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河,蒋 霞
(1.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400715;2.重庆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重庆400074)
作为一种现代教育理念,通识教育兴起于19世纪,其直接背景是现代大学的学术分科太过专门、知识被严重割裂,因而通识教育的目标即是帮助学生实现科级的整合、知识的融会贯通,从而发展为“整全的人”。因此,通识教育不是授以各学科的肤浅的零碎的知识,而是集中授以人类文明最核心的价值观念,由此引导学生由博返约,拓宽学术视野,增强思维能力,提高德行修养,最终使现实人生变得更加丰润而灿烂。而人类文明最核心的价值观念的最好载体则非各学科的经典名著莫属。因此,在通识教育中,经典阅读占有特殊重要的位置,探索其有效的实践路径是现代大学教育革新的核心。
经典名著阅读的核心理念是永恒主义教育理念,而永恒主义的哲学基础是古典实在论。实在论认为,宇宙间存在一种绝对的、永恒的“实在”,不论何时何地,这种“实在”都是同一的、不变的,是构成宇宙间一切变化、运动的根本原因。而真理就是对这种“实在”的概括和抽象,因而真理也是永恒的、不变的,“真理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1]。
人的本性就是一种“实在”,具有永恒不变的客观属性,“人性的共同点”“在任何时代和地方都是一致的”[1]。作为人区别于动物的主要标志,理性是人的本性中最大的、永恒的特征。因此,永恒主义者强调理性的重要性,认为理性是人的永恒价值之所在,理性的生活是人类最高尚的生活。然而,人并非天生地被赋予完美的理性,他总是或多或少地存在缺陷,需要不断修正和发展,并且在人的日常生活中,理性还会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污染,需要不断净化和完善。而发展、完善人的理性和精神力量的手段就是教育。教育的这种性质和职能在所有时代、所有地方都是一样的。因此,永恒主义者主张,教育应当以人的永恒价值为目的,以人的理性的获得为根本,应该授以学生那些在任何地方对任何人都具有永恒重要性的内容。这种教育理念关注的重点是本质性的人的发展,而非要素性的技能、技术。“在每一个时代和每一个社会中,只要存在一种教育制度,这种教育制度的目的是一样的:把人作为一个人来改善他。”[2]
大学的理想是在保持一定的乌托邦精神的基础上,超越现实而向人类理性的目标迈进。因此大学不应陷入对外在的工具性价值的追求,而应以“创造性思想的家园”和“真理的学术中心”为发展目标。在这里,学生所获得的不是零碎散乱的大量信息、数据,而是知识的真知灼见。永恒主义者认为,那些包含永久真理、具有永久价值的“永恒学科”应当成为教育学生的主要内容,在学校课程中占据核心位置。“我们提出永恒的学习,因为这些学习会发掘出我们共同的人性要素,因为它们将人与人联系起来,因为它们将我们与人类以往的最佳思维联系起来,因为它们是进一步学习和理解世界的基础。”[1]“永恒的学习”关注的是人类知识与艺术的共同西方基础的历史发展,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思想家们对人类中心问题的经典阐释。“那么什么是永恒的学习?首先,它们是那些多个世纪以来的经典名著。”“一本经典名著在任何时期都具有现实意义,这就是其经典之所在。”“这些名著是普通教育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因为没有它们,就不可能了解任何学科,不可能理解当今世界。”[1]
作为专用术语,“通识教育”虽是一种现代产物,但其精神却自古有之。在西方,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Liberal Education 可说是通识教育精神的源头。Liberal Education又译为文科教育、人文教育,强调以人为本、高扬自我价值、维护人性尊严、主张自由平等等观念,即人文主义思想。人文主义思想以人的发展为核心,着力涵养人文精神、提高人格修养、提升人格境界、实现个人价值、塑造理想人格,与永恒主义重“人”而轻“物”的价值理念可谓珠联璧合。人文学科的学习强调文化的熏陶、精神的濡染、环境的陶冶、知识的滋养、人生的体验等,其中一个重要的平台就是原典的精读,即经典名著的深度阅读。从上述对通识教育古典渊源的简单分析可见,永恒主义教育理念与之有着诸多契合之处。
第一,从通识教育的内涵来看。通识教育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通识教育特指非专业教育部分,主要表现为专门的通识课程;广义的通识教育指一种教育理念,是旨在建立人的主体性,完成人的自我解放,与人所生存之自然、人文环境建立互为主体关系的教育,即指大学应给予学生全面的教育和训练,既包括专业教育,也涵盖非专业教育。狭义和广义的共同指向是:通过完整的教育塑造完整的人格。有学者把通识教育的内涵分解为互相关联的三个方面:“就性质而言,通识教育是高等教育的组成部分,是所有大学生都应接受的非专业性教育;就其目的而言,通识教育旨在培养积极参与社会生活的、有社会责任感的、全面发展的社会的人和国家的公民;就其内容而言,通识教育是一种广泛的、非专业性的、非功利性的基本知识、技能和态度的教育。”[3]由此可见,通识教育以人的发展为核心,以“树人”为目标,直接针对过度专业教育、职业教育的弊端应运而生。赫钦斯在提出永恒主义教育理念时,也有着同样的现实背景和理想诉求。他批评三四十年代美国的高等教育缺乏明确而合理的目标,以实用功利的追求替代了对知识的探寻、对真理的追索,在物质主义、经济主义之下,大学教育滑入了专业主义和职业主义、沦入了行业教育和职业训练,泯灭了创造性精神,丧失了人类精神引领的作用。“对人与自然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探究,已经蜕化为一波又一波的经验主义和职业教育主义浪潮。”[1]在学校课程体制上,分科越来越细,越来越零碎,把原本统一的知识分割得支离破碎,“世界和有关世界的知识都不是像大学那样被任意地划分的。”[1]针对以上问题,赫钦斯主张以通识教育对抗大学市场化、职业化的危机,恢复知识的完整与人的完整,以名著阅读重新寻回大学的精神价值。
第二,从通识教育的实施原则来看。通识教育的有效实施,依赖于一系列原则,如开放性原则、普适性和独特性相结合的原则、主体性原则、整合性原则,其中最核心的原则是基本性与精深性相结合的原则。基本性是指人类文化系统中具有基础性地位的思想、知识与方法,是继续深造、提高的前提,如可把人类文化最初略地分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三大类。在理解基本性上,关键之点在于要和精深性有机结合,否则易落入蜻蜓点水式的肤浅的全面性。复旦大学通识教育核心课程六大模块即很好地体现了基本性与精深性相结合的原则。文史经典与文化传承、哲学智慧与批判性思维、文明对话与世界视野、科技进步与科学精神、生态环境与生命关怀、艺术创作与审美体验六大领域,分别从文化传统、理性精神、文明视野、科学思维、生存智慧、人文修养六大方面,授以学生人类文化价值的中心源泉。其中“文史经典”列为第一领域,集中以名著精读引导学生接近文明史上最伟大的思想与心灵。永恒主义教育观也强调,越是基础的东西越不会过时,也就越具有永恒的价值。面对美国高等教育职业化的大潮,赫钦斯批评到:“如果工业能力是目标,则最好的教育就是科学的,而非职业的和技术的”,“适合人人教育的课程,应将事物的基本概念重新解释。而这些概念应该是普遍的和恒久的,不应涉及特殊与短暂的现象。”[1]赫钦斯强调大学应该重视基础理论的学习,以“巨著计划”为核心的通才教育和博雅教育即是一种兼顾基本性与深刻性的合理的教育,能够使人们应对工业化的科学和民主的社会。
经典名著是历代知识精英千锤百炼铸就的智慧的结晶,是经过历史的长河洗练的人类智慧的积淀,饱含丰富的认知价值、精神价值、审美价值,是引领人类精神成长的文化富矿,是充实个人知识宝库、丰富人格涵养、陶冶情操的必要手段。赫钦斯曾如是说到:“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读过西方世界的任何名著,我们如何能称他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1]他认为,通过经典名著的学习,学生自然可以博闻强识、思维敏锐,培养真知、纪律和美德,从而获得健全的人性。而培养“完整的人”“健全的人”正是通识教育孜孜以求的目标。可见,经典名著阅读对于通识教育来说具有不可抹杀的重大意义,甚至认为它在通识教育中居于核心地位也不为过。只有引入经典名著阅读,通识教育才能摆脱“大而全”的选修课的误区,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因此,采取合理的方式设置经典名著阅读课程,使之真正发挥传承文化、涵养智慧、塑造人格的作用,是当前大学通识教育的当务之急。
第一,就课程教学而论,教师无疑是评价教学效果优劣与否的第一要素,因此培养、选择优秀的师资,使之成为有着丰厚的文化积淀的有机学术社群,是开展经典名著阅读的首要任务。资深的专家学者教授是此类课程教师的首选。而目前的现实状况是,通识教育的教师队伍具有随意性和非专业性,多由新来的资历浅的年青教师授课,低水平的讲授消解了学生对名著阅读的兴趣和热情。20世纪90年代芝加哥大学著名的“财富、权力、美德”课程,就是由当时芝大的本科生院院长亲自上,主动选修这门课的学生多达千人,占当时芝大本科生的1/3。为此,学校设置了20 多个博士生当助教,每个助教带2 个小班,每个班大约20 人[4]。因此,适当引入助教以协助资深专家教学也是保障教学质量的有益之举。
第二,经典名著阅读是引导学生和伟大心灵直接对话,因此文本的选择至关重要。首先要精心选择具有代表性的、能够体现各领域的核心价值观念的文本。如武汉大学郭齐勇教授为通识教育“四书”课程选定的必读书目包括《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尚书》《周易》《诗经》《楚辞》《老子》《庄子》《左传》《史记》《汉书》等,均是儒家的重要经典[5]。他力图通过指导学生研习如上儒家经典文献,启发学生用全新的视角与眼光来诠释内中的义理,养成独立思考与批判思维的能力,由此掘井及泉,深造自得,怡养性情,提升人格境界,达至知行合一。芝加哥大学通识教育中,人文科学的学习材料部分如下:文学领域是荷马史诗、圣经、西方历代诗歌、莎士比亚,屠格涅夫、乔伊斯和美国作家选读;史学领域为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吉本;哲学领域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戏剧领域为希腊悲剧、莎士比亚。这些课程内容,无一例外都是西方文化经典,构成了西方文化的核心价值系统。其次,选择的文本要蕴含人文精神和教育意义。上述例举的中西阅读文本,不仅是本领域的知识、理智的结晶,也是人格修养、思想训练、精神养成的上佳范本。中国古典“四书”系列讲求读书与修身相结合,为学与为人相互动,是教育学生获取知识、涵养美德、传承中华文化的绝好教本。芝加哥大学开出的通识教育经典读本,也集中体现了西方的价值观念、意识形态,是知识与思想相交融的优秀典范。
第三,在教学方式与评价体系上,也应与专业课的“一言堂”“一张考卷”的方式相区别,建立适合经典名著课程的活泼而灵动的方式,使之能够与经典名著阅读的人文精神相契合。上述芝加哥大学的“财富、权力、美德”课程,即主要是由分班讨论、课后作业、课堂讲述几部分构成。郭齐勇教授主讲的通识教育“四书”课程,由这几部分组成:课程讲授、朗读与背诵、助教团队组织的讨论与作业批改、主讲教师主持的答疑与讨论。相应的,在课程考核上,由课堂表现、背诵成绩、参与讨论的情况、期末考试几部分组成。经典名著的教学是要最大程度地引导学生接近原典的精神,并能进行一定程度的创造性转化,因而必须解放学生的思想,使他们敢想敢说,积极参与,使单向度的“教”转化为双向度的“教与学”,因而教学方式与考核方式的革新是课程改革的起始。中国古典的“书院”传统、古希腊柏拉图的“学园”传统,都是充满了智慧与灵气的教育形式,在现代化进程加快的今天也不失其启发意义与借鉴作用。
通识教育是一项宏大的系统工程,它的有效实施依赖于上自国家教育思想、教育制度,下至学校课程教学的方方面面。经典名著阅读只是通识教育的大海里泛起的一朵浪花,但却不失为最璀璨的一朵浪花。从经典名著阅读这个小小的窗口可以折射通识教育的全貌。因此,如何卓有成效地开展经典名著阅读,使之成为通识教育的核心和助推力,培养具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高尚的道德情操、丰富的人文精神、广博的知识、精深的专业知识的人,即具有“通融识见”基础的各类专业人才,是当今大学教育的未竟之业。
[1]罗伯特·M·赫钦斯.美国高等教育[M].汪利兵,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
[2]姚 玲.永恒主义教育的基本主张及其现代启示[J].文教资料,2007(3):128 -129.
[3]李曼丽.通识教育——一种大学教育观[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
[4]甘 阳.大学通识教育的两个中心环节[J].读书,2006(4):11 -16.
[5]郭齐勇.我开的两类“四书”课程——作为通识教育与作为专业训练的国学经典课[J].中国大学教育,2012(9):15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