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的转换密码:形式与感觉
——小说《香水》的电影旅程

2014-03-30 00:38严前海黄文英
东莞理工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雷诺香水香味

严前海黄文英

(1.东莞理工学院 文学院,广东东莞 523808;2.东莞理工学院 学报编辑部,广东东莞 523808)

文本的转换密码:形式与感觉
——小说《香水》的电影旅程

严前海1黄文英2

(1.东莞理工学院 文学院,广东东莞 523808;2.东莞理工学院 学报编辑部,广东东莞 523808)

小说的电影经验无以尽数,小说杰作中富于张力的人物和戏剧性情节,是电影的天然材质。尽管小说《香水》的人物与情节精彩不凡,不过,因其灵魂是香,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嗅觉对象,是飘渺于空中的微细介体,电影如何呈现,是包括不少著名导演在内的艺术家都认为不可拍摄之为。导演汤姆·提克威跨越怀疑与禁忌,与摄影师和作曲家一道,将香氛以感觉转换的形式,诉诸我们的视觉和想象,最终完成了一部优秀小说的电影旅程。

《香水》;客观戏谑;看到香;听到香

《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2007年5月获第57届德国电影奖的银奖。前前后后,它的全球票房超过1亿欧元。该片于2006年10月在德国上映,首周便创下纪录,突破316万观影人次,打败了同年的《加勒比海盗II》和《达·芬奇密码》所创下的票房纪录,成为2006年德国最卖座的电影。这部影片耗资5000万欧元,成为德国有史以来投资最大的电影,除此之外,它被《明镜》周刊誉为德国最重要的电影之一。

该片的创意来自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同名小说。由此说来,电影的发行是满足了人们自小说以来吊足的胃口。当时小说一出版就成了1985年的国际畅销书,被译成42种文字。它在世界众多国家发行量超过1500万本。尽管之前也有作品不断,不过作者聚斯金德借此一炮而红,成为德国无可争议的最受欢迎作家之一。

《香水》这部小说这部电影,到底怎么啦?这种跨界轰动,也许有,并不常见。除非,两者都卓越非凡。

一、魔幻在前:表达的挑战

《香水》呈现的是18世纪法国一个香水师的传奇故事。传奇在这里是个很隐晦的用语。最简明的介绍是他如何制造出这个世界上最令人陶醉的香水。进一步的介绍则是这样的香水是如何制造出来的:用具有香气的少女的身体。再进一步的介绍则是,这样的香水如何既令他痴迷,也让对他的犯罪愤怒的公众痴迷。公众在他挥帕散发出的香水气味中,忘却了他的罪恶,成为他的崇拜者。

是的,这位臭名昭著的香水大师名叫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电影一开始进入的场景(不是非叙事段的行刑时鼻孔特写),与片名“香水”给人的期待大相径庭,反而是巴黎一个最肮脏、最臭气熏天的鱼市。他的母亲一边卖着发臭的鱼,一边用摊板作掩体,将他生在臭鱼堆中。如同是反讽,他却生就一副灵敏过人的鼻孔。无论是在孤儿院还是在皮革场做苦力,他的精神寄托就是疯狂地搜寻与收藏各种气味。你会发现,生活的苦难本身对他来说并不可怕,他身上散发出的对气味特异功能的精神执著,反倒是一种超越苦难的光辉(这也是不少评论家大惑不解的地方,所以给这部电影以不满意的评价,甚至认为这是部不知倾向的作品)。有一天,他在巴黎街头邂逅一位卖李子的姑娘。这位姑娘身上的气味令人心醉神迷。他从背后搂住她,她正要惊叫之际,他捂住了她的嘴。然而这一捂过重过长,于是她死去了。但也由此,他开启了榨取女子身上香味的杀人之旅。他用26个少女的生命提炼出的香水,控制人类的心灵、精神或魂魄。

小说与电影的情节大致如此,这是它们的相同。你可以说,它是一部具有魔幻性质的电影或小说。但当你读到原作者聚斯金德对18世纪的巴黎丰富多彩的描绘,对场景、器具、流程的细节逼真严谨的编织,以及有关香水的专业知识时,你会惊叹于叙事的逼真感。于是,这部小说的魔幻与逼真如此贴近,这两种看似相左的叙事精妙地组合。该如何将它拍成电影?电影在如何展现香水这一魔力时,能够胜任吗?因为电影是看的,而香水是闻的。这是天然的两种不同知觉。

小说《香水》的超现实情节和深刻的现实寓意,完美地挑战无数优秀导演的野心与能力。从小说到电影,时间过去了21年。在小说取得这么大的成功,在影像制作这么发达的当代社会,这样的动作是有点迟缓的。《玫瑰之名》的制片人伯尔尼·伊钦格(德国著名的康斯坦丁影业创始人)与聚斯金德磨合了无数次,磨合的过程都让聚斯金德写出了一部有关磨合的电影剧本《欲望大酒店》,但依旧无果而终。在聚斯金德看来,只有两个人可以掌控这部电影的创作:米诺斯·福尔曼(《飞越疯人院》《莫扎特》《性书大亨》《月亮上的人》)和库布里克(《洛丽塔》《发条橙子》《斯巴达克斯》)。不过,库布里克却说,它是“一部无法搬上银幕的小说”。虽说如此,因为小说太漂亮,马丁·斯科西斯(《愤怒的公牛》《出租车司机》《无间行者》)、蒂姆·伯顿(《剪刀手爱德华》《蝙蝠侠》《大鱼》)、雷德利·斯科特(《末路狂花》《角斗士》《黑鹰坠落》《银翼杀手》《美国黑帮》)都对它垂青,最终,导演出《罗拉快跑》的德国新锐导演汤姆·提克威执掌了这部小说的电影创作。

二、文字与影像:香的戏谑

考虑到库布里克宣布这是一部无法搬上银幕的电影(他自己根据纳博科夫《洛丽塔》小说拍摄的电影虽说是电影经典,便没有人会认为真正的成功,因为这部小说也是无法搬上银幕的奇作:《洛丽塔》的情节可能只是承载纳氏小说才华的一个表象,却不料大众对表象极为狂热),目前电影《香水》事实上已经非常难得。

情节与氛围上,电影努力靠近小说,体现在两个方面:人物的走向与小说一致,情节的走向与小说一致。靠近小说不见得就是从小说到电影成功的必经之路,但这种靠近,如果既忠实于原著,又发挥了电影的特性,则皆大欢喜。据说提克威为了忠实于原著中的场景,在德国、西班牙、意大利、法国等地取景,为了营造出特有的效果,调用了17吨的鱼。剧组还请来巴塞罗那“La Fura dels Baus”这个风靡欧洲的著名舞团,其150名核心团员与600名群众演员打散成一片,于是,就有了刑场那出既疯狂又沉迷的场面戏。提克威意识到影像表现本身的局限性,于是,为了让观众更容易入戏,对细节的理解更加贴近,电影使用了旁白。旁白增加了必要的信息量,也在潜意识中可以更有效地控制观众进入特定历史场域,甚至香水制造的专业领域。

另一方面,由于小说与电影是天然两种载体,忠实总是有限的,而且小说读者与电影观众之间的观看差距一直就在那里。小说与电影都将少女身体的体味作为“香”的极致源泉。格雷诺耶的第一次杀人是他整个制香过程的重要一步。这是情节解读;也许更为微妙的,是我们在读这段文字时,领略到的文字之魅力(可怕由此产生:杀人也是一种美):

“他嗅到了,他牢牢地抓住它。这气味像条带子从塞纳河大街拖下来,非常清晰,但仍然非常嫩,非常细。格雷诺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动,他知道,他的心如此跳动,并非由于跑累了,而是面对这气味无能为力的缘故。他试着回忆某些可以比较的气味,但又不得不把所有的比较抛弃。这次闻到的气味很清新,但不是甜柠檬或酸橙的清新味,也不是雨水、冰冷寒风或泉水那样的清凉味……同时这种气味有热量;但是不像香柠檬、柏树或麝香,不像茉莉花和水仙花,不像花梨木,也不像蝴蝶花……这气味是由两者,即挥发性的和滞重的两部分混合的,不,不是混合体,而是统一体,既少又弱,但结实牢靠,像一段闪闪发光的薄绸……但又不像绸,而是像蜂蜜一样甜的牛奶,奶里溶化了饼干——可是无论如何,牛奶和绸子,这怎么能联系在一起呀。这种气味无法理解,无法形容,无法归类,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因此,格雷诺耶在他一生中第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不得不向眼睛救援,以便判断他嗅到了什么。……如今他嗅出她是个人,嗅到了她腋窝的汗味,她头发的油脂味,她下身的鱼味,他怀着巨大的兴趣嗅着。她的汗散发出海风一样的清新味,她的头发的脂质像核桃油那样甜,她的生殖器像一束百合花那样芳香,皮肤像杏花一样香……面对这样的香味,十万种香味似乎都显得毫无价值。……不占有这种香味,他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他必须了解它,直至最微小的细节,直至最后的最嫩的枝节。……她一看到他,就吓得僵直了,以致他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的双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她没有叫喊,一动也不动,一点也不反抗。而他则不去瞧她。他没有看到她那张美丽的生有雀斑的脸庞、鲜红的嘴,那对发光的绿色大眼睛,因为正当他掐住她脖子时,他紧紧闭起双眼,只有一个心思,即不让她的香味跑掉一分一毫。等她断气了,他就把她放在地上黄香李子核中间,撕开她的连衣裙,香味气流变成了洪流,以其好闻的气味把他淹没了。他赶忙把脸贴到她的皮肤上,鼻孔鼓得大大的,从她的肚子嗅到她的胸脯、脖子、脸和头发,然后又退回到肚子,往下嗅她的下身、股部和两条洁白的腿。他又从头一直嗅到脚趾,收集她残留在下巴、脐眼和肘窝皱纹中的最后一些香味。”[1]

在小说的语言叙述中,读者的感觉是格雷诺耶为香所引,进而取香(少女身体)。在这个过程中,格雷诺耶的杀人行为被置于评判之外,而只是一个客观的描述。但电影对此则有所不同。电影则将格雷诺耶在马莱街的这个动作设计为误杀,他只是不让她发出叫声以免惊动他人,好像是她如果好好地配合他,而不是因为他的外貌将她吓住,他也许只是想闻闻她的香味,想记忆下她的体味。电影中少女的反应性动作也比小说来得生动,她警觉、慌乱,她要逃跑、求救,她拒绝、反抗。这个细微的改动其实是电影叙事与小说叙事的重要美学分野的体现:电影的动作性特征,使得它对无动作的反应是难以接受的;即,在电影中,人物的行为不能只停留在意识的层面,而必须让这个意识外化,同时,一个动作必须引起另一个动作的反应,并期待另一动作的到来。

巴赞曾提出电影本性是纪实,认为电影的现实的渐近线。这句话既可以理解为巴赞对电影记事性、纪实性的认可,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诡辩。任何一种艺术都和现实保持着渐近性,因为没有一种艺术可以等同于现实本身,哪怕是现实,也只发生在这一刻,过了这一刻,一切的叙事,都可以理解为“渐近线”。但是《香水》这个案例中,不是小说对现实或历史的渐近,而是电影对小说的渐近与现实与历史的渐近中,如何达到真实感。虽然电影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或一系列的画面,表现上看它们是客观的,具有纪实性,但这种纪实是一种虚拟的纪实。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影呈现的是画面,而不是客观。客观是我们的一种错觉,是我们愿意用身体的知觉完全塌陷的幻觉,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如果说小说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想象,在这个想象中,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经历、学识进行取舍,那么,在电影中,取舍是不存在的。举处例子,小说中,格雷诺耶一生追求的是“如海风般清新,如坚果般甜美,如杏花般柔嫩”的香味,在这里,如果一个读者既未去过海边,未尝过坚果,还未见过杏花,那么,严格上说,他(她)就无法体味格雷诺耶的追求,但他(她)可以想象“清新、甜美、柔嫩”的状态,可以在记忆中调动相应的信息为之作证。此类作证,无论如何,是一种类作证,是一种对聚斯金德描述的香味的“渐近”的渐近。而在电影中,尽管与在小说中一样,无法闻到香味,但是,通过镜头对香味散发体的靠近,以及人物器官对香味的反应性表情、肌肉的跳动、眼神的亮光等展示,间接性地表达了香味的存在与魔力。于是,我们在小说中不必去注意的动作,在电影中被放大,我们不必调动视觉器官去感受的香味,在电影中,视觉的作用遭遇放大。这便可称之为客观戏谑。传统文体学中,称之为通感也好,拟喻也好,是从手法上解答,事实上,我们无法满足手法解答,因为在这之外,是一种更为本真的思路:在貌似客观的呈现中,传达的是客观表象不能给予的东西。

三、感觉转换Ⅰ:看到香

电影《香水》的摄影师是法兰克·葛力比。嗅觉的极端灵敏,完全控制了格雷诺耶,他无路可逃,将这个具有宿命性的嗅觉世界呈现在观众面前,是葛力比的挑战。提克威告诉他,小说书同样没有香味,那么电影又何必有呢,言外之意是,小说可以做到让人感觉到香氛,电影同样可以做到。也就是说,只有做到味道的视觉化,味道就在那儿,比如,观众看到集市中的血腥的鱼尸,看到腐烂粘稠的鱼堆,看到那一摊不堪入目的堆积,自然就会联觉到臭,观众看到一派薰衣草地,看到那样连绵的紫色,就会联觉到芳香。再说,还有那鼻子。用鼻子的动作和脸部的表情(僵硬也是)同样可以达到预想的效果。

电影开始时,影片的色调是冷的,当格雷诺耶的鼻子感觉到自然气息的存在,感觉到气味的丰富时,色调就变得明亮和温暖起来。这是一种视觉性的引导。“当格雷诺耶第一次来到巴黎体验到各种各样新鲜的气味,我们开始加入更多更强的色彩来再现那些美妙的嗅觉感受。这些色彩出现在布景、服装、道具和灯光里。我们力求保持颜色的微妙性,我们从不死抠原文,比如暗示黄色代表某种气味而红色代表另外一种。我们的目标是利用视觉上的微妙变化来暗合格雷诺耶的发现和激情。”[2]

在拍摄格雷诺耶的第一次谋杀时,摄影机距离卖李子的少女非常近。只有足够近,才能引导观众意识到香味来源。谋杀开始于格雷诺耶追随少女离开马莱街,来到一个僻静的院落。少女在院落里借着烛光,将没有卖出的李子切开。桌子上有一支蜡烛,谋杀犯从她的身后一步一步地靠近她。在离她几英尺的地方,她的芳香扑进他的鼻翼。这时摄影机尽其所能地靠近她的皮肤。她皮肤散出的香味令他不能自拔。于是,摄影机顺着格雷诺耶的方向,在少女的颈项、肩膀曲线之上的小范围内,绕环拍摄:它既要靠近主体,又要保持景深。

电影的高潮是在刑场上。当行刑人来到潮湿、阴暗的狱中提取格雷诺耶时,他从地上爬起来,取出香水瓶。行刑人问那是什么时,镜头转向行刑广场。大摇臂镜头从越过几个爬上屋顶的流浪汉开始,全景式地展现广场中的万人聚会,接着从主席台正中空着的座位再移拍它的主人主教和他的随从堂皇步入的队列。接下来的一个阴暗镜头是格雷诺耶系纽扣、披外衣、系鞋扣的特写。这个从容的特写暗示他已经征服了几位押解的行刑人。广场上的人翘首企盼这个牺牲品的到来。坐在行刑车上的格雷诺耶在自己的下颌涂上几滴香水。来到刑场的还有受害少女的父亲,他的到来,是要见证这个杀人魔王的下场,以解心头之恨之殇。走下有厢马车的格雷诺耶一身蓝呢,宛如蓝色精灵。他没有手铐没有脚链,完全是个自由身。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行刑台,而当他将目光投向群众时,他们如同着魔似地俯下身去,犹如祈拜降临人间的天神。他缓缓地走向刑台。群众的目光里有一种对他的敬畏,对他莫名的向往。行刑手放下砍刀,跪下,摘下黑色面罩,犹如向他忏悔,“他是无辜的”。离他较远的群众对此还半信半疑时,格雷诺耶从袋中掏出手帕,将香水滴落其上,再将手帕在空中作一个360度的挥舞,所有的人都发出如痴如醉的深沉叹息,主教也被这气味熏陶,感受到不可思议的魔力,他扔掉权杖,跪下,伸开双手,大声惊呼,“他不是凡人,他是天使。他是天使!”人们欢呼,痛哭流涕,如同看到了神启一般。他将手帕扔向人群,手帕晃晃悠悠地飘向人群,最后飘落渴望索取的人手中。格雷诺耶看着人们在这香味中陶醉,看到他们亲热,看到他们做爱,与此同时,他想象着他与受害人的亲热,仿佛此时他才意识到她们的美,她们的珍贵,他流下感动的泪水。唯有受害少女的父亲一人清醒。他手持剑锋,走向格雷诺耶。但是,愈是走近,意味着香水魔力愈强,画面实现逆转,父亲也跪下,抱住他的腿,“原谅我。”格雷诺耶走开了。当香水的魔力消散时,脱开衣服的人们突然意识到他们做了羞耻的事,纷纷穿衣逃离。

摄影机通过逼近个体(卖李子少女),通过群众的反应性场面(行刑),让我们通过看闻到香。确切地说,不是让我们闻到芳香,而是让我们看到芳香的魔力。否则,我们也要在影像前陶醉,做出对羞耻无知无觉的举动来。

四、感觉转换Ⅱ:听到香

黑泽明曾说过,音乐是电影的灵魂。在他看来,音乐比画面重要。这可归之于他的激动之语。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电影没有声音,我们在大多情况下并不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我们看到在那里的确在发生着什么。相反,我们从音乐、从声响中,可以体验到一种感觉,激动、冷漠、兴奋、幸福、不幸、浩荡、清新、悲伤、痛苦、欣悦,不用画面,我们就可感知。由此可见,电影首先诉诸于我们的视觉,而且如果没有视觉呈现,我们也不会称之为电影,我们更不会跋涉到某个称之为影院的场所,亲历一番影像幻觉,但是,声音对电影之重要,依然无以复加;声音引导画面,比之于画面引导声音,在电影中更是常态,也更为本质:如果画面是“客观”的话,那么,声音则“主观”得很,特别是音乐。

《香水》的音乐,由导演提克威与作曲家Johnny Klimek(强尼·克莱米克)和Reinhold Heil(瑞荷·海尔)共同完成。

这部电影音乐的总体设计或者说它的基调,即音乐如何渲染香水迷幻的氛围,如何征服人物的神奇力量,由此,音乐的色调有时要求华丽、炫目,这让交响乐来完成最合适不过(加上男高音女高音与唱诗班和声的合成),有时则要求舒缓、深入,这样,香水的迷幻感随着音乐的演绎在观众中散开,如同剧中人物被香水迷幻一样。

我们还是以那段谋杀卖李少女为例。当格雷诺耶嗅捉到她身上的气味时,女声和弦乐组成的旋律响起。这既引导观众对少女形象的注意以及对这一形象的美好想象,也象征性地表达少女气味对他来说是多么愉快。观众在少女死亡之前,并不知道格雷诺耶会成为一个谋杀犯,因此,音乐与少女出现的配合,确实建构了令人遐想的艺术空间。而当少女死去,香消玉殒,音乐以句式而非段落形式,描绘出他的失落与不安。打击乐和低音过渡似乎在表明格雷诺耶的迷惑。接着,木管乐的孤单声音展现了他此时深陷孤单的内心纠结,而随着铜管乐、弦乐的加入,这种孤单似乎是想与观众分享,或者说,是对这种孤单渲染与铺陈,它似乎是想暗示,这就是他的人生之路,这就是他不可回头的选择。

再看另一场景的音乐设计。格雷诺耶初次来到香水师巴尔迪尼家中,便对香水进行调配。他被香水师赶走时,将香水留下。香水师回过头来,打开香水瓶。为了哄托这瓶香水带来的效果,除了画面开始旋转,简陋的实验室转化为鲜花盛开的花市,一个如花少女走近香水师,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我爱你”,让香水师如堕梦幻之外,弦乐的戏剧性旋律早已兴起,为我们铺陈出极具意象感的花的色彩形象和芬芳形象。

接着,弦乐用间歇、推进性的旋律,进入一个画面过渡段。生意越来越衰败的香水师商店因为格雷诺耶的到来,兴旺起来,香水的排列、金币的落下、贵妇的笑脸、香水师的满足,与间歇、推进性的旋律一道,共谋了这个过渡影像段落。而当香水师向他讲述香水奥妙,正暗合了音乐的旨趣:“正如和弦音一样,香水的调子也包含了四种要素或原料,都要经过精心选择,以达到和谐统一。每种香水有三调,前调、中调和后调,总体有十二种香料,前调是最初的体验,停留几分钟,然后步入中调,那是香水的主题,会停留几个小时,末了是后调,香水的余韵会停留几天。古埃及人相信,要制造出真正新奇的香水,必须另加一种香料,它要能脱颖而出,使其他味道臣服。传说在法老的坟墓中,曾发掘出一个双耳陶瓶,打开之后,它释放的芳香,千载之后依然萦绕不散,那芬郁气息细腻而又强烈,一时间,地球上所有的人,都以为自己进了天堂。其中十二种要素都被辨别出来,但那第十三种,最重要的那个,却永远无从判断……”在香水师的讲述过程中,音乐的间歇、推进性旋律,越来越紧张、低沉甚至灰暗,它似乎在预示着一种可怕的未来。而当格雷诺耶面对十二支香水瓶和不知所措地躺在床上独处进入幻觉时,他看到了那个他曾错杀的少女,似乎闻到了那股香气,此时的音乐以一种诗意的氛围出现,遥远的女声如咏叹般传来,簧管轻轻吹起;突然,疾促的打击与弦乐混合,它紧张、灰暗,弦乐中低音区短暂的乐句不断重复,因为此时格雷诺耶好像得到启示,那第十三种香素就在少女身上。他不惧怕再次谋杀少女,他在乎的是如何保留少女身上的芬芳。

还是《香水》高潮部分即刑场戏。这场戏的音乐以前所未有的复调来呈现人类社会的荒谬主题。旋律上是弦乐的上行与下行的组合。竖琴参与进弦乐的叙事,它使阴暗和混乱的场景腾出清晰的心理空间。多声部的参与,展示出内涵的丰富性。音乐与打开铁门、镣铐撞地、士兵虐踢杀人魔王等声响混合。当倒在地上的格雷诺耶拿出香水瓶时,弦乐以略为浑壮的旋律升起,它暗示着主题的到来。随着外景中群众登上房顶的动作,旋律也往上行,到达一个段落顶点,迎接下一个段落的到来。当主教宣布行刑仪式开始时,沉闷而有力的鼓声传来,它有如雷声在昭示着一场有关人类重要惩罚的到来,鼓声的庄严,以结局回望,更如同戏谑,但音乐的实时气氛营造,则当之无愧的恰当。有那么几秒钟,一切音乐都静止了,只有押解格雷诺耶马车的马蹄声。当走下马车的格雷诺耶出现时,正在下行的弦乐与尖利的铜管乐似乎在特定的空间中对峙。随着他手帕一挥,人们痴醉,但弦乐则表达出少有的尖利性高吭。手帕在空中飘舞时,竖琴宁静而优雅地弹奏,而当人群完全陷于欢爱的痴迷时,女高音与男声合唱缓缓涌来,接着是多音部的女和声,咏叹式地对这个场景以无奈叹啘式地增加人类无力感的氛围。随着被害少女父亲的出现,音乐消失了。当格雷诺耶和香水的魔力消失时,女和声再次响起。女和声是主题的最后昭示,它绵延而动情,它沉思般的悠远又动情般地诉说:

人类在特定时代的无力与荒诞。

五、结语

画面是一种光,其中的千变万化,均是光的魔力。音乐是一种振动,它的起起伏伏,均是振动的效果。香呢,它肉眼看不到,它是流动的沉默。它们的物理属性,一旦注入情绪,注入必要的感染,一切便开始改变,它带来愉快,带来共鸣,带来时光的一时幻觉:在那一刻,尽管我们深陷其中,我们却最为清醒,因为我们独立地判定着发生在眼前的人与事;过了这一刻,我们便重新加入俗世的洪流,时时不知所云、不知所终。

有人诟病电影《香水》使得病态主人公脱离小说原著的精心布局而让他成为一位执著于专业的误入迷途者,甚至让人产生莫名其妙的同情,特别是在这个如此强调专业至上的时代,更使得这部电影丧失批评与警醒本义。事实上,导演已经通过人物造型等化妆手段让这个主人公的脸部显得阴暗而有点扭曲,并不想让他的外表招人喜欢。笔者认为导演已经尽其所能。因为任何一种叙事艺术,只要让“坏蛋”成为主人公,他总会让人怜悯,《洛丽塔》的亨伯特也是如此,这是由于非脸谱化(真艺术品都不可能脸谱化)的呈现带来的自然结果。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反而更可超越表征,征求真意,不仅在银幕上,也在现实中,既不为专业主义臣服,也不为外表迷惑。但这些批评或批判性所谓意义或价值(包括对集体性迷失、人性迷失等等)的陈述,已经脱离了本文旨在形式研究上的诉求,而需要另文锁定了。

[1] 帕·聚斯金德.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M].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37-40.

[2] 杰伊·霍尔本.致命的芳香:《香水》摄影谈[J].杨可,译.电影艺术,2008(139):126-129.

Converting CodeS of the Text: Form and Feel:The Film Journey of the Novel Perfume

YAN Q ian.ha i1HUANG W en.y ing2
(1.College of Literature,Donggu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Dongguan 523808,China;2.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Donggu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Dongguan 523808,China)

There are somany experiences of transformation from novels into movies,for literary masterpieces have the tension figures and the dramatic plots which are nature materials for films.Although there are great figures and plots in Perfume,yet the spirit is perfume which can't be seen or touched as a fine mediator of floating in the air.Thus this novel can not be accepted for filming to some extent.But the director Tom Tykwer cut across the suspicion and taboo with photographer and composer,and conversed fragrance into the image of our vision and imagination to complete a film journey of the fiction.

Perfume;objective banter;incense to be seen;incense to be heard

J905

A

1009-0312(2014)04-0061-06

2014-03-25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欧美百年文学杰作的电影经验研究”(12BWW046)的阶段性成果。

严前海(1963—),男,江苏盐城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广播电视艺术、新闻传播和影视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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