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长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结构主义是二十世纪下半叶最常被用来分析语言、文化与社会的研究方法之一。《野性的思维》作为结构主义运动代表著作,也体现出了结构主义自身的局限:观察者与所在情境的不可分割,即观察者不可能站在系统之外进行观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描述的就是这种境况,因为人类的思想要通过语言来表达,而语言的理解无法脱离语境而获得,语言与具体情境的不可分离,使观察者只能身在某一情境中选取一个观察位置。根据现代物理学家发现的测不准定律,观察者不可能站在系统之外进行观察。那么斯特劳斯对神话思维的研究就很有可能使自己站到了全知全能视角的上帝位置上。
结构主义的一个根本特征是共时性的描述方法,换句话说,抽离时间性然后去对研究对象做静止的观照。如果说,索绪尔运用结构主义的方法对语言的共时性研究是一个崭新的发现,但是当把宇宙人生也放在一种结构中言说时,就会陷入僵硬的必然性圈套。正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存在问题的论述,人类的存在作为偶然的被抛要通过时间来得到解读。
文王姬昌被拘于羑里,推演出的《周易》自古被奉为群经之首,从日月星辰、河流山川到人事的吉凶祸福,无所不包地被构建在六十四卦的终极结构中。姬昌在卦爻辞的推演中构筑避凶趋吉的必然规律,痴迷于追逐必然的胜利。如此,《野性的思维》的结构主义局限同样地存在于两千年以前的《周易》当中。
下面通过对六十四卦中最后的既济、未济两卦,解析姬昌演易对必然性的偏执。
既济:“亨,小利贞;初吉终乱。” 就是说事情开始时是吉祥的,但如有不慎,终将发生变故。“初九,曳其轮,濡其尾,无咎。”这是一段关于小狐狸拉车过河的寓言,轮子被拽,尾巴沾湿,就像一个小狐狸尽全力拉一个车的轮子渡过一条接近枯干的河流,因为尽力而为,所以无所怪罪。“六二,妇丧其茀,勿逐,七日得。” 一位妇女丢了车门的门帘,不用找,七日就重新得到了。这是比喻说仔细观察形势变化,失去的东西就会自然失而复得。“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通过事例喻说,坚持下去就是胜利,不过要有耐心,不要任用不称职的人,轻率处事。“六四,繻有衣袽,终日戒。”这一爻与乾卦的九三相得益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形象地描写出君子终日提心吊胆的心理活动,船上的人应当终日戒备航行中沉船的危险,如果船有渗漏,立即用破布一类东西堵塞。“九五,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爻辞以祭祀为喻,说东邻杀牛的丰盛祭祀,不如西邻的俭朴而意诚的祭祀,能够实实在在地受到神与鬼的福佑。上面一爻还再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这里对自己一方受福的必然性已跃然于纸上。“上六,濡其首,厉。”说小狐狸把头弄湿了,形势就将变得严厉。在上面对胜利的幻想之后,又马上作出警告,注意不要强硬过度,骄兵必败。在这一卦爻中,无论是轮子被卡住、尾巴被打湿,还是头巾的失而复得、转眼又淋湿了头发种种比喻,我们看到的尽是一幅幅吉凶迭现的必然性预测。
同样的情况出现在未济卦中,未济:“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小狐狸将涉越干涸的小河,尾巴弄湿了,没有一点利益。以此喻事情尚未完结,还要向前发展。“初六,濡其尾,吝。” 尾巴弄湿了,暗示着消极被动的情况。“九二,曳其轮,贞吉。”轮子又被拽住,但是坚持下去就会取得吉利。“六三,未济,征凶,利涉大川。”没能渡河,因为有凶险,但是过大河却很有利。这是凶爻吉用之说,阴沟里受制于人会翻船,大风大浪里遨游无阻。“九四,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这是与既济卦九三对应的爻辞,姬昌被纣王释放以后,突然被任用征伐西部的鬼方国,三年后受到纣王的奖赏。假如当初逃避出征,事后一定后悔。“六五,贞吉,无悔;君子之光,有孚吉。”“上六,有孚于饮酒,无咎;濡其首,有孚失是。”这两爻同样是对胜利必然性的吟唱,由于正确的决策,所以没有后悔而吉利;有所俘获,让人感到荣光。有了收获后,举杯欢庆,没有罪过;痛饮美酒,屠杀战俘。
从以上两卦可以看到,姬昌对生生不息的大千世界的演易中只聚焦于利害之得失,试图以凶吉的必然律,窥探宇宙人生的命运图景,结果使偶然性迷失于必然性的先行预设之中,使作为存在解释的时间性始终处于阙如的状态。须知,无论自然还是社会都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如《道德经》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而作为无法脱离语境的观察者——姬昌,将输赢视为决定一切的必然述求,势必导致自己全知全能的上帝幻觉,《周易》的卦爻间构筑的功利主义必然性结构,将偶然性放逐,致使对客观规律陷入长期的崇拜之中,最终,自由的诗意蜕化为对刻板生存原则的筹划。
由于《易经》的影响,中国的巫术、图谶等流传不绝,这种对偶然性的推测却以为是必然性的认识,自然是不合逻辑的。[1]物理学家杨振宁曾以《易经对中华文化的影响》为题发表演说,称“易经影响了中华文化的思维方式,而这个影响是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萌芽的重要原因之一”。反观西方科学的百家争鸣、日新月异,深究其中原因,复杂多样,然以管窥豹,可见一斑,从古希腊赫拉克利特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到近代波普尔对于决定论的质疑,与中国传统中对必然性的情有独钟不同,偶然性一直处于西方学者研究视域的重要位置上,若以西方学者对偶然性的高度重视,对照《易经》的必然性先行逻辑,庶几会对于开拓认识世界的方式有所助益。
在古希腊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每一个神和人都受到无可更改的必然和难以逆料的偶然的主宰,必然与偶然也是西方哲学史中一个重大而深远的主题,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正是以此为视点来界说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学说之间的分歧。
1839年起,马克思开始研究古希腊哲学,特别是伊壁鸠鲁哲学,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就是他研究古希腊哲学的实际成果。马克思在论文中批判了把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等同起来的传统偏见,阐明了他们在自然哲学方面的差别,揭示了伊壁鸠鲁原子论学说的独特意义。马克思之所以赋予原子论以特殊意义,因为伊壁鸠鲁的原子脱离直线的偏斜运动的观点批判了德谟克利特的机械决定论,打破了必然性对人的束缚,从而在自然的角度上论证了意志自由和独立的合法性。
斯托贝在《自然的牧歌》中记载,伊壁鸠鲁认为原子在虚空中有三种运动。一种运动是直线式的下落;另一种运动起因于原子偏离直线;第三种运动是由于许多原子的互相排斥而引起的。第一种和第三种运动是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共同承认的,而正是原子脱离直线而偏斜把二者区分了开来。对于这种偏斜运动,曾被马克思以前的诸多哲学家所忽视和批评,西塞罗、皮埃尔·培尔、绍巴赫莫不如此。直到马克思通过分析他们的论说,指出这种矛盾之所以产生,“是由于像西塞罗和培尔那样,把原子偏离直线的原因理解得太表面化和太无内在联系了。一般说来,在所有古人中,卢克来修是唯一理解了伊壁鸠鲁的物理学的人,在他那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种较为深刻的阐述。”[2]卢克莱修在《物性论》中如此讲说原子的偏斜,“当原初物体自己的重量把它们通过虚空垂直地向下拉的时候,在极不确定的时刻和极不确定的地点,它们会从它们的轨道稍稍偏斜……”[3]据此卢克莱修推演出原子偏离说明了生物自由运动的能力,“如果一切的运动永远是互相联系着的,并且新的运动总是从旧的运动中按一定不变的秩序产生出来,而始基也不以它们的偏离产生出某种运动的新的开端来割断命运的约束,以便使原因不致永远跟着原因而来,——如果是这样,那么大地上的生物将从何处得到这自由的意志,如何能从命运手中把它夺取过来——我们正是借着这个自由的意志而向欲望所招引的地方迈进,同样地我们正是借这个意志而在运动中略微偏离,不是在一定的时刻和一定的空间,而是在心灵自己所催促的地方。”[3]卢克莱修由原子偏移得出人的自由意志,前者是后者原因,“但人的心灵本身在他的一切作为里面并不是一种内在的一定必然性,也不是像一个被征服的东西一样只是被迫来忍受来负担,这情况的发生是由于始基的微小偏离,在空间不一定的方向,不一定的时间。”[3]
原子是纯粹独立的物体,或者不如说是被设想为象天体那样的有绝对独立性的物体。所以,它们也像天体一样,不是按直线而是按斜线运动。下落运动是非独立性的运动。[2]然后,马克思总结说,伊壁鸠鲁通过原子的直线运动赋予原子以物质性,通过脱离直线的偏斜赋予原子以形式规定,而这些对立的规定却是与直线对立的运动。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为什么要如此看重偏斜运动。如卢克来修所说:偏斜打破了“命运的束缚”。偏斜在马克思这里不再是拙劣的抄袭,而成为贯穿于整个伊壁鸠鲁哲学的原子规律。
原子作偏斜运动,从而从直线中脱离出来,这意味着原子从自己的相对存在中解放出来。不依赖于直接定在的独立性、纯粹的自为存在,即独立性和对它物的一切关系的否定,显示了对于限制性的定在的脱离,抽象的个别性从与它对立的定在中抽象出来,实现了自己的概念。
原子偏斜冲破必然性的束缚,正如卢克来修在《物性论》中所说:“但在我们胸中仍然有某种东西,足以同它对抗和斗争。”作为马克思博士论文的核心,马克思把原子的偏斜排斥发展到独立的自我意识,对抗命运之神的束缚。“所以一个人,只有当他与之发生关系的他物不是一个不同于他的存在,相反,这个他物本身即使还不是精神,也是一个个别的人时,这个人才不再是自然的产物。但是,要使作为人的人成为他自己的唯一现实的客体,他必须在他自身中打破他的相对的定在,即欲望的力量和纯粹自然的力量。”[2]
对于以上差别马克思指出决不能归因于两位哲学家的偶然个性,而是体现了两个相反的思考方向。马克思说,德谟克利特“把必然性看做现实性的反思形式”,换句话说,哲人眼中的世界是一个受制于必然性的世界。“必然性是命运,是法,是天意,是世界的创造者”。[2]偶然性被德谟克利特看成是虚构出的幻影——“这正是他们自己束手无策的表现,因为偶然和强有力的思维是敌对的。”[2]在德谟克利特看来, 一切都是以必然性产生的,偶然性是“人们捏造出来‘碰巧’ 这个偶像,借以掩盖自己的粗率”。[4]因此,在德谟克利特看来原子的运动也只能是必然的直线运动,最终导向决定论的根源。伊壁鸠鲁恰恰相反,认为被当做万物主宰的必然性不存在,这种不容劝说的必然性与我们行动的自由乃是敌对的;毋宁说,一切事物是偶然的,另一些取决于人的任意性。伊壁鸠鲁还说听信神灵的神话也好过做物理学家的命运的奴隶,因为神话尚有因敬神而得神佑的微弱希望,而命运却是铁面无情的必然性。在必然性中生活,是不幸的事,但是在必然性中生活,并不是一种必然性。通向自由的道路到处敞开着……[2]然后马克思宣布了一个确定的事实:德谟克利特注重必然性,而伊壁鸠鲁注重偶然性,并且两个人都激烈反对相反观点。[5]而伊壁鸿鲁既承认原子直线向下降落的运动方式,又承认原子的偏斜运动, 肯定了原子运动的偶然性和自由活动的多样性,这已由现代物理学对于粒子研究的测不准原理所证实。
在马克思看来,自由的原子意味着自我意识的出现。吉诺特评论说,原子是作为意识和自我意识的一个隐喻。马克思最终的结论是:伊壁鸠鲁哲学的原理“是自我意识的绝对性和自由,尽管这个自我意识只是在个别性的形式上来理解的”,在伊壁鸠鲁那里,“原子论及其所有矛盾,作为自我意识的自然科学业已实现和完成”。“伊壁鸠鲁在原子的直线运动之外加进原子的偏斜运动,实际上是要打破必然性在原子运动中的决定地位,进而动摇人类生活中的种种必然性的统治。”[5]偏斜运动把原子从直线中解放出来,在必然性的铁幕控制下,偶然性开始“偷猎”的权利,原子真正实现了自我,自我意识拥有了独立性,心灵不必再受制于命运的奴役和恐惧。伊壁鸠鲁从中看出了实现心灵宁静自由的途径,而卡尔·马克思找到了实现人的独立自由解放的良药。自由才最终体现人们“决定事变的首要力量”。[5]
康德在他的重要著作《纯粹理性批判》中,列举并论证了四对同样正确的、“纯理性”的相互矛盾的思辨综合判断,他称为四个“二律背反”:(一)正题:世界在时间上和空间上是有限的;反题:世界在时间上和空间上是无限的。(二)正题: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单一的、不可分的部分构成的;反题:世界上没有单一的东西,一切都是复杂的、可分的。(三)正题:世界上存在有自由;反题:世界上没有自由,一切都是必然的。(四)正题:存在着世界的最初原因;反题:没有世界的最初原因。“这些问题都是一些相反的提法,形成了一些不可相容的命题,但各自都有自己的道理。谁也驳不倒谁。这就是所谓的‘二律背反’。”[6]康德提出二律背反的意义,与其说在于对世界的理解,毋宁说提供了一种理解世界的视野,所谓的真理并不是一元的,而是多元的,即真理是由悖论构成的,真理只是片面的真理。例如说人的认知能力是无限的,但能获得的认识却是有限的,是与具体的前提情境无法分割的。
康德对于世界认识的这种背反性质,已经为西方近代物理学所证实,根据海森堡测不准原理表述,测量这动作不可避免地搅扰了被测量粒子的运动状态,因此产生不确定性。粒子的位置与动量不可同时被确定,测不准定律发现,测准了基本粒子的位置,就测不准其运动的动量。反之亦然。玻尔援引量子力学所发现的测不准定律、波粒二象性等等原理说明,观察者是从观察基本粒子动量的角度出发,还是从观察其位置的角度着手。两种观察者的观察结果,是截然不同的。在有关波粒二象性的实验上,观察者的不可得兼,也同样如此,要么是取波的位置,要么取粒子的角度。哲学家对世界的沉思为自然科学家认识世界提供了灵感,而自然科学的研究证实了哲人的先见。由于迷信必然性,规律变得绝对而固化,人们忘记了真理从来是具体的,一如言辞总有语境相伴,不同的前提,不同的语境,会使问题获得不同的答案。理论的存在在于质疑已经固化的常识,测不准原理和光的波粒二象性的发现,解构了全知全能观察者的结构主义。以西学反观中国文化,从原子偏斜带来的自由,烛照必然性先行带来的封闭结构,对于解脱必然性的枷锁,并开启出偶然性的存在诗意,无疑会带给我们独特的见解与守望。
[1]邱崇丙.《易经》学案[J].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0(11).
[2]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32,32-33,37,25,25,25-26.
[3]提图鲁斯·卢克莱修·卡鲁斯.物性论[M].方书春,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73,75,77..
[4]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 .古希腊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112.
[5]罗晓颖.马克思与伊壁鸠鲁[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97,233,234.
[6]邓晓芒.康德哲学讲演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