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生
大家都知道,1929年郑觐文接受了柳尧章的建议,组建大乐队,随后改编大合奏《国名大乐》。卫仲乐、金祖礼、许光毅诸先生每每提及的也仅是《国民大乐》,何来《东方大乐》?我听见有“知内情”的人提及,明星影片公司曾为大同乐会摄制过影片《国民大乐》,并于当晚为大乐队全体拍了张照片,全体三十二人;还说,如今流传的大乐队照片是沈仲章先生(刘天华先生的二胡弟子)提供的。我以为,这些事情知情者未必很多,且夹有种种谬传,有厘清之必要。
首先谈谈这张照片的流传。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文献资料损失惨重。金祖礼先生告诉我,当年许光毅先生问他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金先生就拿出了这张照片。许先生拿了这张照片,立马去找沈仲章先生。当年中国管弦乐团,卫仲乐先生是团长,金祖礼、许光毅二位是副团长,柳尧章、沈仲章二位是顾问,相互之间关系十分密切。沈先生拿到照片立即翻拍,因此得以流传。“文革”之后并无什么版权法,讲述此事也仅是为了正视听而已。
照片翻拍以后,当年健在的几位大同乐会的老会员进行辨认。由于许光毅先生所注出的人名及所用乐器为三十二人,后来著文常见“郑觐文组建了三十二人大乐队”的说法。
许光毅先生所注人名如下:
中坐执绰板者为郑觐文,左边鼓瑟者为罗松泉,右边奏七十二弦箜篌者为陈启凡。
第一排四把琵琶,自左至右分别为:尹逸夫、朱景化、陈叔陶、李明福。
第二排自左至右为:周自新(二胡)、王岚峰(弓胡)、戴永康(二胡)、郑馥荪(幢琴)、陈叔英(二胡)、许光毅(弓胡)、佚名(二胡)。
第三排自左至右为:佚名(阮)、金祖礼(阮)、蔡金台(大忽雷)、卫仲乐(大忽雷)、许如辉(大小鼓、小钟、卜鱼、大海锣)、冯建编(小忽雷)、郭豫立(小忽雷)、朱云深(双清)、佚名(双清)。
第四排自左至右为:朱云佛(低音管)、郑树荪(低音管)、陈济宏(排箫)、徐圭象(笛)、陈天乐(小编钟、云锣、方响、缶琴、巴拉打)、徐嘉祥(埙)、蒋荫庭(篪)、冯寅生(笙)、佚 名(直笛)。计三十二人。
假若你仔细比对检点就会发现,第四排为十人,许先生漏认一人。故而这帧照片所收实为三十三人。
这张照片摄于1933年4月9日子夜,是完成《东方大乐》摄制后所拍,目的是“以志纪念”。拍摄《东方大乐》时,郑觐文并未参与合奏,全体合影时,郑觐文方才执绰板居中。这部纪录片,是我国第一部民族乐队演奏的纪录片。
《国民大乐》的拍摄,蓄意已久。
1932年1月,国联发函,拟来华考察中国的文化情况。为此,当时教育部曾发文,要求大同乐会用仿制的古乐器演奏,并拍成有声影片向各国宣传。此事因时局动荡而未有结果。
此外,1931年中国政府就决定参加1933年在美国举办的万国博览会,可是由于时局的动荡,1932年底中国政府撤销了这一决定。1933年1月,上海的商界决定以商界的名义参展,于是中国参加芝加哥万国博览会筹备处决定,将大同乐会制作的全套一百六十三件仿古乐器(弹弦乐器三十五种,拉弦乐器二十种,吹奏乐器四十三种,敲击乐器六十种,音律乐器五种)送往美国参展。当月,大同乐会委员会就此事开常务委员会讨论,一致认为,若把这套乐器送美参展而无人演奏,简直就是虚设的古董。因此,大同乐会委员会决定,将全套仿古乐器拍成照片,并拍摄大同乐会演奏纪录片送往美国参展。
任务下达后,上海商界还出资特为每个演奏员定做了一套哔叽演奏服。大乐队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排练,2月,明星影片公司周庆云和张石川观看了《国民大乐》排练情况,4月6日又在明星影剧院进行了彩排,最后于1933年4月9日晚在上海明星影片公司开拍。这次开拍由当时上海特别市市长张群主持并致词。纪录片所拍内容十分丰富:除事先已拍摄了全套(一百六十三件)仿古乐器外,当日所拍的有郑觐文古琴独奏由《水仙操》易名的《海岛孤踪》,卫仲乐琵琶独奏《十面埋伏》,以及由卫仲乐领奏、九人合奏的《春江花月夜》,最后是三十二人大合奏。为了送美国芝加哥万国博览会参展,《国民大乐》易名为《东方大乐》(谱上的《东方大乐》曲名依稀可见)。纪录片拍摄完毕已是午夜,明星影片公司邀集大乐队全体拍照留念。郑觐文因患有手疾,除古琴独奏之外并未参加大乐队演奏,为邀集全体,加上郑觐文既为大同乐会主任,又是大乐队的创建者,故居中执绰板以“司节”。故而有人说“郑觐文创建了三十二人的大乐队”之说。
这批人员,后来多数都成了民族乐坛的中坚。
这个民族乐队的规模,就当时的中国来说,是相当可观的了。乐队中所用的埙、篪、七十二弦箜篌,乃是郑觐文先生对古乐器的挖掘;五十弦大瑟上使用了“排码”和可使弦随意松紧的弦轸,是筝、瑟制作上的创意和突破。从中我们不难看出郑觐文先生那崇古却又并不泥古的开拓精神。
纪录片拍成以后,原先决定要对外公映,结果也仅是内部放映。根据是沈知白先生在《十日谈》杂志1934年新年特辑中刊载了他的音乐评论《(民国)二十二年的音乐》,文中对大同乐会所制作的乐器以及明星影片公司所拍的这部纪录片有比较详细的评论。他说:“该片内容有郑觐文先生奏古琴《水仙操》,卫仲乐先生琵琶独奏《淮阴平楚》(即《十面埋伏》),会员合奏《夕阳箫鼓》(即《春江花月夜》)与《国民大乐》。郑先生的古琴最为逊色,据说他那时臂患风痛,腕底无力,所以他虽聚精会神,用尽气力,结果还是使听者大失所望。卫先生琵琶独奏,真可说是炉火纯青了。《夕阳箫鼓》本是琵琶专谱,该会改用箫、胡、阮、瑟等乐器与琵琶合奏,倒也别饶兴趣。《国民大乐》也是从琵琶谱中采出的几种乐曲拼凑起来的。《一统山河》就是《将军令》;《锦绣乾坤》就是《霓裳曲》;《神州气象》就是《塞上曲》之四;《风云际会》就是《霸王卸甲》第六节至第九节,只有《大中华》一段不是琵琶谱,却是清代的‘铙歌’。这样勉强连在一起的乐曲,实在没有什么价值可言,倘若这就算是所谓‘保存国乐’‘提倡古乐’,那么我简直不敢表示同情了。”《国民大乐》之名,在人们心目中已根深蒂固,而乐谱上所书《东方大乐》之名依稀可见。为了表达“大同”,《东方大乐》一律改用正谱(五线谱)抄写,当时有位知名音乐家叫张若谷,他虽然“对于西洋的音乐,难保存有怀旧的情调;但是对于中国的古乐,却从没有方法可以感到兴味”;尽管如此,他对大同乐会民族乐队改用五线谱也不得不表示赞赏。
大同乐会用五线谱并不突兀,这不仅是因为王叔咸、柳尧章、郑惠国、卫仲乐等一批会员善奏小提琴,也因为1927年郑觐文就将《春江花月夜》《霓裳羽衣曲》等谱译成五线谱送往德国以作交流,郑觐文也提倡五线谱,还发明过适合首调演奏的七线谱,招收会员以懂五线谱者优先。上海的民间音乐团体,除中华音乐会而外,其他国乐团体是无法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