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艺苑卮言》的乐府诗论

2014-03-31 07:12王辉斌
关键词:李东阳王世贞艺苑

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院,湖北 襄阳 441053)

【艺文寻珠】

王世贞《艺苑卮言》的乐府诗论

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院,湖北 襄阳 441053)

王世贞之于乐府诗的批评,主要反映在《艺苑卮言》一书中。此书的“乐府诗论”,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即“乐府艺术论”、“乐府诗人论”、“具体作品论”,且各具成就与特点。王世贞对李东阳《拟古乐府》所进行的评价,早期与晚年之所以截然不同者,主要是因其内因与外因所导致,使得王世贞晚年不仅“自悔其少壮之误”,而且还“于论西涯乐府”,乃“三致意焉”。

王世贞;《艺苑卮言》;明代乐府诗

明代的乐府诗批评,与宋、元时期相比,呈现出一个极为明显的特点,即其无论是“品第类批评”抑或“专论类批评”,几乎都与诗话类著作关系密切。以诗话类著作进行乐府诗的批评,宋代诗人乃肇其始,如周紫芝《竹坡诗话》之于“本朝乐府”的评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其后的何溪汶《竹庄诗话》等,亦先后以为。待至朱明时期,以诗话的形式进行乐府诗批评,不仅蔚为大观,而且还推出了一批颇具影响的著作,如谢榛《四溟诗话》、王世贞《艺苑卮言》、胡应麟《诗薮》、胡震亨《唐音癸签》等。这些诗话类著作,由明代初期而晚期,所代表的实际上是乐府诗批评在当时的一种发展方向,并对清代的乐府诗批评产生着直接影响。所以,明、清时期的乐府诗批评,较之宋、元两朝而言,更具“专论式”的批评特性。因此,较为系统地对明代诗话类著作之乐府诗批评进行一番梳理也就势所必然。本文特对王世贞及其《艺苑卮言》的乐府诗批评作一具体观照,并就王世贞两次评价李东阳《拟古乐府》而结论截然不同的原因,略作探讨。

一、王世贞两撰《艺苑卮言》

明代文学史上的“后七子”,有两位颇具代表性的文学家,其一为李攀龙,其二即王世贞,李攀龙谢世后,王世贞又独主文坛20年,成为当时名闻天下的一代宗师。所以,从成就与影响的角度言,王世贞实则是较李攀龙更胜一筹的。王世贞(公元1526-1590年),字元美,号凤州,又号弇州山人,今江苏太仓人,有《弇山堂别集》100卷、《嘉靖以来首辅传》8卷、《史乘考误》10卷、《画苑》10卷、《弇州山人题跋》7卷、《觚不觚录》1卷、《弇州四部稿》174卷、《弇州四部稿续稿》207卷等。诗话类著作则有《艺苑卮言》8卷、《明诗评》4卷,其中,以《艺苑卮言》尤为时人与后人所重。正因此,《艺苑卮言》即曾为坊刻者抽出其中的部分内容,分别编为《全唐诗说》与《诗评》二书。对此,《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七《集部·诗文评类存目》乃有载:“《全唐诗说》一卷、《诗评》一卷,旧本题明王世贞撰。世贞有《弇山堂别集》,已著录。是二书载曹溶《学海内编》中,实则割剥世贞《艺苑卮言》,抄为两卷。世贞著作,初无此二书名也。”[1]虽然为“割剥”,却从另一方面反映了明、清之际人们对于《艺苑卮言》的雅好与需求。

今本《艺苑卮言》(指《历代诗话续编》本)凡8卷,为王世贞两次撰著所致。王世贞第一次撰著《艺苑卮言》,乃始于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两年后的六月,书成,共6卷。是年,王世贞32岁。撰著《艺苑卮言》是因为他读了严羽《沧浪诗话》、徐祯卿《谈艺录》、杨慎《升庵诗话》使然。对此,《艺苑卮言》所附《序一》有载:

余读徐昌谷(徐祯卿)《谈艺录》,尝高其持论矣,独怪不及近体,伏习者之无门也。杨用修(杨慎)搜遗响,钩匿迹,以备览核,如二酉之藏耳……独严氏(严羽)一书,差不悖旨,然往往近似而未核,余固少所可。既承乏,东晤于麟济上,思有所扬扢,成一家言,属有军事,未果。会偕使者按东牟,牍殊简,以署谢吏杜门,无斋书足读,乃取掌大薄蹄,有得辄笔之,投簏箱中。浃月,簏箱几满。已淮海飞羽至,弃之,昼夜奔命,卒卒忘所记。又明年,复之东牟,簏箱者宛然尘土间,出之,稍为之次而录之,合六卷,凡论诗者十之七,文十之三。余……所以欲为一家言者,以补三氏之未备者而已……戊午六月叙。[2]949

《序》末所署之“戊午”,即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而“又明年”与“明年”,则为嘉靖三十六年、三十五年这两年,也即王世贞始撰《艺苑卮言》前6卷于嘉靖三十五年,成书于两年后的嘉靖三十七年。除了这条信息之外,这篇《序》文还详细地记载了王世贞第一次撰著《艺苑卮言》前6卷的经过,以及王世贞“以补三氏之未备者而已”的撰著目的。将《艺苑卮言》与《沧浪诗话》、《谈艺录》、《升庵诗话》合勘可知,《艺苑卮言》中确有许多内容为《沧浪诗话》等三书所无,此则表明,王世贞所说“以补三氏之未备者”云云并非虚言,而属可以据信之事况。

王世贞第二次撰著《艺苑卮言》,也即对后2卷的写作,则是在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是年王世贞39岁。而在这一年之前,《艺苑卮言》的前6卷不仅早已板刻行世,而且还在社会上引起了诸多非议,有的甚至是公然批评与指责,对此,《序二》亦有所载:

余始有所抨隲文章家曰《艺苑卮言》者,成自戊午耳。然自戊午而岁月稍益之,以至乙丑而始脱稿。里中子不善秘,梓而行之。后得于麟所与殿卿书云:“姑苏梁生出《卮言》以示,大较俊语辨博,未敢大尽。英雄欺人,所评当代诸家,语如鼓吹,堪以捧腹矣。”彼岂遂以董狐之笔过责余地,而谓其所阿隐耶?余所名者,《卮言》耳,不必白简也……余愧不能答。已而游往中二三君子,以余称许之不至也,恚而私訾之。未已,则请绝讯讯,削名籍。余又愧不能答。嗟夫……盖又八年而前后所增益又二卷,黜其论词曲者,附它录,为别卷,聊以备荒诸集中。壬申夏日记。[2]950

《序》末的“壬申”,为明穆宗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其时距“始脱稿”的“乙丑”即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乃为8年之隔,以此勘之“盖又八年”,合计为16年。即是说,王世贞在32岁时的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撰竣《艺苑卮言》前6卷后,于后2卷的撰著,前后共用了8年之久,“以至乙丑而始脱稿”,但将“脱稿”后的2卷《艺苑卮言》与前6卷合刊,则又是在“壬申”年夏日,其时距“始脱稿”的“乙丑”年亦为8年。这样看来,王世贞对于后2卷的撰写,以及将其与前6卷合刊印行,所持态度乃是极为审慎的,其中原因,应与前6卷为他人所非议不无关系,而序文中的“以余称许之不至也,恚而私訾之”云云,又可为之佐证。而且,就后2卷所论及的对象言,几乎全为“当代诸家”,对这些“当代诸家”及其作品所进行的批评,是否会再次引起人们的非议与指责,则是王世贞在“脱稿”后所应主要考虑的问题。明乎此,后2卷在“脱稿”8年后始与前6卷合为一集刊行也就不难理解了。

总而言之,王世贞因欲“以补三氏之未备者”而撰著《艺苑卮言》一书的举措,是颇值称道的,其中因涉及对“当代诸家”及其作品的评论,引起人们非议,虽然属于文学批评之必然,但却成为了王世贞文学观的一种具体反映。而其中之于乐府诗所进行的“专论类批评”,亦可作如是观。

二、《艺苑卮言》的乐府诗论

王世贞对乐府诗的批评,就其现存之著述而言,主要体现在《艺苑卮言》、《明诗评》两种诗话著作以及《弇州山人四部稿》的一些序文之中,如卷六十四《李氏拟古乐府序》一文,即为其例。但《艺苑卮言》则为其主要者。作为一部诗话著作,《艺苑卮言》所批评的作家作品,由先秦而“当代诸家”,时间跨度既大,内容亦相当丰富。其中,在对乐府诗的具体论述方面,虽然是由汉魏而李唐而朱明,但唐代乐府(含旧题乐府与新题乐府两大类)却又为其重点,所以,全书论及的唐代乐府诗人甚多。而综观《艺苑卮言》之“乐府诗论”,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是“乐府艺术论”。一般而言,《艺苑卮言》中的这类乐府诗之论,乃属于“总论”的范畴,且由古乐府而南朝新声,以及拟古乐府等。其所论者,或作法,或体裁,或风格,或意境等,应有尽有,不一而足。如论“古乐府”之“乐府体”引王僧虔《启》云:

“古曰章,今曰解,解有多少。当时先诗而后声,诗叙事,声成文,必使志尽于诗,音尽于曲。是以作诗有丰约,制解有多少。又诸调曲皆有辞有声,而大曲又有艳、有趋、有乱。辞者,其歌诗也。声者,若‘羊’‘吾’‘韦’‘伊’‘那’‘何’之类也。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亦由《吴声》、《西曲》,前有和,后有送也。”其语乐府体甚强,聊志之。[2]959

这段文字,虽然主要是对王僧虔《启》①原文作“王僧虔云”,此作“王僧虔《启》云”者,乃系引者所为,特此说明。又,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所引王僧虔《启》中的这段文字,并非《启》之全文,乃系节录,具体参见《续修四库全书》本释智匠《古今乐录》第33条。的引录,却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在论及“古乐府”之“乐府体”时,对《启》所言“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引《吴声》、《西曲》为例的事实“聊志之”者,表明了在王世贞的乐府认识观中,南朝乐府乃是属于古乐府之列的。二是其中所论及的内容,如“章”、“解”、“辞”、“曲”、“艳”、“趋”、“乱”、“和”、“送”等,皆属于乐府诗的技法范畴,王世贞将之“聊志之”者,说明其对于乐府诗的作法相当看重。正因此,故其于卷一又有云:

拟古乐府,如《郊祀》、《房中》,须极古雅,发以峭峻。《铙歌》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须斟酌浅深质文之间。汉魏之辞,务寻古色。《相和》、《琴曲》诸小调,系北朝者,勿使胜质;齐梁以后,勿使胜文。近事毋俗,近情毋纤。拙不露态,巧不露痕。宁近无远,宁朴无虚。有分格,有来委,有实境,一涉议论,便是鬼道。[5]

这是对“拟古乐府”作法的具体论述。古乐府与拟古乐府,虽然均属于“旧题乐府”的范畴,但后者由于是对前者的“拟”,故王世贞就此提出了一系列应注意的事项,并认为所拟古题之不同,所应注意者也不尽相同,如“《郊祀》、《房中》,须极古雅”,“汉魏之辞,务寻古色”,等等。总而言之,在王世贞看来,凡拟古乐府者,应尽量做到“近事毋俗,近情毋纤。拙不露态,巧不露痕。宁近无远,宁朴无虚。有分格,有来委,有实境”,而不得于其中进行议论,因为“一涉议论,便是鬼道”。此则表明,王世贞是反对在拟古乐府中进行议论的。而这也是导致王世贞认为李东阳《拟古乐府》太涉议论”的原因之所在。②王世贞对李东阳《拟古乐府》的初次评价与第二次评价,认识截然不同,“病其太涉议论”者,为第一次的评价,本文后面对此有专论。具体可参见拙著《唐后乐府诗史》第六章第二节(黄山书社2010年版,第283-298页)。又如卷二有云:

《诗谱》称汉郊庙十九章,煅意刻酷,炼字神奇,信哉!然失之太峻,有《秦风·小戎》之遗,非《颂》诗可比也。唐山夫人雅歌之流,调短弱未舒耳。《铙歌》十八中有难解及迫诘屈曲者,“如孙如鱼乎?悲矣”、“尧羊蜚从王孙行”之类,或认为有缺文断简,“妃呼豨”、“收中吾”之类,或谓曲调之遗声,或谓兼正辞填调,大小混录,至有直以为不足观者。“巫山高”、“芝为车”,非三言之始乎?“临高台以轩”、“桂树为君船”、“青丝为君笮”、“双珠玳瑁簪”,非五言之神足乎……其误处既不能晓,佳处又不能识,以为不足观,宜也。[2]978

这段文字虽是因《诗谱》而使然,但王世贞于“乐府艺术论”的认识,亦蕴含其中,如认为“《铙歌》十八中有难解及迫诘屈曲者”云云,即为其例。而在一部《艺苑卮言》中,类此者甚多。由是而观,注重对乐府艺术的归纳与总结即成为《艺苑卮言》“乐府艺术论”的一大特点。

其二为“乐府诗人论”。《艺苑卮言》所涉及的乐府诗人,由汉魏而朱明,数以十计,其中主要者,有唐山夫人、蔡琰、曹操、曹丕、曹植、李白、杜甫、李贺、张籍、元稹、白居易、李东阳、李梦阳、李攀龙等,而曹操、李白、杜甫、李东阳等人,则又是王世贞所论最多者。下面以对曹操、李白、李攀龙三人的乐府诗批评为例,兹各举数端以窥其一斑。

曹操。王世贞论曹操的乐府诗,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重在对语句的出处进行考察,以有助于对其乐府诗题旨或艺术的把握。如卷三有云:“魏武帝乐府:‘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秋风萧瑟,洪涛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其辞亦有本。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月生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因无端涯。大明出东,月生西陂。’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然觉扬语奇,武帝语壮。”[2]987这是从渊源的角度,对曹操《步出夏门行·东临碣石》所进行的稽考,并以之与扬雄《校猎》进行比较,而认为“武帝语壮”。一个“壮”字,极形象地勾勒出了曹操此诗的风格特点。其二是论曹操乐府诗时,多将其与曹丕、曹植的乐府诗关联,即王世贞在论三曹的乐府诗时,实际上是以曹操为主体的。如同卷云:“曹公莽莽,古直悲凉。子桓(曹丕)小藻,自是乐府本色。子建(曹植)天才流丽,虽誉冠千古,而实逊父兄。”而值得注意的是,王世贞在论曹操乐府诗时,还曾将其与古乐府及杜诗互为关联。如认为:“古乐府:‘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二语妙绝。老杜:‘玉佩仍当歌。’‘当’字出此,然不甚合作,可与知者道也。用修(杨慎)引孟德(曹操)‘对酒当歌’云;‘子美一阐明之,不然,读者以为该当者当矣’大聩聩可笑。孟德正谓酒即当歌也,下云‘人生几何’可见矣。若以‘对酒当歌’作去声,有何趣味?”[2]989通过比较,而提出对曹操乐府诗“当”字的认识,只眼独具,堪值称道。

李白。在乐府诗史上,三曹之后最重要的诗人,自然非李白莫属,所以,《艺苑卮言》即将李白乐府作为重点以论。而其所论者,大都具有个性突出、用语准确等特点,如卷四有云:“太白古乐府,窈冥惝怳,纵横变化,极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乐府。”[2]1006李白现存各类乐府诗238首,[3]其中数量最多、最为人称道者,即为古乐府。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首选李白古乐府以论,表明其于李白古乐府乃是相当熟悉的,而所言“窈冥惝怳,纵横变化,极才人之致”云云,又可为之佐证。这是因为,李白的古乐府,如《蜀道难》、《行路难》、《庐山谣》、《将进酒》等,确属“窈冥惝怳,纵横变化”之作,即王世贞对李白古乐府的评价,乃皆为中的之论。而卷四又有云:“青莲拟古乐府,以己意己才发之,尚沿六朝旧习,不如少陵以时事创新题也。少陵自是卓识,惜不尽得本来面目耳。”[2]1007所谓“拟古乐府”,实即“太白古乐府”中的古乐府。认为李白古乐府“以己意己才发之”云云,本为正确,但将其与杜甫的新题乐府进行比较者,则不的。虽然,“以时事创新题”为杜甫新题乐府最为鲜明的本质特征,但李白既拟作古乐府,则其所应注重者,自然是古乐府的“本题”、“本事”、“本义”等内容,更何况,李白的古乐府大都属于“古题新意”之作。所以,王世贞将李白古乐府与杜甫新乐府进行比较者,其举措即不可取。

李攀龙。李攀龙与王世贞同为“后七子”的首领。其乐府诗以拟古乐府而知名当时(《四库全书》本《沧溟集》卷一、卷二即皆为古乐府,凡98题232首),但也遭到了许多人的非议,甚至是严厉批评,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即为其一。①钱谦益对李攀龙拟古乐府的批评,亦可参见拙著《唐后乐府诗史》第296-297页。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既论李攀龙之文,亦论其诗,如卷五论“国朝辈名家·诗”时即认为:“李于麟如峨眉积雪,阆风蒸霞,高华气色,罕见其比;又如大商舶,明珠异宝,贵堪敌国,下者亦是木难、火齐。”李攀龙的诗既具如此特点,本属于诗的2卷古乐府,亦应与此类似。故而,王世贞乃于卷七写道:“于麟拟古乐府,无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与古乐府并看,看则似临摹帖耳。”[2]1066用“无一字一句不精美”来称许李攀龙的拟古乐府,其评价之高,实属“罕见其比”,但“看则似临摹帖耳”一句,却又实实在在地指出了李攀龙拟古乐府之不足,这是颇值肯定的。由是而观,可知王世贞对于李攀龙拟古乐府的评价,还是较为公允的。

其三即“具体作品论”这里的“具体作品”,是指一些单篇的乐府诗,如《燕歌行》、《白纻辞》、《木兰辞》等,《艺苑卮言》对这些乐府诗之所论,或比较,或笺解,或订正等,内容既丰富,形式亦多样。如卷二有云:“《铎舞》、《巾舞》,歌俳歌政,如今之《琴谱》及乐声车公车之类,绝无意谊,不足存也。”是卷又有云:“《孔雀东南飞》质而不俚,叙事如画,叙情若诉,长篇之圣也。人不易晓,至以《木兰》并称。《木兰》不必用‘可汗’为疑,‘朔气’、‘寒光’致贬,要其本色,自是梁齐及唐人手段。”这是将“长篇之圣”的《孔雀东南飞》与《木兰辞》进行比论,并认为不必因《木兰辞》有“可汗”、“朔气”、“寒光”等语词,而对其进行怀疑,其作者很有可能是“梁齐及唐人”。又如卷三有云:“晋《拂舞歌》、《白鸠》、《独漉》得孟德(曹操)父子遗韵,《白紵舞歌》已开齐、梁妙境,有子桓(曹丕)《燕歌》之风。”[13]这是从接受史与影响史的双重角度,对《拂舞歌》、《白鸠》、《独漉》、《白紵舞歌》所进行的比观,因之,其所云“得孟德父子遗韵”、“有子桓《燕歌》之风”等,乃极具见解独到之特点。《艺苑卮言》中类此者甚多,读者自可参看,恕不一一列举。

三、王世贞乐府观的前后变化

在《艺苑卮言·序一》中,王世贞言其撰著《艺苑卮言》主要是为了补严羽《沧浪诗话》、徐祯卿《谈艺录》、杨慎《升庵诗话》三书之所“未备者”,仅就以上所述可知《艺苑卮言》所“补”乃是相当成功的。虽然“乐府诗论”也存在于杨慎《升庵诗话》中,但其数量既少,内容亦有限,难以与《艺苑卮言》并论。而严羽《沧浪诗话》与徐祯卿《谈艺录》,在“乐府诗论”方面更是无法与《艺苑卮言》相比。总之,王世贞所言之“所以欲为一家言者,以补三氏之未备者而已”的撰著目的,在《艺苑卮言》中是得到了较充分之体现的。

而据《序一》又可知,王世贞撰竣《艺苑卮言》前6卷时,乃在其32岁之际,也即为其青年时期。而当时王世贞曾对李东阳的连章体组诗《拟古乐府》(一作《古乐府》)大加批评,其《书西涯古乐府后》一文有记:“余向者于李宾之先生拟古乐府,病其太涉议论,过尔剪抑,以为十不得一。”“李宾之先生”即李东阳,其《拟古乐府》(即王世贞所言“西涯古乐府”)凡101首,为明代著名的咏史乐府组诗。李东阳对其《拟古乐府》亦颇为自负,认为:“(其)或因人命题,或缘事立义,托诸韵语,各为篇什,长短丰约,唯其所止,徐疾高下,随所会而为之。内取达意,外求合律,虽不敢希古作者,庶几得十一于千百讴吟讽诵之际,亦将以自考焉。”[4]但王世贞的“病其太涉议论,过尔剪抑,以为十不得一”云云,无疑是对李东阳《拟古乐府》的一种全盘否定,首见于《艺苑卮言》卷六:

李文正为古乐府,一史断耳,十不得一。[2]1046

“文正”乃李东阳谥号。王世贞认为李东阳的古乐府为“一史断耳”者,主要是指其议论过多,缺乏形象思维,无艺术审美可言,所以才“十不得一”。由此看来《艺苑卮言》卷六所云与《书西涯古乐府后》所言相合,则王世贞青年时对李东阳《拟古乐府》的批评,藉此亦可获其端倪。值得注意的是,王世贞类似评价在其《明诗评》中亦可见到。该书卷四于“李文正东阳”之“评曰”有云:

东阳髫年供奉,早捷贤科,一时才名大噪……予尝譬之如:积潦成陂,虽得汪洋,轻浅易涸。乐府自谓绝世,实则史断一章。[5]

其中“积潦成陂,虽得汪洋,轻浅易涸”是对李东阳诗歌的总体评价,虽首见于《艺苑卮言》卷五“国朝前辈名家?诗”,但文字已略有变化:“李西涯如陂塘秋潦,汪洋澹沲,而易见底里。”而其中的“乐府自谓绝世,实则史断一章”者,即是据《艺苑卮言》卷六“李文正为古乐府,一史断耳,十不得一”而为。这表明早年的王世贞对李东阳的《拟古乐府》不仅评价甚低,甚至是不屑一顾,《明诗评》将李东阳编入全书之末亦可为之佐证。①王世贞《明诗评》凡四卷,共对118位明代诗人进行了品评,李梦阳依序排位第一,李东阳则被排于最后,也就是第118位,仅就排位而言,即可见出王世贞对李东阳的态度之一斑。

然而,当王世贞晚年对李东阳《拟古乐府》再行评价时,认识却与早年所言大相径庭,且简直无可折中,这是颇值得注意的。对此,前引《书西涯古乐府后》一文亦有记载:

自今观之,奇旨创造,名语迭出;纵未可披之管弦,自是天地间一种文字。若使字字求谐于房中铙吹之调,取其字句断烂者而模仿之,以为乐府如是,则岂非西子之颦、邯郸之步哉!余作《艺苑卮言》时,年未四十,方与于麟(李攀龙)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未为定论。[6]2701

王世贞这一评价,是确可使李东阳《拟古乐府》“自是天地间一种文字”的。不独如此,王世贞还对他“年未四十”所撰之《艺苑卮言》(主要指前6卷,下同)进行了检讨,认为其是“与于麟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的结果,所以“未为定论”。言下之意是说《艺苑卮言》所论李东阳《拟古乐府》“一史断耳,十不得一”云云,系其早年所言,不足为据,未可成为定论,应以此次所评为准。晚年的王世贞认为李东阳的《拟古乐府》,乃“奇旨创造,名语迭出;纵未可披之管弦,自是天地间一种文字。若使字字求谐于房中铙吹之调,取其字句断烂者而模仿之,以为乐府如是,则岂非西子之颦、邯郸之步哉”!同样是对李东阳《拟古乐府》的评价,只是因为一为早期、一为晚年,结论竟如此不同,反映了王世贞早期与晚年所持乐府观之不同。其中原因何在?虽然王世贞在《书西涯古乐府后》中曾认为,其乃为“与于麟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所致,但这其实只是一种托词,因为李东阳作为“前七子”之执牛耳者,也是属于“是古非今”一类诗人的。所以“与于麟辈是古非今”之说显然难以令人信服。

对王世贞这种前后截然不同的评论,钱谦益如是认识:“嘉、隆之际,握持文柄,跻北地而挤长沙者,元美为之职志。至谓长沙之启何、李,犹陈涉之启汉高。及其晚年,气渐平,志渐实,旧学销亡,霜降水落,自悔其少壮之误,而悼其不能改作也。于论西涯乐府,三致意焉。今之谈艺者,尊奉弇州《卮言》,以为金科玉条,引绳批格,恐失尺寸,岂知元美固晚而自悔,以其言为土苴唾馀乎?”[6]2701在钱谦益看来,“气渐平,志渐实”者,乃为王世贞晚年重评“西涯乐府”而“自悔其少壮之误”的关键所在。钱谦益这一认识实际上是着眼于王世贞的内因而言,虽然可从,却有失全面。

按上引《艺苑卮言》之《序二》有云:“里中子不善秘,梓而行之。后得于麟所与殿卿书云:‘姑苏梁生出《卮言》以示,大较俊语辨博,未敢大尽。英雄欺人,所评当代诸家,语如鼓吹,堪以捧腹矣。彼岂以董狐之笔过责余,而谓有所阿隐耶?’……而友人之贤者书来见规曰:‘以足下贤在孔门,当备颜闵科,奈何不作盛德事,而方人若端木哉?’余愧不能答。已而游二三君子,以余称许之不至也,恚而私訾之。未已,则请绝讯讯,削名籍。余又愧不能答。”在这段文字中,王世贞共记载了三起对《艺苑卮言》进行公开指责的事例,其指责的主人,一为“姑苏梁生”,一为“友人之贤者”,一为“往中二三君子”,这些批评与指责表明《艺苑卮言》之于“当代诸家”的评论,确是存在许多问题。而王世贞的“余愧不能答”、“余又愧不能答”,也可作为证明。这样看来,导致王世贞对东阳《拟古乐府》评价产生前后期变化者,实乃与指责者对《艺苑卮言》的批评大相关联。换言之,王世贞晚年一改早期对李东阳之评价,除了钱谦益所言内因,主要应是迫于当时社会舆论的巨大压力所致。另外也应与王世贞晚年受佛教影响而“自悔”不无关联。关于王世贞晚年之“自悔”,其《弇州山人续稿》卷四十二、卷八十三,以及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八十三等,均有记载,兹不具引。又朱彝尊先生《静志居诗话》卷十三《王世贞》引“愚山曰”亦涉及了王世贞两论“西涯乐府”之事况,可参看。正是因为外因与内因的相互结合,才使得晚年的王世贞,不仅“自悔其少壮之误”,而且还“于论西涯乐府”,乃“三致意焉”,此即为王世贞乐府观在其晚年发生根本性变化的原因所在。

[1][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197[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65:1801.

[2][明]王世贞.艺苑卮言[M].历代诗话续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3.

[3]王辉斌.唐后乐府诗史[M].合肥:黄山书社,2010:248.

[4]李东阳.拟古乐府引[M]//钱谦益.列朝诗集:丙集第一:李少师东阳.北京:中华书局,2007:2700.

[5]王世贞.明诗评[M]//明诗话全编本.南京:凤凰出版社,1997:4382.

[6]王世贞.书西涯古乐府后[M]//钱谦益.列朝诗集:丙集第一:李少师东阳.北京:中华书局,2007:2701.

Wang Shizhen and Yuefu Poetics in“Zhiyan Art”

WANG Hui-bin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Hubei College of Arts and Sciences,Xiangyang 441053,China)

“Zhiyan Art”mainly reflectsWang Shizhen’s criticism on Yuefu poetry.Yuefu Poetics in the book consists of three sections,namely,Yuefu arts,Yuefu poets,and specific works,which represent different achievements and characteristics.The difference between his early and later evaluation on Imitation of Ancient Yuefu Poemswritten by Li Dongyang results from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causes.

Wang Shizhen;“Zhiyan Art”;Yuefu poetry in Ming Dynasty

I206.7

:A

:1672-3910(2014)01-0043-06

2013-09-20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1BZW072)

王辉斌(1947-),男,湖北天门人,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文学文献学、辑佚学、佛教文学研究。

猜你喜欢
李东阳王世贞艺苑
艺苑之星
王世贞与李攀龙的文学交游
挑拔平硬,方劲古拙—从王世贞管窥明代隶书的审美观念
李东阳&李梦阳:师生恩怨难分明
滇风艺苑
艺苑
My Favorite Shopping Mall
恨屋不及乌
神童智对皇帝
孙卫国《王世贞史学研究·王世贞著作目录表》补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