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中慧
(湖南大学 外国语与国际教育学院,湖南 长沙 410012)
*收稿日期:2013-09-29
被爱默生称为“思想上与肉体上的独身汉”的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是19世纪美国超验主义作家中颇负盛名的一位,他以一本田园牧歌式的《瓦尔登湖》享誉世界文坛。在众人皆醉于物质的世态下,他独醒着。他追求生活简单化,认为物质生活是次要的,精神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越是简单的生活越是能提炼人生的真理。在迁居瓦尔登湖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在淡泊中明志,在宁静中致远,以独特的思维、敏锐的眼光和幽默机智的笔调书写了一段天人合一的佳话。
《瓦尔登湖》是梭罗与自然的一部对话录。本文借用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分析《瓦尔登湖》中梭罗与自然的对话,阐述对话的积极意义及影响,从而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提供一些启示。
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巴赫金(Ъахтинг,Михаил МихаЙлович,1895—1975)是前苏联著名文艺学家、文艺理论家、批评家、苏联结构主义符号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巴赫金一生理论成果颇丰,对话理论是他最著名的理论成果之一。自20世纪60年代被重新发现后,他的对话理论引起文论界的广泛关注,一时形成对巴赫金的研究热潮,而他也被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对话理论是巴赫金哲学思想的重要内容,他将该理论应用到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作品的研究当中,形成了复调小说理论以及狂欢化文学等思想。他强调对话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一切手段都以对话为最终目的,单一的声音并不具有意义。人们对真理的追求是以对话为桥梁展开,并在对话的过程中发现的。
巴赫金同时辨别了对话关系和对语关系。在他看来,相比实际生活中的对语关系,对话关系更具广泛性与复杂性。只要两个表述涵义相通,无论时间与空间相差几何,他们仍具有对话关系。他指出对话关系几乎无所不在,贯穿于整个人类语言。他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为例,细致地研究了作者与主人公以及个中人物的对话关系。而今随着文论的发展,批评家提出了将对话理论扩展应用到不同领域,而不限于以人类语言为媒介的对话关系。著名的生态文学批评理论家帕特里克·墨菲( Patrick D.Murphy)就曾提出,“巴赫金努力定制非正常性对话( 或个人习语) 的尝试应该拓展到‘非人类语言’ , 例如包括动物和自然在内的对话中。”
《瓦尔登湖》被视为生态文学的经典之作。梭罗移居瓦尔登湖畔的两年多时间里,与自然对话,思考着人生的真理。其实,自生态危机以来人们就积极主张与自然对话,但是在追求经济效益最大化的大流下,收效甚微。到底如何才能有效地和自然对话?或许,我们能从梭罗那里得到一些启示。
在梭罗对话自然的过程中,首先他将自然视为一个对话主体,独立于人类之外的一个平等的他者。这一点也是符合巴赫金提出的对话原则的。巴赫金认为,一个平等自由的他者是对话的必要前提。在这里他者和平等是两个关键词。所谓他者,是相异于我的主体的存在,无论是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上。巴赫金将对话性视为事物本质,而对话性以他者的存在为先决条件,一个异于我的存在才能促使对话的发生。其次是平等。在巴赫金看来,对话是平等意识的对话,没有平等,对话无所展开,真理无处可寻。只有在平等自由中,不同的意识才能展开“旋风般的运动”,才能开始意义的创生。
平等的他者对于指导人与自然的对话同样具有意义。自18世纪逐渐兴起的启蒙主义思潮把人的自由和解放作为最高追求。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加上工业革命在改造自然方面不断取得成功,人们将自己与自然对立起来,人类中心主义风靡一时。直到自然展开“复仇”,生态危机愈见严重,人们开始反思,由此生态文学的各个分支发展起来。
梭罗似乎洞察先机,预见了生态危机的隐患。于是他拿自己做实验,住进瓦尔登湖旁的森林里,希望能找到化解生态危机的可行之道。当其他人类的同伴或乱砍滥伐,或从飞鸟胸脯或巢里掠夺羽毛,对自然予取予求时,而梭罗将自然当做自己的同类一样尊重。他与鸟雀为邻,但并不以自己为中心,去捕捉一只鸟把它关起来,而是把他自己“关进了它们的邻近一只笼子里”,与鸟雀平等共处。他在大自然里自由来去,“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他说道,“是什么药使我们健全、宁静、满足的呢?不是你我的曾祖父的,而是我们的大自然曾祖母的,全宇宙的蔬菜和植物的补品,她自己也是靠它而永远年轻,活得比汤麦斯·派尔还更长久,用他们衰败的脂肪更增添了她的康健。”在梭罗心中,自然就是我们的同类,是我们的曾祖母,她供给蔬菜瓜果,赐予阳光雨露滋润我们,像一个曾祖母一样关爱着人类。梭罗将自然指称作“她”,并主张平等尊重,可谓是现代女性生态主义以及深层生态学的先驱,同时也说明只有将自然视作平等的他者,才能与之展开对话。
其次,梭罗是怎样与自然对话的呢?自然的语言不同于人类的语言,所以两者间的交流方式也会有所不同。梭罗与自然的对话的媒介是对自然的审美移情。自然用自己独特的语言表达自己,这一活动刺激着梭罗的审美观照,促使他将自己置于自然的位置上,感自然之所感,想自然之所想,与自然合二为一,理解自然,然后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阐释自然,回应自然。巴赫金在《论审美活动中的作者与主人公》中提到,“审美活动的第一个因素是移情:我应体验(即看到并感知)他所体验的东西,站到他的位置上,仿佛与他重合为一。”任何情况下,在移情时候都必须回归到自我,回到自己外在与他者的位置上。只有从这一位置出发,才能把握移情的材料。梭罗在温和的雨丝中感受自然无限的友爱,甚至每一支小小的松针都是他的朋友,他觉得自己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梭罗写道,“太阳,风雨,夏天,冬天——大自然的不可描写的纯洁和恩惠,他们永远提供这么多的康健,这么多的欢乐!对我们人类这样地同情,如果有人为了正当的原因悲痛,那大自然也会受到感动,太阳黯淡了,风像活人一样悲叹,云端里落下泪雨,树木到仲夏脱下叶子,披上丧服。难道我不该与土地息息相通吗?我自己不也是一部分绿叶与青菜的泥土吗?”在这一段描述中,梭罗移情于自然,先将自己化身自然,感受自然所为。自然以阳光雨露滋润万物,哺育万物生长。当人类悲痛时,太阳也黯淡,风也悲叹,云也表达着自己的悲伤。它们和人类心心相印,为人类提供康健,带来欢乐。在理解自然为人类所做的之后,他回到自己位置上,开始思考,自然无声而润万物,对人类这样同情,“难道我不该息息相通吗?我自己不也是一部分绿叶与青菜的泥土吗?”梭罗发出了与自然一体的感叹,同时,他也引导着读者思考,在这样一个无私的自然面前,我们为一己之私对自然的恣意破坏,是不是很卑微,很不道德的呢?
梭罗在感自然所感时,也痛自然所痛。有一位农民绅士,为增加自己的财富,在严冬季节雇人耕地,梭罗心痛地感叹道,“他剥去了瓦尔登湖的唯一的外衣,不,剥去了它的皮,而且是在这样的严寒的冬天里!”人类的无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最后,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独居两年后就离开了,但是他与自然的对话却远未结束。在巴赫金的对话理论里,对话具有未完成性,存在就意味着对话,因此,对话不可能、也不会结束。在《瓦尔登湖》中,梭罗也是这样暗示的。在季节的安排上,梭罗是7月搬进森林小屋的,也就是以夏季为开端,梭罗描写了多雨的秋季,寂静的冬季,最后以瓦尔登湖的春天,万物复苏为结尾。而季节是无限循环,没有尽头的,春去秋来,梭罗仿佛在这里埋下伏笔,暗示人与自然的对话也没有终结,只要人类社会还在,只要自然尚存,那它们之间的对话就是未完成的。此外,梭罗在结束语的最后一段话也耐人寻味。“可是时间尽管流逝,而黎明始终不来的那个明天,它具备着这样的特性。使我们失去视觉的那种光明,对于我们是黑暗。只有我们睁开眼睛醒过来的那一天,天才亮了。天亮的日子多着呢。太阳不过是一个晓星。”晓星这里指的是金星。金星本身是不发光的,它的光亮是太阳照射的结果。在日落西山时,太阳余晖洒在金星上,在西面天空,称为昏星或者长庚星,日出之前它转至东面天空,称作晨星或者启明星,而它通常都是在日落稍后和日出稍前达到最亮。可以说,它东西移动,既开启了黑夜又预示着黎明,周而复始,无始无终,而且星星本身就是永恒的象征。黎明对梭罗来说是思考的最佳时机,“诗歌与艺术,人类行为中最美丽最值得纪念的事都出发于这一个时刻”,晓星带来的无数黎明也暗示人们对真理的追求和思考也没有尽头。
梭罗将自己两年多与自然对话的深彻感悟与人分享,字字闪光,句句真情。尽管当时能够欣赏的人寥寥无几,但是他播下了一颗绿色的种子,为人们打开了生活的另一扇窗,引领人们思考生活的意义,同时也使美国的超验主义运动从理论走向实践。
也许是历经不被世人所理解的冬天,梭罗播下的绿色之种在20世纪以来花开灿烂,影响深远。梭罗的绿色思想对美国的环境传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学者说,“亨利·梭罗是美国环境观念变迁史上的一座丰碑,他上承塞尔波恩的怀特和林奈,下启约翰·缪尔和奥尔多·利奥波德,他的出现标志着美国人的环境观念已经摆脱了简单地追溯欧洲浪漫主义者进行描述和哀叹的境地,从更高的哲学层次去思考人与自然关系,是美国环境意识和文化观念走向独立和成熟的标志。”梭罗半隐士的生活方式在当代引起了共鸣,引领人们纷纷回归自然,返璞归真,寻找本心。其次,梭罗的思想极大地促进了生态运动的发展,成为该运动最主要的理论来源之一,而梭罗本人也被称西方学者称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位自然主义者与生态保护主义者,是现代环保运动的“圣人”。他阐述的荒野思想也成为美国荒野保护意识的源泉,影响了包括“深层生态学的桂冠诗人”加里·斯奈德在内的众多文人墨客,指引人们不仅从心灵上走向荒野,也从实践上走向荒野。
结语
在物质生活绑架了精神生活的今天,人们该怎么松绑自己的灵魂去寻找最初的美好和幸福?在梭罗的《瓦尔登湖》中便可以找到想要的答案。梭罗以自己与自然两年多的对话经验启示我们,生活越是简单,幸福越是纯粹,物质的烦恼不过是庸人自扰,不如回归自然,回归本真。
《瓦尔登湖》是一部梭罗与自然的对话录,而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可以作为分析该对话的理论基础。他认为对话关系中的差异性、内在的自由以及平等的对话地位是对话产生的必要条件,同时对话也具有未完成的性质,这些都为我们化解生态危机提供了方法论意义。如果我们能想梭罗一样尊重自然的平等地位,坚持生命至上的和谐理念,和自然对话也将毫无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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