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敏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时至今日,21世纪已然走过了14年,这也就意味着所谓“新世纪文学”已有14年的历史了。20世纪以来,国人对于“新”的追求与焦虑始终没有停止,从“新青年”、“新文化运动”、“新文学”到“新中国文学”、“新时期文学”,及至于当下炙手可热的“新世纪文学”研究。“新世纪文学”这一似乎是不证自明的概念在新世纪初期被提出和使用之时曾引起了众多的争论,但最终还是作为一个重要的文学概念被人们认可和接受下来。虽然现在仍偶有对“新世纪文学”之内涵及特征的研究探讨,但另一部分学人却已经能够沉静下来并深入到其内部进行多维度的、总结性的研究。晏杰雄《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研究》(作家出版社2013年12月出版)正是在此背景或语境中对新世纪文学研究的重要收获。
一
晏杰雄对于新世纪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的关注已有多年,近年来在这一领域不断刊出他的系列研究成果,不仅为新世纪文学研究的合法性进一步奠定了基础,更难得的是,他已经在首肯这一范畴的基础之上从更具体、更专业的角度对新世纪文学进行总结性的历史书写与研究。其实,当下学人对其自身参与在其中的文学(史)的这种研究冲动并不乏历史根由,尤其对当代文学来说,后来的研究者自然有后来者的视野,然同代人的批评与阐释在文学经典化的过程中同等重要。上个世纪初,新文学还在刚刚起步阶段的1923年,胡适就在其《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一书的末章中开始了对新文学的历史叙述,1929年朱自清的《新文学研究纲要》,不仅是第一部新文学史,同时也具有当代文学批评的性质。以此为发轫,此后如沈从文的《新文学研究——新诗发展》、苏雪林的《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史》等可以说都具有历史叙述与文学批评的性质。当然,他们不仅是作为新文学的亲历者,很多更是新文学的直接创造者,他们的著述,或着眼于推动新文学创作,或将文学史的研究与当代文学批评结合起来,为新文学的发展争取历史的合法性。
新中国文学与新时期文学的历史化与经典化也同样如此。比如由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在1958年完成、1962年即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稿》、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63年出版的《十年来的新中国文学》等。不同之处在于,新文学、新中国文学与新时期文学之历史合法性身份的确立由于有一个鲜明的他者(旧文学、新民主主义文学、“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而显得水到渠成,也即在旧文学与新文学、新民主主义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与新时期文学之间经过深刻的断裂要走向一种崭新的形态(虽然已有很多学者已指出这种断裂论的陷阱),而在新世纪文学与20世纪文学之间并不存在前者们之间那种深刻的断裂,而更多的是对新时期文学尤其是90年代文学的自然承续与正常演进,或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扬厉”与“沉淀”。因此,时间一步入2001年,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十二届年会上很多学者就提出了“新世纪文学”的概念,并开始了它的论证与论争过程。伴随着这一过程便产生了一系列有卓见的文章与著作,如《文艺争鸣》杂志于2005年开始连续开设“新世纪文学研究”的专栏,张炯、雷达、张未民、白烨、孟繁华、贺绍俊、程光炜、任东华等当代学者都就这一范畴展开论述,为“新世纪文学”研究的合法性奠定了其历史基础。在晏杰雄的著作中也对新世纪以来围绕“新世纪文学”所展开的研究作了详细的梳理与综述,而他对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的研究自然也立足在这些研究基础之上。当然,晏杰雄的专业性、问题性更强烈也更鲜明,将焦点集中于新世纪文学中的长篇小说,并专一考察其文体演变。雷达即对其界定说,“这应是国内目前为数不多的对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进行系统性、整体性、专题性、学理性研究的专著”[1]P2。无论如何,这种及时地从专业批评的角度对当下文学进行历史的总结与书写的冲动正是一个当代文学研究者所应有的责任与义务。
二
如果从文体角度来看,如果说上世纪80年代成就最高、最具有代表性的文体是中篇小说的话,那么长篇小说确乎是新世纪文学中成绩最高也最引人注目的文体——雷达所谓的“时代第一文体”。最起码从表象上来看,我们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开始逐步进入一个长篇小说异常“繁荣”的时代。当然,按照吴义勤的说法,“这种‘繁荣’是一种需要认真辨析的‘繁荣’,它的‘泡沫’质地和‘神话’性质可能会导致对影响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那些真正问题的掩盖与遮蔽。”[2]据统计说,现今年长篇小说的平均产量已高达四千多部,在新媒介助力的条件下,2012年的长篇小说出版量甚至达到了一万部左右。如此惊人的数量都成为经典是不可想象、也绝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看,主旋律文学也好,精英文学或通俗文学也好,甚至网络文学应该都是不乏杰作的,这就要求当代文学研究者去审视,去辨识,参与到新世纪文学的经典化过程中来。简单地对新世纪文学嗤之以鼻或流行的“垃圾说”显然都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不是一个严谨的学者所应持的态度。
晏杰雄对新世纪文学的研究特别地集中在主力火线长篇小说上。“这个‘第一文体’不仅昭示着长篇小说在市场的风行程度和在中产阶级中的流行程度,还意味着它业已成为新世纪文学在艺术上的典型成果,涵括叙述、抒情、语言等多种艺术元素,吸取了诗歌、散文、戏剧乃至新兴的网络文学等多种文体的表达技巧,从生活的‘百科全书’上升为艺术的‘百科全书’。也就是说,从长篇小说这一单个文体,差不多可以看到这个时代文学的全部。”[3]P43这个判断大体是合乎实际的,如此一来,也就为自己的研究从研究对象上确立了一定的合法性,如果对新世纪的长篇小说熟视无睹而还要奢谈新世纪文学恐怕也是难以想象的。
在进入到细致的文体问题之前,他首先对长篇小说这一文体自身进行了考察,详细地解释了为何是长篇小说而不是别的文体成为时代第一文体。譬如首先涉及到长篇小说与市场经济的关系。市场经济体制是新世纪小说的繁荣的物质基础和商业动力,长篇小说归根究底也是商品经济时代的一件商品,既然是商品,它就不仅具有使用价值,也具有消费需要的交换价值。从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角度来看,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但显然一篇小说决不仅仅作为一个商品进入流通和消费环节,它本质上仍是文学的。因此,第二个原因作者就是从意识形态与精神食量的角度来论述,市场机制之外更重要的还有国家宏观调控,譬如文艺政策的倡导和各种文学奖项的设立。尤其是长篇小说领域内的“五个一工程奖”和“茅盾文学奖”。文学在经典化的过程中,除了市场销量之外,国家奖项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而且,一旦某部作品获奖,也会很快转化为巨大的市场能量,人们乐于接受并购买这些由专家所评选出来的文学作品作为他们的精神食量。最后,作者又进一步从创作的角度谈到现时代生活的复杂性与作家的自证。“复杂的时代生活呼唤着长篇小说,而作家渴望自我证明的心态也使长篇小说成为时尚。”[3]P53所有这些,包括市场成功的可能性与文坛地位的确立都成为各类作者竞相写作长篇小说的原动力。不过,晏杰雄只是指出这些因素,并没有对作家心态作出自己的评判(当然这并非作者论述的重点所在)。其实,我以为对于这一点是可以做适当批判的。如果连作家都不能从整个社会急功近利的心态中超脱出来的话,那是不太利于文学或文化生态的健全。能从量的追求到质的提升发生一个明显的转变的话,当代文学或新世纪文学会有更高的成就。
三
对长篇小说的研究可以从多个维度切入,如社会学、主题学、传播学等等,晏杰雄进入的维度则是文体学,近似于韦勒克所谓的“内部研究”,但又不完全等同于它。毋宁说,作者采取的是一种内外互补、内外兼修的研究,“这就是把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结合起来,既考察外部时代条件,又顾及内部文学发展规律,在两者的互证和契合中推断出合情合理的结论”[1]P6-7。然而,在我看来,在该著中,作者着力最深、也最出彩的还是基于文体内部视角中所做的小说之叙述、结构与话语的研究,即该书的第四章、第五章与第六章,这应该是全书的重点。作者在对大量文本细读的基础之上,详细地考察了新世纪长篇小说的叙述学的特征,如叙述视角、叙述距离、叙述时间与空间等;又将其结构大致地分为情节性结构与开放性结构,并归纳出每一类型之若干特征;最后是从引语与对话两个方面细致地考察新世纪长篇小说的叙述话语。整体来看,这部分研究既不失漫漫文本大地之上的地气,又处处显现出作者在理论高空的娴熟姿态。
新时期以来文学研究的各种方法论可谓层出不穷,西方批评理论思潮大规模的引进使人们应接不暇,这就难免会落入无穷尽地因追新逐奇而疲于奔命之窠臼。诸多学者将研究的精力集中在新思潮新方法的绍介,而少有人能沉潜下来在某一方法领域之内细致地辨析其中的各各个概念术语,而真正能将其熟练、完美地运用于具体作品的分析评价者更是少之又少。然而,也还是不乏佼佼者。譬如北京大学中文系陈平原先生所做的《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陈平原以中国文学传统和晚清、“五四”的小说状况为根基,借鉴托多洛夫的叙事理论,从叙事时间、叙事角度、叙事结构三个方面把纯形式的叙事学研究与注意文化背景的小说社会学研究结合起来,努力沟通文学的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可以说是开了大陆学者应用叙事理论以成专著之先河。即使到了文学形式研究相对渐趋成熟的今天,此书仍有无法替代的研究价值。当然,陈平原先生通过大量的晚清与“五四”时期小说的资料准备,继之以扎实的实证考量,试图突出中国传统文学在小说叙事模式转变过程中实际上起到了与西方文学影响同等的地位,从而就对新旧文学(小说)之间的断裂或突变论调进行了有力的辩驳。
在这一研究传统中,晏杰雄的思考应该是不会脱离陈平原的影响,二者之间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撇开研究方法上对大量文本或作品的占有不谈,从研究思路来看,一者是对晚清到“五四”以来小说叙述模式的转变研究,一者是对上世纪90年代末到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文体的演进研究;从研究的问题上来看,陈平原是在以往对晚清到“五四”小说叙事模式的突变中找到了承续的一面,而晏杰雄也同样在学术界普遍认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之间存在断裂的情况下,把近三十年视为一个时代,将近三十年的文学视为是一个未曾断裂的线性发展;从研究的焦点来看,陈平原主要集中在小说的叙事上,而晏杰雄在主要集中在文体上,实际上涵盖了叙事,范畴上略大于叙事研究,但基本同属于文学的内部研究,具体的研究过程中又都能适当地与外部研究结合起来。正是基于此,晏杰雄著作的意义才更显明地凸现出来。
然而,个别缺失也还是存在的,在此也不妨对该著提一点质疑或与作者略作商榷。通读完整部著作,总有一种意犹未尽、话没有说透说完的感觉。首先,作者也清醒地意识到1990年以来长篇小说年产量的巨大增加,而且在新媒体的影响下呈现出极其多样化的形态,基数的庞大造成了研究的困难。而统观作者的实证资料还是基本局限于一小部分精英化的文学文本上,这就使得作者的结论稍微显得难以服众。雷达评析这一点时谈到说,“我感到他有一个很奏效的研究方法——反复直觉法,就是先细读一批有代表性的作品,从中体悟到根本性的文学发展规律,再用这些规律去验证新的作品,如此反复直觉感悟,文学的真理就自然显明了。”[1]4这实际就是从总结归纳再到逻辑演绎的一个路径,在现有条件之下虽不失为一种选择,然而在得出结论之时也还是需要一个审慎的态度。这样讲有些近似于苛求,因为实际上做到真正完全的归纳总结是不可能的,只能说将对文本的涉猎和视野尽量的放大。再者,虽然作者指出近三十年来作家的文体意识经过了一个80年代的萌发、90年代的扬厉到新世纪的沉淀,但他对新世纪以来有影响的一批作家之作品所做的文体分析及得出的相关结论特征,无论叙事、结构或话语,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正是属于新世纪的呢?有很多作家如书中屡屡涉及到的如王蒙、贾平凹、阎连科、莫言、李洱等,他们大都在20世纪末就已成名,各自都已有代表性的成熟作品问世,他们的文体意识已相当成熟,而他们在新世纪以来的创作中更多的还是一种延续,这也就很难说有一种独特的新世纪的文体特征。新世纪文学以及新世纪的长篇小说还在继续延续向前,我们的研究也就不能止步不前。应该说,晏杰雄的这一最新研究是取得了相当的成绩,相信他也会在接下来的研究中对新世纪文学有更深刻的结论和更多新的收获。
[1]雷达.文学史与文学现场相遇[A].晏杰雄.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研究·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2]吴义勤.难度·长度·速度·限度——关于长篇小说文体问题的思考[J].当代作家评论,2002,(4).
[3]晏杰雄.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研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