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初期日本共产党的兴衰与“和平革命论”

张 博

(河南大学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一、战后日本共产党的复兴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军国主义的倒台使得日本国内政治刮起一阵新风。作为占领当局的GHQ(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要求罢免身为全国警察机关首脑的内务大臣山崎岩，废除所有特高警察机关并废除《治安维持法》。基于GHQ的一系列政策，思想犯、政治犯也开始获得释放，日本共产党重新得以合法化。日本共产党的重生开启了革命的新篇章。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日本的民众几乎无法在政治上有发言权，心中对政治的不满只能隐藏在心里，也不存在有力或有组织的政党来帮人民代言。应该是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此刻也噤若寒蝉，“从学术界到文艺界都迎来了草木凋零的‘冬之时代’”［1］。日本战败后虽然政治活动开始自由化，1946年4月选举时已有363个政党参选，但几乎所有政党都有政治性的缺点，没有能满足人民的主张或期望，不过长期在天皇统治的绝对官僚政体下成长，这也是难免的情况。令人瞩目的是，战后这些政党组织的目的，竟都是以反对共产党的主张而诞生，即如何来保卫“国体护持”这个主张。

日本共产党是在旧天皇制度时代就存在的唯一政党，但从1922年创立后便一直是非法存在。到了大战末期，其组织四分五裂，许多干部都被捕入狱。其中重要干部德田球一、志贺义雄等人都被关在东京的府中监狱。战败后内务、司法当局并没有主动地将他们释放，直到麦克阿瑟发布了废除治安维持法的命令。当时东久迩内阁的内务大臣山崎岩却向媒体记者表示:“我准备让治安维持法的精神继续存续，也就是绝不原谅有破坏国体的言行活动。此外目前也没有释放政治犯的考虑。”话出不久，总司令部马上要求日本政府罢免山崎，并于1945年10月6日发布释放政治犯的指令。德田等十六名日本共产党重要干部便获得释放。

同年10月10日，这些甫获释放的日本共产党员，以德田球一、志贺义雄为首，对外一起署名，发表了日本政治史上第一次的《告人民书》，把自己的政见面对民众宣扬。其中内容要点如下:

对于为了将世界从军国主义与法西斯主义中解放出来而进驻日本的联合国军队，因你们开启了日本民主主义革命的先端，我们向你们表示由衷的感谢。

对于英美以及其它联合国的和平政策，我们给予积极地支持。

对于天皇制，也就是包含了天皇及其宫廷、军事行政官僚、贵族、乃至依附于其下的地主、垄断资本家等所有的结合体，若不能将它一举消灭，人民就无法在民主主义下获得解放，世界和平也就无法建立。即是说，我们绝不会去实行《波茨坦公告》中的天皇续存条约。

我们的任务与行动(废除军国主义、警察政治、改革土地制度、制定劳动法规、建立保障政治自由的措施等等)，与在封建的压制下向天皇的权力不断妥协的盲从社会主义者、盲从自由主义者等天皇支持者所领导的行动，截然不同。他们是和天皇制在一起，以欺瞒为自我保护武器的，他们早已经失去了大众的信赖。

今天甫被释放的真正民主主义政治犯，也是背负着这个重责大任与大众站在同一阵线的。我们将以此为共同目标，将一切的团体与势力结合成统一战线，让人民政府建立于此根基之上。［2］

日本共产党发布的这份《告人民书》深刻地洞察到日本政治问题的根源，将矛头指向了天皇制。然而天皇制度在两个月前，还是可以让人民抛家弃子、牺牲一切效忠的巨大力量。当然在日本投降后的两个月里，人民多多少少在感情上对天皇制有所批判，但对他们来说要化为具体的破坏性政治行动仍没有可能。因此这时提出要消灭天皇制，这个政治诉求尽管是一针见血、绝对正确的，却难免缺乏群众思想基础。

1946年1月13日，日本共产党要员野坂参三结束了十六年的流亡海外生活回到日本。他加入日本共产党的党团运作后，在柔化日共形象上有很大的帮助。归国翌日，面对热烈欢迎他归国的支持民众，野坂提出:“日本共产党直到最近仍只是一个宣传政党，但现在起它已经是一个能推动政治的政党了。……成为真正的政党，推动政治的人民政党，必须是属于国家与大众的政党，我们必须是被人民所爱戴的共产党。”［3］野坂为日共打倒天皇制的主张做了一个柔性的批注，一时之间，“被人民所爱戴的共产党”在《朝日新闻》等大报中频频出现。

二、日本共产党的和平革命理论与统一战线

受到野坂参三归国的影响，日本共产党开始积极地主张和平革命论和与社会党联合的统一战线方针。日本共产党第五次党大会宣布日共将以民主的方式进行和平革命。日本共产党发现在日本若主张社会主义革命并立即废除资本主义制度，就可能遭到非常大的社会反弹而无法以“和平革命”的方式完成任务。在这次大会中，还有关系到未来日本共产党排除掉“无产阶级专政”路线的主张。

在这次大会前的宣言提到:“日本共产党对于目前在我国进行着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是以平和的方式，也就是依照民主主义的方向来完成当今的基本目标。而且党的主张并不是要将资本主义全体当刻废除而实现社会主义制度。……废除天皇制，建立人民政府，没收地主土地与农民分享，以人民政府对大型资本作强有力的调控，依据有劳动者参加的经营协议会制度进行产业的经营，全面统一金融机关，转移给人民政府统一管理等……”［4］这是宣示日共要进行从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进而发展到社会主义革命的道路，同时手段与方针要采取“和平而民主”的方式，将无产阶级专政方针排除在外。

在对私有财产制度的认知上，日本共产党特别向人民强调:“本党自始没有‘否定私有财产’这种主张。所谓的‘否定私有财产’，在任何一个社会都是不可能存在的。从原始共产制度毁灭以来，各式各样的私有财产制随着时代而一再变迁。将来即使开始实行了社会主义，私有财产仍会随着社会变迁而继续存在。”［5］(P118)

“大众觉得我们不但抱持否定私有财产的主张，还将它列入最高纲领之中，这其实都是天皇制政府所制造出来的假像。希望世人不要中了他们这种分化日本国民与共产党的诡计。”［5］(P119)

日本共产党在这里树立了一个颠覆人们对共产党认识的全新形象，就是“不否定私有财产制”。依照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要通过劳动者与资产阶级的斗争最终引发共产主义革命。而日本共产党却根据当时日本的国内形势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做出了修正的解释，希望通过在私有财产保有上采取认同的方针，来博取战后一贫如洗急欲重建富庶社会的日本人民的心。私有财产的保有，代表着人民辛苦付出劳动可以获得公平的所得，而不是由国家统一配给。对在战时饱受烽火摧残，物资都要限制配给的日本国民来说，这个宣言无疑给日本共产党加分不少，对日后日本共产党策动各种群众运动有许多间接与正面的帮助。

“所谓天皇制的支配者与上层掌权阶级的这些人，在拯救日本面对的当前民族危机上完全无能为力，只是将自己的地位与特权稍作变化让其继续苟存。日本共产党才是真正的忧国爱民，不使用暴力手段，并专心致力于人民生活安定的发展。我们确信日本民族会不屈地努力去克服这些苦难并且参与国际和平机构的活动。我们再度强调有志一同的民主主义者们在此时此刻一起组成民主主义的统一战线，这是极其有必要的。”［5］(P97)

“统一战线大致是由相同一致的机制所组成的。各党各派可以于此机制自由选择其立场，在必要时基于友爱的精神可以自由地互相批判，当然一党也不可固执己见，在需要互相妥协的时机应该互相礼让妥协。”［5］(P97)

这是“民主主义统一战线”理论首度出现。野坂在发表此共同声明后的记者招待会中，面对记者的问题做出了下面的解释:“人民战线这个名词目前在日本常未经仔细考虑便随意地为众人所使用，其实人民战线是资产阶级、农民和小市民等集结起来所组织的共同战线。战争一旦爆发后就会转型成民族战线，我们看看法国便可知道，这些民族战线的成员，是为了抵抗德国帝国主义，由劳动者、农民、小市民甚至是一些反对希特勒者所組成的。”［5］(P98)

“人民战线”又与“民主战线”有何不同?依据野坂的说法，“人民战线”与“民主战线”是一体两面、本质相同的。“人民战线”注重成员的构成，“民主战线”则是着重于目标的达成。“人民战线”是消极地以打倒法西斯主义为目的，将农民、劳动者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团结起来。但是将法西斯打倒后，再来的行动为何?这些在战前和战时都没有明确的目标，但在大战后民主主义逐渐浮出台面成为主流的当时，“民主战线”对当时的日本来说不仅是消灭军国主义，而是要更积极地建立民主主义与建设新日本。因此野坂认为与其称为“人民战线”，不如改称“民主战线”更有其目标性与实质意义。

至于“民主战线”的主要诉求，野坂提出以下九点:

一、打破当前人民穷困的生活，供给粮食、稻米，提供住宅并救济失业者、战灾户、归国士兵等，通货膨胀因应对策，解决黑市、交通问题等直接与大众关系密切的问题。不先处理这些问题就无法继续任何目标。解决这些问题便是集结民主战线的快捷方式，下部阶层目前已经在此方面上通力合作而上部阶层也应该一起配合。

二、为了迅速地解决解决这些问题树立新的民主政府是根本的解决方法。也就是让现今的政府马上总辞职，建立民主主义的政府。

三、将残存的军国主义势力彻底扫除，把曾积极支持战争的人士从政治、经济、文化各界驱逐出去，尤其是要从政府之中将其驱逐。

四、为了要确立崭新的民主主义，必须要制定以民主主义为原则的全新宪法。必须确认主权在民。关于天皇制，如之前声明所言，所谓天皇制是封建、独裁的专制政体。虽然废除天皇制是剥夺天皇的大权，但有关皇室的存废则要等民主政府成立后基于人民公意来决定。不过我们认为目前天皇是不能推卸其战争责任的。

五、授予农民土地，确保其耕作权。

六、将重要产业收归国有，对垄断资本以民主主义的人民政府来进行严格的监管，以此为根基建设富强的日本。

七、确立劳动者工作时数为一日八小时并要大幅改善其生活。

八、有效保护中小工商业者。

九、战时获利者应负担战灾户、失业者与归国士兵等的救济。［5］(P100)

三、对“和平革命”的评价

野坂的归国受到了日本国内民众的欢迎，日共方面也默认其领导者的身分。和平革命与统一战线的理论，更进一步令日本共产党摆脱了旧的暴力革命的形象，让日本人民能在“资本主义体制”下追求新的民主社会，从而逐步接纳日本共产党共产主义的远景。这些政治理念无疑打动了百经沧桑的日本人民的心。这之后无数的群众运动中，日本共产党之所以能成功地策动人民与上述“野坂理论”不无关系。

但是，日共片面地把占领军看成“解放军”，没能正确认识到根据《波茨坦公告》由反法西斯盟军占领这一表面现象的背后，存在着由美国单独占领的危险性。这样，便产生了“和平革命”理论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认为“美国占领军不是敌人”，而是“日本民主革命的朋友”;美国占领军当局在日本推行的一系列“非军事化”、“民主化”改革是对天皇制和半封建土地所有制的改革，是“拉开了日本民主革命的序幕”;还认为由于战败，日本垄断资本已大大削弱，民主力量强大了。据此认为在美军占领下，日本能够通过和平、民主的方式来实现民主革命并发展为社会主义革命。

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和中国革命的胜利，美帝国主义出于反共反社会主义的需要，把统治亚洲的据点从中国转移到日本，变削弱日本的政策为扶植日本的政策。1951年将苏联和中国排除在外，美国强行同日本单独媾和，签订《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建立了以《旧金山和约》、《日美安全条约》为中心的“旧金山体制”。这表明扶植日本作为自己在亚洲的代理人成为了美国的国策。朝鲜战争爆发以后，美国为了在侵略朝鲜的战争中巩固后方基地，下令“整肃”日共并勒令日共机关刊物《赤旗》停刊。在这种形势下，日共中央以德田球一为首的一派排除宫本显治为首的另一派，匆忙决定转入地下另立中央，使日共最终陷入分裂的乱局。

战后初期，日本共产党将斗争的矛头主要指向本国统治集团，而回避了同美帝国主义及其占领政策的斗争，在行动纲领中不提争取民族独立和反对军事占领的任务，这不能不说是其最大的失策。毛泽东同志曾经讲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6］(P3)日本共产党却为了迎合时代，犯了“认敌为友”的路线性错误，不仅错失了开展国内革命的良机，反而把全党拖入到分裂的困境中。通过分析可以发现，日本共产党提出的“和平革命”有其因地制宜的一面，尤其提出了天皇的战争责任更是难能可贵，但因为其没有抓住国内斗争的主要矛盾最终偏离了革命的路线。对美国的盲目幻想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系列的路线性错误最终使得战后浴火重生的日共再次陷入了低谷。

［1］张博.从社会背景分析日本文学由自然主义向社会主义转向的必然性［J］.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学报(社科版)2013(5).

［2］日本共产党出版部.声明文［N］.赤旗，1945－10－20.

［3］日本共产党出版部.野坂参三同志归国［N］.赤旗，1946－02－23.

［4］日本共产党出版部.第五次党大会宣言草案［N］.赤旗，1946－2－23.

［5］神山茂夫.日本共产党战后重要资料集［M］.三一书房.1971.

［6］毛泽东.毛泽东选集［M］.人民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