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仰湘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曾运乾(1884-1945),字星笠,湖南益阳县桃花江人(今属益阳市桃江县),历任国立东北大学、中山大学、湖南大学国文系教授,先后讲授过声韵学、文字学和《尚书》、《三礼》、《春秋》等经学课程,留下一批讲义,其中部分成果以论文的形式发表在当时各种报刊上,获得学界好评,尤以精通声韵学而蜚声一时。曾运乾“于学无所不窥,上自群经、子、史,旁逮天算、乐律,靡不通晓,非徒以声韵名家也”①张舜徽:《湘贤亲炙录》,《旧学辑存》,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152页。,实际上在经学研究领域也有突出的成就。当他病逝时,杨树达即认为“湘中学者承东汉许、郑之绪以小学、音韵、训诂入手进而治经者,数百年来星笠一人而已”②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55页。,陈鼎忠后来也在挽联中感慨“湘中失第一经师,海内断千秋绝业”③陈鼎忠:《曾运乾传》,《尊闻室賸稿》,中华书局1997年,第972页。。然而,学术界较多关注曾运乾的声韵学成就,对他的经学研究不太留意①研究曾运乾声韵学成就的论文,代表性的有:林炯阳《论曾运乾〈切韵〉五十一纽说》,《东吴文史学报》第5期(1986年8月出版),后收入《林炯阳教授论学集》,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第99-116页;伏俊连《曾运乾先生对中国声韵学的杰出贡献》,《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6期;郭晋稀《〈音韵学讲义〉前言》,中华书局1996年,卷首第1-11页;时建国《曾运乾的〈切韵〉五十一纽说》,《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5期;时建国《曾运乾古韵三十部说略》,《古汉语研究》2009年2期;陈新雄《曾运乾之古音学》,《中国语文》2000年5期;林焘《曾运乾的古音研究》,《中国语音学史》,语文出版社2010年,第297-299页。对曾运乾《尚书正读》作研究的论文,仅见陈恒嵩《曾运乾〈尚书正读〉述论》,提交“变动时代的经学与经学家”第八次学术研讨会,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主办,2010年11月;陈志萍《曾运乾〈尚书正读〉“倒语”研究》,扬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6月;李斌、陈志萍《曾运乾〈尚书正读〉语序观刍论》,《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6期。。有鉴于此,本文专就曾运乾研究《尚书》、《诗经》与《春秋》的成果略作述评,藉以发潜德之幽光,张湘学之异彩。
《尚书正读》是曾运乾在中山大学讲授《尚书》课程时所编讲义,成稿于1936年,曾寄请杨树达作序,后来又经石印,用作湖南大学的讲义②今湖南省图书馆藏有《尚书正读》稿本3册及湖南大学石印本2册。。据说因为顾颉刚推荐,中华书局加以整理,添加句读,1964年正式出版,从此流传于世③《尚书正读》最近又有黄曙辉的标点整理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尚书正读》主要是对今文28篇作笺注、解释,通常先对句中个别疑难字词作训释,对有争议的语句作句读,然后阐释全句或整段经文,或者直接加以翻译,最终目的是帮助读者了解经文大义。例如,《皋陶谟》开篇说:“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谟明弼谐。’禹曰:‘俞,如何?’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曾运乾正读如下:“‘曰若稽古’四字句绝,‘皋陶’下属为句。曰者,《史记》言‘帝舜朝,禹、伯益、皋陶相与语帝前,皋陶述其谋’是也。……允,信也。迪,蹈也。德者,《管子·心术》篇云:‘德者道之舍。’舍,谓得于心也。弼,辅也。谐,和也。言信由其德,则谟明而弼谐矣。俞,然也。如何,询其详也,《论衡·问孔》篇云‘皋陶陈道帝舜之前,浅略未极。禹问难之,浅言复深,略指复分’是也。都,於也,叹词。修,治也。永,久也。‘慎厥身’句绝。修思永者,言修身当思其可大可久也。惇,厚也。叙,秩叙也。庶,众。明,贤明也。励,勉。翼,辅也。言先修其身,次叙九族,又次以众贤明作辅翼,则可大可久之业也。刘逢禄云:‘《礼·大学》修齐治平,《中庸》九经之义,本诸《帝典》,此四语亦总摄之。’按:皋陶陈谟,前二语道其略,后四语道其详,其旨一也。”④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中华书局1964年,第31页。曾运乾的这一番解说,有两处是对历来歧异的句读作说明,主要工作是对“允”、“迪”、“德”、“弼”、“如何”、“修思永”等重要字句各作训诂、解释,各依语境说明其意义或用法,再将“允迪厥德,谟明弼谐”稍加说解,将“慎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串在一起作浅白的翻译,最后总括全段,指出“皋陶陈谟,前二语道其略,后四语道其详,其旨一也”,揭示出皋陶前后两语的异同。全书的情形基本如此。
曾运乾在疏解文句大意外,还喜欢对《尚书》各篇从整体上区划章节,并将各节经义用简明的文字加以概括,使整篇经文层次分明,经义连贯。例如,对于篇幅甚长的《尧典》,曾运乾总共作了十次小结:从“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至“黎民于变时雍”,他下按语说“以上浑言尧之德化”⑤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第4页。;从“乃命羲和”至“允厘百工,庶绩咸熙”,他说“以上治历明时”⑥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第13页。;从“帝曰畴咨若时登庸”至“九载绩用弗成”,他说“以上三询不得贤,为下文禅舜作张本”⑦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第15页。;从“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至“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他说“以上言历试诸艰”⑧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第17页。;从“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至“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他说“以上舜受尧禅”⑨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第18页。;从“在璿玑玉衡”至“四罪而天下咸服”,他说“以上记舜摄政之大事”⑩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第22页。;在“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段下,他说“此节结束上半篇,皆尧时事”⑪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第22页。;在“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段下,他说“此节总挈下半篇,皆舜时事”⑫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第23页。;从“咨十有二牧”至“分北三苗”,他说“以上记舜命九官十二牧,无为之政,用人而已”⑬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第28页。;最后一段,他说“以上综计一生”①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第29页。。曾运乾先把《尧典》划分为先说尧事、后说舜事的上、下篇,再在上、下篇内各自分节,各作小结,使全篇文意显白,条理井然。根据他的分节与小结,回顾全文,发现脉络清晰,结构紧凑,自始至终豁然贯通,浑然一体,所谓“二典通为一篇,宛如后世史家合传体”②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第2页。,而晚出的《古文尚书孔传》将《尧典》一分为二,别出“慎徽五典”以下为《舜典》,确是任意割裂经文,实际上并未读懂全篇。
曾运乾解读《尚书》的最大特色,是娴于语法,善审词气,往往抓住某些关键词句,分析文势,审察文理,推究文脉,窥测文情,从而凿幽抉明,昭揭底蕴,尽发前人之覆。例如,《尧典》中有一句“我其试哉”,前人多争论此句是帝尧语抑或四岳语,曾运乾却别作发明:“今按:‘试’即序文‘历试诸艰’之‘试’。‘厘降二女’,试以内治也。‘慎徽五典’至‘纳于大麓’,乃试以为臣之事也。此‘试’字直贯至‘烈风雷雨弗迷’,据此知截‘慎徽五典’以下为《舜典》者非也。”③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第16页。他接着又在“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一节下说:“以上言历试诸艰。晚出孔《传》分‘帝曰钦哉’以上为《尧典》,‘慎徽五典’以下为《舜典》,姚方兴又增‘曰若稽古’等二十八字,均不知此文承上‘试’字来。”④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一,第17页。他紧抓一个“试”字,体味文气,分析文理,不费吹灰之力,就揭示出前儒妄分《尧典》的荒谬陋妄,真可谓目光如炬。又如,《康诰》“非汝封刑人杀人,无或刑人杀人;非汝封又曰,劓刵人,无或劓刵人”,历来注家都忽略了“又曰”两字⑤按,孔颖达《尚书正义》注意到这两字,解释说:“言‘又曰’者,周公述康叔,岂非汝封又自言曰得劓刵人?此‘又曰’者,述康叔之又曰。”但这一解说难慊人意。,曾运乾却细心体味出其中的意蕴,特意解释说:“又曰,书简之记识,本作‘非非汝汝封封’,如《石鼓文》‘君子员员,邋邋员斿’之比。史臣读之,作‘非汝封又曰’,实当两读‘非汝封’。因周公诰康叔时,重言‘非汝封’三字以提警之,郑重之意,形诸言表。又周公各诰多重言,如《洛诰》‘孺子其朋,孺子其朋’,《无逸》‘生则逸,生则逸’,皆一语已足,必重言者,亦郑重之意也。本文‘非汝封刑人杀人,无或刑人杀人’,必重言‘非汝封劓刵人,无或劓刵人’者,文势、文情,亦兼著焉。”⑥曾运乾:《尚书正读》卷四,第163-164页。他从“又曰”两字中,发现周公诰命多重言的特点,揭明周公以重言表示郑重的用意,指出《尚书》兼著文势、文情的妙处,真让人佩服他的敏锐。再如,《洛诰》周公诰命第一句“朕复子明辟”,曾运乾解读说:“复,归也。子,子成王也。辟,君也。复子明辟者,犹言归政于尔也。此语为全篇大纲领,与后文‘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相应。篇首至‘永观朕子怀德’,皆载周公、成王关于复辟使命往来及面相酬答之辞,皆记言也。自‘戊辰,王在新邑’至末,皆载成王至洛、亲莅祭享及命周公后之礼,皆记事也。周公摄政,七年而反,见于周、秦、汉人之记载,如《逸周书》、《礼·明堂位》、《尸子》、《荀子》、《韩非子》及《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史记》、《说苑》等,不一而足。即依本经论,如云‘其基作民明辟’,基者,始也、谋也,如成王夙已亲政,何言‘始谋作民明辟’乎?又云‘乃为孺子颁,朕不暇听’,颁者,赋事也,若成王夙已亲政,何言‘惟孺子颁,朕不暇听’乎?又云‘予小子其退,即辟于周’,若本为明辟,何至是始言‘即辟于周’乎?又云‘乱为四方新辟’,若成王夙已即位,则当云‘乱为四方旧辟’矣,何言‘新辟’乎?以此决‘复子明辟’为周公归政成王也。”⑦曾运乾:《尚书正读》卷五,第200页。前人将“复子明辟”的“复”字,或解为复政,或解为复命,成为争论周公是否践祚称王的焦点,曾运乾跳出本句,转从全篇入手解读此句,视之为《洛诰》“全篇大纲领”,并从篇中寻出互相呼应的语句,细味其中的语气,说明周公此处确是公开昭告归政成王,在《逸周书》、《礼·明堂位》等文献之外,以本经自相证验,辨明周公摄政称王的事实,堪称举重若轻的神来之解。
《尚书》字词艰涩,文句诘诎,虽经汉、唐、宋、清无数名家注释,仍然苦其难读,“《尚书》一经,以诘诎謷牙为病者二千年矣”⑧杨树达:《曾星笠〈尚书正读〉序》,《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中华书局1955年,第256页。。曾运乾吸取汉儒明通训诂、宋儒善审词气的优点,利用自己精究音韵的长处,综合运用音韵、训诂、语法、修辞等知识,以简短的篇幅,将今文28篇解说得文从字顺,明白如话,一举破解千古难题,在《尚书》学史上留下惊人的业绩。杨树达曾非常形象地说,读江声、王鸣盛、孙星衍诸家《尚书》著述,“往往读一篇竟,有如闻异邦人语,但见其唇动,闻其声响,不知其意旨终何在也”,而曾运乾作《尚书正读》,“于训诂、辞气二者,既极其精能矣,而又能以此通解全书,直不欲令其有一言之隔,读者依其训释以读经文,有如吾人读汉、唐人之诏令奏议”①杨树达:《曾星笠〈尚书正读〉序》,第256-257页。,可谓鲜明的对比。在给曾运乾作传时,杨树达又评价说:“由君《正读》以读《尚书》,有如读唐、宋人之诏令奏议,清代三百年所未有也。”②杨树达:《曾星笠传》,《积微居小学述林》卷七,中华书局1983年新一版,第310页。
《毛诗说》是曾运乾去世后,由受业弟子将他有关《诗经》的讲稿、批记和学生的笔记汇抄而成,后来经周秉钧整理,交岳麓书社出版,虽不是一本完整的著作,从中也可窥见他研究《诗经》的成绩。《毛诗说》的内容包括对《诗经》基本问题的论说和对《风》、《雅》、《颂》各类诗篇的解读、重要诗句的训释,以解说诗意、讲明训诂为主。《诗经》研究成果众多,最有代表性的著述有汉代毛公《传》与郑玄《笺》,唐代孔颖达《毛诗正义》,宋代朱熹《诗集传》,清代胡承珙《毛诗后笺》、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陈奂《诗毛氏传疏》、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等。曾运乾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前人训解《诗经》的成果作了继承与发展,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采撷。无论是诗篇的理解还是诗句的训释,曾运乾都注意吸取前人的意见,征引所及,既有《诗序》、毛《传》、郑《笺》、孔《疏》中的成说,也有朱熹、胡承珙、马瑞辰、陈奂、戴震、王念孙、王引之、魏源、王先谦诸先儒及同时学者如杨树达等人的新见,其中撷取朱熹、胡承珙、马瑞辰、王先谦四家之说尤多。因此,《毛诗说》将历代解《诗》的精华汇集在一起,提供了十分丰富的信息,是一部简明扼要的《诗经》读本,正如周秉钧所说:“经过先生的筛选,这些材料可以说都是精华,这对后学来说,无疑是很宝贵的。”③曾运乾:《毛诗说》,岳麓书社1990年,“前言”第2页。
其二,疏证。对于前人尤其汉、唐学者训解《诗经》的正确意见,曾运乾从音韵、训诂、文献等角度作了很多疏通证明的工作,进一步阐明前贤解《诗》的依据或来源。例如,孔《疏》在解“诗”之名义时,引《礼记·内则》郑注“诗之言承也”,认为“诗”可训“承”,曾运乾对此训释作了说明:“‘诗’属审母,古音在咍部;‘承’属禅母,古音在登部。审、禅音近,咍、登阴阳对转,故‘诗’得训为‘承’也。今按:凡为诗者,必先有所触动,《乐记》所谓‘凡音之动,由人心生’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孔氏《正义序》云:‘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惨黩,亦怨刺形于咏歌。’据此,则‘诗’之训‘承’,承受外来之观感乃为诗也。”④曾运乾:《毛诗说》,第1页。他先根据音韵学原理说明“诗”可训“承”,再引《乐记》等说法表明“诗之训承”的意蕴所在,从音、义两个层面作了十分清楚的解释。又如,《秦风·权舆》“夏屋渠渠”,毛《传》训“夏”为“大”,未解“屋”字,王肃述毛径称“大屋”,指屋宅言,孔《疏》斥其非,郑《笺》“屋,具也”,孔《疏》以为是出自《尔雅》的正训,马瑞辰征引《周礼》、《仪礼》和《史记》等记载作了论证,曾运乾又从声韵学的角度加以疏证:“‘屋’得释为‘具’者,‘屋’为讴摄入声字,‘具’为讴摄,音本相近。‘屋’在影母,‘具’在见母,声亦非远。”⑤曾运乾:《毛诗说》,第93页。再如,《召南·行露》“谓行多露”中的“谓”字,郑玄如字读,马瑞辰不以为然,根据《诗经》句法,指出“凡《诗》上言‘岂不’、‘岂敢’者,下句多言‘畏’”,又引《释名》、《说文》之训及《左传》杜注,提出“谓,疑‘畏’之假借”,曾运乾根据声近假借的原理,作了补充论证:“谓,于贵切。畏,于谓切。声近假借。”⑥曾运乾:《毛诗说》,第25页。马瑞辰虽依据充分,却仍作疑词,经曾运乾的论证,马瑞辰之说变得坚实可信。
其三,纠改。凡遇前人解《诗》失其本意,或训诂不能安妥,曾运乾大多依据《诗》义重加阐释,对关键字句另作训解,对前人阙失进行纠谬正讹。例如,朱熹针对《诗序》“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云云,批评说:“《诗》之作,或出于公卿大夫,或出于匹夫匹妇,盖非一人,而《序》以为专出于国史,则误矣。”其实,孔《疏》早已详解“国史”二字,指出“苟能制作文章,亦可谓之为史,不必要作史官”。曾运乾针对朱子的疏失,再次强调说:“国史为国中之晓书史者,不必为国家史官也。”⑦曾运乾:《毛诗说》,第6页。又如,《召南·草虫序》说“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诗中首句又说“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毛《传》解为“卿大夫之妻,待礼而行,随从君子”,郑《笺》也说“草虫鸣,阜螽跃而从之,异种同类,犹男女嘉时以礼相求呼”,都认为诗篇是写大夫之妻于归之事,誉其谨守礼节,如孔《疏》所释“经言在室则夫唱乃随,既嫁则忧不当其礼,皆是以礼自防之事”,曾运乾不认同这些说法,提出一种新的解读:“按:生物之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草虫鸣,阜螽跃而从之。虽同类而异种,谅为草虫所不受。喻男女结婚而后,非其配偶,则虽有诱惑,亦不之从。古诗所谓‘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也。是之谓‘能以礼自防’。毛、郑均未能得其解。”①曾运乾:《毛诗说》,第22页。毛、郑等读《序》“大夫妻”为大夫之妻,曾运乾则读“大”如《公羊》“君子大居正”之“大”,认为《草虫》借虫类以兴喻人类,主张已婚男女应当遵礼守身,自觉抵制诱惑,不滥交媾,这种针对社会大众的教化,较之毛、郑仅就卿大夫之妻而立说,显然有所超越。至于不以《诗序》为然的朱熹称诗中“未见以礼自防之意”,主张以民间歌谣解《诗》的近人宣称此诗是写男女野合,与曾运乾的解读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再如,《行露》“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郑玄以“家”为“室家”,解此句为“今强暴之男召我而狱,不以室家之道于我,乃以侵陵”,曾运乾认为郑《笺》不妥,另作新解:“家,谓家资也。《礼·檀弓》‘君子不家于丧’,即‘不资于丧’也。《书·吕刑》‘毋或私家于狱之两辞’,即‘毋或私资于狱之两辞’也。《庄子·列御寇》‘单千金之家’,即‘单千金之资’也。郑《笺》谓‘似有室家之道于我’,义太迂曲。古制,狱讼必先纳货贿于官,见之于《周礼》可证。”②曾运乾:《毛诗说》,第25页。《行露序》明言“召伯听讼”,曾运乾从古代狱讼制度索解,对“家”字作了正确的训解。
曾运乾还对《诗经》作了不少全新的解说与训释,使《毛诗说》成为一部胜义纷披、质量上乘的学术著作。例如,《邶风·日月》“逝不古处”,毛《传》“逝,逮”,郑《笺》解为“及”,视作实义词,朱熹认为是发语词,马瑞辰从之,并作补证,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九也有专条论及,纠毛、郑之失,曾运乾则另作新训:“按:‘逝’为‘誓’之假借。《说文》:‘逝,往也。一读若誓。’此以读若明假借之例。《魏风·硕鼠》‘逝将去女,适彼乐土’,《韩诗》正作‘誓’。本文‘逝不古处’,言誓不以故旧之情相处也。”③曾运乾:《毛诗说》,第36页。又《硕鼠》“逝将去女”,郑《笺》“逝,往”,曾运乾再次提出:“‘逝’为‘誓’之同声假借字,或解作助词者,非。《说文》:‘逝,读若誓。’以读若明假借也。《小雅·杕杜》‘期逝不至,而多为恤’,《易林·益之鼎》作‘期誓不至,室人衔恤’,言家书之到,约期设誓,以为必至而竟不至,使我每为忧也。此‘誓’、‘逝’通作之证。”④曾运乾:《毛诗说》,第85页。曾运乾以同声假借训“逝”为“誓”,并有《韩诗》、《易林》的异文作为佐证,言之成理,足备一说。曾运乾对《诗经》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解说,最能代表他解《诗》的新颖与独特:“《淮南子·泰族训》:‘《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谓其雌雄之不乖居也。’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不乖居,言不乱耦也。或改乖为乘,以合《列女传》,非。’《正义》:‘夫妇有别,则性纯子孝,孝则忠。’今案:孔颖达‘性纯子孝’之说,原于郑康成。郑君于《礼·郊特牲》‘男女有别而父子亲’,释之云:‘言人伦有别而气性醇也。’又于《礼·昏义》‘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释之曰:‘言子受气性纯则孝,孝则忠也。’盖男女无别则乱升,而淫僻之狱以起;男女无别则受气性杂,而媢妒之气不仁。近诒侪辈争色之忧,远诒种族窳劣之败。故古语谓夫妇有别而后父子有亲者,非谓嫁娶定民始知母知父也,直谓嫁娶定而后人道立、种性良也。胎教之理,优生之学,人道之始,忠孝之基,非毛、郑,其谁知此乎?”⑤曾运乾:《毛诗说》,第9页。自从毛《传》提出“鸟挚而有别”之说,据以发明“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然后可以风化天下。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之义,历代儒者无不从维护纲常伦理的角度论说《关雎》的教化意义,曾运乾却独辟蹊径,从建立人道的伦理视角和优生优育的科学视角抉发诗意,其新颖别致令人叹服。
湖南省图书馆藏有曾运乾《春秋三传通论》,石印本一册,书根作《三传通论》,正文首行题“《春秋三传通论》一”,末行题“《春秋三传》终”,版心则作《春秋三传讲义(国三)》,可知是供国文系三年级学生使用的《春秋》课程讲义。书前无目次,书中共论及十个问题:一、《春秋》起源;二、《春秋》名义;三、孔子笔削;四、《春秋》大义;五、《春秋左氏传》;六、古文经传;七、《左氏》传授;八、《左氏》立学;九、今古文争讼;十、诸家注疏。其中一至四讲述《春秋》的基本问题,五至九专述《左传》的历史,最后列举历代研究《左传》的著述。曾运乾讲前九个问题,都是先抄录各经书、史籍和汉魏以来直到清末民初的学者有关该问题的论说,再下案语,总结或申述前人之说,发表一己之论。例如,在“三、孔子笔削”之下,曾运乾相继摘抄了司马迁《史记·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序》《孔子世家》《儒林传》、曹植《与杨德祖书》、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序》、郑樵《六经奥论》、陆淳《春秋纂例》、章太炎《原经》有关孔子修《春秋》的论述,然后说:“案:孔子之修《春秋》也,有三重焉:一曰据百国宝书以稽史实也,二曰据鲁史以明内外也,三曰谨笔削以制义法也。”①曾运乾:《春秋三传通论》,第9页。这一总结,实是对司马迁以来各家论说的兼综并取。曾运乾接着对这三点略作申论,认为孔子修订《春秋》既重史实,又明义例,通过“笔则笔,削则削”的去取,“随文发例,不主故常”,在记史与立法之间保持平衡,由此批评历代学者不明孔子修《春秋》的实质:“如杜预之说,谓《春秋》专承鲁史,史承赴告,告则书,不告则否,如是则夫子专写鲁史,不得名修《春秋》,诚有如唐陆淳所讥也,是未知孔子之书实兼据百国宝书也。如《公羊》家之说,‘《春秋》应天作新王之事,时正黑统,王鲁尚黑,绌夏新周故宋’,又云‘上绌夏,下存周,以《春秋》当新王’,是未知《春秋》之据鲁所以为主客内外之辞,而非素王九主之道也。又如近世之《左传》家之说,谓《春秋》依据旧史,专为记录,记录而外,则无义例,如是则《春秋》为断烂朝报,上不逮司马光之《通鉴目录》,下犹不逮齐召南之《帝王年表》,岂所拟于禹抑鸿水、周公兼夷狄者哉,是未知孔子笔削之旨也。”最后,曾运乾对司马迁之说特加表彰,阐明孔子修订《春秋》的实质:“古今来善史者惟太史公,善言《春秋》者亦惟太史公。太史公曰‘孔子因史文,次《春秋》’,曰‘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而次《春秋》’,言其据群书以详史实也。曰‘兴于鲁而次《春秋》’,曰‘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言其据鲁史以明内外也。曰‘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洽’,曰‘《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又曰‘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曰‘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言其谨笔削而制义法也。推此三者以言《春秋》,庶不至为各家家法所窘而迷于大中至正之途也。”②曾运乾:《春秋三传通论》,第9-10页。这部讲义的体例,由此可见一斑。这种做法,既给学生提供了大量原始材料,又让学生对辨析诸家、折衷于是的学术探究有亲切体会。
在讲义中,曾运乾以《左传》为中心,对《春秋》学史作了一次简明的描述,并对其中一些重大问题加以评议。《春秋》学史上最为著名的事件,是《公羊》、《左传》之争,这场学术与政治相纠缠的争论,兴起于西汉末年,延续到东汉末年,魏晋时期仍有回响,及至晚清又再次兴起,直到民国年间仍未停息。曾运乾对此作了大量论述。他先在“五、《春秋左氏传》”中稍作回顾:“案:《春秋》家《左氏》、《公羊》之争,自汉迄今,纷如聚讼。主《左氏》者,谓《左氏传》之与经相表里;主《公羊》者,则谓《左氏》不传《春秋》。主《左氏》者,谓左丘明亲见孔子,好恶与圣人同;主《公羊》者,则谓左氏为六国时人,甚有谓左氏为楚史倚相之后,以官为氏,而非鲁太史者。众口纷纶,迄无定论。”③曾运乾:《春秋三传通论》,第35页。他依据传记,综采诸家,就汉、魏以来历代学者尤其今文学家怀疑、诋斥《左传》的各种意见作了考论,认定“丘明身为鲁史,躬览载籍,又获与孔子偕观周史,探索宝书,成《春秋》之大传,为孔门之功臣,纲举目张,相为表里”④曾运乾:《春秋三传通论》,第47页。。在接下来的六、七、八中,曾运乾的讲述都是在今、古文之争的背景下进行,“九、今古文争讼”更对以《公羊》、《左传》为主线的今、古文之争作专门讨论。他搜集了西汉末年刘歆争立古文经博士以来直到章太炎批驳刘逢禄的所有材料,对这场旷日持久的今、古文之争作了全面检视和简要评判,指出:“今、古文之争讼,以《左氏》、《公羊》为最早,又以《左氏》、《公羊》为最烈。今文家之攻《左氏》也,曰《左氏》不传《春秋》也,曰《左氏》不祖孔子也,师弟相传无其人也,甚其辞者则曰刘歆割《国语》为之也。古文家之攻《公羊》也,曰信口说而背传记也,曰是末师而非往古也,曰传闻之不如亲见之也,甚其辞者则曰《公羊》剽窃《左氏》而失其真也。不仅互争义例之短长,甚且辨及师授之真伪;不仅辨及师授之真伪,甚且疑及本经之有无。自汉迄今,垂二千年,上自范升、陈元之争论,下逮长素、太炎之激战,纷纭眬聒,至今未已。夫偏激之谈,或至失中,一指蔽前,泰山不见。平心而论,《左氏》、《公羊》有义例长短可言,而师法真伪、本经有无,则证据犁然,事至彰灼,固无庸议及也。”①曾运乾:《春秋三传通论》,第81页。
从这本讲义看,曾运乾不仅叙述《春秋》学史是以《左传》为主线,对今、古文之争中某些具体问题的考定也明显是为《左传》作辩护,特别是主张先事后义,“学《春秋》者,先从事《左传》以考其事实,次及《公羊》、《穀梁》以求其义例,则亦本末先后之序也欤”②曾运乾:《春秋三传通论》,第82页。,更显现出偏爱《左传》的立场。不过,曾运乾虽宗主《左传》,却未完全退回到古文家的立场。他明确指出《春秋》三传各有长短,汉儒各以一传名家,同时又兼采二传,因此主张研治《春秋》“贵师法,尤贵通学”,并建议说:“三传同于解经,而义例互有出入。学者先治一传,即笃信一传,属辞比事,以观其例,推见至隐,以求其义。自一传至他传,皆然。三传既明,然后以一传为主,兼采他传,以弥缝其隙。总以通经为主,不以党同为尚。”③曾运乾:《春秋三传通论》,第82页。他赞同由传通经,反对死守家法,值得肯定。
曾运乾“治学精审,不苟为一言半语”④杨树达:《曾星笠传》,第310页。,生前没有出版任何著作,但他每次讲授专门课程,必定精心编撰讲义。这些讲义将各种散见的旧材料与他的新见解熔铸在一起,其实都是质量上乘的学术著作,后来一经整理出版,即成为学术经典。可惜的是,除了《音韵学讲义》、《尚书正读》、《毛诗说》,曾运乾还有数种讲义,如《春秋三传通论》、《礼经礼记通论》未被整理,流传不广,至于《尔雅说》、《荀子说》、《庄子说》等文稿是否仍存人世,更不得而知。
曾运乾继邹汉勋之后,在声韵学研究中取得更大成绩,是湖南有史以来成就空前的音韵学家。他又充分发挥精通文字、音韵、训诂、语法、修辞的长处,在《尚书》、《诗经》、《三礼》、《春秋》研究中取得骄人的成绩,与江浙朴学家相比毫不逊色,一改湖南经师不通小学的旧局,因此被杨树达推为湖湘朴学中兴的领军人物⑤按,杨树达1942年作《送星笠归里次邱有吾韵》,首句说“皮(师伏)孙(籀廎)不作流风杳,朴学中兴见此时”,见《积微居诗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9页。按,原书“师伏”误作“师伐”,据皮锡瑞尊称“师伏先生”改。。曾运乾病逝后,杨树达对他的治学成就更作了高度评价:“其治学也,学以济其思,思以助其学,谨而不拘,达而有节,故其说经不泥守家法,平视汉、宋,惟以声音、训诂、辞气推求古人立言真意之所在,其精谨绵密,实事求是,并时承学之士无与抗手。以湘学论,近数百年来一人而已。”⑥杨树达:《曾星笠传》,第311页。按,“数百年”,原误作“数十年”,据《积微翁回忆录》改。由此可见,曾运乾在湘学史上确实具有标志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