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宗元“方其中圆其外”的道德修养方法论*

2014-04-01 01:36刘亮红
关键词:文治柳宗元道德修养

刘亮红

(1.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2.湖南省社会主义学院 科研部,湖南 长沙 410001)

柳宗元的理想人格既有最高层次的圣贤人格,又有对普通人来说最具可行性的君子人格,而且不论是圣贤理想还是君子人格,都体现出柳宗元在其哲学观、天道观及文学观中所一以贯之的致用务实思想。他心中理想的圣人便是集君与王的美好人格理想于一身的,而他对于君子人格的期许和要求则更加典型而具体地代表了柳宗元道德修养的理想人格表达。正因如此,他关于道德修养的方法论也是侧重于君子而言的。柳宗元关于道德修养方法的论述较集中地体现于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至永州期间给妻弟杨诲之的《说车赠杨诲之》、《与杨诲之疏解车义第二书》及《与杨诲之再说车敦勉用和书》等书信中。信中柳宗元以车为喻,明确地说明作“说车”诸文的目的即是“固欲其(指杨诲之)方其中,圆其外”[1],以“有益乎行于世”,比较全面地阐述了自己“方其中圆其外”的道德修养方法论。

一 植志笃道

柳宗元非常重视学习对于成人成圣的重要性,他认为有道的君子并非天生而就,而是后天学习而成。圣人之道更是如此,“圣人之道,学焉而必至”[2],圣人之道也是孜孜不倦、不断学习的结果。柳宗元认为君子与圣人的区别之一即在于圣人用心而君子立志,如在《与李翰林建书》中他就提出“圣人用心、贤士君子立志之分”,要成为真正的君子首先必须立志笃道。因为是否立志行道是能否成为君子的前提与基础。古往今来能有一番成就者都是立志笃道之人,柳宗元也是少年时就树立起宏伟志愿的,并且他将学习的基本目标定义为植志,认为学习的过程亦即树立远大志向,笃行圣人之道的过程,而且一旦认定了就要笃信力行,坚定不移,“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

君子学以植其志,信以笃其道。[3]

始仆少时,尝有意游太学,受师说,以植志持身焉。[4]

始仆之志学也,甚自尊大,颇慕古之大有为者。[5]

幸而好求尧舜孔子之志,唯恐不得,幸而遇行尧舜孔子之道,唯恐不慊。[6]

至于君子要植什么志,笃何种道,柳宗元明确提出其所立之志即孔子之志,亦即忠正信义之志,而其所应笃行之道即是尧舜孔子的利民济世之道,“以忠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7]。

柳宗元认为,君子以德行修养为本,植志笃道,首先要“诚其中”[8](P880),内心的得诚比起外物的铄己更为重要,“积于中,得于诚,往而复,咸在其内者也。彼告而后知,示而后哀,由外以铄己,因物以激志者也。中之积,诚之得,其为贤也莫尚焉”[9](P639)。其次,要习圣人之书,颂圣人之言。柳宗元强调君子加强道德修养少不了学习孔子之道、圣人之书,而且既以从孔子之道为志,就要笃定持续,就不能再去学习些怪异、杂乱的其他学说,而孔子之道及圣贤经典才是君子道德修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且永久受用的源头活水,是君子道德修养之本:

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其归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贤士所懔懔者。求孔子之道,不于异书。秀才志于道,慎匆怪、勿杂、勿务速显。[8](P880-881)

此外,柳宗元还将立志与为学、为文统一起来,分析志与学及辞的关系,强调学以植志,尽管志已存但还是离不开辞存,时至及自己的刻苦努力,这样才能从容行道:

志存焉,学不至焉,不可也;学存焉,辞不至焉,不可也;辞存焉,时不至焉,不可也。今以子之志,且学而文之,又当主上兴太平,贤士大夫为宰相卿士,吾子以其道从容以行,由于下,达于上,旁施其事业,若健者之升梯,举足愈多,身愈高,人愈仰之耳。道不误矣,勤而不忘,斯可也;怠而忘,斯不可也。舍是,吾无以为决。子其行焉![9](P639)

这是柳宗元在《送表弟吕让将仕进序》中的一段话,文中他不仅提醒吕让为官一方要深入群众了解百姓疾苦,学习圣人用心之道;而且借吕让与他探讨“通其辞,干于仕,庶施吾道”的机会,在肯定吕让谨遵圣人之道之后,还强调循圣人之道行世处事时要“勤而不忘”,而不能“怠而忘”,再次强调要持之以恒地学习以植志,勤奋实践以笃道。

二 固其本,养其正

自永贞革新失败被贬永州后,尽管柳宗元仍有重回政坛造福苍生的强烈愿望,但无奈此时的革新派已经成为了人们诬陷和攻击的目标,即使是曾经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对他们多有诟病,正如他自己所形容的,“贬黜甚薄,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渐成坚民。饰志求进者,更罟仆以悦仇人之心,……而仆辈坐益困辱,不罪横生,不知其端”[10],加上革新派在朝廷树敌太多更使柳宗元重回政治中心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但是,柳宗元并没有因此而一蹶不振,苦难的人生历程和痛苦的生活磨难反而让他冷静下来更深入地思考社会与人生,其思想也变得更加睿智、圆融,仍是怀着对孔子之志及圣人之道的笃定自信,更加重视自己的道德修养:

君子志正而气一,诚纯而分定,未尝摽出处为二道,判屈伸于异门也。固其本,养其正,如斯而已矣。[11]

作为君子,在或屈或伸、或出仕或隐退的不同境遇里都应当坚持利安元元的本心,养成端正精一的志向,不顾颠踣,勇往直前,在困境中顽强执着地寻求立身行道的出路。在《送崔群序》中,柳宗元将崔群比喻为贞心劲质的苍松,禀和气之至,故能合以正性,做到本固而气正:

贞松产于岩领,高直耸秀,条畅硕茂,粹然立于千仞之表。和气之发也,禀和气之至者,必合以正性。于是有贞心劲质,用固其本,御攘冰霜,以贯岁寒,故君子仪之。[12]

和孟子所主张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13]一样,柳宗元也认为历经困顿、体验疾苦也是士大夫道德修养的工夫之一。在《送表弟吕让将仕进序》中他就在给即将出仕为官的表弟吕让的临别赠言中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这种思想及对吕让多了解民生疾苦,多体验百姓生活以“固本”的期盼:

吾观古豪贤士,能知生人艰饥羸寒、蒙难抵暴、捽抑无告,以呼而怜者,皆饱穷厄,恒孤危,訑訑忡忡,东西南北无所归,然后至于此也。[9](P638)

柳宗元认为,对于百姓的关心而表现出来的真诚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士大夫不管是为文还是出仕为官,都必须对生人之艰有切肤之痛、内心之忧,而不是道听途说地有感而发,所以他特别强调中之积及诚之得,如此,循环往复才能成为真正“以利安元元为务”的圣贤君子。

与其哲学思想相一致,柳宗元在治学修身方面也具有比较明显的融合儒道佛的趋势。尽管柳宗元一直以志于圣人之道自居,但他仍能以开放明智的态度冲破门户之见,对其它学说都予以了公正的评价与应有的肯定,否定“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成见,并认为佛教与道家的部分思想是与儒家圣人之道殊途同归的,在坚持“悉取向之所以异者通而同之,搜择融液,与道大适,咸伸其所长而黜其奇斜”[14]的原则下,是可以为儒学之士的道德修身与齐家治平所用的:

予观老子,亦孔氏之异流也,不得以相抗,又况杨、墨、申、商刑名纵横之说,其迭相訾毁抵捂而不合者,可胜言耶?然皆有以佐世。[14]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爽然,不与孔子易道。……吾之所取者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15]

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太史公以着其洁。[16]

他也主张君子在修养德性时采用道家清静虚空的修养工夫,“去尔中躁与外挠,姑务清为室而静为家”,“铺冲虚以为席,驾恬泊以为车,浏乎以游于万物者”[17]。可见,柳宗元在道德修养方法方面是兼收并蓄的,认为有益于君子固本养气的佛家、道家的方法皆有可用之处,可以作为儒家道德修养方法的有益补充,完全不必囿于门户之见而不敢采用。

三 韬义服和,外圆内方

在道德修养方面主张韬义服和,外圆内方,是柳宗元从自己痛苦经历中得出的切身感受,也是他对实现自我和谐提出的最具体的修养方法。

柳宗元和刘禹锡等革新家,满怀“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的理想,锐意改革,结果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革新失败、被贬永州的巨大伤痛,让柳宗元明白了仅靠一往无前的勇气与满腔的热情去实现自己的革新理想是不可能的。痛定思痛,他在儒家所提倡的“中庸”思想的基础上,结合《易经》、《老子》、《庄子》的思想,系统地提出了“韬义服和、外圆内方”的,思想境界又高于先前“标志笃道”、“固本养气”阶段的道德修养方法论。

《佩韦赋》中,以大量的历史事例为戒,告诫自己不能太柔或太刚,亦不能太直,认识到纯柔或纯刚于为人处世的危害,提醒自己要学仁圣之善谋,“执中而俟命”,坚持“韬义于中,服和于躬”,以做到“寡过乐终”:

宽与猛其相济兮,孰不颂兹之盛德。克明哲而保躬兮,恢大雅之所勖。阳宅身以执刚兮,卒易师而蒙辜。……纯柔纯弱兮,必削必薄;纯刚纯强兮,必丧必亡。韬义于中,服和于躬;和以义宣,刚以柔通。守而不迁兮,变而无穷。交得其宜兮,乃获其终。[18]

柳宗元多用比喻来强调为人处世必须刚柔相济,曲直变通,不能一味柔或一味刚,也不能曲到底或直到底,一切根据客观形势的变化而变化,时中咸宜才能避免过犹不及,才会不偏不倚,恰当中正,而这正是其所一贯追求的“大中之道”本质内涵的体现。

可以说,韬义服和、外圆内方的修养工夫是柳宗元道德修养工夫论的核心与灵魂,在与杨诲之的多次书信往来中,他也再三以车为喻,来说明君子处世如何做到内方外圆。柳宗元以车为喻,认为以君子中正之道行世如果只能方其中而不能圆于外,不会适时变通,也会有遭遇挫折碰壁的时候,因为浊世之中善人少而不善之人多,“中之正不惑于外,君子之道也。然则显然翘然,秉其正以抗于世,世必为敌仇,何也?善人少,不善人多,故爱足下者少,而害足下者多。吾固欲其方其中,圆其外,今为足下作《说车》,可详观之。车之说,其有益乎行于世也”[19](P462)。柳宗元以车为喻,说明君子行世像行车一样才能行之久远。做车的材料质量不好车容易烂,工艺不精车也无法走得快,车厢不方正无法载人,车轮不圆也无法疾驰于道,“材而不良,则速坏。工之为功也,不攻则速败。中不方则不能以载,外不圆则窒拒而滞。方之所谓者箱也,圆之所谓者轮也。匪箱不居,匪轮不涂”[19](P462)。柳宗元还再三指出行车的关键就在于上面提出的四个条件:“存乎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而方其中”[18](P462)达到材良、器工、圆外、方中四个最主要、最基本的条件,然后具备一般的车所具有的基本的要件,如车箱、车轮、中轴、车辕、车盖、车轼等,就会无往而不胜,这既是说车,更是喻人,柳宗元以车为喻,认为杨诲之已经“材良、器攻与方中”,惟一可能不足的就是“圆其外”,因而进一步勉励他,“果能恢其置若箱,周而通之若轮,守大中以动乎外而不变乎内若轴,摄之以刚健若蚤,引焉而且御乎物若辕,高以远乎污若盖,下以成乎礼若轼,险而安,易而利,动而法”[19](P462),就是人中之君子了。如此,君子就相当于一辆质量优良功能齐全的车,按车之道处世行道就能做到外圆内方、质良器攻,就可任重而行远,修平而治齐。

柳宗元多次重申君子行道中方外圆的重要性,但杨诲之仍有误解,认为其所说之圆意即圆滑世故,苟容取合。对此,柳宗元特别解释:

然吾所谓圆者,不如世之突梯苟冒,以务利乎己者也。固若轮焉:非特于可进也,锐而不滞;亦将于可退也,安而不挫;欲如循环之无穷,不欲如转丸之走下也。乾健而运,离丽而行,夫岂不以圆克乎?而恶之也?[19](P463)

柳宗元认为君子的外圆并不是圆滑以趋利,苟合以取容,而是像车轮一样牢固圆融,勇往直前时锐而不滞;必要的后退时也可安而不挫。君子为人处世与其追求循环无穷之极致,不如追求像车轮一样守其内而不迁、应于外而“变而无穷”、顺势而为。可见,柳宗元所说的“圆”是一种辩证的哲理,不仅是君子、圣人圆融完美的人格特征,也是应若变化、“交得其宜”的时中精神、权宜精神的体现,说到底是柳宗元所孜孜以求的大中之道的体现。

[1] 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33·与杨诲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 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24·送从弟谋归江陵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 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23·送薛判官量移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9.

[4] 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34·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9.

[5] 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34·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9.

[6] 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25·送娄图南秀才游淮将入道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9.

[7] 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30·寄许京兆孟容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9.

[8] 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34·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9.

[9] 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24·送表弟吕让将仕进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0]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30·与萧翰林俛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1]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22·送萧炼登第后南归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2]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22·送崔群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3]孟子·告子下[M].

[14]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25·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5]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25·送僧浩初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6]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34·答韦中立论师道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7]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2·解崇赋(并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8]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2·佩韦赋(并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9]吴文治校点.柳宗元集·卷16·说车赠杨诲之[M].北京:中华书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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