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钱冠连学术思想的脉络及其价值

2014-03-29 07:34
当代外语研究 2014年6期
关键词:语言学外语哲学

王 寅

(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400715)

1.创新时代,从无到有

“与时俱进”作为一句流行习语,其义十分明了: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进步。我国自改革开放以来,正是坚守了“与时俱进”的正确方针,使得各条战线出现了一派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学术界亦如此。回顾这三十多年来我国的语言学界,正是沿着一条康庄大道走进了新世纪,从结构主义、转换生成、系统功能、认知学派,一直到语言哲学,一批学者发奋图强,“寂寞书斋不寂人①,板凳虽冷暖人心”,不断引进和吸收最新观点,可谓迎头赶上了落后于西方数十年的语言学研究,钱冠连先生正是这批精英中之一员,近三十多年来刊发了一大批创新性专著和论文,践行着“继承兼发展”、“节外生新枝”的问学之道,在我国语言学界发挥着重要的指引作用。

我们知道,西方自古希腊起就擅长形式逻辑,从而建立了一整套以公式化形式为基础的学科,包括经典形式逻辑、数理化等学科。而我国古人却行进在一条与西方传统不同的路径上,注重人文方法,擅长辩证逻辑,如道家早在2500多年前就提出了关于“有无相生”辩证逻辑的命题,揭示了一种具有普遍性的规律:一切矛盾都处于相生相克、相互依存、对立转化的过程之中。没有“无”,就会缺“有”;存在“有”,亦可变为“无”,或生出另一种“有”,即“新有”,可将其归结为“无中生有,有中生新”,钱冠连先生也正是循此道而前进的。在他的研究中,不乏一批人无我有,人有我新的闪亮成果,为我国学界所赞颂。

2.专著之创新与生有

钱先生凭借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的奋斗精神,沉淀了深厚的学术基础,同时还坚守着与时俱进、无中生有或节外生新枝的精神,科研成果自然就是丰硕硕的,而且还沉甸甸的!

仅就专著来说,他出一本,是一本,既有“数”,更有“质”,可谓本本见彩,册册出新,无不彰显着“无中生有、有中生新”的创新范式,堪称我国外语界的“理论拓荒者”。他的每本专著都有自己的新理论、新范畴、新命题,为我国语言学界不断输送新养分。若用认知语言学中的范畴理论来说,他“再范畴化”了若干新生枝叶,或曰,“再范畴化成就了他的原创理论”。钱先生所写四本专著可简析如下。

(1)美学语言学。他于1988年至1992年期间就在思考将美学理论和方法应用于诠释语言美和言语美这一全新命题,尝试建构“美学语言学”这一新兴的语言学边缘学科。功夫不负有心人,成果终报拓荒者,他于1993年正式出版了《美学语言学——语言美和言语美》(第一版),后又于2004年出第二版,从理论上论述语言美(或不美)的规律及其背后的生成机制,紧密联系社会意识和民族观念,系统阐释语言美和言语美的各种现象,详实地阐述了各种审美选择、言语求美律等。本书可谓融贯美学、语言学、心理学、物理学、生物学、艺术等门类的知识,首倡“美学语言学”这门新学科,实属“无中生有”之作,获得了国内外学者的一致好评:《外语教学与研究》、《外国语》、《光明日报》、《新华文摘》、《羊城晚报》、《书摘》、《服务导报》上均有转摘和评论;广东电视台岭南台、珠江台也分别给予了报道;比利时鲁汶大学的哲学兼语言学家教授Hermann Perret,以及国际语用学会中心教授Yan Nyuts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足以显示钱氏理论的影响力。

钱先生(2004a:2)书中一句话可用来概述该学科的主旨,“既要研究人们创造和欣赏言语美的特点和规律,还要研究言语的丑,但这归根结底是为了研究在一定条件下变丑为美的特点和规律。”

(2)汉语文化语用学。当学人们还沉浸在钱氏美学语言学带来的喜悦和兴奋之中时,钱先生又迈开了思维的步伐,大踏步地进军于另一领域——汉语文化语用学。他于1997年在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汉语文化语用学——人文网络言语学》(第一版),于2002年出第二版,基于母语语料的分析提出了“三带一理论”,真知灼见地将语用学定位为:人文网络言语学。具体来说,它涉及了社会文化、风俗习惯、行为准则、价值观念、历史事件等因素,尝试用“附着于人的符号集合”(除话语行为之外还包括:语声气息、面部表情、身体姿态)来解释具体语境中的语言运用现象,并以此来批判索氏和乔氏的纯语言或纯句法研究之不足,从而证明了语用学是一门理论紧密结合实践的学科,因语言各层面的研究最终都要落脚于运用,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的、非常有用的、生气勃勃的、生命力旺盛的学科。

人文网络言语学遵循“有中生新”或“节外生新枝”的问学之道,是根据现有语用学理论、中国文化特点和汉语语料建构的属于汉民族文化自己的语用学。国内学者普遍认为,“三带一理论”适用于阐释话语的运用和理解,其理论深度不亚于Verschueren的语用综观论,为我国在国际语用学研究中争得了一席之地。这就不难解释,为何季羡林先生赞其有“前无古人的精辟的见解”(见该书序),为何北大、南开均将其列入本科生必读书目,为何浙大(和其他大学)将其列入博士生必读书目,为何该书的汉语界读者比外语界读者更多,为何汉语学者直接从该书派生出一些新书,为何我国的香港、台湾地区以及韩国、日本都流传着该书!这本书的得奖,乃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下一句话可以形象地反映出该学科的核心思想,“只要你一说话,这个人文网络就跑出来纠缠你,它也要‘说话’,并且还真能操纵你!”

(3)语言全息论。读了上面两本专著,名副其实的专著,在其中所建构的钱氏语言理论中,有些问题已得到了初步澄清,或较好的澄清,但有些问题还未能加以详述,如他在《美学语言学》中曾提出的一个观点“语言结构与宇宙有着某种看似神秘的契合”,因篇幅或内容所限未能解答,留待“下回分解”。2002年出版的《语言全息论》(第一版,2003年第二版)就很好地解答了这个问题,并基于此建构了“语言全息论”,即运用“宇宙全息律”、“生物全息律”、“系统论”创造性地解释语言的全息性质,通过再范畴化,钱先生揭示了各种语言性质的根源以及存在各种语言理论的缘由,即语言与自然大宇宙、人的生物体等全息同构。

欧洲中世纪的“摩迪斯泰(Modestae)语法学派”曾提出一个大胆假设,“大自然的规律与语言内部的规律有一定的联系”,千余年后当人类进入21世纪时,钱冠连先生对此做出了较为全面的论证和回答,支撑了语言象似性这一认知语言学的重要命题,认为语言象似于自然界规律。当然了,这里的“象似”,乃人之所为,是“人”发现的,必须从人本角度才能通达语言之真谛。正如钱先生(2004a:ⅺ)所言:规律不是事物自然地向人“报告”的,是人认识出来的,即规律是人为的一套概念。由此,我们也可推导出:“语言与文化具有全息关系”,“语言象似于人之认知”,这就与认知语言学的观点有“不谋而合”或“有谋而合”之效。这也使得钱先生的理论建构具有了“整体性”,他所提出的各种观点形成一个“相互照应、前后连贯”的体系,当为我国学者所记取。

再看钱先生这本专著,从导言篇的立论,到对语言内全息状态,再到语言外全息状态的演绎推理与系统阐发,直到大胆猜想的“预言篇”,都属于“无中生有”的原创性思维,观点鲜明、层次递进、论述流畅,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由此,我建议那些立志创造理论体系的中、青年学者,不妨从方法论的角度读读此书,定会得到某种启示。难怪钱先生曾私下对我说,这本书虽然没得奖,他自己却最喜欢这本书。与他这种个人喜欢相呼应的是,每到一处讲学,将这本书中的问题提出来讨论的人最多,包括我任教的四川外国语大学的研究生,亦如此。

在此摘录钱先生(2002:9)的一句话概括语言全息论之精髓:“罩在我们头上的宇宙之网,看到了,也想到了。盖在我们头上的语言之网,没看到,也没想到。两张网处处默合着、吻合着、契合着,编织了生命,编织了人生,编织了叫做人的人体。——这便是关于宇宙、人体与语言的一部史诗。”

(4)语言家园论。钱先生精读了海德格尔(1927)的《存在与时间》(英语版和汉语版),并将其著名论断“语言是存在的居所”修补为“语言是人类的家园”,从语用学和哲学的角度概括出“三活观——人活在语言中,人不得不活在语言中,人活在程式性语言行为中”,这就是学界常说的“语言家园论”。

2005年正式出版的《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人类基本行为的哲学与语用学研究》已远远超出了语言学、语用学的范围,进入到语言哲学的高度,具有更为普遍的哲学指导意义——揭示了人类的一个基本生存状态:人类的生存须臾不可离开语言,语言犹如人类最后的家园,同时紧密结合汉语情景,深入调查常人的语言使用情况,融汉语文化于世界人文研究大潮之中。这既是对海德格尔“存在论”的推进和发展,同时又揭示了语言与人之间唇齿相依的紧密关系,为“中国后语言哲学”提供了理论基础:我们当从人本的角度来研究语言,才能直抵语言之精髓,这也与体验哲学和认知语言学的核心原则完全吻合。

用钱先生(2005:卷首语)的原话来概括本书要义,人正是以“三活观”(即三种基本生活样式)存在着,我们如其所为地活着,我们如其所是地是我们自己,我们以言说使世界中的一物(实体或虚体)现身的同时,也使自己在世上出场或现身。

统观钱先生的四本专著,虽在选材和切入的角度上不同,但若仔细研读,它们具有较大连贯性,可理出其间的理论发展脉络。

第一,这四本都是研究语言理论方面的专著,只不过关注的侧重点和视角不同罢了。《美学语言学》和《汉语文化语用学》着重探讨和揭示了语言和言语本身的结构和使用规律,得出的基本是语言方面的道理,侧重于经验分析,属于语言学理论。《语言全息论》和《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旨在通过语言看世界的结构(世界是一幅宇宙、人体和语言相统一的、圆融的和谐图景)和人的基本生存状态,得出的是世界的道理,侧重于理性与思辨,属于语言哲学。

另外,《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可视为《汉语文化语用学》的后续性研究,也是钱先生对语用学进一步深入研究的必然结果。《语言全息论》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美学语言学》的后续性研究,是对后者提出的语言小宇宙与自然大宇宙“有某种神秘契合”这一问题的回应,也是对前者强有力的佐证。若说这四本专著有一个连贯发展脉络的话,那便是钱先生从前期的语言学研究走向了语言哲学领域,从经验性分析走向了思辨性研究或理性探索。

第二,贯穿这四部专著的另一个纽带是:钱先生一生所坚守的独树一帜、一以贯之的学术风格、研究特点和学术理念,即“重视学习西方语言学理论,立足理论建设,立足母语语料,立足创新”。正是这“一个重视、三个立足”的研究理念使得他的研究风格自成一派,在国内具有特别突显而又重要的地位,得到陈嘉映(2005:11)的高度评价,值得效仿。

3.论文之立异与前瞻

钱先生近年来共发表论文近百篇,提出的观点立论新颖、与众不同、意义深远。他所论述的语言的递归性、离散性、全息性、美学性、不完备性,他所大力倡导的证伪论之改造、语用推理模式、文化语用学、不完备论、网络言语学、语哲翻译论、语哲修辞论,等等,无不闪烁着真知卓见的光芒,渗透着立新求异的前瞻精神。我们完全可以说,这些论文在若干年之后也不会过时,仍会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他在论文中所涉及的内容十分广泛:从中学外语教学到大学生创新能力培养,再到叩问中国的外语研究方向,乃至建立中国语言学学派;从理论思索到教学实践,再到个人的素质培养;从方言分析到普通话,从面相身势、符号学到冗余信息、假信息;从语言学、语用学到哲学,从西方语言哲学到中国后语言哲学,再到中西语哲对比,等等。

钱先生早期是以研究“语用学”成名的,那时他(1995)追随学术前沿,引进并详述了“新格莱斯语用学”理论,叩问其新在何处;还亲自翻译了Verschueren的《语用学诠释》(2003),并著文加以介绍和评述(1990,1991),使得维索尔伦的顺应论在我国得以普及和推广。他的研究方法也很具有启迪性,如追踪国际著名期刊Pragmatics九年的首文研究动态,以便发现语用学的研究规律和发展趋势(2000b)。笔者十几年前读到这篇论文时,就情不自禁地为其叫好,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科研思路啊!对很多学者都有较好的参考意义,我国学者完全可以模仿钱先生的这一独特视角,关注世界某一重要期刊或国内权威核心期刊的首文或首栏论文,将其建成一个封闭语料,以期发现规律性信息。

有了深厚的学术沉淀,再坚守“创新”理念,便可得心应手,下笔有神,游刃有余,精彩纷呈。稍微回顾下一钱先生的近百篇论文,就会发现他在引进国外语用学理论方面发挥着领军的作用,在发展和创新方面也做出了非凡贡献,这是有目共睹的。他还将语用学理论拓展到翻译、美学、符号学、身势语、文化研究、英汉对比、课堂教学,提出了“汉语文化语用学”、“语用家园论”等观点,为我国上世纪末的语用学研究输送了可贵的养分,留下了精彩的一笔。

4.中国外语界的语哲拓荒者

说起“语言哲学”,这或许是西方学者的专利(鲜有学者将中国先秦时期有关语言方面的争论视为语言哲学),但将其引入我国外语界且加以大力推广者,非钱先生莫属。

钱先生早年从事语用学研究,在深入思考的进程中追寻到语用学的语言哲学基础,便一头扎入其中。随后他对语用学进行了哲学溯源,逐渐步入了另一个研究领域,且将其推入高潮——语言哲学,从而进入了人生中的又一新阶段,为我国外语界开拓出一个全新的研究方向。

世纪之交,钱先生开始发表语言哲学系列论文。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第一篇语言哲学论文《哲学轨道上的语言研究——西方语言哲学研究之一》,分上、下两个部分分别发表于《外国语》1999年第六期和《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0年第一期,第二篇为《语用学的哲学溯源——西方语言哲学研究之二》,发表于《外语与外语教学》1999年第六期。这标志着他开始进军语言哲学这一新领域。自此,他便一发不可收拾,接连不断地发表了系列语言哲学论文(现已至“之二十”),从而将我国外语界的语言学研究推到一个全新的平台,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从语言哲学的高度来重新审视语言和语言理论,从更深的层次探索语用学和语义学,提出“从语言入,从哲学出”的新思路,为业界学者打开了一个语言和哲学相结合的新窗口!

他不仅自己身体力行,精读西方语言哲学方面的专著和论文,而且还率先开始招收博士研究生,大大充实了我国外语界的科研力量。

5.心系学界,兼达天下

钱先生既身体力行,也胸怀天下,不仅“独善其身”,且还“兼达天下”,大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学者风范。他除了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讲授语言哲学课程,首创在外语界招收语言哲学方向博士生的先河,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办成了六件利国利民、流芳学界的大事:(1)倡导并成立我国“中西语言哲学研究会”(2007,现已召开四届年会);(2)每年暑期举办“语言哲学夏日语哲读书院”(2005,现已举办了八届);(3)隔年办“语哲高层论坛”,专题讨论一人或一书(2011和2013两届);(4)创办并定期出版我学会的会刊《语言哲学研究》(2011,现已出两期);(5)督促建立中西语言哲学学会网站,为开展国内外的学术交流提供平台;(6)大力倡导“学贯中西”之原则,努力贯通国内国外的外语界和哲学界。

自此,我国外语界的语言哲学研究已从“单兵训练”进入到“集团军行动”,将“个人爱好、随手阅读”纳入到“有计划、有组织”的正常轨道,从“闭门读书,参悟修行”迈入到“交流相长,互补长短”的新时期。一句话,经过钱先生及其同仁数年的努力,我国外语界的语言哲学研究已逐步迈出了“星火燎原”之初始状态,逐步过渡到“渐趋旺盛,开始坐果”的新阶段,其主要标志如下:(1)每次年会都是国际性会议,云集了国内外、语言和哲学两届学者数百人;(2)每年举办的语哲夏日书院都有一百或二百余人参加,八届共培养千余人;(3)多年的会议、书院、高层论坛已帮助同仁逐步形成了语言哲学知识体系;(4)我国很多高校的研究生(含硕士和博士)教学计划中开始设置语哲课程;(5)大力倡导“人品、学品、文品”会风,“以文会友,以学立身”蔚然成风。

钱先生所心系的学界,不局限于外语界,还包括哲学界、汉语界、英汉对比界、逻辑学界等;钱先生所兼达的天下,不仅仅是国内的天下学者,还关注着国际大舞台。他除了结识国内著名语言哲学家之外,还与国际著名语言哲学家往来甚密,如Maria Baghramian,Ernest Lepore,Peter Ludlow等,大有“门泊南粤万里车,窗含西岭千路人”之胸襟。每次他的博士生在毕业答辩时,都会邀请哲学界著名学者当答辩委员会主席,包括陈嘉映、江怡、张志林、朱志方等;学会每开一届年会,每办一届夏日读书院,每开一次专题研讨高层论坛,都要邀请到国内外哲学界专家到场发言、讲话或做报告。经过这十数年的努力,外语界和哲学界、中国与西方的学者不断合作交流,相互学习,取长补短,让同仁们深刻感觉到,我们的研究不仅在推动着国内的学术前沿,同样也在为全世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做出中华民族应有的贡献。

6.贵在学派意识,志在扬我国威

钱先生一路走来,可谓风尘仆仆,笔耕不辍,火花闪烁,为我国语言理论和语哲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谈到“贡献”,它可有多重含义,包括很多种类,只要有意义的工作都可谓之“贡献”,但此处所说的“重要贡献”,主要是指他在十年前所强调的一个重要观点:“建立中国的语言学理论学派”。

钱先生(2004b)曾指出如下一个事实:汉语研究缺乏学派意识,或学派态势不明朗。他认为,所谓的学术成熟、发达与繁荣,其标志就在于“学派纷呈、理论争鸣”,而我国汉语界学者往往陶醉于个案的新分析,偶尔套用一下国外的理论(如用乔姆斯基或认知语言学的理论框架),如此下去,我国的语言学界何以能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又何以具备向国外同行学派挑战的能力呢?为何不能向理论方向做一点深入思考呢?该文2005年被《中国学术年鉴·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大篇幅转载;后来,其核心段落“提倡形成语言学的中国学派”又被教育部蓝皮书,即《中国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发展报告2005》引用,并强调指出:这些思想“很值得重视,可以作为语言学界发展方向的一种向导”。这样的重视不是偶然的。

钱先生(2007b)认为我国外语界也缺少学派意识。从外语界同行发表的论文来看,虽不乏个别案例新析,但从主流上来看,仍以介绍性和阐释性的“二传手”为主打产品,理论创造虽有涉足,但仍不是我国研究的主流,当然更不消说有学派一事了。他还从语言哲学的角度分析了学派与学派意识的问题,进一步从理论高度剖析了这一现象。

我国的语言研究,无论是汉语界还是外语界,都存在“缺少我国学派”的现象,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即使有“流”有“派”,恐怕在主体上也是跟着西方在“流”,跟着西方在“派”。这当然不是在否定同行们的研究和贡献,更无意自贬,但缺乏自己的原创性理论,终究是我们的一块心病。

外语界确有部分学者认为,能把国外学者的理论弄清楚,这本身就很不容易了,谈何创新,这也仅代表部分学者的观点,不能以偏概全。这些年来,特别是本世纪以来,我们还是十分高兴地看到了一批既有继承又有创新的成果,如钱先生的《美学语言学》、《汉语文化语用学》、《语言全息论》、《语用家园论》等,无不闪烁着创新的火花,为国人树立了从“二道贩子”过渡到“独立原创”的榜样。

钱先生指出,还有些学者更有趣,一方面从国外学者那里道听途说了解到了一些新观点,且将其用于自己的写作中,另一方面却在妄谈这些理论无用。这类讨得便宜还卖乖的同行,何以能成大器?我们既然愿意引用隔壁人家学派的成果,为什么我们自家不拿出一两件来让隔壁人家也见识见识呢?为什么不认真反思一下自己为何没有理论呢?

钱先生还在文中深刻指出:一个民族的某一门学术领域里根本没有学派是非常不妙的情形。没有学派,就没有该学科的国际地位;没有国际地位,就从根本上取消了我们的国际交流话语权。这一情形至少表明我们在以下几个方面尚处于落后的状态:(1)没有理论意识、学派意识、创新意识;(2)没有认真思考自主、独特的理论模式;(3)没有堪称可挑战国外同行实力的理论;(4)没有后备力量,包括追随者与批评者;(5)没有大学者理应具备的宽容与尊重。

基于此,钱先生还认真分析了外语界无理论创新的心理障碍:(1)甘当二传手:学外语的以引进为主,可让别人去创新;(2)畏难情绪:若要向理论深处探索,又要花不少精力;(3)无新可创:理论已被外人创完,有何值得我等可做?

为此他指出,没有创造出来的理论,比已经创造出来的理论永远多得多;没有说出来的话,比说出来了的话永远多得多。中国外语界的聪明人那么多,怎么大多数人就是不把聪明用在创新上呢?把聪明放在跟洋人后面解释而不进行创造性劳动,是对聪明最大、最冤枉、最悲剧性的浪费。著名语言学家张后尘(2004a:ⅴ)十分赞赏钱先生的“中国早当培养出自己的大家和学派”的远见,认为必须大力提倡创新意识、理论意识和学派意识。他(2004b)指出,在“促进中国语言学流派的诞生与发展,为创生新理念、新模式、新学说铺路架桥”这一方面,钱先生的美学思想就是其中的一派,可参与世界对话。

钱先生不仅提出了创我语言学派的远大抱负,且还身体力行、以身作则,为国人树立了光辉榜样。他(2007a)经过反复思索,多方商榷,终于在数年前正式提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中国后语言哲学理论”,意在反思西方语言哲学家之弊,扬国人之长,补西方之不足,且结合中华民族和汉语特点,走“从语言入,从哲学出”的语言研究新路(王寅2008,2012)。此乃实践着“人无我有,人有我新”的创新研究理念,努力吸取西语哲丰富营养,“节外生新枝”,在理论上树立创新意识,走出一条“洋为中用,中西合璧”的新路,以望有朝一日能在语言学理论的国际舞台上扬我国威。中西语言哲学研究会已将这一理论作为本会近十年的奋斗目标,争取团结会内外学者,共同打造我国的语言学新理论,经过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的努力,为建我理论做出应有的贡献。

7.语言美和言语美的大师

我与钱先生之间的学术交道已有三十年之久,我不仅为他的才思敏捷、新绪泉涌的高远睿智所动容,更被他的精辟论断、绝妙警句所耳濡目染。钱先生不仅提出了美学语言学理论,而且还是实践语言美和言语美的大师。我阅读了他很多论著,聆听了他很多报告,他既具有深邃的远见卓识,能从细微之处入手发现重要规律,即有“从小处入手,获得大道理”的本领,且还文如其人。他在语言表达方面充分实践着他所具有的语言美和言语美的才能,充分体现出如下道理:语言美可让崇高、睿智的思想架上语言翅膀,更深入地飞入读者的心窝。钱先生一辈子妙语连珠,随手拈来,俯拾即是,现偶摘几句,以飨读者。

(1)“摘自己够得着的葡萄。”这显然是在巧妙地反用“摘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以倡导一种充分发挥自己的潜能,获取一切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能取得的成果。这也是古人之奋斗精神——虽不能作玉磬以击明堂,也甘愿做瓦钵而奏陋室之现代版,值得我们铭记和效仿。

(2)“为何总要为老外忙乎?”以这样一句通俗的表达来抨击我国语言学界一种怪现象:常套用外国语言学家的理论,换用汉语例子来做研究的习惯路数。这样的论文是在帮助老外论证他们的理论,而抛弃了建立我国语言学理论之宏大目标!若从这一点来说,似有“误国之嫌”!

(3)“自己家里拿出点真货出来,也让隔壁邻居瞧瞧!”巧用“自家”和“邻居”作比,喻说“我国”和“外国”之别,意在鼓励国人认真反思,加紧创新,建立我国自己的语言学派,不要一味地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只引进而不创新”之风可休也!

(4)“自带干粮、自背行李。”用以指钱先生所倡导的语言哲学夏日书院活动,主讲人自己出钱交旅馆费,自己出钱买饭吃,免费为我国高校外语教师和研究生连续举办了8届(每年暑期举办一届)西方语言哲学培训班。正是由于钱先生的无私奉献,大大推动了我国外语界同仁的语言哲学研究水平,提高了他们的科研能力。

(5)“寂寞书房不寂人。”“寂寞”二字对于有些人来说,是一种煎熬,所谓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枝屋却空”之场景,不免令人生悲。可这对于读书人来说,却是不可缺少的一种生存方式。尽管物理环境是空荡的、悲凉的、孤独的,但却有丛书相伴,精神世界却是丰富的、滋润的、幸福的!这对于今天的年轻读书人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6)“洋不就,土不成。”生长于中国文化中的华夏子民,无不谙熟“高不就、低不成”这一熟语,是指“不上不下、不伦不类”的“半吊子”状态。钱先生巧妙地仿拟此语,将其中的“高”和“低”,换用成了“洋”和“土”,来指外语系学生在用母语写作时比不上中文系学生,在用英语写作时又比不上外国人,这便是我国外语系大部分学生基本写作状况的真实写照。

(7)“节外生新枝。”汉语中的成语“节外生枝”原带有贬义,是指“在一个问题之外又岔出了一个新问题”,而钱先生反其道而用之,变贬为褒,添加了一个“新”字,将其仿拟为“在原有理论的节杆上生出新的分支理论”,意在大力倡导理论创新。这一仿拟,妙就妙在一个“新”上,有了这画龙点睛的一字,活灵活现地透出一种“言语美”,将汉语中原有的俗语经过改头换面,巧做安排,竟然能“妙笔生新花”,道出了钱先生一辈子创新问学之道的精髓!

(8)“不能躺在别人的摇篮里,不知道摇篮的编织者。”钱先生这句警言妙句意在提醒人们不要再犯“只见其物,不思其人”的错误,它是用来描写学术界有些人只知道一些表面现象,而不知道其哲学来源的肤浅之人,实属“取水而忘掘井人”在学术界的翻版。例如语言学界的语义学和语用学,原都来自语言哲学界的语义学和语用学,而不少国人,甚至不少外国学者,也未能识得庐山真面貌,难逃“只见摇篮不知编织者”之局限。直言之,若不从语言哲学的高度来认识和理解语义学和语用学,不能求其源,究其根,所讲授的课程,所写出的文章,话又怎能说到点子上,理又何以道得深。

(9)“为语言找一个圆融的安顿。”这是钱先生为《语言全息论》自做序言的标题,寓意深刻,表达生动,字字珠玑,深入人心,使人难以忘怀。标题中的“圆融”二字意为“圆通”,即语言与宇宙、与世界、与文化、与人类的认知等“密切相通、圆满交融”。好一个“圆”字,好一个“融”字,将语言与宇宙之间的象似关系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安顿”此处为名词,意为“安排妥当和安稳着落的地方”。这一标题意在为语言定位,语言的性质昭然若揭,真可谓一句千鈞啊!原来,“语言与宇宙”是处于一种融洽的状态,这才是语言之寓所啊!

(10)“在哲学的摇篮里打了一个滚儿。”国人都知道Robins(1967:103)的一句至理名言——哲学是语言学的摇篮。若沿此叙述下去,就是语言学是在哲学家的摇篮里诞生出来的,再往下说一句话,研究语言学的同仁必须具有哲学的功底。钱先生自谦,仅只在这个摇篮里打了一个滚,事实上是打了无数的滚,洗了若干个澡,花了若干年的功夫!牢牢记住这句话,就会让我们永远记住,学好西方哲学和语言哲学,对于语言研究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钱先生近年又指出:“中国的中文系与外语系学生没经过哲学的前期训练(故言‘学术空缺’)就上阵搞语言研究,那不肤浅才怪呢!”。

钱先生为何能做到驾轻就熟,妙语连珠?用他(2004:282)自己的话来说,是由于他少年时代就得到了熟读经书的父亲之教诲,浸润于家乡的各类文化活动之中,还受到街头巷尾的儿时游戏的影响,吸取到了地灵人杰的故乡之气韵,养成了他厚德笃学,思维敏捷,语言鲜活的性格。生活质朴和性格开洒自如者,出手的文笔便可带上明快流畅的美学风格,即使是在所谓纯学术论文中也会自然透露出激情与活气,不板起脸孔,也可说出大道理。举重若轻,方显智慧之幽默。这正是中国学者论文里所需要的一种美学风格和气质(钱冠连2004a:ⅴ)。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而且做得十分漂亮!

钱先生把语言哲学的核心“以言辞按住思想,思想锁定在言辞中”归纳为“笔到意渐到,言显意渐显”。且用其来更正时下部分学者所说的“先打好腹稿再动笔”的假象。笔者完全同意他的观点,我们往往不是先想清楚了再说,而是在说或写的过程中想清楚了自己的观点。笔者(2013b)故而常将“厚积薄发”改为“边积边发、积中有发、发中有积、以积带发、积发兼之”,以鼓励学人不断写作,在写作中提高。

从那些深刻的立意、清晰的表达、鲜活的语句中,足见钱先生是将许多问题想透彻了!

8.结语

人生在世,犹若烟云,转瞬即逝,若能在这短暂人生中,历经筚路蓝缕的磨练,饱尝硕果累累之愉悦,摘得如此之多且还沉甸的葡萄,收获到如此之丰硕的成果,乃为文人之一生追求,最大幸福!钱先生用自己的一生,实践着“从无到有,人有我新”的创造性问学之道,实为我国学者中的佼佼者。像钱先生这样孜孜不倦,笔耕不辍,立志创新的拓荒者、思想者,在我国外语界少之又少!

我们坚信:有一份耕耘,必有一份收获。用心血浇灌的花,自然绽放得更加灿烂!

附注

①摘自钱冠连先生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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