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新宇,华中科技大学 哲学系,湖北 武汉430074
当今医学整形美容①医学整形美容,顾名思义,就是借助医学来进行整形和美容。笔者在此将之作为整形外科学(Plastic surgery)和美容医学(aesthetic medicine)的合称。实际上,广义的整形外科包括美容外科(aesthetic surgery),所以也有人称整形外科为整形美容外科。但二者各有侧重。美容医学也叫医学美容学(medical cosmetology),它既包括采用手术的方式,也包括采用非手术的方式,目的是维护、修复和再塑人体美。由于这两个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在发展变化,称谓也不统一,故笔者在此为了行文方便,不追求概念的准确性,而是从女性借助医学追求人体美的角度,称之为医学整形美容。参见程代薇等编:《美容整形外科学》,贵州科技出版社2003年版,第1 页;彭庆星主编:《医学美学导论》,人民卫生出版社2002年版,第6 页。可谓朝阳产业,整形和美容医疗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门类日益齐全。在吸收和借鉴传统的整形外科、颌面外科、内科、眼科、耳鼻喉科、皮肤科、口腔科、中医科和物理治疗科等医学学科的相关内容的基础上发展出了整形美容外科、美容内科、美容皮肤科、美容牙科、美容中医、物理化学美容等整形美容医学分支学科。其覆盖范围,除通常对各种“损容”性疾病(如痤疮、血管瘤、色素痣、面瘫、牙列缺失和牙体缺损等)的治疗和对某些虽无功能障碍但属先天性或发育性“畸形”或缺损(如唇裂和腭裂、多指和多趾、鞍鼻和鼻翼畸形或缺损、外耳畸形或缺损、牙颌畸形和色素牙等)的矫治外,还包括对一些解剖结构和生理功能属正常范围但被有些人认为在审美上不尽完美的部位(如单睑、塌鼻、上睑松弛、睑袋、面部皱纹、小乳、巨乳、眉型不佳、毛发稀疏、局部脂肪堆积、雀斑、皮肤粗糙、皮肤松弛或老化等)用医学手段进行干预。如果以上的“细节加工”都还算是小打小闹,那么医学整形美容的“大手笔”是外科和内科的手段(如对面部下三角进行切割和磨削手术打造瓜子脸、抽掉若干肋骨打造纤腰、外科手术丰乳和垫臀打造黄金比例的标准身材、用药物减肥等)、物理和化学的手段(用激光、冷冻和化学剥脱等方法嫩肤、去皱纹、脱毛等)同时上马,全方位打造“人造美女”。此外,近些年还出现一些所谓“特殊部位”的整形美容,如阴部整形术和处女膜修补术等。
对“损容”性疾病的治疗和“正畸”类的修复和再造是传统的整形外科的内容,这些做法或者为了恢复健康和功能,或者符合人类普遍的爱美之心,一般来说,男女两性在以为两个方面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差异,女性稍微苛求一点罢了。这两类整形美容不是本文探讨的重点,下文不再讨论。而接受那些既无生理功能障碍也无先天或后天畸形的单纯追求完美的医学整形美容服务的则绝大多数是女性,促成今日医学整形美容蓬勃发展的也主要是这些单纯追求完美的女性的需求。我们不禁要问:为何女性如此关注自己的身体美乃至对自己的外形吹毛求疵?为何女性为了身体美竟然愿意忍受以切骨和抽肋等损害健康的方式和自己身体过不去?为何男性不如此在意自己的身体美?笔者以为,扭曲变态的女性身体审美观是始作俑者。从更深层面来说,父权制社会文化对女性压迫导致女性主体性的缺失是其主要根源。只有重建女性的主体性,才能进行理性的女性身体审美。惟其如此,女性才不会沦为医学整形美容技术的奴隶而是成为其主人,医学整形美容技术才能和女性的人格尊严和谐一致。
顾名思义,医学整形美容的目的是为了打造女性的身体美,所以,它首先要有女性身体美的标准。可是,稍作一些历史的考察和经验的归纳就会发现,无论古今中外还是官方民间,对女性身体美的看法都有巨大的差异,正所谓“趣味无争辩”。那么,到底有没有一个女性身体美的统一标准呢?如果有的话,这个标准是什么呢?
对美的概念进行哲学史的考察,其结果也同样不能令人满意。在西方美学史上,有美在形式、美在愉快、美在完满、美在理念、美在关系、美在生活、美在距离、美在移情和美在无意识等美的理论,然而,正如美学家和美学史家鲍桑葵所言,以上没有哪一种美的定义得到了举世公认。以至到20 世纪后半叶,特别是随着维特根斯坦的分析美学的出现,许多西方美学家否认美学的系统性,否认给“美”下定义的必要性和价值。在中国美学史上也有美是主观的、美是客观的、美是主客观的统一、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之争,这些理论也各有千秋,并未有哪一种理论得到一致认同。那么“美”是否就真的不可定义呢?“美”是否就真的不必要定义呢?如果没有“美”的标准,我们凭什么说自己使用这些技术是在进行医学“美”容而不是医学“丑”容?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必须勉为其难去了解美的标准。所幸的是,以上的古今中外的各种美学理论虽然并不完备,但它们使“美”的问题越来越明晰,使我们能不断接近真理。同样值得庆幸的是,“美”的定义这个抽象的美学理论问题不是我们这里要解决的问题,我们要定义的只是“女性身体美”,由于限定了审美对象“身体”,而且是“女性身体”,讨论这个具体问题或许相对容易一些。
说到女性身体美的标准,今日我国医学整形和美容界许多人津津乐道的是“三庭五眼”、黄金比例、瓜子脸型、丰乳肥臀,等等。这其实就是上面提到的“美在形式”,即形式美的标准。整形美容界正是根据形式美的标准来打造人造美女的。但“美在形式”就真是女性人体美的普遍性标准码?果真如此的话,是否只要女性们自愿且经济上能支付,整形美容医师应将(前额高宽、眼窝大、鼻根部低、鼻头圆、鼻孔宽大、口唇厚、颌骨前凸的)黑种人、(前额高、眉弓与鼻梁也高、上睑轮廓鲜明、口唇薄、下颌位置适中的)白种人和(前额低平、颧骨宽大、鼻梁低平、口唇厚度适中、下颌稍后缩的)黄种人打造成同一个模式?同样的,即便是同一种族和同一年龄的女性,由于遗传因素,其面容和身材各不相同,如果我们用以上“美在形式”的惟一标准来评价,试问有几个人的容貌和身材符合黄金比例?如果她们都自愿整形美容并自己付费,整形美容医师岂不是要对每个女性都“大动干戈”来接“剪切”与“拼接”?如果满世界千人一面全是黄金比例的女性,试问她们就必定个个美若天仙吗?毋庸赘言,由于人的容貌结构特征存在种族差异和年龄差异,不同种族和不同年龄的女性美的标准应该是不一样的,用单一的“美在形式”的人体审美模式进行整形美容,只能是削足适履。即便是同一种族中同一年龄的女性,由于其先天禀赋各异,也只能“因材施美”,否则就是本末倒置。
那么,这是不是说没有女性人体美的标准可循了呢?建立在逻各斯中心主义基础上的意识美学奉行的是身心二元论,即将身体仅仅当做对象或客体,当做与灵魂相分离和对立的单纯生理学上的肉体,因此它在身体审美上主张身体美仅仅遵循形式美的规律,这就导致了上文所述的当前整形美容界奉为圭臬的黄金比例。然而,上述部分已经表明这种意识美学在美学实践中是行不通的,它可能会导致为比例而比例、削足适履和本末倒置。当代以舒斯特曼为代表的身体美学反对身心二元论,主张身体在美学中的本体性地位,代表了20 世纪以来现代西方美学的发展方向。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20 世纪现代西方美学基本发展趋向是对意识美学的批判和身体美学的出场。”,“在身体美学看来,作为抹平差异,追求同一的意识美学不但是一种缺乏爱恨情仇的‘太监美学’,而且是无视身体差异的‘独白美学’”[1]。身体实际上是自我的另一种表达,它既是有生命力之物,也是有感知知觉的主体。“身体展示了力量和脆弱、尊严和屈辱、自由和约束、人类身体的共性和让每个人与众不同的个体差异性。”[2]由此观之,对女性身体审美而言,形式美的标准不但不能作为惟一的衡量标准,而且不能作为最重要的标准。那些比例符合黄金分割然而却毫无思想的木偶和充气娃娃的身体之所以不是美丽的身体,是因为它们不是灵魂与肉体合一的身体。当代欧美身体研究的共识是:身体既是客体、物质、自然之身,也是主体、体验、社会之身[3]。因此,从身体美学角度来看,无论是男性的身体还是女性的身体,其身体审美的本质是一样的,即身体美有三个维度:身体健康、独特个性、比例和谐,体现了灵与肉的统一、真善美的统一、人类身体的共性和每个人与众不同的个体差异性的统一。罹患疾病或身体残障破坏了理想生活(美在生活),缺乏独特个性和人格不符合人的理念(美在理念),比例不和谐不符合形式美的规律(美在形式),以上三者对于身体美而言缺一不可。我们也可以说,医学整形美容所关注的人体美应该是健与美的统一,而健康被世界卫生组织定义为包括身体健康、心理健康和社会适应良好。如果过分强调黄金比例,则健与美相悖。因为身体健康的规律符合生物学和进化论,而它们在人的身体上的健康表达并不表现为黄金比例;健康是一种自然美,黄金比例则是人们在社会生活实践中抽象出来的毫无功利性的艺术创造的规律,是一种艺术美。实用健康的人体比例和作为艺术欣赏的人体比例是存在差距的。比例只是纯形式,如果没有独特的个性和人格作为其内容,不可能造就美的身体。医学整形美容修饰人体某个部位应是为了使其和别的部位更加和谐,以便更好地表达某种个性和人格特质,体现个性美;不顾身体的个性特征为比例的医学整形美容是误入歧途。
关于医学整形美容对女性人格尊严的影响一直备受关注且争论不休,有人认为选择整形美容的女性充当了资本主义和父权制合谋的“文化冤大头”,另有人则认为女性通过选择整形美容这种个人的身体政治而成为自我赋权的“能动者”[4]。笔者以为,由于整形美容既可以增进人体健康(如对损容性疾病的治疗),也可以损害人体健康(如国字脸改瓜子脸和抽掉肋骨打造细腰)。由于它虽然不可能改造人的个性,但可以通过外形的修饰和改造,使人的外形更好地表达某种性格,如知性美、沧桑美、天真美、沉稳美等;由于它可以改造容貌和身材的比例,使之更加和谐。因此,对不同种类的医学整形美容要做出区分,不能一概而论。那些理性、适度、不损害健康的整形美容,体现了女性的自由意志及其对美的合理追求,维护了女性的人格尊严;而那些非理性、吹毛求疵、损害健康的整形美容则不但与女性身体美的本质相悖,而且折射出社会文化对女性的价值的异化及对女性的压迫和人格尊严的侮辱。其具体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1)对“损容”性疾病进行治疗和对“畸形”或缺损进行矫治这些类型的整形美容是基于科学的健康观和美学观,利用医学技术给以上人群一个健康体面的生活,因此这些类型的整形美容体现了人类的本质力量,维护了美容受体的人格尊严。
(2)“细节加工”类的整形美容,如秀眉、纹唇、纹眼线、嫩肤、抽脂、织发、祛斑等修饰,如果不损害健康,并且符合美学规律,例如合理适度“因人制宜”地塑造某种容貌特征,如知性美、沧桑美、天真美、沉稳美,等等,那么这类整形美容就体现了人类审美文化对女性身体美的恰当诠释。这类整形美容的理论基础是:女人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女人;女人的身体不是单纯的客体,而是有灵魂的生命主体;所以女人的身体美是充满个体差异性的健与美的统一。这类整形美容体现了对女性人格尊严的尊重。
(3)“大手笔”类的整形美容,如用大型的外科手术进行面部轮廓重建打造瓜子脸和丰乳细腰肥臀,则不但与身体美的本质相悖,而且体现了父权制文化对女性的压迫和对女性人格尊严的侮辱。因为这类整形美容的主导思想是:首先,将女性等同于其身体。“在男性逻各斯中心主义主导的世界中,女性与其身体有天然的同盟性,女性或者被等同于身体,或者就是女性性别的符号表征”[3]。继而,判定女性的价值就在于其身体美。商业社会和文化传媒不断地提醒和宣传“美貌是女人最具杀伤力的武器”;“男性的价值在于事业、金钱和地位,女性的价值在于身体美”。进而,判定女性身体美等于瓜子脸型和丰乳细腰肥臀,即所谓“天使脸蛋和魔鬼身材”。这实质上是说,女性的价值和女性身体美就在于顺从和性感,即女性的全部价值就在于以性特征来吸引男性,“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赢得了男人就赢得了全世界”[5]。受这种性别歧视文化和扭曲的女性身体审美观的支配,一些女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对自己的身体吹毛求疵,医学整形美容自然被用做戕害女性身心健康的工具。受这种性别歧视和扭曲的女性身体审美文化支配者不仅不惜用损害健康的方式来打造“花瓶”,而且将不符合上述审美标准的女人扣上“南瓜脸”、“水桶腰”、“飞机场”、“男人婆”等蔑视或丑化的称谓。因为在父权制文化心理中,国字脸是男性刚毅的标志,瓜子脸是温柔顺从的女性标志;平坦厚实的胸部和粗壮的腰肌是男性力量的象征,丰乳细腰肥臀是女性的性特征。这种社会文化和女性身体审美实际上等于在说:女性,你的名字是弱者!女性,你的美等于男性充满色情的目光凝视和赏玩!女性,你的价值全在于顺从和取悦男性!因此,这不仅是将美感等同于快感的庸俗美学,而且是父权制文化对女性的压迫和侮辱的体现。在这个女性常常只能通过露点搏出位、通过被男性意淫来赚取回头率、通过潜规则通向成功的年代,这种“大手笔”类型的整形美容不但迎合了部分男性欲念的目光,而且暴露了部分女性自我价值定位的偏离和人格尊严的扭曲。女性不是被看做主体,而是被看做满足男性欲望和色情心理的客体,失去了主体性和独立人格。
(4)“特殊部位”的整形美容如处女膜再造等,更是折射出父权制文化对女性的侮辱,以及女性的屈从及自我价值定位的扭曲。它与“贞操是媳妇给婆家最好的礼物”这种说法同出一辙。这类医学整形美容背后的理念,不但赤裸裸地将女性身体等同于男性性欲的对象,而且等同于满足男性处女情结的变态欲望的对象。这就像历史上女性以裹小脚来满足男性变态的恋物癖一样。脚本来不是性器官,也不会勾起性欲望,但是通过裹成三寸金莲,通过这种摧残女性身体的方式而使女性走路摇曳生姿来满足男性变态的欲望,继而三寸金莲的脚本身乃至三寸金莲的小鞋都变成了男性意淫和恋物癖的对象。同样,处女膜本来是看不见的,不是感官的对象,也不是性器官,因为它既不会给女性带来性快感,也不会给男性带来性快感。男性恋这样一层膜纯粹是为了满足其独占欲,满足其对女性的压迫和控制心理。这种父权制文化下产生的男性的占有欲和性心理,不是将性活动理解为男女双方的相互愉悦,而是理解为男性对女性的占有和支配。它将女性的身体视为男性的“猎物”,是男性“占有”、“攻克”、“开垦”、“征服”、“玷污”的对象[6]428。征服者感到自豪,被征服者感到屈辱,即便在她同意的情况下也是如此。因此,男性的处女情结实质上是一种意淫的精神胜利法。换言之,某个男人将女人等同于处女膜,然后欺骗自己说,我支配了这层膜就支配了这个女人。这是男人的悲哀,更是女人的不幸!
总之,“大手笔”和“特殊部位”的医学整形美容基于扭曲变态的女性身体审美观,是父权制文化对女性压迫的结果。父权制文化从男性的视角将女性的价值局限于身体,乃至等同于男性的性对象,否定女性的其他价值和主体人格。也就是说,它将女性对象化和工具化而使之失去主体性和独立人格。正如福柯的“身体-权力”理论所指出的那样,男性权力巧妙地通过文化塑造了一个典雅的“女性模范”,对女性的身材胖瘦、衣着打扮、言谈举止都给定一个明晰的标准,以此引导女性,让她们不自觉地去进行身体实践,去向这种“女性模范”和“女性特质”靠拢。在这场审美活动中,标准是由男性来制定的,结果也由男性来评价和言说,所以男性并不担心女性会脱离这场审美游戏,因为他们有最完美的“凝视”来保障。由于女性身体是通过他人并为他人而存在的客体,女性以他人的目光来感知自我的存在,并建构自我形象,使身体成为社会性的身体,因此,用不着武器和暴力,“只需要一个凝视,一个监督的凝视,每个人就会在这一凝视的重压下变得卑微,就会使他成为自身的监督者,于是看似自上而下的针对每个人的监视,其实是由每个人自己加以实现的。”[7]224因此,女性的整形美容这种身体实践表面看来是女性自己自愿主动选择的身体经验,其背后却蕴含着男性权力对女性身体的宰制。而且女性在不断进行这种身体实践的过程中,由身体向意识慢慢渗透,自己就成为这个男女不平等体系的无意识的维护者。
回到本文开头的问题:女性为什么会对自己的身体吹毛求疵,乃至不惜自我摧残争先恐后地去打造丰乳细腰肥臀?女性为什么要去做处女膜修补?笔者以为,这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去诠释和反思。
第一,女性之所以这样做,是为扮演男性所期望的社会角色,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对父权制文化的屈从。
在父权制文化背景下,男性所期盼的这种角色就是女人=女人的身体=男性的性对象,因此女性的价值= 身体的性感。正如尼采所言:“男性为自己创造了女性的形象,而女性则模仿这个形象创造了自己”[5]。随着男性口味的变化,女性不断变化自己的身体来迎合男性的审美趣味。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唐王好丰腴,宫中多肥女。如果哪天处于强势的楚王(男性)好跛足,宫中(女性)或许会去打断自己的腿来迎合也未可知。总之,两性中去打扮取悦别人者,多半是处于弱势者。例如,非洲黑人原始艺术中,母系氏族时期的壁画里男性人体占绝对比例,而男性占统治地位时期的壁画里女性人体则占较大比例[8]。同样道理,今天女性作为拼命打扮取悦男性的一方,正说明了父权制文化将女性对象化为审视和赏玩之物,使其失去主体性人格。
这种父权制文化源远流长,始终是人类文化的主流。有的女性主义者甚至认为,人类文化就是父权制文化,女性从母系氏族进入父系氏族从而处于被压迫地位是人类文明的代价。“文明时代的开端,恰是以妇女地位的丧失开始的”[9]。古希腊的灵肉二元论和身体坟墓说将灵魂和肉体割裂开来,此后这种对立被逐渐性属化,男性意味着灵魂、主动、思想和创造,女性意味着肉体、被动、感性和顺从[10]16,这样就完成了父权制文化对女性压迫的第一步:女性=身体。
父权制文化将女性对象化并等同于身体,期望女性扮演身体的角色。那么,女性是反抗扮演这种社会角色,还是自愿认同并自我定位这种角色呢?在游牧和农耕社会,由于女性生理方面的弱势,要想生存和繁衍通常就必须依赖男性,因此,女性不具备反抗这种角色定位的条件,她们必须接受并努力扮演男性期望的角色,以此完成自己的角色认同。而且,由于女性必须依赖男性而生活,为了获得更多的生活资源,自然就会想方设法吸引男性或赢得男性的青睐,这种吸引力首先就是性感,于是女人竞相攀比着性感。这就形成了父权制文化对女性压迫的第二步:女人身体的价值=性感。
由此可见,女性追求性感最初就带有功利目的,而不是单纯美学意义上的,因此性感不是美感。如果说在女性必须依赖男性才能生存的社会,女性追求性感以便获得生活资料,这是无奈之举的话;那么在今天女性不需要依赖男性就可以生存的社会,女性仍然追求性感以便获得社会资源,则是女性奴性心理的表现。前者需要进行自然批判和社会批判,因为是生产力的落后让女性不能征服自然获得生活资料,或是社会制度压迫女性,不利于女性生存,从而使女性失去尊严;后者则需要女性进行自我批判,因为是女性自愿选择放弃自己的人格尊严,将自己的身体当做筹码和商品来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
因此,今天女性对整形和美容趋之若鹜,既是男性对女性社会角色的期望,更是女性的自我价值定位。然而,它表面上是女性对美的自觉追求,实质上则是父权制社会文化导致女性对自己身体的认同障碍。
第二、女性只有从父权制文化压迫下解放出来,重建主体性和自我人格认同,才能重新确立自己的女性认同,重新认识和肯定自己的身体。
女性如果想要不屈从父权制文化,或反抗父权制文化对女性的压迫,是否应该像凯瑟琳·摩根所说的那样,不去整“美”而去整“丑”[4],以这种行动来抗议呢?笔者以为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只不过能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罢了。就如同我们经常在新闻里看到俄罗斯美女又裸体抗议某某了,女权主义又裸体抗议某某了的事件一样,只作践了女性自己,并不能彻底解决父权制社会文化及其价值观对女性的压迫和人格尊严的侮辱。只有用身体美学取代意识美学,只有女性将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人格统一起来坦然面对自己的身体,只有用女性自己的眼光而不是用男性欲望的目光来欣赏女性的身体时,女性才算摆脱了自己的客体地位,重建了主体性人格。这才是女性摆脱父权制文化宰制的惟一出路。
如果用女性自己的眼光来审视作为灵肉统一的女性的身体,那么即使孕妇的身体也是美的。即使不性感但健康而充满活力和个性的身体也是可以自信并愉快接纳的。有无处女膜与美无关,甚至也与贞操无关。身体美(性感)不再是女性赖以换取社会资本的工具和手段,而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虽然生理性别无法选择,但女性可以选择自己的社会性别,从而重新确立自己的女性认同,确立起新的女性形象和特质,只有这样才能重新认识和肯定自己的身体。也就是说,女性首先是人,然后才在此基础上塑造自己为女人;女性首先具有主体性人格,然后为满足自己的审美需求,而不是为满足男性的色情的目光的前提下,自由地塑造自己的身体。
当前中国医学整形美容领域沿袭着父权制文化对女性身体美的言说,认为美的女人等于十七八岁青春貌美性感的女性,所以,凡不符合这个标准的女人都不美,有皱纹的要拉皮、各种脸型都要向瓜子脸靠拢、各种身材都应变成丰乳细腰肥臀。然而,作为理性的主体的女性却不仅可以欣赏两三岁的小女孩的天真美、七八岁小姑娘的机灵美、十二三岁少女的青涩美、二十多岁女子的干练美,也可以欣赏三十以上少妇的娴静美、四十以上的女人的成熟美、五十岁女人的沧桑美、六十岁以上老妪的慈祥美。在欧美,人们常可看到少女和老妪有和自己年龄相称的、审美风格各异的修饰打扮,她们无论脸型宽窄和和身材肥瘦,都充满了自信。在中国,人们看到的却经常是另一番景象,不但有些年幼的小姑娘塞两坨海绵在胸前扮成熟,而且不少年纪大的女人拉皮成无表情的瓷娃娃并穿透视装超短裙装嫩,她们纷纷走年轻性感路线,不然便没有了自信。这从侧面说明这样的女人无论经济上多强大,精神上都还处于客体的、对象化的地位,依然在迎合着男性的欲望,乃至渴望被意淫。而许多西方女性则在更大程度上取得了主体性地位,获得了精神上的解放,能自由塑造自己的人格。
综上所述,医学整形和美容如果走向歧途,就会重蹈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所讽喻的“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的覆辙,以一种病态的人学观和美学观,即以一种将女性身体美等同于男性的欲望甚至变态欲望对象的审美标准,来改造身体健康的女性。这不仅违背医学宗旨,也违背美学原则,本质上是一种精神残障!反之,医学整形和美容只有立足于健和美的统一来进行,本着医学的使命(即立足于健康),根据美学原理(即人体美的本质是美的人格的艺术表达)来进行人体美学实践,则有助于重建女性的主体性人格,最终达到整形美容技术与女性人格尊严的和谐。
[1]张再林、李学军:《论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思想》,载《世界哲学》2011年第6 期。
[2]舒斯特曼:《身体美学和乌托邦式的身体》,载《世界哲学》2011年第5 期。
[3]欧阳灿灿:《欧美身体研究述评》,载《外国文学评论》2008年第2 期。
[4]文华:《整形美容手术的两难和焦虑的女性身体》,载《妇女研究论丛》2010年第1 期。
[5]姜秀华:《对女性身体再造的文化评析》,载《妇女研究论丛》2003年第3 期。
[6]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
[7]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
[8]刘华锋:《女性人体审美变迁探析》,载《中华女子学院山东分院学报》2003年第4 期。
[9]张玉娟:《文明的代价:女性地位的丧失—美狄亚的故事引起的思考》,载《阜阳师院学报(社科版)》1997年第3 期。
[10]苏珊·鲍尔多:《不能承受之重:女性主义、西方文化与身体》,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