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琳·霍恩

夏宏

二十世纪新维也纳乐派的重要成员阿尔班·贝尔格与他的老师勋伯格一样运用十二音技法进行创作。贝尔格一生总共创作过两部歌剧：《沃采克》和《璐璐》。1925年12月14日，当《沃采克》在柏林国家歌剧院首演成功后，作曲家得到了很高的赞誉，被称为是“把歌剧带入二十世纪的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更因此将他和格鲁克、瓦格纳相提并论，认为他们是歌剧发展进程中三位伟大的革新者。

在世界歌剧舞台上，像《沃采克》这样语言晦涩、旋律拗口的歌剧显然难成演出市场的主流，即便是在小众的经典录音中也是德奥歌唱家们诠释的版本“唱主角”，很少有非德奥裔歌唱家能以演唱《沃采克》而一举成名的。然而，偏偏在英语世界就有这样一位歌唱家，1964年10月当她在著名的伦敦科文特皇家歌剧院首次亮相时，演出的剧目就是《沃采克》。乐评家阿尔弗雷德·弗兰肯斯坦在观看了她的演出后当即宣称：“作为一位女演员，她优美的歌喉、表情丰富的容貌以及惊人的天赋将使她在未来的美国歌剧舞台上占有一个突出的地位。”而当时，这位歌唱家尽管已年近三十，却仍属于名不见经传的青涩之辈。她，就是后来成为世界最伟大女中音的玛丽琳·霍恩（Marilyn Horne）。

玛丽琳·霍恩1934年1月16日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的布拉德福德。十一岁以后她随全家迁居到加利福比亚的长滩。玛丽琳从小就喜爱唱歌，这显然是受了父亲热爱音乐的影响。她四岁开始在父亲指导下学习声乐，虽然谈不上什么系统的进程与方法，但却由此激发起了对音乐的热情。在高中阶段，玛丽琳原先就读于长滩的工艺高级中学，学的是工艺美术，然而由于酷爱唱歌，于是加入了长滩地区的圣·卢克合唱团，在合唱团指挥威廉·里普利·多尔的指导下练习演唱。圣·卢克合唱团在国内颇有声誉，又坐落于影城洛杉矶，因而经常能得到与为好莱坞电影录制录音和唱片的“首都唱片公司”合作的机会。

高中毕业后，已经认准走职业声乐之路的玛丽琳·霍恩进入南加州大学音乐系，师从系主任威廉·维纳德教授。由于她悟性极高，又肯花苦功勤奋钻研，因而不仅得到了学校颁发的奖学金，并且还被推荐选入二十世纪德国女高音歌唱家洛特·莱曼在南加州大学主持的声乐大师班深造。在这位德奥学派前辈的悉心教诲与提携下，霍恩无论在学习曲目的数量上还是在演唱方法的处理上均有了长足的进步。

或许是身处洛杉矶的缘故吧，与其他歌唱家的成才起步不同，霍恩第一次专业演唱并非是在歌剧舞台上，而是在好莱坞的录音棚里。1954年，年仅二十岁的霍恩得到了一个机会，为好莱坞影片《卡门·琼斯》里饰演女主角的多萝西·丹德里奇的演唱配音。这部由大导演奥托·普雷明格执导的影片是歌剧《卡门》的现代版，它的音乐全部来自歌剧，却将故事移植到了二战期间北卡罗来纳一个生产军用降落伞的工厂里。卡门·琼斯是厂里惹是生非的尤物，当她遇见了年轻英俊的军士乔时，两人便展开了那段交织着痴迷与妒忌的孽缘。影片全由黑人演员出演，饰演卡门·琼斯的“黑珍珠”丹德里奇更凭借此片而成为好莱坞历史上的第一位黑人女主角。不过，尽管她美貌惊艳，天赋出众，但却是一位无法开口真唱的卡门，因而这位获第二十五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的影星在影片里的唱段需由霍恩来为她“捉刀代笔”。二十世纪福克斯影片公司之所以看中霍恩也绝非偶然，因为此前这位南加州大学的高材生就已在多部电视系列幽默剧里为其中的角色配过演唱了，甚至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期她的形象还出现在流行歌曲唱片的封套照片上。由于霍恩在电影《卡门·琼斯》里出色地演唱了卡门的所有唱段，因而这位年轻的幕后英雄也没有受到人们的冷落。霍恩成为由名主持约翰尼·卡森主持的全国广播公司（NBC）的名牌脱口秀节目《今晚》（Tonight Show）的访谈嘉宾。同年，她的第一次舞台处女秀也如期而至：她在洛杉矶歌剧院制作的斯美塔纳歌剧《被出卖的新嫁娘》里饰演了地主米哈的妻子哈塔一角。

虽然实现了自己的舞台梦，但是在职业生涯初期，霍恩似乎仍没有遇上太多的演出机遇。相反，倒是在电视剧、音乐剧领域她搞出了一些名堂，比如她曾主演过一部名叫《古怪恋偶》（The Odd Couple）的电视剧，在剧里饰演了一个逆来顺受还有些神经质的歌手杰姬，后来杰姬竟咸鱼翻身成了一位大名鼎鼎的红歌星！

人生的历程有时就是这般奇妙。就在主演了那个时来运转的杰姬之后，玛丽琳·霍恩的出头之日也到来了，她因在一台由音乐大师斯特拉文斯基指挥的音乐会上演唱而受到大师的赏识。于是，在1956年，斯特拉文斯基邀她参加在意大利举行的威尼斯艺术节，由此开启了霍恩长达八年的欧洲“旅行年代”。在威尼斯艺术节上，霍恩的演唱大受欢迎，其浓眉大眼的容貌、宽厚甜美的嗓音都使她成为听众的宠儿。在此后的三个演出季里，她都是与德国北威州的盖尔申基兴歌剧院一起度过的。在此期间，她不仅获得了与作曲家欣德米特合作参加维也纳音乐节的机会，还于1957年首次亮相萨尔茨堡艺术节，在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埃莱克特拉》里饰演女主角的侍女。

然而，要说到霍恩事业成功的起点，还要数1960年的5月22日。那一天正是盖尔申基兴刚刚竣工的新剧院落成揭幕的日子。在新剧院的开幕大戏上，霍恩饰演了阿尔班·贝尔格的歌剧《沃采克》里那个不贞的女主角玛丽。事实上，要唱好玛丽这个角色，对于此前从未担纲过主角的霍恩而言，不仅在技术层面上挑战多多，光心理上承受的压力就不言而喻；更何况玛丽这个角色其实是女高音，她的音域对霍恩来说也有些偏高。但亏得霍恩有德奥歌唱前辈洛特·莱曼的真传在身，再加之经过德奥舞台上的几年历练，她已不惧怕这部歌剧对自己咄咄逼人的挑战了。霍恩的首演十分成功，她的演唱赢得了长时间的欢呼与喝彩。同年她回到美国，在旧金山歌剧院再次出演《沃采克》，依然好评如潮。由此，玛丽成了她艺术生涯中第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歌剧形象。

如果说一系列《沃采克》的成功上演为霍恩的欧洲“旅行年代”画上了一个圆满句号的话，那么1964年她在纽约的卡内基音乐厅演唱的罗西尼歌剧《塞米拉米德》则堪称是她在美国歌坛上迎来自己全盛时代一个成功的起点。在《塞米拉米德》里，霍恩饰演的青年将领阿尔萨切是一个男性角色，作曲家为其设定的声部是女低音。不过，霍恩天生就是有这种本领，尽管她的“主业”是女中音，却不仅是一个能兼容抒情、戏剧、花腔的全能女中音，更是一个能从女高音到女中音再到女低音通吃各个音域的全能女性歌唱家！在音乐会上，她几乎没费什么力就将这个角色顺利“拿下”，并将其发挥到淋漓尽致。在这次卡内基音乐会之后，霍恩作为一位具有世界一流水准的女中音歌唱家的前景已曙光初照、呼之欲出了。此后，她又相继饰演了一系列罗西尼的歌剧作品，如《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在阿尔及尔的意大利女郎》《泰克雷蒂》和《柯林特之围》等，她也以擅长罗西尼的歌剧而闻名于世，并留下了不少经典的罗西尼歌剧唱片录音，其中，仅《塞米拉米德》就有她分别与澳大利亚女高音萨瑟兰、西班牙女高音卡巴耶以及美国女高音琼·安德森（June Anderson，1952-）合作的三个不同版本，且录制年代跨度从1965年直到1990年，有力地证明了她饰演阿尔萨切这个歌剧人物的无可替代性。尽管霍恩以诠释罗西尼歌剧而名重一时，然而罗西尼的祖国意大利却还一直按兵不动，似乎没有邀请她去访问演出的意思。直到1969年，米兰的斯卡拉歌剧院才向这位三十五岁的女中音发来了邀请。同年3月13日，霍恩首登斯卡拉舞台，然而让人们有稍感意外的是她首次亮相的剧目不是罗西尼，却是斯特拉文斯基的歌剧-清唱剧《俄狄浦斯王》，她在剧里饰演一个悲剧人物——无法抗拒命运、与儿子乱伦的母后约卡斯塔。纵然意大利人对这部非意大利语的当代歌剧所识甚少，但他们仍为舞台上霍恩那音色圆润纯正、情感起伏跌宕的演唱所吸引。她的演唱与表演深刻地揭示出了人物的悲剧宿命。

如果说这场首演还只是意大利人初识霍恩才艺的话，那么第二天晚上的演出则彻底点燃了这个南欧民族内心的激情之火，因为当晚上演的是罗西尼的《柯林特之围》。整个晚上，霍恩似乎是体内装上了永动机似的，她铆足了劲在低音区完成了大段的华丽花腔唱段。据现场目击的《纽约时报》记者评述：“听众们的掌声真正打断正常的演出是从第三幕开始的。霍恩的音量宏大，在那些永无休止的独唱场面上她演唱的花腔就如同是在演唱‘哆-唻-咪’那般轻松。整个晚上霍恩的艺术令人销魂。”是夜，仅仅在一个幕间休息她就接受了长达七分钟的欢呼，这在斯卡拉这个堪称著名歌唱家聚集之地的舞台上是不多见的，而对于一位来自英语国度的女性歌唱家而言则更属罕见。自此，霍恩彻底征服了这座“高贵”的歌剧院。正如1973年霍恩在旧金山歌剧院成功地演释了多尼采蒂的歌剧《宠姬》后舆论界的通栏标题所示的那样：她把歌剧的黄金时代重新带回了美国！

然而，有些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作为一位美国歌唱家，玛丽琳·霍恩纵然征服了包括米兰斯卡拉、伦敦科文特这样顶级的歌剧殿堂，可在1970年以前她却还未站上过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的舞台。要知道从十六岁走上职业演唱之路以来，已经整整二十年过去了。如今当她向学生们谈及此事时，他们都感到难以置信，还是霍恩自己道出了其中的原委：“这是由于我要求获得一个好的角色。当时他们承诺可以为我提供一些次要的角色，但这打动不了我。我要么不演，要演就一定要展示出自己的艺术风格。”大都会向霍恩屈服的时刻终于到来了。1970年，大都会计划制作新版的《诺尔玛》，并遍邀包括萨瑟兰、贝尔冈齐和塞萨尔·西埃皮（Casare Siepi，1923- ，意大利男低音）等大腕加盟，霍恩也在邀请之列，饰演美丽的修女阿达尔姬莎，与饰演诺尔玛的萨瑟兰有多场精彩的对手戏。在歌剧里两人是情敌，然而在私下里霍恩堪称是萨瑟兰在歌坛最好的朋友，她俩曾在萨瑟兰丈夫波宁吉的指挥下上演过一系列意大利美声歌剧。在新版《诺尔玛》里她俩又再次通力合作，为那个晚上奉献了被认为是大都会歌剧院演出史上最令人难忘事件之一的精彩演出。正如她当初承诺的那样，当晚的演出成了名副其实的“霍恩之夜”。当全剧结束后，全场的听众完全被她的嗓音迷醉了，他们一次次地鼓掌欢呼，欲罢不能。于是，霍恩再度出场，将歌剧第三幕终场前阿达尔姬莎的咏叹调又完整地演唱了一遍，并再次赢得长达十分钟经久不息的掌声。这场演出也成为日后霍恩与大都会多达二百五十场以上长期合作的首演秀。后来，她与萨瑟兰、波宁吉又合作录制了《诺尔玛》全剧，它也被公认为《诺尔玛》的权威版本（DECCA 470 413-2，3CD）。

1972年9月19日，作为大都会新演出季的开幕大戏，霍恩与美国男高音詹姆斯·麦克拉肯（James McCracken，1926- ）联袂上演了比才的歌剧《卡门》。自打她早年为电影《卡门·琼斯》配唱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在歌剧的舞台上塑造这个性格刚烈、热情泼辣的女主角。结果，卡门成了她一个具有标志性的歌剧形象。霍恩塑造的卡门被誉为是“最漂亮的卡门”，而这个由伯恩斯坦指挥的大都会歌剧院版也以清一色的“美国组合”而享有盛誉（DG 427 440-2，3CD）。

在霍恩长年的艺术生涯中，她曾与许多指挥大师合作过，其中有一位不得不提，他就是二十世纪美国乐坛杰出的黑人指挥家亨利·刘易斯（Henry Lewis，1932-1996）。他的身份之所以特殊，不仅在于他是霍恩无数场歌剧演出的指挥家，更是她生活中曾经的人生伴侣。亨利·刘易斯出生于洛杉矶，他和霍恩一样毕业于南加州大学。十六岁那年他成为洛杉矶爱乐乐团有史以来的第一位黑人演奏家，演奏低音提琴。后来他转行当了指挥。他与霍恩的相识也颇富喜剧性。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两人相识于一个《被出卖的新嫁娘》的排演现场，其时刘易斯是请来的指挥，在排练过程中他发现在合唱团里不时会涌现出一个与众不同的、优美而富于穿透力的嗓音，于是他惊问他的朋友：“那个男高音是谁？”朋友忍俊不禁，从人群中推出时任合唱团团员的霍恩，两人就此而结缘。1960年，二十六岁的霍恩与比自己大两岁的刘易斯喜结连理，他们在洛杉矶安了家，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安吉拉。然而，对于这段不同肤色的婚姻霍恩的母亲并不看好，她很清楚自己的女儿事业心很强，不会甘当一个指挥家的家庭主妇。果然，后来霍恩夫妇的婚姻出了问题，两人从1974年开始分居，到1979年正式宣告离异。离婚后安吉拉跟随父亲生活。但奇怪的是，离婚后的霍恩和刘易斯的关系较之他们婚姻存续期间反而变得更好了。两人照样在舞台上你唱我随，配合默契。1996年刘易斯因心脏病去世，终年六十四岁。

离婚后的霍恩依然光彩照人地活跃于艺术舞台。没有了家庭的羁绊使得她更天马行空，随心所欲。1994年，她一连推出两张专辑，一张为纪念她从艺六十周年而发行的《玛丽琳·霍恩：歌声中的歌剧女伶》，另一张的标题为《玛丽琳·霍恩：我生命中的男人》（Marilyn Horne： The Men In My Life， RCA 62647-2）。不过，“生命中的男人”可不是她的恋人，而是她所钟爱的美国音乐史上的那几位作曲名家——格什温、欧文·伯林、科尔·波特、理查德·罗杰斯以及伯恩斯坦等。霍恩借此畅畅快快地过了一把早年演唱百老汇音乐剧和好莱坞电影歌曲的瘾。霍恩的经典唱片还有1981年她与女高音萨瑟兰、男高音帕瓦罗蒂组成“三巨头”，在林肯艺术中心举行的那场轰动世界的现场音乐会实况（DECCA 417 587-2）以及那套题为《一个黄金时代的回忆》（Souvenir of Golden Era， DECCA 968 252-2，2CD）的专辑。这套发行于2008年的专辑精选了她一生中最脍炙人口的十二首大型歌剧咏叹调，全方位地展示了霍恩作为当今世界第一女中音的精湛造诣和艺术才华。尽管唱片策划者的本意是把她与历史上两位最伟大的歌剧女中音玛丽亚·马里布兰（Maria Malibran，1808-1836）、宝琳·维亚尔多（Pauline Viardot，1821-1910）相提并论，然而事实上它更像是浓缩了玛丽琳·霍恩六十年艺术生涯的一部“盖棺定论”之作。

1999年，六十五岁的霍恩正式宣告从舞台上退休。正如《纽约时报》记者扎卡里·伍尔夫指出的那样：霍恩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统治了美国的歌剧界，她已然成为代表美国歌剧界的一个公众形象。而她所撰写的两部自传《我的生活》（My Life，1983年）和《歌声依然》（The Song Continues，2004年）则坦率真诚地向世人敞开心扉，娓娓道出她精彩一生的点点滴滴。

2014年恰逢伟大的女中音歌唱家玛丽琳·霍恩八十大寿，仅以此文聊表祝贺，并祝她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