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飞廉
(北京工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0124)
在西方国家工业革命早期,竞争伦理、谋利动机、经商欲望和新教信仰造就了一个以商人、工场主和专业人士(主要包括医生、律师和神职人员)为主体的中产阶级(middle class)。此后,在政治上他们开始谋取地方和议会的政治权力,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政治文化。②J.斯梅尔:《中产阶级文化的起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 页。正是这种如E.P.汤普森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中所论述的阶级意识的发生一样,一个商业和专业界精英集团享有的共同的经济和社会经历,造就了西方中产阶级的阶级意识③E.P.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 页。,并成为推动西欧各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以及之后的多次社会建设和改良运动的重要经济与思想力量。
在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时间里,也产生了一个以商人、民营企业主、专业人士和职业经理人为主的社会中间群体。然而他们是否就形成了一个如西方国家这样有明确阶级身份认同的中产阶级了呢?在本文中,笔者将从社会建设的视角出发透视中西“中产阶级/层”这一群体。并对如下问题进行思考和回答:
西方国家的城市中产阶层起源和形成过程是怎样的?其中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是如何产生的?这种中产身份意识的确立与西方国家在社会转型中的社会建设和改良之间又是怎样互为因果的?当前中国的中产阶层的内部构成是怎样的?其除了扮演拉动内需的经济角色以外,在社会与政治领域还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已有的研究显示他们缺乏如西方国家那样的中产阶级身份的认同,其具体原因是什么?其阻力究竟在哪里?那么在未来,这群中国市场化改革的共同缔造者和参与者,其相近的经济与社会经历是否将促使这一阶层产生一种西方意义上的中产阶级的身份意识?并成为中国公民社会发育、社会体制改革和社会建设的主导力量?
笔者希望通过本文的写作,对理解当下中国中产阶层以及中国阶层结构的现状和未来的变化趋势及其社会影响有所贡献。
在西方近代工业化和现代化的社会转型过程中,社会结构发生了剧烈的变迁,其中一个重要的现象就是中产阶级的出现。就中产阶级对思想观念、社会生活和政治制度产生的影响,西方学术界自上世纪初以来,一直就存在两条不同的研究路径——一条是从史学的路径对西欧中产阶级的起源进行社会史的探究;另一条是从社会科学尤其是社会学的视角对中产阶级进行研究。
在对西欧社会史的研究中,我们可以发现: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和资本主义的发展,一个以商人、工场主和专业人士为主体的中产群体(middling groups)开始出现了,各种类型的社团纷纷建立了起来。约翰·斯梅尔(John Smail)在《中产阶级文化的起源》一书中通过考察英格兰北部一个最重要的纺织业中心哈利法克斯以揭示出公共领域中自愿团体的兴起与中产阶级(middleclass)意识形成之间的关系:
1750年以后的几十年里,哈利法克斯一项最突出的特点是大批社团的建立。自愿组织(voluntary associations)是18世纪新的政治组织形式,它们使得地方商人、工场主和专业人士“在社区共同发挥一种远远超过仅靠各自个人收入捐赠能够产生的影响”。由于英国社会并没有从组织形式上为这个集团提供发挥他们自身影响并获得社会声望的现成条件,所以他们必须创立自己的机构,而这些机构有助于形成阶级认同。社团、争议和对国内政治的参与,是哈利法克斯商界和专业界精英迅速创立他们的中产阶级意识和表达自己不同于其他集团的阶级认同的手段。
哈利法克斯政治文化的转型,是哈贝马斯描述18世纪“公共领域”形成的一个例证。哈贝马斯提出的作为一种特殊政治话语形式的公共领域所具有的关键特征中有三项尤其重要。首先是在公共领域里运用理性作出批判性的判断。其次是一定程度的信息自由和在一定程度上依靠印刷业的存在而获得的讨论的公开性。第三是公共领域内部个人与个人本质上平等的认定。
通过社团和争议,公共领域的形成使这个商人、工场主和专业人士构成的集团与社会等级上低于他们的集团明确区分开来,将他们排斥出权力范围之外;同时,公共领域的形成也为确立他们不同于社会等级上高于自己集团的认同感提供了话语。①J.斯梅尔:《中产阶级文化的起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9-191 页。
从以上的论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在英国工业化过程的早期,就涌现出大量的自愿组织以实现市场与政府无法满足的社会功能,这种以社团为主要载体的公民社会的形成对中产阶级的意识的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作用。
美国文化史家彼得·盖伊在《施尼兹勒的世纪——中产阶级文化的形成,1815-1914》一书中全面论述了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在公共与私人领域中所扮演的角色。
“在19世纪政治、经济和社会各层面的大变革中,中产阶级无不扮演着领导性的角色。不管他们有过多少次保守的退缩,仍然是一股足以带来不稳定的激进势力。主导大部分西方国家向民主化政府体系转换的过程的,正是布尔乔亚(有少数特立独行的贵族从旁协助)。在英国、比利时、法国、意大利和瑞典(更不必提的是美国),政治的民众基础都大大扩大了。在矿业、工业、银行业、保险业、传统地方产业和国际产业这些维多利亚时代的经济部门,布尔乔亚的影响力当然较他们在政治部门的影响力更大。中产阶级被释放出来的活力——发明家、工程师和金融家的活力——缔造了一个新世界。
中产阶级的活力也让他们勇于面对因都市化和工业化而起的各种史无前例的问题:贫民的居住环境过于拥挤、传统慈善机构的明显不敷需要、工人阶级对基督教的疏远等。不过,这些问题因为都是史无前例的,所以解决起来也相当棘手。当那些握有权力的人(资本家、工业家、立法者)碰到新的问题和需求时,只能在黑暗中摸索。19世纪中产阶级在私人领域的理念相对清楚:他们向往的是建立一个紧密和谐的小家庭,在余暇时光吸收一点高级文化。随着他们逐渐意识到工人阶级的处境,他们也想把这种理念推广开去。推动扫盲运动、建立教育协会和印行平价的经典,都是他们为卖力苦干的下层阶级开出的处方。他们希望,这些贫穷劳工可以因此得到启发和学到办法,或多或少能像他们一样追求并获得家庭幸福。”①彼得·盖伊:《施尼兹勒的世纪——中产阶级文化的形成,1815-1914》,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34-335 页。
从彼得·盖伊的上述论述中我们可以发现西欧资本主义迅猛发展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中产阶级已具备明确的政治态度与立场;强烈的经济活力与野心;温和的社会改良的方案与实践能力。
在第二条路径的研究者中,卡尔·马克思是较早认识到中产阶层的社会功能的社会学家。他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中间等级的瓦解、中间等级的大多数落入到无产者队伍中来,造成了社会的两极化,这是导致资本主义的重大社会冲突、社会动荡和社会革命的前提条件之一。这里的“中间等级”是中译本使用的概念,而在《共产党宣言》的英文版原文中就是“middle class”一词。可见,马克思早就认识到失去了“middle class”就会激化社会矛盾这一点了。特别引起我们关注的是,马克思在《剩余价值理论》中,有两处提出了中等阶级将不断扩大的观点。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中也提到了这种趋势。他说,企业规模的扩大,使得对于管理层的需求大大增加,于是会形成一个人数众多的产业经理和商业经理阶层,但马克思并没有说明这个阶层处在什么样的社会位置上。韦伯认为小资产阶级其与资产阶级的不同,在于没有可能垄断或控制市场;而其与工人阶级的不同,则在于他们在市场上出卖的是自家的“资本”和劳动所生产或经营的小商品,而非自身的劳动力。韦伯用阶级境遇(class situation)这个概念强调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能通过自身的努力和奋斗,获取机会,从而在阶级阶梯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此后,德国社会民主主义理论家和政治家爱德华·伯恩斯坦在对19世纪初西欧和北美雇佣劳动者不断增多这一现象的研究中,发现资本主义社会并没有像马克思所提出的那样出现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两极分化,与此相反,中等收入阶层在不断扩大了。在他看来,中等收入者数量不断增长,反映了一个普遍的趋势:劳动阶级作为一个整体,正向着内部的差别和经济的改善方向转变。他认为社会关系并没有发生马克思所预言的两极分化,“ 在工人阶级和巨富之间的阶层没有一个环节显著地缩小,他还形象地描述了中产阶级扩张的社会结构图形。依据这样一种判断,伯恩施坦认为,阶级对抗会因此而趋于缓和。
而从学术上首先全面论证了中产阶级观点的应该说是德国社会学家埃米尔·莱德勒。莱德勒认为,由职员、技术人员构成的新中产阶级是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有着特殊的阶级利益,与产业工人是不一样的,在实践中他们建立了与产业工人相分离的工会。他认为,传统的工人阶级是由体力劳动者组成的,与新中产阶级有多方面的差异。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由于社会结构发生很大变化,白领阶层不断扩张,对于中产阶级的研究成为热门话题,这一时期,关于中产阶级的学术著作比较多,最主要的代表人物是美国社会学家米尔斯。1951年,米尔斯出版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一书,它使中产阶级研究开始进入社会学家的视野,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领域。在这本书中,米尔斯将中产阶级划分为新老中产并第一次提出“白领”这一概念。此后,1953年出版的《性格与社会结构:社会制度的心理》一书中,米尔斯又对中产阶级的身份认定和心理特征作出了分析,他认为中产阶级对社会身份地位欲求的复杂方式、对声望的要求,除了财富之外,常与血统、种族、教育、职业、政治以及宗教等有着密切的关系。①严泉、陆红梅:《台湾的中产阶级》,九州出版社2009年版,第1-3 页。
当代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又称“新马”)的重要代表人物E.O.赖特在米尔斯对白领阶层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用社会学定量研究的方法,依据技术和权力两个维度,将雇员分成15 个等级,并将那些同时处于剥削与被剥削位置之上的均归入中产阶级。在赖特看来中产阶级是指那些自己不拥有生产资料,在劳动市场上出卖他们的劳动力但看起来却不像是属于“工人阶级”的人。②E.O.赖特:《后工业社会中的阶级》,辽宁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0 页。
新韦伯主义的中产阶层理论倾向于以市场能力和工作关系为基础来定义中产阶层。戈德索普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的最新版本的阶级分析框架,首先以雇佣关系为依据,将职业划分为三大类别,即雇主、自雇者和雇员;然后,又进一步根据雇佣关系的形式,即劳动契约(labor contract)、服务契约(service contract)以及介于此两类契约之间的契约类型,把雇员身份职业分为三类;最后,再根据技术水平,把每类职业划分成2-3 类,由此构造了一个包括13 个职业类别、7 个阶级的分析框架(Erikson & Goldthorpe,1992:36)。③刘欣:《中国城市的阶层结构与中产阶层的定位》,《社会学研究》2007年6月。
可以说,米尔斯、赖特和戈德索普的著作直接影响了目前中国国内社会学界关于阶层研究的路径取向。
此外一些西方政治理论家如亨廷顿、利普塞特和格拉斯曼等人基于西方社会发展经验提出了中产阶级产生与民主政治发展之间的关系。尤其是亨廷顿提出城市是一国反对派的活动中心;中产阶级是城市中反对派的核心;知识分子是中产阶级中最积极的反对派集团;学生又是知识分子中最有凝聚力和最有效能的革命者。
上述对中产阶级的研究路径和视角虽然各不相同,但在西方国家每一次的重大社会变革和社会建设中,中产阶级均成为主导力量已成为不争的事实。无论是在美国的“进步运动”,“罗斯福新政”和“伟大社会”的社会建设与革新运动中,还是在英国的“费边主义”的社会改良运动中,中产阶级都在其中承担了重要的使命与责任,并且也正是在此过程中,中产阶级的身份认同开始确立起来,并促进社会共识的形成,即对宪政民主的价值认同,和推动社会进步的使命承担。
从历史的进程看,中产阶级占据主导地位,并成为历次社会变革的推动者和中坚力量,可以说是现代西方社会进步、繁荣与稳定的最重要的结构性原因。
近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也在中国造就了一个西方意义上的中产阶层,当代中国中产阶层的产生与此社会发展阶段中的工业化、市场化、城市化及产业结构等因素紧密相关。
就工业化推进的社会影响看,一是劳动分工的细化和专业化,其结果导致了一套系统的以技术等级或专业化程度为基础的职业分化体系。职业分化导致的社会经济差异现象日益突出,专业化程度高的职业往往获得越来越高的经济收入和社会声望,而无技术的体力劳动从业者的收入和社会地位则相对下降。工业化推进的另一社会影响是科层组织在数量和规模上的扩张。现阶段,我国社会科层组织的大规模发展,企业组织、政府组织和其他组织大量涌现,组织规模不断膨胀,管理层次逐日增多,尤其重要的是,出现了所有权与管理权的分离;组织中的管理者实际上拥有了对所属资源的控制权和支配权,导致了管理者与非管理者之间的社会经济地位的分化及其中间阶层的产生。
以市场化关系观之,经济市场化的过程,也是个人经济自由权利的逐步确立、有效实施和切实保障的过程。在此基础上,社会分化才可能为新中产的产生赋予“自由流动的空间与资源”。①陆学艺、王春光主编:《中国阶层关系研究报告》,福特基金会课题(未发表)。
正如财经作家吴晓波所言,“过去20 多年里,中国市场上存在着三股力量——国营公司,民营公司,外资公司。期间,中国公司一直是在非规范化的市场氛围中成长起来的,数以百万计的民营企业在体制外壮大,在资源、市场、人才、政策、资金甚至地理区位都毫无优势的前提下实现了高速的成长。与此同时,外资的力量及其经理人群体的聪明、欲望与努力持续而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经济及政策的走向。”②吴晓波著:《激荡三十年》,中信出版社2007年版,第X 页。截至2011年底,全国登记注册的私营企业达到967.7 万户;注册资本总额为25.79 万亿元。③陆学艺主编:《当代中国社会建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265 页。正是在商业社会迅猛发展的过程中,孕育出了一个以企业家、职业经理人与专业技术人员为主体的中产人群中的精英阶层。
再以城乡结构而论,我国的城市化水平从1978年的17.9%发展到2012年的50.1%。这为中产阶层的产生提供了社会环境。
就产业结构而言,中产阶层产生于传统产业比重下降、现代产业比重上升的现代社会产业结构的变迁中。我国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产业结构发生了传统产业比重下降、现代产业比重上升的急剧变迁:从就业比重看,1978年,我国产业结构中,第一产业占70.5%,第二产业占17.3%,第三产业占12.2%;到2010年,这三者的比重分别为36.7%,28.7%,34.6%;从国内生产总值比重看,1978年,第一产业占28.1%,第二产业占48.2%,第三产业占23.7%;到2010年,这三者的比重分别为10.2%,46.9%,43.0%。从这一数据显示出,无论是产业结构还是就业结构,第三产业即商业与服务业的上升是最快的。而中产阶层的主体就来自于第三产业,由此显示中产阶层正在逐步改变社会资源的分配格局。
就当代中国中产阶层的构成而言,如若沿用米尔斯的分类,将中产分为新、老中产两大类,那么依据区分两者的一个重要的标志“在新中产阶级的职业中,人们要利用他人的财产为他人工作,作为收入的来源,职业是和阶级地位相互联系着的”④C.W.米尔斯著:《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 页。,中国目前的城市中产主要由以下几种职业人群构成:党政官员;职业经理人;民营企业主;专业技术人士;企事业单位的普通白领。
而位于中产阶层之上的是由大企业主、国企高管以及党政系统的高层官员构成的上层社会。
位于这一阶层之下的则是一个庞大的底层社会,主要包括:产业工人(其中包括拥有城市户籍的正式职工和农民工);低端商业服务业从业人员;个体户和小商贩以及农业劳动者。
对于当代中国的中产阶层究竟发挥了怎样的功能,学界一直存在着较大的争议,大体上经历了三个阶段⑤李春玲主编:《比较视野下的中产阶级形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35-40 页。:
上世纪80年代末,随着民营企业主和个体工商户的数量的逐步增加,有一部分的理论家提出要发展中产阶层实际上是指要促进发展民营经济和个体经济。另外,在这一时期,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在大力提倡政治民主,他们也是中产阶级理论的支持者,他们认为中产阶层——主要是指企业家阶层——是推进民主政治的力量。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随着民营企业和个体工商户数量的进一步增加,以及作为新中产阶层主体的白领人数的增多,使得“中产人群在消费领域显示出巨大的潜力,成为拉动内需的主力,这实际上证实了这一群体的发展壮大有助于经济增长,而与此同时,社会舆论对于收入差距扩大的批评与日俱增,也迫使政府考虑扩大收入中间层以抑制贫富两极分化的趋势。”即有学者提出“经济前卫,政治后卫”的说法(周晓虹)。因此这一阶段学术界关于中产阶层的研究基本上是以政策取向的研究为主流,并借用大规模问卷调查的定量研究方法考察中产阶层的收入和消费水平。
近年来伴随中产阶层群体的进一步扩大,及其在中国公民社会建设中的积极推动作用的显现。由是,有部分研究者开始关注中产阶层在社会公共领域和政治领域的表现,比如对商会和行业协会的研究以及对业主委员会和环保NGO 等社会组织和社会运动的研究。①朱健刚:《国家、权力与街区空间:当代中国街区权力研究导论》,《中国社会科学季刊》1999年第26 期。
笔者认为近一阶段对中产阶层的政治与社会功能的研究视角的转向有较大的现实价值与意义,因为正是在这一层面上,中国的中产阶层(主要是其中的专业技术人员群体)开始显现出了现代公民性的品格和特征。②在现代社会中公民性是个人之间以共同体意识为前提的相互善待,可以按照序列分解为礼貌、非暴力、宽容心、同情心、志愿者精神、相互尊重、共同体意识等七项要素。与西方国家的中产阶级一样,在中国社会的大转变与大变革时期,中国中产阶层逐渐承担起理性批判和社会改良的使命与责任来。
在近些年迅速成长起来的各类民间组织中,中产阶层积极投身于其中担任顾问、理事会委员、机构领导者、培训咨询师、志愿者。在环保、劳工维权、慈善救助、社会服务、文化教育、学术倡导等领域发出自己的声音,展示出强劲的行动力,并在组织内部训练和培育民主治理的架构,从而成为了推动中国公民社会发展和社会建设的力量。
从上海社科院于2002年对上海154 家民间组织所做的调查中可以发现:这些民间组织的常务负责人主要来自政府机关(35.71%),事业单位(28.57%),以及企业(28.57%)的中层。③黄晓勇主编:《中国民间组织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180 页。由此显示上海的民间组织的管理层均来自于中产阶层。
从香港中文大学公民社会研究中心2010年对北京、广东和云南的263 家民间组织所做的问卷调查显示74.7%的组织的发起人来自中产阶层。
笔者认为民间组织已成为中产阶层参与社会建设、倡导和推动社会改良、凝聚社会共识的主要渠道,并且为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提供了参与国家政治生活的替代性来源。
虽然中产阶层已在社会建设领域中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但由于中国的中产阶层整体上规模还太小(仅为25%,1951年美国中产阶层达到45%④陆学艺主编:《当代中国社会建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7 页。),且普遍缺少身份认同,因此他们还无力成为社会建设的主导力量,无法像西方的中产阶级一样成为社会改良的参与者和领导者。
在笔者参与的多次关于中产阶层的调研中,往往会遇到“被中产”的困境,即研究者设定的中产阶层中的多数并不认为自己是中产。比如在成都的对中产阶层群体的调研中,仅有15.9%的人认为自己属于这一阶层,然而从客观的阶层结构分布上来看,中产阶层所占规模比例为34.4%。⑤“当代中国社会结构变迁研究”课题组:《成都市社会建设研究》,未发表。那么,产生这种身份认同缺失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概括而言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人们对于中产阶层的主观认同与客观标准存在差异。学者所设定的中产阶层的评判标准是职业群体。然而,目前中国的社会公众在对自身所处的社会位置的主观认同方面,很多人是将财富的多少、收入的多少作为判断自己是否属于中产阶层的唯一指标,这样就出现了那些对自己收入状况并不满意的中产阶层群体认为自己“被中产”了的情况,尤其是在收入差距持续扩大的情况下,这种主观认同与客观位置不一致的偏差会进一步放大。
其次,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在媒体的宣传中,一般不研讨宣传中产阶层的问题,特别是主流媒体,一般不提中产阶层,而是用中等收入者来替代。这样,人们对于中产阶层缺乏一个明确、清晰的概念。①“当代中国社会结构变迁研究”课题组:《成都市社会建设研究》,未发表。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是,中产阶层内部对目前的社会体制和政治体制等制度安排,及其背后的价值理念不仅缺少共识,甚至存在严重的分歧。相应地,在西方国家恰恰是对这些政治社会制度设计蕴含的价值理想的共识,使得中产阶级的身份和意识确立了起来。
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国家,中产阶层都是在社会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转型过程中,以及市场经济的建立过程中出现的。所不同的是西方的中产阶级是在社会内生的从封建贵族制向资本主义制度演进的二三百年中产生的,而当代中国的中产阶层则是在由国家主导的从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的三十年中出现的。因此,两者在规模上、构成上、价值理念及身份认同上都存在显著的差异。
如前所述,当下中国的中产阶层体量小,异质性高,对社会政治制度安排及其隐含的伦理价值上的分歧,以及主流媒体用“中等收入”替代“中产阶层/级”而带来的意识形态上的模糊性,均对中产阶层的身份认同造成阻碍。这就使得中国的中产阶层如18世纪西方国家社会转型早期那样仅是一个中产群体(middling-groups),而不是中产阶级(middle-class)。
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看到这群中产阶层中的有识之士正在为推动社会体制的改革、培育社会建设的组织力量、凝聚社会共识而做着不懈的努力。有的日日行走在城市社区和田间地头上,用行动来改变弱势者的生存境遇,唤醒公众的良知,培育公民的美德;有的则在田野、课堂和书斋中考察、讲演、写作,用教育和政策倡导的方式,推动社会的进步。
目前中国的中产阶层正以年均约900 万人的增速迅速崛起。②陆学艺主编:《当代中国社会建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277 页。作为中产阶层主要的社会与政治参与渠道的民间组织也以每年2-3 万个的速度增长,至2012年底已达45.75 万个,若加上工商注册或未注册的草根组织,总数将远远超过这一数量。如果政府能正视这一股历史发展的潮流,在确保民生与社会事业建设的同时,建立起与目前的经济体制相适应的社会体制,制定有利于中产阶层发育的社会政策,那么中产阶层中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个体加入到社会建设的事业中来,从而逐渐形成中产阶层的身份认同,而这种认同将进一步推动中国向一个文明、进步、现代化的国家发展。如果政府忽视这一股历史潮流,仅将社会建设局限在社会福利和保障事业的建设上,而没有对不合理的城乡二元社会体制进行及时的改革,对滞后经济结构15年的社会结构进行调整的话,那么贫富差距将进一步扩大,社会将进一步被撕裂,社会中涌动的各种思潮也将进一步激进化。
中国中产阶层的未来将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同时也意味着中国社会的未来将往何处走?我们将是要生活在一个看似一盘散沙以便于管控,但实则危机四伏的中国?还是一个能凝聚社会共识,让中产阶层成为建设社会现代化主导力量的中国?当然这一方面取决于中国经济发展的水平和可持续性,而在更大的层面上则取决于国家决策层的公平公正的社会立法和对目前不合理的社会体制进行改革的决心、勇气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