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婷
(兰州大学 文学院文艺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00)
*收稿日期:2013-11-11
基金项目:兰州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编号:09LZUJBWZD001
艾伦·辛菲尔德(Alan Sinfield)是英国苏塞克斯大学英语系教授,当代英国著名的文学理论家、批评家,是文化唯物主义在文学领域的重要开拓者和实践者,与乔纳森·多利莫尔一起开创了文化唯物主义批评的先河,是一位极具马克思主义理论修养的英国新左派代表人物。辛菲尔德将莎士比亚文本置于其历史语境中将文本、政治、历史结合起来,从而探讨文学与政治、历史、意识形态等因素间相互交织又互相影响的复杂关系。其目标是“重构文化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基石,运用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和左派政治对阶级、性别、种族型构的分析。”
“文化唯物主义”一词是从雷蒙·威廉斯借用而来,该理论流派倡导文化是平常的,是一切生活方式,将文化从高雅的、精神的上层建筑拉入日常生活,与一切社会生产方式同等对待。因此,文化唯物主义擅长对文学作品进行文化社会分析,突出文学研究的物质性和实践性。雷蒙·威廉斯的文化观念对多利莫尔、辛菲尔德等人产生了重要影响,可以说,多利莫尔、辛菲尔德等人的文学批评实践正是以雷蒙·威廉斯的文化观为基础,同时又是对雷蒙·威廉斯的继承和发展。在《政治的莎士比亚·前言》中,多利莫尔和辛菲尔德论述了文化唯物主义批评的四要素:历史语境、理论方法、政治介入和文本分析。文化唯物主义融汇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后结构主义等思想,特别是马谢雷、阿尔都塞、葛兰西、福柯的理论。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是辛菲尔德的研究对象,他侧重分析文本中的颠覆因素对主导文化的影响以及当代意识形态工具怎样建构莎士比亚戏剧的权威性。
在20世纪的西方文学理论中,“文本”一词取代“作品”成为各个理论流派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从文本的生产角度讲,辛菲尔德继承了马克思文学理论批评中关于艺术生产的理论但又与此不同,辛菲尔德认为莎士比亚戏剧就是一个社会文化生产的场所,社会秩序在这里被传达与再生产,同时被读者体验和重现。文化生产是连续性的,因此莎剧文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永恒不变的权威,它也在历史中不断被重新建构和阐释,从而生产出新的社会秩序,同时也参与到对社会历史的建构中。新历史主义代表人物蒙特洛斯说,文本是权利运行的场所,是历史现实与意识形态发生交汇的“作用力场”,是不同意见和兴趣的交锋场所,是传统和反传统势力发生碰撞的地方。主导文化在文本中进行自身结构的复制,进而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同时也伴随着与新兴文化、残余文化之间的相互吸收、相互修正和互相抵制。在分析文本生产时,辛菲尔德对各种文化矛盾进行分析解剖,特别是举例论述莎士比亚文本在当代习俗机构中是如何被选择和被操控,从而达到了对莎剧文本的政治文化批判。辛菲尔德指出文本被生产的过程对于每个机构而言是复杂和特殊的,当然莎士比亚在每个社会机构的位置也不同,比如在电影和电视中要比在教育中灵活得多,莎剧在这些机构中不仅被授予而且也接纳了新的意义,学术出版对于文本地位的提高有很大的影响,因此,莎剧比其他文本更容易受到出版商的青睐,而对莎士比亚的介绍又可以成为电视公司高雅文化的装饰。但是不要仅仅理解为莎士比亚之单独地依赖这些社会机制,各种文化的、政治的、经济的机制之间的关系本身是极其复杂的。
教育在一个国家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是统治阶级对受教育者进行意识形态灌输的机构。辛菲尔德认为资本主义和父权制的统治都是通过教育来完成的,在文学教育中没有人可以取代莎士比亚在英国文学史中的地位,所有青少年,包括没有达到一定学识的,都必须学习莎士比亚的文学作品,并且回答其要义。因此,莎士比亚成为了精英教育的重要舞台,更是维护主导意识形态的工具。学生在学校必须接受莎剧教育,考试时所出的问题也遵循课堂上既定思维模式,例如“《第十二夜》中的男性的一言一行十分可笑,而女性则充满了理智,你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谈谈《冬天的故事》中女性的德性、内心世界和忍耐。”等等,这些问题忽视了文学批评,与中产阶级意识形态相符。辛菲尔德严厉地批判这种莎剧教学方法,认为对莎士比亚的解读需要不同方式,尤其要注重历史性的介入、政治的指向和生产中的批评活动,应该破除文本的权威性,使之成为适合大众的文化文本,而不仅仅囿于大学课堂的精英教育。认为对莎士比亚的研究应体现当下文化特征,与政治现实紧密结合,摆脱利维斯等人所提倡的:莎士比亚应该是少数人所拥有的高雅文化。文本应该被涵摄进当下的文化系统中,参与到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建构和调整中去,在对意识形态的建构中也重塑了文学文本。
辛菲尔德在《莎士比亚、权威、性》一书中强调,文化唯物主义者所认为的作者概念是可利用的,流通于社会语境中的,作家、赞助人、文本、书商等文学系统中各要素从一开始就共生共存。因此,作家在作品中详述的是文化系统,而非个人天资。印刷术和城市化的发展促进了市场经济和写作公开化的繁荣,出现了想要获得有钱人赞助而使自己出名的新兴作家群体,传统意义上的作家是世人“模范”的概念逐渐不占主导地位。作家创作不再是简单的单一个人行为,其背后隐藏着巨大的作家群。试想一个作家想要获得社会的认可和读者的接受,闭门造车式的独立写作在当今的文化环境中是不可能了。作家将自己从社会生活或者其他作家那里获得的各种经验材料进行挪用和整合,构造出符合读者审美趣味的文本,从而产生出大于简单的材料拼贴而产生的功效,达到与文本、作家、社会、历史、文化互相流通,彼此建构的作用。这种读者与作者之间,作者与作者们之间的间性关系,使作者、文本、读者共时性而又历时性地同处于社会文化链条上,辛菲尔德指出文化唯物主义寻找的是社会化结构化的决定因素,而非作者个人的作用。作家创作离不开习俗机制(institution)的制约和影响,写作活动不再仅仅是抽象意义上的情感宣泄,而是与教育、出版、发行、政府等物质性机制联系在一起,是主导意识形态与新兴力量、边缘话语共同作用的结果。作家的写作实践产生对主导意识形态的颠覆性话语,从而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发现文本的“空白”、“缺失”、“断裂”,最终达到政治批评的效果。至此,作者这种抽象形象就被放回到这些多样的而且原则上是可变的情景、关系和反应中去。
辛菲尔德认为“文学接受中没有无利害关系的阅读”,因此读者的阅读活动都带有阶级性和偏见,而辛菲尔德的目的就是消除这种阶级差异和客体本位思想,通过阅读揭示出文本中“沉默的”、“缺席的”、“断裂的(faultlines)”部分,从而进行文本的再阐释和再构造,进一步参与到对社会文化的重构中。辛菲尔德的文学接受研究深受后结构主义的影响,特别是福柯的权利话语和女性主义对其影响较大,辛菲尔德在《文化的政治——酷儿阅读》中提倡一种“酷儿阅读”,也就是在接受过程中发现莎士比亚文本中的性/性别与同性关系问题,从而揭示文本中主导意识形态对边缘话语的抑制,尤其是边缘文化对主流意识形态的颠覆,这是一种超越了主导意识形态所期待的阅读方式。辛菲尔德认为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进行“选择性阅读(alterative reading)”,如果对性别政治感兴趣,那可以发现文本中的保守成分,如果对有神论/无神论感兴趣,则能体会到文本中的激进。在《莎士比亚、权威、性》中,辛菲尔德进一步将这种接受方式解释为“格格不入式阅读”(reading against the grain)或“颠覆式阅读”(dissident reading)。“格格不入式阅读”是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家马谢雷那里提炼总结而来,马谢雷认为作家写作往往揭露或者书写着一种特定的身份姿态,这种姿态不简单是指自身的主体性阐释,它与作者所处的意识形态大气候有关,作家是在混合的意识形态环境下进行创作,和意识形态密不可分,可作家不能凌驾于意识形态之上,也不能完全被意识形态包容。由于沉默、断裂(faultlines)、缺席充斥于整个文本,没有这些因素的文本是不存在的。所以读者的阅读活动就不仅仅是作为客体对主题的服从和接受,而延伸为一种对文本的“隐性阅读”,同时又包含了文化、历史、政治的因素,共时性又历史性地中对莎剧文本进行重构。辛菲尔德分析了《仲夏夜之梦》中所隐含的婚姻与父权制冲突问题:在早期现代英国的性别意识形态中,女性从父亲的权威转换到丈夫的权威这个过程可以被看做是一个“断裂(faultlines)”。婚姻作为社会机制,通过它家庭财富的产权被安排和继承,与此同时,它也完完全全是一个个人关系问题,儿女的婚姻必须要顺从父母的意愿并且也要得到自己的满足。但剧中赫米拉对父亲所选择的婚姻不满意,并进行了反抗,千回百转之后赫米拉的父亲接受了女儿自己选择的夫婿,整部戏也以大团圆结束。辛菲尔德通过赫米拉看到女性的反抗成为挑战这主流意识形态的力量,传统的婚姻观念出现了危机。
辛菲尔德在《文化的政治——酷儿阅读》中提到文化唯物主义文学批评的三个原则: 一是文学是意识形态的构型;二是文学是众多文化生产的场所之一,文学与权力相关,比如莎士比亚就是一个强有力的文化标志;三是文学没有无利害关系的阅读。辛菲尔德的文学理论就是对这三条原则的探索和实践:他认为文学作为文化生产的一部分,是开放的、动态的、不断被阐释和生成的物质过程,文学是意识形态表现形式,同时又是意识形态的生产,两者处动态的建构过程中。在文学生产活动中,文本、作者、读者之间相互影响,文本与其他非文本之间相互作用,因此,就需要将文学生产放在社会历史和政治文化的大环境中来考察,既看到文学生产自身的能动作用,又要看到政治文化对文学生产的制约和重塑。辛菲尔德的文学思想值得我们研究和借鉴,他独特的政治批判视角以及激进的阐释方式都对我们探究文学本质以及文学与当代社会、历史、文化的关系拓展了新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