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

叶倾城

那时我在湖南一家广播电台做夜间谈话节目的主持人，午夜11点半之后，无数人的悲伤心事尘暴一样飙起。

在某一个深夜，他打电话进来。他一直在长沙打工，妻子在广州，两个小孩交给老人在带。这是当前最典型的农村家庭模式。

他们夫妻七八年了，每年只有过年回家才能聚半个月。为了省钱，电话也打得不多，主要靠短消息或手机QQ联系。这一两年，他发现，妻子的短消息回得少了，QQ头像也总是灰着。也许是太忙了吧。

偶尔一次相聚，他在妻子包里发现了上千元港币。他猜到了妻子在做什么，他和妻子谈，说不要打工了，我们都回家吧，去种田。家里总还有好几亩水田，饿不死的。妻子说：不要，有两个孩子要养。

生活继续，妻子按时给家里汇款。他拼命打工，但他没有文化，也没有手艺，只有力气可卖。

突然间，妻子的电话打不通了。惊惶失措的他联系到了妻子的娘家，人家说：你不要烦她了。她心里是有这个家的，会尽心的，会回来的。

终于，他从妻子的三亲六戚里探听到了她的手机号，也知道妻子遇到了一个愿意包养她的人。妻子和娘家人，全没当这是一份终身职业，都泰然地接受未来：会回来的。

但是他不甘心。他给妻子发去了长长的短消息：你还记得我们在张家界、在湘潭说过的那些话吗？她回：你不要放这些屁在我手机上。

妻子再次换号，他彻底联系不上她了。

安慰无济于事，更轮不到我去进行道德审判，我缓缓地拉下话筒开关，推上音乐。语言停止处，唯有音乐。

下节目后已经很晚，我还是把沈从文的小说《丈夫》找出来重看了一遍。小说讲的是上世纪20年代的湘西。“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男人通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子名分上仍然归他，养得儿子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

有一天，一位年轻的丈夫到了花船上。当着他的面，妻子的客人大声豪气地说：“今夜不要接客，我要来。”丈夫悲从心头起，甚至钱都安慰不了他。“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沈从文是温柔敦厚的，他让这对夫妇第二天一早都回乡下去了。而近一个世纪后的妻子，没有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