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泽林,谭秀娟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411201)
新时期以来,世界范围内各种思想文化互相激荡,人们的精神世界迅速复苏。文学也从封闭、单一走向开放、多元,从泛政治化回归文学本位,文学领域呈现出生机盎然的景象。“文学湘军新生代”就成长于一个多元共生的文化语境,与前代作家相比,他们的创作有着迥然不同的精神资源和文化经历,关心人、关注人始终是他们的文学理想。楚荷是“文学湘军新生代”的代表作家,也是一个平民作家,他的创作沉潜于民间,并饱吮民间文化乳汁,平民的生活是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他的作品摒除了零度情感的叙事,将浸润着爱和美的笔触伸展到普通大众的内心世界,展示了底层平民的喜怒哀乐与精神状态。如《小菊》《工厂工会》《月女》等都描绘了一幅幅生动、繁复的平民生活世俗图。楚荷从平民的角度讲述着平民的故事,诉说着平民欲望及在世俗生活中的尴尬、无力,浸满了平民的喜怒哀乐,接地气,感人肺腑。
长篇小说《苦楝树》是楚荷的力作,描写的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如吴满、老刘、梅毒、瘦妞等。他用平等的视角看待底层,不刻意扭曲现实生活,非常注意表达底层社会的生活面貌,撷取底层的原生形态,字里行间张扬着自由自在、朴实的美学理想。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纷繁复杂的世俗图,给我们呈现了一个以普通工人吴满为中心的世俗世界及以一棵普通的苦楝树的宁静熔铸的诗意而又温情的精神世界。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尤其是九十年代中叶起,在中国社会急剧转型的过程中,日常生活的功能和意义又一次被凸现出来。”[1]楚荷的《苦楝树》就对社会底层人们的日常生活做了深刻的描写,淋漓尽致地揭示出了生活的琐碎、无奈。《苦楝树》以吴满的人生经历为主线,以工厂改革为背景,其间又穿插着太岁、梅毒、瘦妞、公子等底层平民的人生经历。楚荷从平民的角度进行叙事,书写着平民的喜怒哀乐,吴满、梅毒、瘦妞等纷繁复杂的日常生活及命运构成了一个失落的世俗世界。
“日常生活是一切活动的汇聚处、纽带和共同的根基。人类及个人存在的社会关系之总和,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能以完整的形态和方式体现出来。”[2]底层人物人性的弱点、人性的善与恶都在对日常生活的叙述中得到淋漓尽致的揭示。楚荷并没有一味地歌颂或者丑化某一个人物,而是客观公正地描写生活在底层的人及在生活的压力面前最为真实的人性。作者对于平民群体形象的塑造充分体现了其对于平民日常生活的切身体验以及在体验之上进行艺术化处理的才能。
吴满作为世俗世界的代表,从他的人生轨迹可以看出普通大众的人生轨迹,他经历的喜怒哀乐也从侧面展示了普通大众的喜怒哀乐,平民世界的琐屑在他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吴满这个人物形象正是在吃饭、喝酒、工作、收徒、结婚、生女、供孩子上学、替人求情等琐屑的事情上逐渐丰满起来,从抽象到具体,从平面到立体,最终刻在我们的脑海中。吴满无疑是敦厚、善良、勤劳和智慧的化身,然而这并不是作者创作的新颖之处,作者的独到之处在于将吴满置于一个纷繁复杂的世俗世界中,在矛盾纠葛中展现吴满的多元。让丑见证美,黑暗见证磊落、虚伪见证坦荡,呈现一个失落的世俗世界。
吴满只是一个小人物,处于社会的底层,但是这个小人物却有着金子般的善良,他普通、平凡,却不失伟大,他坚韧、顽强,而又有血有肉。为了拯救王主任,他不顾性命之忧,在极其炎热的天气里只身一人上山捉毒蛇,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为了不使可怜的同事梅毒失去工作,他以德报怨,委曲求全,打破自己的原则,向王厂长求情。这样一个几乎近于完美的平民,在我们看来,他值得拥有幸福的生活,应该获得周围人的认同。然而,吴满的命运却是多舛的,他有着自己的痛苦与尴尬。吴满尽管在人格上没有缺陷,但在拜师的路途中却因为一脸的麻子而屡受阻碍,遭到众人的歧视与排斥,无人愿意当他师傅,最后只能跟着遭到众人歧视与厌恶的“坏分子”学电工。他敬爱自己的师父坏分子,但却无法改变师父遭人歧视与咒骂的现实,也无法避免自己由于是坏分子的徒弟而引起的尴尬。在学电工的过程中,虽然他憨厚、本分,凭着自己的努力与坚持从让人不屑的吴麻子成为第一哥,尽管从小吴——吴电工——老吴——满哥的称呼中证实了自己的价值,却同样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遭到退养。在自己的人生轨迹里,在一个世俗的世界里,他不可避免地面临着物质的压迫,背负着生活的重压。作为父亲,他希望照顾好自己的女儿,当得知自己的女儿考上好的中学时他兴奋不已,然而,面对昂贵的择校费,他手足无措,痛恨着自己的无能,只能期盼着改革,期盼着涨工资,在他的心里,改革-涨工资-让女儿读书是连在一起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然而,这样一个实在又渺小的愿望实现起来却那样艰难。
瘦妞、太岁和梅毒这些人物或作为吴满性格的补充或作为吴满无法涉及的生活外延,让我们更深刻地了解了平民世界的喧哗,更加清晰地看到了现实的厚重。瘦妞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妇女,她善良、本分,她没有过多的欲望,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过安稳的日子,能够把女儿小瘦妞培养成人。她瘦弱的肩膀扛着家庭与工作,在家庭与事业中疲于奔命,尽管自己已经付出了血汗,但依然无法改变下岗的命运,用自杀换来的工作也随着厂子的倒闭而宣告终结,最终只能靠和丈夫卖煤维持生活,过着艰难的日子。梅毒同样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她本性善良,因为选错了丈夫,不得不一个人承担着家庭的重压。为了能够养活儿子,在物质君临一切的世界里,在生存的压力下,她不得不想出出卖自己的肉体获得一份工作的办法,将满腔的痛苦与悲愤埋藏在心底,一个人默默承受。从梅毒和瘦妞的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在底层社会挣扎的普通妇女,听到了平民们悲戚的哭泣声。
在楚荷的《苦楝树》中,作者除了对我们诉说了一个纷繁复杂的世俗世界的失落,还描绘了一个诗意而又温情的精神世界的坍塌。“它的着重点不在批评巧取豪夺,而在哀婉精神伤痛——通过细细诉说吴满们的喜怒哀乐,展现一代‘大厂工人们’物质和精神家园之被毁灭的惶恐失落。”[3]作者描绘了以吴满为代表的普通平民的日常生活,生动形象地描述了平民的人生经历,但摒弃了对人物的平面描写,而是通过细节描写及内心独白等手法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平民丰富而又独立的精神世界,诉说了精神的失落给人带来的苦闷。在作品里,作者选择了具有象征意义的苦楝树作为吴满内心深处灵魂的出口与归宿。苦楝树,有着质朴而又坚强、宁静的品质,作为一个独特的存在,它默默地伫立在厂房旁,和吴满一起见证了工厂的成长与衰败,同时也见证了吴满的喜怒哀乐与人间冷暖,彰显着生命的坚韧与沧桑。苦楝树不仅仅是一棵树,而是人格的象征,人物的化身。苦楝树作为吴满与坏分子倾诉的对象,成了吴满与坏分子灵魂的归宿,使他们的精神世界被迫变得丰富而独立起来。苦楝树的存在使得整部小说弥漫着温情与诗意。伴随着苦楝树的死亡,这个充满诗意与温情的精神世界也消逝得无影无踪,让人徒留满腔的遗憾。
小说中苦楝树的命运是曲折的。在刚刚建厂的时候,命运悲苦的坏分子觉得苦楝树含有一个“苦”字,觉得苦楝树的命运和自己一样悲苦,苦楝树就象是自己的人生写照,因此让吴满将苦楝树给救了下来。从此,无论是坏分子还是吴满,苦楝树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倾诉的对象。生活的苦,他们无法对外言说,唯有苦楝树,会让他们的心灵得到慰藉。坏分子由于被划入地富反坏右的行列,不被人所理解和接受,遭到众人的非议与排斥,忍受着生命难以忍受的孤寂,是苦楝树让他的灵魂找到了归宿,为他的心灵找到了对话者,苦楝树成为了他最为忠贞的朋友。每当他痛苦难受的时候,他会和苦楝树共饮一杯,“人苦时,喝酒足以消愁,对着月亮喝酒,心里只余下了恬淡,更是丝毫愁也没了。你是苦楝树,你也该对着月亮喝酒,不然会苦死的,会长不大。喝吧,苦楝,对着月亮喝吧,苦楝。”这几句话可以充分看出苦楝树对于坏分子的意义。正是苦楝树的陪伴,坏分子精神上得到了慰藉,苦楝树与坏分子这对莫逆之交,在相互的倾诉中似乎有了些乐趣。
而对于吴满来说,苦楝树无疑也成了其灵魂的归宿,心灵的对话者。文中写到,“吴满又觉得那棵苦楝树更多的是他自己的灵魂,他甚至觉得他的灵魂和坏分子的灵魂,已缠在一起,合二为一了,已分不清谁是吴满,谁是坏分子了。如果这棵苦楝树被绿化人员锯了,他吴满寄托在苦楝树上的灵魂,就没有寄托的所在,他会或病或出着车祸地死去。”从这里可以看出苦楝树对于吴满的意义,苦楝树与吴满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个独立而又丰富的精神世界。坏分子还活着的时候,吴满就经常与坏分子一起对着苦楝树喝酒,坏分子将满腔的心事诉予苦楝树,也正是在苦楝树下,吴满感受着坏分子独特的精神世界。当坏分子死后,吴满更是把苦楝树当成了自己精神上唯一的可信任者,无论是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困难、窘境,还是吴满在事业上获得的成功,吴满都愿意对苦楝树诉说。苦楝树的存在,为吴满和坏分子营造了一个诗意又温情的精神世界,使得吴满与坏分子不至于那么孤独,支撑着他们脆弱的内心世界。随着苦楝树的死亡,吴满的精神世界跟着坍塌了。
正如邵燕君所说,“小说写法简练,语言里有一种和小说表现内容一致的老老实实的朴素味道。”[4]《苦楝树》平实的语言与人物深层心理世界结合起来,从而给人一种厚实的感觉,也越显精神世界失落的悲戚。苦楝树这个独特的存在,这个静默的朋友,从最初的绿叶葱葱,随着工厂的衰败,也走向了死亡,一个诗意而充满温情的精神世界也瞬间消逝。
楚荷在《苦楝树》中描绘了一个失落了的世俗世界与精神世界。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随波逐流,在消费主义、功利主义的包围中摒弃了对生活的表面复制。他对于小人物日常生活的关注与思考,彰显着他的人本主义情怀,显示出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忧患精神的继承与弘扬。对于底层平民的关注与思考,对底层社会平民生存状态的原生态描写,对底层人性的深入剖析,对时代变迁投射在底层生命中的光与影的描摹,无疑是在光怪陆离的消费主义、身体政治、精神矮化的社会中的一抹阳光。可以看出,作者拒绝庸人主义哲学,不屑于逃避现实,而是勇敢地直面现实,揭示现实,反映了楚荷的社会担当,同时也增强了作品的厚重感和使命感。
[1]王宏图.都市日常生活、身体神化中的欲望书写[J].批评家评论,2005(2):76 -85.
[2]谢 纳.新世纪文学的“日常生活转向”[J].文艺争鸣,2009(10):55 -58.
[3]田文兵.国企改革小说的新视野—评楚荷长篇小说《苦楝树》[J].湖南工业大学学报,2013(1):33 -36.
[4]隋无涯.中国主流文学期刊2005年第二期综评[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5(5):54 -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