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香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菲茨杰拉德被誉为爵士时代的桂冠诗人,他的作品展示的是美国历史上最会纵乐、最讲究绚丽的那个特定时代的人们的生活。在物欲横流、精神世界普遍面临危机的那个特定岁月,菲茨杰拉德“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吴建国2002:8),用严峻的道德标准审视和衡量发生在他周围的一切。他的小说《夜色温柔》创作于1925年至1934年之间,尽管当时存在主义哲学思潮还未开始盛行,但一战后的社会现实让“为他那一代的青年执笔”(吴建国2002:6)的菲茨杰拉德认真思考真正意义上的人生价值,并把这种思索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小说《夜色温柔》中。
菲茨杰拉德在《夜色温柔》中首先展现的是一个荒诞、病态的世界。小说的时间跨度为1917年至1930年间,主人公迪克·戴弗生活在一群才华横溢却又放浪形骸、精神空虚而又惶惑不安的旅欧美国人中。这是一个物欲横流,精神世界极度空虚的年代。小说是关于精神病医生迪克·戴弗对纯真爱情理想的追求,但读者体会到的不是纯真爱情的美好,而是弥漫在小说中一系列的性反常行为:路易·堪布恩与罗亚尔·邓弗莱是同性恋者,玛丽·诺思与卡罗琳也是同性恋者,迪克在洛桑拒绝医治的富家子弗朗西斯科也是同性恋兼酗酒者。小说中还处处充斥着乱伦的气息:德弗罗·沃伦对他女儿尼科尔的乱伦行为致使尼科尔成为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尼科尔把她对父亲的爱转移到参与治疗她的精神病医生迪克的身上,并成功地使迪克成为她的丈夫,因而尼科尔对迪克的爱中有一定的“移情”因素,迪克对尼科尔的爱包含父爱的成分——身为医生、比尼科尔年长很多的迪克清楚地知道他在这场爱情和婚姻中扮演的是丈夫、医生和父亲的角色。罗丝玛丽的成名影片是《老爸的女儿》,影片中的“恋父情节”被表现得非常明显,而罗丝玛丽在现实生活中也成功地从足以成为她父亲的迪克身上获得了颇有几分病态性质的“爱情”,迪克与罗丝玛丽的通奸从某种意义上说使迪克步了老沃伦的后尘。随着小说故事情节的延伸,那些上流社会貌似正常人也几乎都患有各种疾病:巴比·沃伦是一个极端自私的女人,有着极强的操纵欲,喜欢异想天开,却又感情冷漠,得不到真正的爱情;音乐家阿贝·诺思是一个细想颓废、嗜酒如命的酒鬼,终因酗酒而死于非命;汤米·巴尔邦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无政府主义者,心肠冷酷,性格野蛮,没有政治信仰和头脑;麦基斯科有自我暴露癖,是一个蹩脚的作家;罗丝玛丽是一个“假小子”,没有宗教信仰,却风骚冶艳,放浪不羁,毫无顾忌地与迪克等人私通。
小说无关战争,可菲茨杰拉德的笔下却是一个充满暴力的世界。巴尔邦为了一点小事决意要与作家麦基斯科决斗,好在结果未导致伤亡,但麦基斯科已被吓得灵魂出窍。在为阿贝·诺思送行的巴黎火车站,迪克一行亲眼目睹一位妇女失去理性,开枪射了一个男子;几天后,罗丝玛丽在自己的旅馆房间里发现一个叫彼得森的黑人毙命在她的床上;阿贝·诺思在纽约一间酒吧被人活活打死;迪克本人也一再成为暴力的直接对象,先是尼科尔有意撞毁汽车,一家人险些丧命,接着又卷入一场同意大利警察的冲突而锒铛入狱。
存在主义者认为世界是一个充满恐惧和绝望的荒诞体,它总是与人为敌,残酷地打碎人们美好的愿望,因此人生只是一场无尽的噩梦。存在主义作家萨特的中篇小说《恶心》的主人公洛根丁代表萨特做出了对生活的总结:“三年前我庄严地进入布城。我输了第一回。我想赌赢第二回。我又输了,我全盘输了。这一下子我就懂得了人总是输的。只有混蛋才相信自己会赢。”(秦天,玲子1995:212)在这样一个病态的充满暴力的世界里,主人公迪克理想破灭,从一个才华出众、前途无量的青年沦落为颓废消沉的小镇医生,深深体会到了世界的荒谬性。迪克深受其父的影响,一直想着 “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要做一个善良的人,要做一个勇敢的人和一个聪明的人”(主万,叶尊2007:145),而在事业上他想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心理学家”(主万,叶尊2007:143)。他才华出众,勤奋好学,出类拔萃,刚毕业的时候已经在精神病学界小有名气。作为一名医生,他恪守职责,具有很强的敬业精神,悉心治疗所有来求医的病人,认真研究每一个病例。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迪克将会在精神病学界大有作为。与精神分裂症患者尼科尔的婚姻使他的才能、心智乃至体力都逐渐衰竭,他意识到自己竭力维持与妻子的关系,多年营造的不过是一座空中楼阁,他所要追寻的不过是他所崇尚的“良好的天性,荣誉,礼貌和勇气”(主万,叶尊2007:221)。菲茨杰拉德似乎借迪克的命运来告诫人们:在这个严酷的现实社会里,无论你有多么贤明、多么严谨、多么有理想,或者多么超然于世,你都无法摆脱梦想遭到破灭的命运。
虽然存在主义思想家们在观点和思想倾向上不尽相同,甚至还存在着较大的分歧,但不容置疑的是,存在主义所关注的核心问题是人的生存问题。而这里的“人”不是指“群体”,而是指“个体”——作为伦理主体的个人。存在主义哲学的始祖克尔凯郭尔首次把个人“存在”作为哲学的中心问题,而且将“孤独的个体”置于研究的中心地位。海德格尔也认为,当人被抛于世而与他人共在时,他总是感到他人和世界对他是陌生的、疏远的,感到自己处于一种孤独的、无家可归的状态。存在主义集大成者萨特认为“每个人是作为一种神秘而孤立的实在”(刘放桐 1990:656)。
《夜色温柔》中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们挥金如土,纵情享受着生活,可人与人之间却充斥着冷漠与孤寂。在罗丝玛丽眼中,迪克是一个完美的人,他和蔼可亲,风度翩翩,而他行为举止的淳朴,他的安宁与友善,他的美德“都是经过一系列她无从猜测的斗争而获得的”(主万,叶尊2007:21),迪克的孤独是罗丝玛丽所无法体会的。他来自于中产阶级,通过婚姻进入上流社会,为了实现自己爱情和事业双丰收的理想在势利浅薄的上流社会苦苦挣扎。为了保持经济上的独立,“他生活得十分清苦,一个人出门只坐三等车厢,喝的是最便宜的酒。非常爱惜自己的衣服,对自己的任何铺张浪费的行为都要加以责罚”,而尼科尔“却想要控制他,想要他永远保持原状,他稍有懒散,自然便加以怂恿,而且千方百计地让他淹没在她源源不断地提供的物品和金钱中。”(主万,叶尊2007:184)为了照料尼科尔并医治好她的精神疾病,他小心谨慎地处理与尼科尔的关系,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和才智,但他并没有真正成为尼科尔家庭的一员,真正融入上流社会。他们在塔姆斯的房子是用尼科尔的钱盖的,他“只拥有他的工作室及工作室所在的那块地皮”(主万,叶尊2007:184);巴比自始至终把他当成是沃伦家族用钱买的医生,她用一句话就概括了迪克十年间的付出,简单地把他对尼科尔的照顾归因于他所受的教育。迪克既是丈夫又是医生的双重身份让他越来越无能为力,“他从来没有像跟尼科尔结婚那会儿感到那样充满自信,那样独立自主;然而,结果他像一个舞男似的身不由己,俯仰从人,不知怎的竟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锁到了沃伦家的保险箱中。”(主万,叶尊2007:218)当尼科尔渐渐恢复,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选择退出尼科尔的生活,只身回到美国。在阔别已久,业已陌生的故土上漂泊在一个比一个更小的偏远小镇上。迪克渐行渐远,逐渐退出了读者的视野,留下的是孤寂和惆怅。
迪克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把自己的善良和真情奉献给了上流社会里的人,自以为凭借他的才学和自我献身精神,他就能创造出一个具有现代美学意义、能使人心情欢畅的高雅境界,他的孤独奋斗,他的理想在势利浅薄、金钱至上的上流社会必然会遭到破灭。(尼科尔本身就来自上流社会,然而她也生活在孤独之中。)
尼科尔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而正是她父亲对她的乱伦才导致了她的疾病,并被一个人扔在瑞士接受治疗。尼科尔和她的姐姐巴比之间关系淡漠,巴比对她更多的是控制而不是关心。尼科尔与迪克曾深深相爱,婚后的最初几年过的也还算融洽,但始终是被当成弱势人,得不到迪克平等的尊重。尼科尔常常处在孤独之中,害怕迪克变心,时刻努力掩盖病情,饱受精神折磨。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她的病经常复发,迪克“经受了一个医生所不应有的巨大痛苦,不得不硬起心肠来对待她,把生病的尼科尔和正常的尼科尔区分开来……随着他所抱有的或逐步减退的淡漠变成一片空虚,他也就此学会不把尼科尔放在心上,违心地用消极、冷落的态度来照顾她” (主万,叶尊2007:182)。 迪克在感情上对尼科尔的越来越疏远让尼科尔处在一个孤独的世界,她只拥有迪克,而迪克却不想被她拥有。于是她的性格发生了逆转:由依附迪克到后来用自我的目光去审视他,结果发现一直以父辈和上帝自居的他“那一贯正确的令人生畏的禀赋终于弃他而去”(主万,叶尊2007:296),于是她开始和迪克进行对抗,“用她细小秀丽的眼睛,用一个优胜者极度的傲慢,用她新近的移情别恋,用多年积累的怨恨跟他较量;用她的金钱以及那种认定姐姐讨厌他而支持自己的信念跟他较量;用那种因他说话尖刻而招来新的对头的想法跟他较量”(主万,叶尊2007:324)。她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弱点来跟他勇敢无畏地进行较量。与迪克的较量过程也是尼科尔恢复健康,自我意识复苏的过程。她先是对他感到不满,接着是憎恨他,然后是同情他,直至最后离开他,而她也明白所有这一切都是迪克早就“为她做了这样的安排”(主万,叶尊2007:310)。尽管尼科尔离开迪克后与汤米结了婚,但他们的结合也只是转嫁了与迪克的离婚危机,很难想像她与那个无政府主义者会有长久的美满。
存在主义者认为虽然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孤独痛苦的,但人应当勇敢地做出自由选择,并通过这种选择创造他的自我本质,因为“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并使本质成为可能,人的存在的本质悬置在人的自由之中”,而“自由是选择的自由”(陈宣良1987:56)。这就意味着人按照他自由地选择的理想、设计的计划,超越他自身而趋向未来。因而,人的本质、人的意义、人的价值是由人的一系列计划、选择和行动所构成的,人的存在也就在于他不断地设计、谋划、创造自己的行动(柳鸣九1981:4)。
迪克选择同他的病人尼科尔结婚,他的选择让他脱离了中产阶级的环境而进入了他所不属于的上流社会。他的选择是自由的,同时他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他仪表堂堂,举止文雅,谈吐风雅,处处给人带来快乐,他“代表着一个阶级最大程度的发展”(主万,叶尊2007:21)。但这只是故事的一个方面。他与尼科尔的婚姻让他进入上流社会的同时,也使得他被尼科尔的生活所束缚,使他成为尼科尔所热衷的社会生活的一部分。迪克既是丈夫又是医生的双重身份让他越来越无能为力,他所热爱的科学研究也渐渐荒芜了。在迪克为照料尼科尔并医治好她的精神疾病而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和才智的同时,尼柯尔的金钱也慢慢开始对迪克发生作用。他曾尽力保持一定的经济独立,生活得十分清苦,但尼科尔源源不断地给他提供物品和金钱,并鼓励他的懈怠与懒散以达到控制他的目的。在尼科尔愈来愈多的财富面前,迪克的工作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在迪克工作日渐荒芜,经济独立日渐丧失的同时,他在情感方面也陷入了危机。在与尼科尔结婚的六年后,他开始与还不满十八岁的电影新星罗丝玛丽开始了感情纠葛,试图在罗丝玛丽的身上找到他逝去的青春。但最终,迪克不仅被罗丝玛丽抛弃,他也未能挽救他和尼科尔的婚姻。
萨特认为,人的“自由问题不能抽象地提出,因为我们总是处在‘境遇’之中,介入特定的境遇里,这就迫使我们选择,建立我们的自由。人要通过行动抓住现实,并通过行动承担自己的境遇,在行动中超越它。只有我们的行动才能判定我们,这些行动是不可逆转的”(郑克鲁1998:521-522)。
梦想破灭的迪克选择主动放弃并离开尼科尔的上流社会。很多评论者认为迪克是被尼科尔抛弃,被迫离开上流社会。笔者以为迪克的自我放逐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他要在完全覆灭之前,通过一系列的自甘堕落的行为把自己拯救出来,这一过程是迪克有意为之,是他对过去多年的自我约束、强装优雅、认真谨慎的反动。与罗丝玛丽调情,毫无节制地酗酒,对事业和诊所的工作丧失了兴趣,与警察打架并被投进监狱,与富人朋友争吵,讽刺他们,得罪他们,渐渐不容于原来的社交圈子,这是他梦想破灭后的主动选择,是通过向上流社会反叛来拯救自己的惟一途径。最后他自我放逐,回到美国一个偏远小镇,试图恢复自我和自尊,因为他明白他的尊严只有在他抛弃过去的经历时才能重新获得。
存在主义哲学使得人们以自己的力量在自己特定的环境中创造性地行动,是一种最好的个人主义的哲学。它是20世纪的个体对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的一种回应(Wolfe&Fowles 1976:25)。菲茨杰拉德在《夜色温柔》中不仅真实展现了一战以后的现实世界,而且表达了自己对生活意义和人生价值的独特理解,而这种理解和存在主义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哲学对个体存在价值的理解是一致的。菲茨杰拉德以迪克为例,证明人能够在荒诞孤独的宇宙中确立属于自己的价值观,并有可能战胜绝望并探寻到生存的意义。
Wolfe,P.&Fowles,J.(1976).Magus and Moralist[M].Lewisburg:Bucknell University Press.
菲茨杰拉德著,主万,叶尊译(2007).夜色温柔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刘放桐(1990).现代西方哲学 [M].北京:人民出版社。
柳鸣九(1981).萨特研究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秦天,玲子编(1995).萨特文集·恶心 [M].北京:中国检察出版社。
萨特著,陈宣良译(1987).存在与虚无 [M].北京:三联书店。
吴建国(2002).菲茨杰拉德研究 [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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