾勒着变化的人生。我喜欢聆听迪斯考的《冬之旅》,无论是1953年版的寄思宁静,还是1985年版的些许沧桑,他的《冬之旅》总在流动变化,而我,将行走在这幻化的音乐线条中。
声乐是种感觉,就像再现《冬之旅》,生活总有困惑和苦闷,也总有温暖和愉悦。
《冬之旅》,全曲二十四首。主人公在昏聩的现实中艰难举步,而《菩提树》似乎是《冬之旅》中最宁静温馨的片刻,因为那里有童年真挚的回忆和暂时平抚创伤的柔情;《春梦》(Frühlingstraum)虽有被鸡鸣无情惊醒的时刻,但梦中的鲜花、芳草、雀鸟和甜美的爱情令人陶醉,仿佛美梦是上天对于痛苦的流浪者最宝贵的恩赐;《勇气》(Mut)是自嘲式的,也是对于冰冷现实的最后一次呐喊,如今《三个太阳》(Die Nebensonnen)只剩其一,就让这唯一一个也失去光芒;可是在冰天雪地与《老艺人》(Der Leiermann)的邂逅,使所有的精神痛苦似乎在同样苟延残喘的手摇弦琴声中获得了解脱,虽然肉体依旧蹒跚在无尽的寒意中。
如果莫扎特的音乐向人间昭示着最令人欢愉的神迹,那么舒伯特的音乐则给所有痛苦流浪的人们以温暖和慰籍,它同样昭示着恩典。
在初赏《冬之旅》不久,我便开始学唱这部最伟大的声乐套曲。它始终贯穿在我的声乐学习中,或者说是它赋予了我学习声乐以最宽泛的意义。但是这样的学习之旅是苦的,因为国内很少有人能指导学习这部套曲,甚至除了专业人士以外,普通民众中对这部瑰宝知晓者寥寥无几。还处于声音塑造期的我几乎每天都在大师菲舍尔-迪斯考的再现中慢慢感悟,每次都形影相吊地在对音色的困惑中艰难向前,幸好唱响《冬之旅》本身就是对困苦的慰籍。终于有一天,我能完整演唱中文版《冬之旅》了。
2010年初,我去往柏林,寻访爱乐,在那里,大师曾经担任指挥。就在楼顶,只是听着耳机中的《冬之旅》,我也觉得四周不再寒冷。
大师的故去令我决心公开演唱无伴奏中文版的《冬之旅》(小型沙龙音乐会,听众为身边的音乐爱好者),以寄哀思。不料音乐会前一周,感冒开始折磨我的声带,以致难以完成每日的练习,只能默默地思考,寻找感觉。病情并未因休憩有些许好转,演出前一晚,我一边观看大师的《冬之旅》录像,一边在床上费力排痰,忧心翌日的演出能否顺利。我对自己说,我不能退缩,一定要用自己的声音悼念大师,哪怕已然嘶哑。深夜,自觉嗓音好转,我轻唱数句,感觉尚可。音乐会那日的声音感觉像是得到了某种难以求祈的恩赐,我竟然在没有一丝安全感的情况下虽然粗糙却比较完整地表现了这部作品,我感到很欣慰。
声乐是种感觉,就像追随大师,永远没有矫饰,只带一颗赤诚的心。
菲舍尔-迪斯考生前从不参加客座演出,总是以一种非常严谨的态度对待每一首歌曲、每一场音乐会。在老一辈听众心目中,菲舍尔-迪斯考就是信誉的化身,即使仅花费两年时间就将他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舒伯特艺术歌曲全集录制完成,他仍然高度保证着其中每一首歌曲的质量。他会精心研究整首曲目乃至每个乐句的重心,会让自己无限的情感在规整的节奏中优雅地吐露,他和杰哈尔德·莫尔(Gerald Moore)的珠联璧合让人莫及项背。大师留下的影音资料难以胜数,虽然堪称艺术歌曲、歌剧、宗教音乐的集大成者,但他鲜于接受媒体采访,非常谦和。
在大师构建的纯粹的音乐王国中,我醉心于舒伯特艺术歌曲的魅力,略知马勒的作品,了解了莫扎特和瓦格纳等歌剧中的不少角色,也知晓了巴赫的一些康塔塔。我领悟到何为声乐艺术,领悟了自己为何学习声乐。我的心是自由的。
在曲折而又愉快的学习过程中,我认识了同样真心的师长和朋友们,尤其是在上海瑞金医院的“声乐之友”社团中。社团人数不多,但是大家都是声乐爱好者,带着片片纯洁的愿望构建起了一个相对宁静祛俗的天地。在这里,我经历着重要的成长时期。不论演唱水平和既往的成绩,社员间彼此相识相知就是声乐对我们最美好的馈赠。当我在悼念大师菲舍尔-迪斯考的故世时,至少还有我的师长和一群可爱的朋友们能够理解我的伤感,能够包容我无可嘉许的演唱水准。
声乐是种感觉,戏剧而真实,幻变而永恒,昭显神迹,却待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