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杰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433)
张履祥(字考夫,学者称杨园先生,1611—1674)与黄宗羲(字太冲,号南雷,学者称梨洲先生,1610—1695)、陈确(字乾初,1604—1677)都为刘宗周(字起东,号念台,学者称蕺山先生,1578—1645)的重要弟子,但是张履祥的思想却与刘宗周以及黄、陈等偏向于心学一系的学者有所不同,他中年以后转向于程朱理学,后来成为清初尊朱辟王思潮的先驱。那么师事于刘宗周,对张履祥产生了哪些影响?刘、张二人的学术思想都有哪些差异?张履祥后来又是如何传承蕺山之学?这些问题一直都没有得到很好的解答。当代学者赵园就曾说过:“在有清一代朱学中人,张履祥与刘宗周的学术关系,是有待解释的。”[1]
比张履祥稍晚的陆陇其(字稼书,1630—1692)在《松阳钞存》中记述吕留良(字用晦,号晚村,1629—1683)对此的评论:“考夫虽师念台,而不尽从其学。考夫之于念台也,犹朱子之于籍溪、屏山、白水乎?非延平之比也。”[2]这是说朱熹(1130—1200)早期的三位老师胡宪(籍溪)、刘子翬(屏山)、刘勉之(白水)对他的影响远远不如后来传授二程之学的李侗(延平),朱熹后来的治学与早期三师长已经大不相同了。张履祥师从刘宗周而其治学却从王学转向朱学,因此吕留良称赞其并不尽从刘氏之学。张履祥晚年的重要友人凌克贞(字渝安,1620—1690)则说:“先生生于明季,少时向道,闻山阴刘先生为海内学者所宗,往受业于门。先生德器温粹,陶淑于山阴,更觉从容。归而肆力于程、朱之书,学益精密,识益纯正。仰质先圣,其揆一处,洞悉无疑。而同学者,或诋其说之异同,不知信程、朱即所以信孔、孟。”[3]凌克贞看到了张履祥之学术与黄宗羲、陈确等人的异同以及同门之中的诋毁,认为张履祥转向程朱一系使得其学术更加“纯正”,因为程朱之学为孔孟正传,“程朱之书,翼经而行,如日月之丽天”[3]。但是,凌克贞也看重张履祥师事刘宗周一节,认为这是对张履祥的“陶淑”,使其更为“从容”。吕留良与凌克贞二人看法略有不同,可见就刘宗周对于张履祥的影响究竟如何,当时就难以评说了。
后来的学者,大多更为凸显张履祥感悟“师说之非”,认为他转向程朱,正是为了补救“师说之非”。邵懿辰(1810—1861)说:“念台刘公设教山阴,以‘慎独’、‘主静’为宗。先生闻而往师之。年三十余,屏居教授,益刻勤于学,夜不就枕者十余年。既而悟师说之非,乃力辟王氏,壹心于程、朱。[4]方东树(1772—1851)说:“先生尝师山阴,故不敢诵言其失,然其为学之明辨审谛,所以补救弥缝之者亦至矣。”[5]此类说法成为后来讨论刘、张关系的主流。因此,刘宗周与张履祥师生之间的关系,还有必要进行较为细致的梳理。
问学于蕺山,是张履祥一生之中的大事件。虽然他在刘门的时间不到三个月,但是师弟之情却很深,对其思想的发展也有很大的触动。
张履祥对于刘宗周的向往,其实很早就有了。二十二岁时,张履祥的好友颜统(字士凤,1608—1643)去金华,他作有《送颜士凤之金华序》,其中就说:“绍兴刘念台,倡教和靖书院,斯道未坠,或在于兹,予欲问业,贫不泽游,志而未逮,士凤归来。曷迂道秦山之阴,先予请见焉,以益广其所得也。”[7]463和靖书院即“古小学”,刘宗周在此举证人社讲学,在两浙一带影响颇广,所以张履祥心向往之。真正让张履祥决心前往蕺山受学,在他三十三岁与祝渊(字开美,1611—1645)订交之后。苏惇元(1801—1857)《张杨园先生年谱》崇祯十六年条说:“是冬,开美被逮赴京,先生偕钱字虎、一士送至吴门……明年春,遂因开美请事刘先生焉。”[6]1495当时祝渊因为抗疏论救刘宗周而获罪,之后即执弟子礼于刘氏,朝夕请事,为学日进,是年之冬,祝渊被逮入京。张履祥与其在嘉兴相见并送至苏州,二人正式订交,祝渊因此而推荐张履祥问学蕺山。
崇祯十六年(1643)刘宗周被革职为民,回到蕺山继续他的讲学活动。第二年,即甲申年(1644)的二月,张履祥偕同好友钱寅(字字虎,1614—1647)正式蕺山问学。问学之余,又选其札记《愿学记》之中的条目求教,刘宗周给予了评点,归来之后抄录为《问目》一书。这年冬,又以续得之语寄呈,之后抄录为《甲申冬问目》。关于此事,张履祥自己有记录:“祥既见刘先生,出《愿学记》求教。先生甚喜,问曰:为此几年矣?对曰:自己卯秋,胸中若有会,因横渠先生有云:胸中有所见,即便劄记,不记则思不起。念穷居独学,虽或有见,疑信半之,以是随其所得,辄复书此,以就正师友,今日正欲先生示以得失。先生手受曰:徐观之。祥因退。次日,先生问曰:所记云学象山而失者,其流为无忌惮,是则然矣。其云学伊川而失者,其流为原人,何居?得非以其规矩绳尺而言乎?对曰:然。先生曰:敬义夹持,便无此失矣!”[7]872张履祥在山阴约逗留二个月,经常陪侍于刘宗周的身边听讲、论辩,涉及的主题有敬义夹持、坐下工夫、功利之习、人心道心、立命之说、禅学、举业等等。[7]870-966
从蕺山回来,携带有《人谱》、《证人社约》等书出示门人。是年夏四月,张履祥开始记录《言行见闻录》。[6]1496其首条即记载刘宗周之言:“山阴刘先生曰:世人以六尺为性命,吾人以性命为六尺。”[7]870在此书之中陆续记录与刘宗周相关有三十六条之多,从问学情形到刘门师弟子的嘉言善行,都有详细记述。
顺治二年乙酉(1645)闰六月,清军攻占杭州,张履祥听闻刘宗周绝食二十三日而卒之后,痛哭不已。[6]1497其后,张履祥即与同门友人商议祭祀之事。他在与刘宗周之子刘汋(字伯绳,1613—1664)的书信之中说:“今年春,乾初、仲木两兄陪先师春祀,弟准拟秋闲一行,竟以势不能出而止,愧负实多。一年之别,兄之进德已深,何以教我?仲彝兄慨然欲继其兄之学,开美当为含笑入地。今欲于龙山书室奉祀先师,而配以开美,然必告之仁兄而后行,事敬之道也。”[7]27这 年 春,陈 确 与 吴 蕃 昌 (字 仲 木,1622—1656)去山阴祭祀刘宗周,当时张履祥未能成行。龙山书室当为祝渊之弟仲彝读书之所,张履祥、陈确等人经常在此讲学,所以他们打算在龙山书室专门祭祀刘宗周与祝渊。顺治九年壬辰(1652)冬,张履祥亲自到山阴,祭刘宗周,在《告先师文》中说:“岁维壬辰十月朔,越二十有四日,桐乡门生张履祥,以海宁门生陈确、海盐门生吴蕃昌之约,求遗书遗像,将奉之以归。”[7]635当时应同门友人陈确与吴蕃昌之约,张履祥向刘汋求得刘氏遗书、肖像带回浙西,遗书供友人与弟子抄录研习,遗像则当为龙山书室祭祀之用。顺治十七年,张履祥五十岁时在早年的《问目》之后写下跋语:“此甲申仲春,执以求教先师之册也……今去此十六七年,过失多于前时,学问益负初心,抚此徂光,用深悲叹。哲人既萎。问业无门,徒有惘惘没齿而已。”[7]698他感叹先师辞世十六七年,自己的修身、为学都有负于先师,可惜再也没有机会问学了。
总之,作为刘门高弟的张履祥,对于刘宗周一直念念不忘。张履祥所作的《上山阴刘念台先生书》、《先师年谱书后》、《告先师文》,以及在与同门友人叶敦艮、吴蕃昌等的书信之中,经常提及先师刘宗周对他的影响。在与其他友人或弟子的论学书信之中,也每每提及先师之学术与人格,尊师重道之意溢于言表。即便是到了人生之暮年,提及先师仍旧十分恭敬。康熙四年,刘宗周辞世已二十年,张履祥在给何汝霖(字商隐,1618—1689)的信中说:“辱示先师遗稿。谨俟精力稍王,斋宿而后读之,读毕当奉返也。”[7]130康熙十年,张履祥病逝前两年,他在与吕留良的信中说:“年来燕居,深念先师遗训:‘非其义所出,一箪之食不可受于人。’”[7]199可谓一日为师,终身敬之。
问学蕺山,对于张履祥的思想发展来说,影响非常深远。除去前文所述,更为重要的是经过刘宗周的指点,张履祥对于道学的体认得到了升华。他在《愿学记二》中说:“吾见刘先生后,自信益笃。”[7]740他在《上山阴刘念台先生书》中说:“今岁春得见夫子。不以祥之不肖,不足以辱至救,反复启诲,诚哉天地父母之心,惟恐一物之不得其生成,一子之弗克肯构也。且于祥所出以质之夫子者,多见许可,益勉以弗生退阻。临行谆谆,复以体认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为言。退而思之,涣若发蒙,于前所谓志帅、致知、立诚、主静种种功夫,一旦会归于一,真有怡然理顺之乐。祥虽至愚,以十有余年孜孜矻矻,稍得尺寸之益,以庶几自列于人,数以见可于君子。忍不及此壮强,益加努力,以期至于君子而不至于小人,乃以自弃哉?是以拜别以来,无日不体此意,必求无负于夫子之教。虽无大益,亦幸无甚损。”[7]22-23张履祥感佩于刘宗周的“反复启诲”,真是“天地父母之心”,刘氏的教育拳拳在于成人成物,而无一毫功利之心。张履祥在问学之前,用力于道学有十多年,见识颇高,故诸多看法都得到了刘氏的许可。临别之时刘宗周又教其体认动静,这些讲解使得张履祥对于“志帅、致知、立诚、主静种种功夫”的理解进一步深化,“一旦会归于一,真有怡然理顺之乐”。刘宗周具有统合性的学术,使得张履祥多年研习所得,得以打通,确实起到了“陶淑”之功。
之后,张履祥与刘宗周还有不多的几次书信往来,继续问学。刘宗周去世之后,通过对《人谱》等“刘氏遗著”反复研习,进一步领悟蕺山之学的精华。可以说刘宗周的人格与学术,影响了张履祥的一生。比如刘氏认为乱世不宜讲学,也不轻易接受拜师,这些都为张履祥所接受。顺治二年(1645)刘宗周给张履祥的回信中曾说:“今乾坤何等时,犹堪我辈从容拥皐比而讲道论学乎?此所谓不识人间羞耻事者也。仆是以入山惟恐不深,求死惟恐不速矣。”[8]张履祥对此非常认同,后来他在与吴蕃昌的信中就提及此条先师之教,对于“紫薇之会”、“湖州同志有读书约之举”等活动都表示“不以为然”。[7]61他在《书龙溪天心题壁后》中说:“所为讲学不过一时习尚所重,好名之人因互相声势,以为夸耀里党,媚合当途之诡径,非有向学崇道之心也。”[7]593张履祥终身不愿受人一拜,宁可处馆授书也不愿像晚明学者那样公开讲学,与刘宗周的教导不无关系。张履祥特别推崇刘宗周的《人谱》,一直以此书教导弟子。四十三岁时,他在与吴蕃昌的书信中说:“先师《人谱》及《证人社约》,幸各寄一二十册,远近士友闻兄改刻此书,属弟求取者甚众。然此书流播人间,不特先师教泽益以深广,亦今日人心之幸也。”[7]670到了顺治十七年(1660),张履祥五十岁时,在与好友何汝霖的书信中也提及《人谱》:“郡中诸兄,如易修、敬可、子修、晋臣、元龙俱未得《人谱》看,乞以六、七册附往赠……赠之即以规之也。”“袁黄《功过格》竟为近世士人之圣书,故欲假《人谱》之论以药石之,可省几许唇舌。”[7]116-117张履祥认为《人谱》比《功过格》更具有“药石”之功,可以端正人心,所以听说吴蕃昌刊刻此书就多要一些来广为传播。他还说:“人各有至暗之处不与人见者,所谓隐微也。此处可使人见,方为光明。”[7]1055《人谱》所倡导的省过、改过方法,对于张履祥的道德践履影响十分深远。
张履祥深受刘宗周的影响,后来却没有继续沿着心学一系继续发展。随着明朝的灭亡,面对风俗、人心的败坏,究竟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学术来实现儒者的抱负?张履祥与同门陈确、黄宗羲等人各自有着不同的看法。他选择了“由王返朱”,与先师之间的思想差异也就越来越大了。对于“诚意”、“慎独”等观念,张履祥也有与先师不同的解释。
张、刘学术上的分别,主要在于如何看待王阳明(1472—1529)。张履祥曾说:“延陵同学语予曰:‘先师于阳明,虽瑕瑜不掩,然未尝不深敬。而子何疾之深也?得毋同异?’予曰:‘何伤耳?孔子大管仲之功,而孟子羞称之,彼一时,此一时,道固并行而不悖也。’”[7]1163刘宗周仍敬重王阳明,认为王学是瑕不掩瑜;张履祥则几乎全盘否定王学,为何有如此巨大的差别?张履祥将此与孔、孟对管仲的不同评价相比,原因就是“彼一时,此一时”,对于王学的态度,在不同的时期就有不同的表现。这也有一定的道理,到了张履祥的后半生,面对明清鼎革的乱世,世道人心更非刘宗周生活的晚明时期可比,所以也就不得不进行更为彻底的批判。[9]
张履祥问学蕺山之后,逐渐从阳明心学转向了程朱理学。这一阶段张履祥的思想状况,从二十多年后他自己对《问目》的自批中也可以看到,这一自批作于他的晚年,张嘉玲(字佩葱,1640—1674)问学之时。[10]诸如“言致知而不及格物,则汩没于‘良知’而不觉者也”、“当时于朱子之书未尽读,故所见如此”、“亦不脱‘良知’二字”、“‘良知’之言也”、“此惑于邪说,而不自知其失者”[7]687-697等等,可见张履祥一意程朱之学以后,对于自己师从刘宗周这一阶段仍然不脱王学阴影有所不满。后来,张履祥在与友人书信中说:“去冬所谕‘喜怒哀乐未发以前’一段疑义,弟初于先师语录闻其说而悦之,已而证之朱夫子《与湖南诸公》一书,深悔前时所见之失。因以为定论,而反而求之日用之间……”[7]81由此可知,学术转向之后的张履祥不再拘泥于师说,而是崇信于朱子并落实于践履。
再看张履祥对于刘宗周的“慎独”之学理解的前后变化。在《愿学记二》中有几段关于“慎独”的记录:“只独之不慎,便是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试思一念不慎,长多少过恶来。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此际工夫煞是紧要。”“养气功夫全在慎独,仰不愧、俯不怍,则塞乎天地之间。只此一气,配道义则至大至刚,不慊于心则馁矣。”“‘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此为慎独之学。”[7]475-477第一条下有自注:“本刘夫子之意而推言之。”从这几条来看,其主导思想近于刘宗周的慎独之学,为学的工夫只有慎独,体会独体,将“独”说得也有点玄妙。到了张履祥五十四岁时,他说:“世人虚伪,正如鬼蜮,先生立教,所以只提‘慎独’二字,闻其说者,莫不将独字深求,渐渐说入玄微。窃谓‘独’字解,即朱子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处,一语已尽,不必更着如许矜张。吾人日用功夫,只当实做‘慎’之一字。”[7]1093由此可知,后期的张履祥更倾向于朱子对“慎独”的解释,避免刘宗周“慎独”之教所导致的“玄微”,也即避免王门后学的种种弊病。具体而言,张履祥避免谈论有可能走向玄虚的本体之学,着重强调的是可以落实于道德践履的工夫之学,所以他才提出“慎独”的“独”字解释到“独知之处”即可,需要强调的只是“慎”字,即将“慎”作为一种工夫落实在人伦日用之中。
对于刘宗周晚年倡导的“诚意”之学,在后期的张履祥那里同样有了较大的转换。刘宗周著有答董标的《心意十问》,张履祥应该早就读过,后来他作有《书某友心意十问后》一文。其中说:“窃谓‘诚意’二字,‘意’字不必讲,只当讲‘诚’字。在学者分上,还只当所以诚之之方,而实从事焉。如善如何而择之精,如何而执之固,在我何处是择焉而不精,何故却守之而不固,一一请从先生发明,方为有益也。予初至山阴,朋侪中亟称某友于先生之门有《诚意十问》,又有《诚意十疑》。私谓此友必深心学问之士,时以不及见其所问为恨。今日阅此,不觉二十年来耿耿之心,忽焉消解。因思此友平日都是从禅门寻讨消息,于日用功夫全无头绪,执此以往,将终其身而无所得也。噫!弊也久矣!又妄意此友胸中本无所见,亦非实有所疑而后发问,只因先生以‘诚意’为教,立此十问题目,强设疑端,以足其数而已。不然,何以十端之中,竞无一语真切著里之言乎?”[7]596此文当作于张履祥晚年,对董标倾向于心学及其禅学气息大加批评,认为过于讲求“意”就会在日用功夫之中茫然无绪。张履祥自己对于“诚意”的解释,与“慎独”相似。在他看来,具有本体意义的“意”字不必讲,只要讲求与日用工夫相关的“诚”字即可,“诚之之方”即如何去择善,如何去固守。他的这种看法与董标不同,与刘宗周对董标的回答也不同。刘宗周说:“意者,心之所以为心也……著个意字,方见下了定盘针,有子午可指。”[11]可见刘氏还是十分看重“意”本身的。黄宗羲就特别欣赏刘宗周的“意体”之学,认为“意为心之所存非所发”是先师的重大创获,而这恰恰是张履祥等倾向于朱学的刘门弟子所特别反对的,这也是刘门弟子思想分歧的关键问题。与张履祥看法相近的恽日初(字仲昇,1601—1678)所编《刘子节要》也即删去了刘宗周谈“意”的条目,这引起了黄宗羲的强烈反对。[12]
无论是对于王阳明,还是对于先师刘宗周,在选择学术的承继、取舍之时,张履祥都有自己的标准。他说:“窃以前人已死,其得其失,论之固已无益于彼。在吾人,既欲取以为法,则其得者固当择而取之,其失者亦当择而舍之也。是固不可以不论之详。”[7]201-202从如何有益于当时的世道、人心出发,张履祥的学术才由王学一系转向了朱学一系,他对于蕺山之学的评述,其立场也是朱学的。张履祥曾多次提及友人朱天麒的批评:“癸巳,韫斯以予《初学备忘》质之裒仲,裒仲曰:‘山阴不脱姚江习气,吾是以不敬山阴。考夫看来不脱山阴习气。’韫斯述其言告予,予答之曰:‘吾于先生之学,未能得其万一,况敢言脱乎?’然未尝不服裒仲之知言。少年见理端的,仅见此人。”[7]1080-1081从此条可知,张履祥对于自己尚未脱去刘宗周的影响有所警觉,他一直都在努力使其学术成为纯正的朱学。
此外,张履祥的思想不同于刘宗周的,还有他的好谈治生、重视农业。这无疑也是明清之际士人生活的困穷所致,张履祥躬行于农事,与友人、弟子的书信之中也常常言及农事田功以至告贷、供赋等等,并且撰有《补农书》,提出“治生为先”、“耕读相兼”等思想主张。宋明以来传统的士人大多轻视治生,不知农事,所以张履祥在这点上,无论是与其师刘宗周,还是黄宗羲、陈确等刘门弟子都大不相同,即便在明清之际的士人之中也极少。
虽然张履祥后期转向了程朱之学,但是他一生都对于先师一往情深,而且也以传承蕺山之学为己任。早在刘宗周生前,他就在书信提出自己的疑义。转向了朱学之后,又对蕺山之学进行了偏向于朱学的诠释,对于蕺山之学哪些该传、哪些不该传也有独特的看法,这些也都是出于对师门的“补救”。
在问学蕺山之前,张履祥已经有了较为成熟的学术与政治主张,所以他进入刘门之后,依旧保存其独立思考的精神。面对恩师“有所疑而不敢不问”,大胆提出自己的看法。在《上山阴刘念台先生书》之中就附有两通别帙,都是在向刘宗周发问。其一关于刘氏在甲申之变之中的出处;其二关于刘氏对于《大学》之改本的态度。
别帜一说:“五月初,传闻先帝之变,祥窃意夫子当即于此时赴留都,与立君讨贼之议,如唐李泌之至灵武。故友朋之东归者,祥更不致书左右。及闻夫子入朝乃在八月,祥不能无疑。既闻入朝以后,道既不行,事无可为,窃意夫子即当拂衣以归,而夫子去位又在十月,祥又不能无疑。二者或亦孔子‘可以速则速’之义,而夫子则俱迟迟。意祥之所见,抑亦小丈夫悻悻之类,而夫子固自有道乎?孔子曰:‘无行而不与二三子。’祥敢有请。”[7]22在张履祥看来,刘宗周的行为难免有点进退失据。国变之后作为朝廷重臣的刘宗周,未能奔赴留都南京,及时立朝,迟疑了两个多月才进入弘光小朝廷。入朝之后,感觉道不可行,无可作为,刘宗周却又未能及时去位。这两者在张履祥看来都是有违于儒者品节,《孟子·万章下》说:“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所以他在致书给刘宗周之时,坦然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刘宗周对此回复说:“出处之际,抚今追往,转有不自得于心者……国难初闻,投死无地。进既不足与有为,退亦不足明守,故前后两事迟迟,皆不得已也。”[8]刘氏对于出处之际的诸多无奈,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强调其中往往有“不自得于心者”,也认为张履祥的疑虑是有道理的。
别帙二说:“祥窃谓古本自属旧传,而程、朱章句,固自可尊可信。石经失其所传,似未可尽信。虽曰秦、汉以后,三代帝王之书率多讹舛,学者信诸其理,不必泥诸其文。然古本、章句并行,虽无石本,大学之理已自昭若日月,非有所阙,无俟石本而后备也。与其表而章之,而不免于后人之惑,不如阙疑,亦为不失尊经之意……窃谓《石本》直可阙之不论,夫子以为于义有当否?”[7]23张履祥五十岁时又在此信之后加有附识:“复古本是姚江一种私意,大指只是排黜程朱,以伸己说耳,今试虚心熟玩《大学》之书,谓文无阙,终不可也,谓简无错,终不可也,谓经传辞气无异,终不可也,则知章句之为功不小矣!石本自是近代人所作伪本,先生后来亦病其割裂,不复主张矣。”[7]25从张履祥的不同时期对《大学》改本的意见来看,他坚信程、朱章句,而且越来越倾向于程朱。从一开始他就不信丰坊的《石经大学》,并且认为执着于改本的聚讼是舍本求末的行为,不如用功于早就明了的“大学之理”而放弃文本。对于张履祥提出的问题,刘宗周回答说:“石经授受未明,似不当过于主张,阙疑之见良是。但愚意《大学》之教,总归知本,知本归之知止,已经景逸诸公拈出,却不知诚意一关,正是所止之地。静定安虑,总向此中讨消息,初经仆看出,因读石经,不觉跃然。颇谓断非蔡中郎所能勘定,况丰南禺先生乎?学者得其意可也。”[8]由此可见,师生之间对《石经大学》及《大学》的主旨有不同的看法。刘宗周的《大学》之学,受到东林高攀龙的影响,认为《大学》归于“知本”,然后又提出《大学》主旨在于“诚意”一关,这在伪本《石经大学》得到了印证。他执着于《大学》的改本问题,也就是为了更加有力地解释其“诚意慎独”之学,所以即便是《石经大学》的出身有疑问,刘宗周在某阶段也主张崇信。不过,刘宗周在绝食后的弥留之际,还是说《大学古文参疑》一书“过于割裂”故命门人削之[13],对于《大学》疑案最终存而不论。张履祥从刘汋那里听说了先师后来不再崇信《石经大学》,并放弃《大学古文参疑》一书之后,在上书后自注:“病其割裂,不复主张,闻之世兄伯绳云,亦载年谱。”[7]25在这个过程之中,张履祥的上书质疑应当是触发了刘宗周进一步的思考,特别是指出了《石经大学的“授受不明”、“不当过于主张”。张履祥对于师门,也起到了谏正之功。
后期的张履祥对于蕺山之学的看法,较为集中体现在《告先师文》之中。其中说:“本朝至隆、万以后,阳明之学滋敝而人心陷溺极矣!……先生起而立诚以为教,本之人极以一其趋,原之慎独以密其课,操之静存动察以深其养,辨之暗然的然以要其归。而复敦之以践履,闲之以名节,使高明之士既得与闻乎至道,而谨厚者亦得循循于绳墨之守。盖世儒之为教也,好言本体,而先生独言工夫;多逞辞辨,而先生率以躬行;崇尚玄虚,而先生示以平实;先立同异,而先生一以和平。”[7]635-636这里所说的“独言工夫”、“敦之以践履”以及“平实”、“和平”等等,并不完全符合刘宗周的学术性格,但完全符合张履祥本人的学术性格,或者说完全是张履祥心目中的刘宗周形象。还有,康熙六年(1667)《寄赠叶静远序》)中说:“夫先生所示为学之方,居敬穷理之目也。所示用力之切,慎独之旨也。盖世之学者,务外好夸,腾口无实,袭‘良知’之诡辨,以文其弃义嗜利之奸,其归至于决名教而鲜廉耻。先生病之,而以生于越乡,浸淫之敝已久,非可旦夕以口舌救,又不欲显为异同,启聚讼之端。故与学者语,但举程、朱之教,使之主敬以闲其邪,穷理以求其是。且谨凛于幽独,辨析于几微,严之义利之界,别之暗然、的然之趋。有志之士,苟能于此有得,自于彼有弃,而不蹈近代邪詖之习,以贻天下来世之忧。此及门之友所共闻也。”[7]484张履祥认为蕺山之学发展了程朱的“居敬穷理”,刘宗周的立教是以程、朱之教的主敬、穷理来矫正王阳明“良知”之学,从而端正名教。这就与黄宗羲所概括的刘宗周思想主旨有很大的差异了。
对于先师思想主旨的不同认识,是张履祥、恽日初、吴蕃昌、刘汋等人与黄宗羲、陈确等人之间最大的分歧。张履祥对于如何传承蕺山之学,也有与黄宗羲、陈确不同的看法,在他看来,完全是出于对师门的维护。
关于刘氏遗书的刊行,张履祥与同门吴蕃昌有过讨论:“先师著述极富,不忍不传,然亦不必尽传。要当择其精要者先行,其余则存乎力与夫事势而已。濂溪、明道著书不多,道理未尝有亏欠处,书之存亡备缺,与身之出处进退,亦只一般。大行不加,穷居不损,君子自有定分,全不系乎区区之间也。若以资后学之阶梯,则守其一言,通其一书,足以上达无难,亦无俟读其全书也。”[7]54张履祥提出不必全部刊行,选择有助于后学的精要部分即可。后来他自己得到了刘氏遗书也不轻易示人,他说:“《年谱》领到,当谨藏之,以为仪鹄,非一、二深交之友,不敢出以同看。祸乱以来,忧患良切,向有《先师奏疏》一部,亦未尝多以示人,其中于时无所忌讳,但道学二字已为举世唾骂之资,可以读此书者几人哉?”[7]677他认为刘宗周的奏疏之中有“无所忌讳”的言论,一般人读此书容易产生不良影响,而刘汋所编的《年谱》也会涉及到材料的取舍是否合适的问题。同样,关于是否要读刘宗周语录的全本,张履祥的看法也与众不同。他说:“士友间,多有求刘先生语录全本看者。予谓只要实能从事,不必求多。即若《塾规》所示一二语,如‘常思一日之间不负三餐茶饭否?’及‘力矫浮薄之习,当以宽厚温恭为载道之器。’且试猛省:做得来做不来,行得尽行不尽。”[7]1100张履祥对于刊行、研读刘氏遗书的看法,都是从如何更加有助于后学的践履出发的,所以才提出“不必尽传”、“不必求多”等等,只要在日用之中“实能从事”,“守其一言,通其一书”就足以下学上达、成圣成贤。此外,张履祥还特别指出,刘宗周的《周易古义钞述》就不当“传布于世”。他在《与沈子相二》中说:“又承论及先师山阴先生古易之书,前以气力不续,不能奉答。今思之,此书窃疑未论其详,不当为先生传布于世也。盖祥于甲申仲春,见先生于蕺山之宅,闻先生有易义之书,请而读之。先生曰:‘此往时作,不足观也,吾欲改而未及。’自此距先生殉道,不过一载有余,未闻有所改正。然又非程子《易传》,尚冀有进,未欲遽传之意。则今日及先生之门者,当体先生之意,本伯绳之志,敬守其书,藏而勿失可也。何必亟亟行世,以为先生重哉,况先生轻重,岂在书之传不传哉!”[7]260张履祥以刘宗周曾说此书“不足观”与尚未改正为理由提出此书只宜“藏而勿失”,不宜传布。而且,张履祥精于易学,他认为刘宗周于《易》“未论其详”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也是为了避免师门之失。
张履祥对刘氏遗书的取舍,还体现在选编《刘子粹言》。这书与恽日初的《刘子节要》、黄宗羲的《子刘子学言》相似,都是以自己的学术立场承继先师学术的一个选本。“于刘先生遗书中采其纯正者,编为《刘子粹言》”[6]1496,这里的“纯正”当指合于程朱。对此书后人雷鋐(1696—1760)说其“辑《刘子粹言》,于师门有补救之力”[14],朱坤(1713—1772)也说其“大有功于师门”[15]。可惜《刘子粹言》现已失传,无法判断张履祥所谓“纯正”的具体情形。
学界一般认为刘宗周是王学的修正派,他的思想仍属于阳明一系的心学。刘宗周从事王学也有一个变化的过程,黄宗羲总结说:“先生于新建之学凡三变;始而疑,中而信,终而辨难不遗余力,而新建之旨复显。”[16]刘宗周的“慎独诚意”之学是结合了朱学的某些元素,从而对王学有所批判和修正。问学蕺山,深刻地影响了张履祥的一生,使得他能够真正开始致力于圣贤之学的义理与践履,而且其为学比其师更倾向于程朱。虽然张履祥从事于朱学而非王学,但是对于蕺山之学的承继,同样是推动其学术精进的关键。
张履祥对于蕺山之学有自己不同的理解,终其一生,他的学术越来越倾向于程朱之学,对蕺山之学的解释也越来越倾向于程朱一系。这并不能说明张履祥未能理解先师,只是出于不同时世、不同学术背景的考量,需要选择不同的道德践履理论,故而有意为之的结果。正如有学者指出:“张履祥的师从刘宗周非但无妨于,甚至有助于其从事程朱之学。这或许应部分地归因于刘宗周思想的复杂性。宗朱、宗王截然二分,对于其时的士人,已不尽适用。”[1]
明清之际,风俗败坏,人心不古,因此才有张履祥这样的儒者出来,尊朱而辟王。企图以“规矩准绳”谨严的朱学,来取代“放龙蛇趋虎豹”的王学。张履祥的学术,也因为回归于朱学的纯粹而受到后人的推崇。方东树说:“因论儒者学圣人之道,徒正固不及中,中或不能纯粹以精,而纯粹以精必在于明辨晰。先生可谓深诣而全体之矣,前辈称为朱子后一人,非虚语也。”[5]如果从回归于朱学或许在当时更有利于世道、人心来说,那么前文所引雷鋐、朱坤等人认为张履祥对于师门“补救”、“有功”,以及将张履祥与恽日初等人称为“刘氏功臣”[17],也不无道理。
[1] 赵园.刘门师弟子——关于明清之际的一组人物[C]汕头大学新国学研究中心.新国学研究(第1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陆陇其.陆子全书·松阳钞存·卷下[M].浙江书局同治七至九年版.
[3] 凌克贞.杨园先生全集序[M]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2.
[4] 邵懿辰.杨园先生全集序[M]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附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
[5] 方东树.重编张杨园先生年谱序[M]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附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
[6] 苏惇元.张杨园先生年谱[M]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附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
[7] 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2.
[8] 刘宗周.刘宗周全集·第三册·答张生考甫[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9] 张天杰,肖永明.张履祥由王返朱的心路历程及其对王学的批判[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5):18-23.
[10]何商隐.《问目》小识[M]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2:705.
[11]刘宗周.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答董生心意十问[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12]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十册·答恽仲昇论刘子节要书[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13]刘汋.蕺山刘子年谱[M]刘宗周.刘宗周全集·第六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14]雷鋐.张先生履祥传[M]钱仪吉.碑传集·卷一二七.台北:明文书局1985.
[15]朱坤.上督学雷公请祀杨园先生于蕺山鸳湖两书院书[M]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附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
[16]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一册·子刘子行状[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17]汤修业.恽先生日初传[M]钱仪吉.碑传集·卷一二七.台北:明文书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