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凝
(湖南师范大学 道德文化研究中心,湖南 长沙 410081)
尼采是西方哲学史上一位颇具争议性的人物,有着其独特的地位。尼采处于一个世纪的转折点上,当时的欧洲文明正濒临深刻的精神危机,资产阶级的传统价值观念处于崩溃的边缘。很多学者都意识到了这种危机并试图探寻一条出路,尼采就是这些勇于开拓新价值体系与道德标准的学者之一。而在尼采的这条新的道路上扮演主人翁角色的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即狄俄尼索斯。尼采为了同时反对虚假的乐观主义和彻底的悲观主义,用狄奥尼索斯的形象,来命名那种个人解体而同作为世界本体的生命意志合二为一的神秘的陶醉境界,称之为酒神精神。酒神精神所要解决的就是承认人生在悲剧性之前提下如何肯定并且弘扬人生的问题,其实就是确立了一种对待人生悲剧的积极的立场。“酒神崇拜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原始时代的农民巫术,对植物之神,谷物之神的崇奉,对生殖与丰收的崇拜。”[1]这种崇拜通过秘仪传入了希腊,并成为希腊神话中的重要角色。在酒神出场的同时,尼采还注意到了希腊另一位神,即日神阿波罗。在《悲剧的诞生》中,日神与酒神是一对基本概念。“日神的醉首先使眼睛激动,于是眼睛获得了幻觉能力……在酒神状态中,却是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1]由此可见,日神是“外观的幻觉”,即表象,酒神是“情绪的放纵”,是生命的意志。但是在两者的关系中,尼采认为酒神状态才是世界的根基,是本源性的因素,而日神是酒神派生出来的。
尼采在其著作《悲剧的诞生》中对“酒神精神”做了重点论述。《悲剧的诞生》是尼采的第一部正式出版的著作,是尼采哲学思想的奠基之作。“酒神精神”贯穿了尼采一生的思想,是尼采哲学的核心概念。“尼采哲学的唯一主角是酒神精神,权力意志、超人、查拉图斯特拉都只是酒神精神的化身。在他的哲学舞台上,一开始出场的酒神后来也没有退场,只是变化了面具而已。”[1]因此,“酒神精神”成了我们解读尼采哲学的钥匙与关键所在。
“酒神精神”是尼采整个哲学思想的核心部分,对“酒神精神”的伦理学阐释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而一种观点或概念的提出与形成必然有其背景,因此对酒神精神提出的背景的解析就显得尤为重要,这不仅可以使我们全面了解酒神精神形成的原因,也是我们对尼采的“酒神精神”进行伦理学阐释的第一步。
首先,尼采酒神精神的提出受到了叔本华哲学的影响。而尼采用叔本华这种悲观主义的眼光发现了希腊文化的本质。叔本华在其著作《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中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意志,是一种没有目的,没有止境的盲目的生命冲动。并且,叔本华以痛苦为生命的归宿,认为人的本性都是希望满足自己的欲望,欲望意味着欠缺,而欠缺意味着痛苦,欲望越强,痛苦越深;而欲望一旦得到满足,又会感到无聊,个体的人生就是在这种痛苦和无聊中徘徊。尼采从叔本华这里发现了悲观主义,并把这种悲观主义移植到了希腊人身上,于是注意到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现象。在希腊神话中,狄俄尼索斯因为被父亲宠爱,受到别人的嫉妒而遭到肢解,这种个体的解体尼采称之为“个体化的痛苦”,酒神精神的本质是指“个体化的痛苦。”尼采与叔本华一样,认为个体的生存状态是痛苦,个体的存在是有限的,这有限的人生根本毫无意义可言,这体现了尼采的悲观主义倾向。
但是,我们更应该看到尼采对叔本华的超越与反抗。尼采的“个体化痛苦”没有停留在叔本华消极地否定世界与人生的态度上,而是由个体化痛苦的状态得出了肯定世界与生命的结论。尼采认为,痛苦是意志的永恒创造与永恒快乐的必要条件,其本身就是值得肯定的。同时,虽然个体的存在是短暂而有限的,但是整个世界的存在却是永恒而无限的,虽然个体不断在这世界中遭到毁灭,但是那永恒运动的世界意志却在不断进行新的创造,尼采从叔本华的哲学中看到了悲观主义,并因此注意到了酒神精神痛苦的本质,却得出了与叔本华相反的人生结论。因此我们不仅仅要看到叔本华对尼采的影响,更要看到尼采对叔本华的超越。
其次,对尼采酒神精神影响的另一个人即音乐家瓦格纳。瓦格纳使尼采注意到了希腊的悲剧,而“酒神精神”被尼采视作希腊悲剧的全部秘密。从瓦格纳的音乐中,尼采“感觉到狂烈的生存欲望像轰鸣的激流或像水花飞溅的小溪由此流向世界的一切血管。”[2]这种狂烈的生存欲望就是酒神精神的表现特征。瓦格纳的音乐剧启发着尼采从音乐的创作与表现中了解希腊悲剧的本质,揣摩酒神精神的真谛。尼采甚至一度将希腊悲剧文化复兴的希望寄托在瓦格纳的身上。尼采在《悲剧的诞生》的前言《致理查德·瓦格纳》中写道:我确信有一位男子明白,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我要在这里把这部著作奉献给这位男子,奉献给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我的这位高贵的先驱者。虽然尼采后来与瓦格纳及瓦格纳主义决裂了,但是不可否认尼采当时受到瓦格纳音乐的影响之大。
最后,尼采“酒神精神”的提出还有其独特的现实依据。自近代以来,从苏格拉底那里起源的理性主义的发展使得欧洲千年来基督教道德岌岌可危。上帝死在了理性主义的蔓延下。无论是经验论代表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还是唯理论代表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都是理性主义肆虐的表现。经验论与唯理论虽然在逻辑范畴的来源上有着相反的结论,但是两者都认为人的生活离不开“逻辑”,后来的康德与黑格尔更是奠定了理性的至高无上的地位。由于理性主义的发展,带来了科技的飞速发展和物质文明的繁荣,以及人类对于物质文明的崇拜。但是同时其本身的一些弊端也暴露出来,尤其是带来了战争这一现实,让人意识到了理性与科技也有其局限性,于是,在“上帝死了”以后,西方的理性主义理想也随之垮台,资本主义国家正面临着一场价值危机,人类找不到可以置放自己情感与道德的地方,于是为了颠覆传统的理性主义与基督教信仰的价值观与道德观,为人类重新建立价值大厦,前苏格拉底时期希腊神话中酒神精神华丽地出场了。
尼采从悲观主义出发,借助“酒神精神”,最终得出了肯定人生的结论,这不得不说是尼采天才性的创造。尼采将酒神精神解释为一种被解放了的精神和被释放的痛苦。这种痛苦是个体被抛弃的痛苦,是本源性的痛苦,一旦解除,个体则获得了复归原始自然,并与世界融为一体的最高快乐。尼采“酒神精神”在其本质上来说就是要肯定人的生命,即使这生命的本质是痛苦的,人生的道路是艰难的,我们也依然要为自己的生命意志喝彩,要为人生的悲剧而欢欣鼓舞。尼采不仅肯定了充满痛苦的人生,甚至连这痛苦本身也一并给予了肯定。酒神精神的精髓在于,宇宙生命的无限性和永恒性与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和短暂性之间的对比与矛盾,使人们看到,想要肯定生命,就必须立足于生命之外,站在宇宙高度肯定个体生命的全部,这其中当然就包含了肯定生命的痛苦。没有痛苦,人的生命力无法得到增强,生命力取决于人所承担的痛苦。
同时,对于造成痛苦的原因,尼采有着自己深刻而独特的见解。他不像叔本华那样认为欲望是一种欠缺,而人生的痛苦正是由于这种欠缺造成的。尼采认为,生命的痛苦不是因为欠缺,反而是因为过于充盈。在酒神艺术中,人们可以感觉到“不可遏制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但是“既然无数竞相生存的生命形态如此过剩,世界意志如此过分多产,斗争、痛苦、现象的毁灭就是不可避免的。正当我们仿佛与原始的生存狂喜合为一体,正当我们在酒神的陶醉中期待这种喜悦常驻的不衰,在同一瞬间,我们会被痛苦的利刺刺中。”[3]意志的过剩造成了人的痛苦,因此人需要在酒神状态中释放那多余的流溢出来的生命意志与生存欲望,这就是尼采关于痛苦本质的解释,以及借由酒神艺术来解决人的生命意志过剩问题的阐述。
尼采通过酒神精神对生命进行的肯定发展到后来,形成了尼采哲学的另一个重要的概念,即权力意志或强力意志。权力意志可以说是酒神精神的化身。在酒神精神的基础上,尼采将叔本华的生命意志发展成了自己的权力意志。酒神精神肯定生命力的旺盛与丰富,并认为人如果想获得快乐,就要有牺牲精神与承担痛苦的勇气。权力意志的本质就是不断进行创造性活动,而创造的前提就是必须有毁灭与破坏,这种毁灭与破坏是生命丰盈与充足所产生的痛苦。由此可见,尼采的酒神精神与权力意志在一定意义上其实是一个概念,这两者同时肯定人生,同时宣扬生命力的强大,体现了尼采悲观主义精神中不可磨灭的乐观主义痕迹。这种肯定生命力的酒神精神充分展现了生命主体意志的重要性,为尼采后来重估一切价值,宣布上帝死了奠定了基础。
随着尼采利用酒神精神肯定人的生命,另一个带着强烈的酒神意义的角色出场了,他就是尼采所推崇的超人,超人是尼采人生哲学的最高目的,是尼采认为的理想人格。那么尼采为什么如此推崇“超人”?超人是谁?他到底具有什么样的特质?
超人是尼采酒神精神与权力意志的代表人物。从尼采对超人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超人其实就是最具酒神精神的人,也可以说是酒神哲学家,超人是一切人之中最优秀的人,是不断处于前进和创造中的人。并且超人的成长与前进必须经历最恶劣的环境和最大的痛苦,这种观点与酒神精神肯定人生的痛苦与毁灭时紧密联系在一起。超人是强力意志和酒神精神的另一个代名词。超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而不受任何其他的限制,是完全摆脱了奴隶道德的强者,具有强大的创造力,是一切中具有最强力量的那个人,他不排斥人生的痛苦与逆境,反而将这种痛苦与逆境当做自己前进的力量。虽然这种逆境看上去是对生命的否定,但正是因为超人表现出了那直面可怕事物的巨大勇气与力量,才有可能极大地提升生命的高度与力度,才可能被称之为超人。“超人为尼采哲学的主旨,尼采自比他的哲学就像一把铁锤,在铁锤般的思考下,一切虚妄的东西将被粉碎,在铁锤般的思考下,锤炼出超人的形象,这形象即是尼采心中希腊悲剧英雄狄俄尼索斯。”[4]
尼采在推崇超人的同时,也表达了他对“末人”的轻视与怀疑。“末人”是与“超人”相对的一种人,了解末人的涵义,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尼采的超人。在尼采看来,末人具有三个主要特征:“第一,没有创造的愿望和能力,不再投掷愿望的箭,不再诞生任何的星。第二,谨小慎微,猥琐卑鄙,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第三,个性泯灭,千人一面。”[4]也就是说,末人就是缺乏酒神精神和权力意志的人。尼采从人的本性出发,对“末人”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尼采认为,人的本性是极端残忍的,无论是强者或者弱者都无法摆脱,强者顺应自己的生命意志,展现出残忍和强大的一面,而弱者在不能改变本性的情况下就用道德来掩盖自己残忍的本性,给自己套上道德的精神枷锁。这种弱者就是尼采所批判的末人。
然而,尼采的超人仅存在于理想和梦中。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说道:“这便是灵魂的奥秘:英雄离弃了它,然后在梦中,在它的近旁便出现了——超英雄。”[1]这里在梦中才到达灵魂的超英雄便是尼采的超人。在尼采看来,现实生活中的人从等级看,有上等人和下等人之分,超人是上等人发展到完满状态的人。现实中的人都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缺陷,即使是英雄也没有达到超人的高度。超人拥有者尼采关于未来的人的一切美好的构想:充满着生命的权力意志,充分肯定和享受生活,有着旺盛的生存欲望,不受任何道德与规范的束缚,完全处于自身的强力意志的支配之下,自己为自己树立道德标准……这种人的全部特征就是拥有最高的酒神精神。这样的超人虽然不在现实生活中存在,但是现实生活中上等人已经具有了成为超人的可能与潜力。因此人类要有树立对未来的信心,要对自身的未来形势持一种肯定的态度,这也是酒神精神的特征,即不仅肯定现实的生活,同时要肯定人类未来的发展道路。
从以上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尼采的酒神精神蕴含了超人的全部特征与实质。无论是从对超人的肯定上,还是对末人的批判上,我们都可以感觉到酒神精神一直紧紧跟随着尼采的步伐,为尼采的哲学论述开辟新的道路。在用酒神精神肯定超人的同时,尼采同时借助了酒神精神与超人,开始了他对于传统的道德标准与价值体系的彻底颠覆。
无论是酒神精神、权力意志还是超人,尼采的最终目的是重估一切价值,颠覆传统的一切道德标准和价值体系。尼采酒神精神对于传统价值的颠覆首先体现在对苏格拉底以来理性主义的批判。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尼采将矛头直接对准苏格拉底及其后来的追随者们。尼采认为,人类面临着价值与精神危机,其原因是苏格拉底对希腊悲剧的忽视与蔑视。苏格拉底认为“悲剧属于谄媚的艺术之列,它只描写娱乐之事,不描写有用之事。”[1]并认为悲剧缺少真知,充满幻想。也就是说,仅仅看重的是对现实世界中一切枝节问题的解决,而将人生意义这一本质性的问题抛诸脑后,这就是苏格拉底主义的实质所在。由此而来的后果就是,在理性主义占领欧洲主要的地盘之后,在人类为科学与物质的发展而欢欣鼓舞之后,才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是一个美丽的乐观的假象。在发现理性主义根本无法解决人生实质问题,甚至根本没有触碰到这一问题的时候,以为找到自己价值目标的欧洲人陷入了价值缺失的恐慌中。于是尼采立志要用酒神精神挽救处于精神危机中的人类。尼采的酒神精神将人类生存意义提到最首要的位置。尼采将酒神精神视作肯定人生的强力意志,又视作人类最高目标的超人,都是对理性主义的对抗。
除了对理性主义的批判,尼采的另一惊天动地的思想也震动了欧洲资本主义社会。“上帝死了”这一声呼喊,将“欧洲信仰危机的严重性形象地呈现在了人们面前”[4]。尼采认为,上帝死了,是一伟大的历史事件,上帝的死蕴含了酒神的重新复活。酒神精神将人的主体性地位空前地提高了。在基督教的道德中,人是上帝的奴仆,根本没有实质上的自由,人的一切都是在上帝的掌控之中,上帝依靠压抑人的自由成就自己。在没有一个超自然的上帝的世界里,具有酒神精神的个人将成为自己的上帝。但是,尼采对于传统道德批判并没有像其他很多哲学家一样,仅仅局限于对基督教道德和上帝的批判,而是将这一批判扩展到了对一切道德与善恶的批判。于是,尼采提出了另一重要观点:即超于善恶之外。
尼采将道德看做是上帝的影子,认为人类必须战胜上帝的影子。尼采否认有道德事实的存在,认为所谓的道德只不过是人们对于一定现象的解释,没有绝对性可言。尼采认为所谓的道德判断仅仅是建立在一个没有实际存在的事实基础之上的,是相对存在的。没有一种道德可以追溯到人类的最初起源,道德都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的。并且,从世界的最初起源来看,自然和生命都是超善恶的。“万物以永恒之泉水受洗而圣化,超于善恶之外,善恶不过是掠影,是阴翳,是流云。”[4]由此可见,善恶、道德都是人类冠于那些本是超于道德之外的事物的名。既然,道德是不真实的,那么什么才是绝对真实的?在尼采看来,生命本身才是值得绝对肯定的。道德产生的本源就是生命的需要和酒神精神,根据需要的不同和酒神精神的强弱,由此会产生各种不同的行为,而这些行为却无所谓善与恶。由此,尼采开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以生命和酒神精神为中心的“新道德”。即否定道德,以解放生命。“尼采在这价值转换中,所提倡的新价值表上的善,乃是超乎庸俗人的善恶之外。尼采的这超善恶的道德观是要重建人的尊严,发挥人的个性,使人能主宰他自己,使人做自己的主人——不要自我背离,不要做神的奴隶,不要做别人的奴隶——这就是尼采的‘主人道德’。”[3]
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的区分是尼采哲学与伦理学重要思想。“主人道德”充分体现了尼采的酒神精神。总的来说,“‘主人’的基本特征是坚强而独立,相反,懦弱而从俗则是‘奴隶’的性格面貌”。[4]与其说尼采是通过赞扬主人道德来批判奴隶道德,倒不如说他是通过否定奴隶道德来肯定主人道德。尼采对奴隶的看法颠覆了人们以往的观念。在尼采看来,基督教所宣扬的宽恕与同情等等皆是奴隶道德。因为这种道德否定人的自我,而以他人或上帝为目的使人丧失自我与自尊,而自尊在尼采那里是人的本质的特征,没有自尊的人就是具有奴隶道德的人。尼采实质上是造就一种健康、坚强、进取、真实的人格。尼采希望在酒神精神的渲染之下,人类可以成为自己的主人。
尼采的酒神精神从开始到最后,一直贯穿着尼采的整个哲学思想,处于尼采哲学的中心地位。酒神精神中所蕴含的独特的伦理精神对后世的学者及哲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同时也为现代伦理道德标准的建立提供一种新的参考。
尼采用酒神精神确定了人的绝对主体性地位,张扬了人的生命力,将生命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虽然在当时来说,尼采的学说并未被多数人所接受,甚至这个宣告上帝死了,宣告传统基督教道德破产的人被大众当做异端和疯子对待。但是尼采并未停止他宣扬酒神精神的脚步,反而一步步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进,他自信地宣布“我的时代还未到来”,“有的人在死后出生”。果然,在尼采死后,尼采的学说越来越被重视,甚至被视为西方哲学史上的一次大转折。尼采的酒神精神的伦理涵义对后来伦理学的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
自尼采以酒神精神对一切价值进行重估,建立以生命和强力意志为中心的价值体系之后,西方就掀起一股生命哲学的热潮。“在他之后,德国哲学家狄尔泰、西美尔、奥伊肯、克拉盖斯和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均倡导生命哲学。生命哲学把宇宙过程看作川流不息的生命(生命意志、强力意志、生命之流、生命力),并认为它是人的精神生活的真正源泉和基础。”[4]同时,尼采超越善恶以及重视人的自由的思想深深地影响了在他之后的存在主义哲学家,如萨特、海德格尔。尼采关于重估一切价值的思想又深深地影响了后现代主义中对一切传统形而上学进行重新界定的解构主义,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尼采又可以被称作后现代主义与解构主义的鼻祖。
由此可见,酒神精神在西方伦理学史上的影响并不仅仅限于某一个流派,在尼采之后的哲学家或伦理学家都不可能绕过尼采这一个具有转折意义的哲学家,也不能忽视酒神精神这一个具有革命意义的概念。
尼采的酒神精神虽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同样有着自己的局限性。
首先,酒神精神要求应该具有“主人道德”。但是人类想要造就这样的人的路程还很漫长,在现实社会中拥有这种“主人道德”的人真是凤毛麟角,而绝大多数人具有的都是“奴隶道德”。在尼采看来,拥有只有少数的优秀者和上等人才拥有酒神精神或者主人道德。这就不可避免地给尼采的思想打上了贵族主义的烙印。并且“强力意志一方面肯定了世俗的人生,另一方面也为人世间的不平等做了辩护。”[5]
其次,酒神精神的代表人物超人,在尼采看来是人类奋斗的最高目标和理想人格。但是这种超人的实现过于遥不可及,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甚至是空想主义色彩。尼采作为德国浪漫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也许这种遥不可及的终极目标正体现了他的浪漫主义情怀。但是从现实出发来说,超人的实现并不具备具体而坚实的基础。
最后,尼采的酒神精神学说中有着自身的矛盾性。尼采主张以生命而非道德作为衡量价值的标准,认为一切事物的道德都是人类借道德之名而加之于本来没有善恶的事物身上的假名。但是尼采随之而来就主张人类应该朝着“主人道德”的方向发展前进。这里的主人道德其实就是尼采所提出来的一种新的道德,也是尼采试图通过酒神精神来建立的价值体系的中心概念。并且,以生命作为价值评判的标准,其本身实质就是一种新的道德观。其实尼采批判的重点并不是否认一切道德评判,而是否定道德(主要是基督教)对人的个性与生活造成的压抑。因此尼采虽然主张超越一切道德,但是最终的目的是提出一种新的道德标准与价值观念。
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每一个哲学家的思想无一不受到他所处的时代的影响。尼采受到时代的局限,他不可能完全掌握历史发展的规律,所以他并未看到社会和历史必然性,因此在其著作中提倡超越一切道德,并且摈弃一切理性,主张以人的感性欲望为出发点,这当然是不可能,也是不现实的,但这是历史局限造成的,因此我们不应苛求尼采没有这种局限。并且,这种局限随着时代的进步,渐渐演变成了一种积极进步的因素。
尼采酒神精神中肯定痛苦的意义、推崇人的生命意志力,张扬人的主体性地位等思想都对今天伦理价值观的发展有着重要意义。
首先,尼采的酒神精神充分肯定了痛苦对于快乐的意义。在全球化条件下的今天,科学的发展与物质条件的繁荣极大地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水平。在这样的环境下,享乐主义、拜金主义等消极价值观也开始疯长。很多人不愿意经过辛勤的劳动去获取自己的生活报酬,而宁愿违反国家的法律法规,通过一条轻松容易的途径去赚钱。而尼采认为,人们只有经历过痛苦,才能得到那至高无上的快乐。这就为我们提供了一条很好的思路。如果没有前面的辛苦,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快乐。并且,尼采肯定逆境对于人的生长的重要性,在一定意义上,逆境也可以称为顺境。这对于现代的家庭教育有着很好的启示作用。有些家长认为给予孩子最好的物质环境对他的成长有很大的帮助,其实不然,孩子只有在逆境中经过磨炼,才能真正成才。
其次,尼采推崇人的生命意志力,反对不思进取,安于现状的奴隶道德。这种精神也是我们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中所需要的。一个不思进取的人对社会不会有多大贡献。相反,如果一个人具有强烈的酒神精神,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创造能力和勇往直前的勇气,这样的人充分彰显出自己的强力意志,积极创造自己的人生。“我根本厌恶那种道德,它教人‘不要做这!放弃!压制你自己!’——相反,我喜欢那种道德,它催促我做点什么,再做点什么,从早到晚地做,夜间也梦着做,除了好好做,好到唯我能够的程度,此外什么也不想”[4]这就是尼采提倡的主人道德和酒神精神对创造人生的积极意义。
最后,尼采充分肯定人的主体性地位。自从宣告上帝死了以后,尼采就把人的主体性提升到了上帝的位置。上帝死了的意思,按照刘小枫先生在《诗化哲学》中所说的,其实是:不死的上帝死了,会死的上帝活了。这个活了的会死的上帝就是人本身。今天,我们虽然没有高高在上的上帝来钳制我们的思想,但是我们被意识形态禁锢在了一个无形的圈套中。一个国家的发展需要意识形态来统一思想,这本身没有错,而且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与需要。但是,在对待人生问题的态度上,我们每个人必须真诚,而且不能没有自己的思考,只知道追随着意识形态的脚步。这样不仅仅有利于我们自身直面人生最本质的问题,同时也有利于整个国家创造力的发展。并且,从上帝和道德形而上学解放出来的人,不应该再一次置于意识形态的压制之下,人不仅应该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也应该成为自己思想的主人。这就是尼采教给我们的。
尼采处于世纪的转折点上,他的思想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同时也有着深远的历史影响。酒神精神的提出是西方道德标准和价值观念的一次彻底颠覆与重估,有着重要意义——超越了善恶,将人的生命与酒神精神而非道德作为人的行为评价参照,尼采的酒神精神对后世的学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为我们当代伦理价值与道德标准的建立提供了有益的参考与借鉴。
[1]尼采.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2]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3]陈鼓应.悲剧哲学家尼采[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4]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M].北京:新世纪出版社,2008.
[5]唐凯麟主编.西方伦理学流派概论[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