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静 李玉婷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谷川俊太郎是当代日本诗坛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诗人之一,被称为日本民族的“诗神”。细细品读其诗,给人更深切的感受是弥漫在其宇宙意识中浓浓的富于东方气质的禅意。日本自室町时代,从统治阶级的室町幕府到平民百姓,禅宗思想已渗透到生活、艺术的各方面,对绘画、建筑、剑道、茶道、文学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在皆禅的理念以及禅宗所倡导的个体、直觉、经验,与诗歌强调瞬间情绪的捕捉及其短小凝练的形式相通,自然使得从早期的诗歌,如连歌、俳句等开始,就可窥见其中的禅宗因素。日本重要的传统文学思潮,如“幽玄”“闲寂”“物哀”等都与禅宗有着密切的联系。这种文化哺育下的谷川俊太郎对日本寺庙很有抒写兴趣。他自述自己十分欣赏加里·斯奈德,而加里·斯奈德正是美国著名的禅诗人,他远离现代文明,在山林中修行,还曾到京都修行十余年。可以说,禅宗对于谷川俊太郎的生活和创作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是诗人通往美的外在化和心灵自在化的方便法门。“谷川俊太郎说过,活着没有意思,就是没有意义,他的意思接近我们禅宗的无,这个境界是很难抵达的。”[1]他明确提出,禅道通诗道,“诗歌创作中进入写作状态之前那种瞬间的捕捉和禅很接近,诗的语言和禅的问答也很相似。”[2]“在日本有很多诗人对诗很投入,我本人则是比较淡泊。”[3]禅不仅是谷川俊太郎的生活方式,也是他诗歌创作的重要源泉和表达手段。
禅宗认为:“生与死只是同一件事,明白这点之后,我们将不再恐惧死亡,生命中也不再有实质的烦恼。”[4]139在禅的境界中,“死”不是“生”的对立概念,而是“生”的一部分,禅宗强调通过个体当下的体验和开悟获得解放的自在的生命状态。谷川俊太郎诗歌选题偏爱“轮回”“亡灵”等佛教意义上的生死问题,诗歌中的“死亡”被禅化,生死不再对立,如《水的轮回》《诗人的亡灵》《净土》《扫墓》等诗篇都写到了亡者或者生者与亡魂的谈话,而《不谙世事》《去见“我”》则主要表现活着的人的灵魂,探索奥妙无穷的灵魂世界。谷川俊太郎通过直面“灵魂”和“死亡”,明悟寂灭真如,坦然摆脱生死对立的纠缠,从禅的视角表现出对“生”的珍惜。《水的轮回》不仅把水放在历史中,而且把水写成历史的见证者,历史留在过去,而水流向未来,永不停止。水见证了过去,也见证了生与死:“流淌过的泪水是无望的/有和没有过的事情在水中流逝/今天是值得庆贺的水祭/浇过圣水的白旗/紧紧怀抱流产的婴儿/一次又一次旋转的水车。”人的生与死由水的轮回串联起来,人不过如掉进水流里的一滴水,不管是生还是死都会随着水的流淌而轮回。
《诗人的亡灵》和《去见“我”》的共同特点就是主人公都是自由穿梭在“活着”和“灵魂”之间。《诗人的亡灵》描写死去的诗人的灵魂,他“不满于自己的名字只是留在文学史的一角/不满于只是把女人逼到绝路/以及在来世安居的清高廉节”。诗人虽死,但他仍眷恋生活,他的灵魂仍然野心勃勃,仍然争夺着名声,并希望像锅灶一般与人们一起生活。死去的诗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读者面前,他担心自己的声誉,也憧憬着过平凡的生活,有着种种复杂矛盾的世俗念头。诗的最后一句写道,“请不要区分亲密的死者和诗人”。这里谷川俊太郎显然有意模糊了生与死的对立,死亡在诗中显得既不可怕也不陌生,而是平平淡淡的,如生一般平淡无奇。《去见“我”》描述我住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简陋的家/狗叫着/院落里种着少许的农作物/我总是坐在屋侧的阳台上/啜饮着焙煎的茶/没有应酬的话。”这个家虽然简陋,但带给我的是平静和美好。然而这个我却是另一个“我”,是“我”住在这个家里,而不是我。从诗人的解释可知,我代表着肉体的我,“我”则代表灵魂的“我”,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是真正的自我。诗的最后写道,“黄昏/听着升起的蛙声/一铺上被褥入睡/我和‘我’就变成了闪耀的宇宙碎片”。可见“灵魂”也作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而存在着,我和“我”都不过是宇宙中的小碎片而已。诗人在我和“我”之间自由穿梭,体验到一种参透生死的独特乐趣。如果说《去见“我”》主要在于打破生死对立,而《我是我》则更明显地表达了一种禅悟后的自我意识:“我知道自己是谁/虽然现在我在这里/说不定马上就会消失/即使消失我还是我/但我是不是我已无所谓……”诗人从禅的视角来破解生与死的密码,表达摆脱生死束缚后的广阔胸襟。这是一种无比的心灵自由,“我”的精神得以升华,超越了万物,即使“我”消失了,却生得坦然,死得自如。
谷川俊太郎正是通过大量描写“灵魂”,以及现世和灵魂的共存来表现生死一如。诗人在这些诗歌中自如地往返于“生”与“死”、灵魂与肉体之间,超越生死的对立,从而摆脱肉体的束缚,力图解答作为人最不自由的生死、灵魂问题,揭示如何自在地生存下去和通往真如境界的诀窍。
“闲寂”(さびし)是日本重要审美理念之一。日本传统“物哀”文学思潮发展过程中形成了“闲寂”和“空寂”两大审美思想,它们最初都主要指一种落寞哀伤的情绪,“主要表达一种以悲哀和静寂为底流的枯淡和朴素、寂寥和孤绝的文学思想。是属于主观感受性的东西,单纯表现主观的情愫,与禅宗精神有着深刻的联系,都带上精神主义、神秘主义的色彩。”[5]153禅宗主张“空”,彻悟“空”便可成佛。“空寂”对禅宗精神的吸收主要是强调“空”,一切俱“空”,表达万事变幻无常的悲哀和苦恼;而“闲寂”主要吸收的是禅宗的情趣性和禅的超脱,其中的哀伤情绪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宁静。
谷川俊太郎诗歌中的“闲寂”,一方面承袭了日本传统的闲寂思想,表现一种朴素和宁静。另一方面,又走出了晨钟暮鼓、青灯黄卷的苦修理念,将当代意义上的花开佛国香的美妙禅境界与日式传统闲寂融合,使得其诗歌常常在“闲寂”中寻找生的种种可能性,表现出一种积极的“无常感”,而少了些许悲哀和虚无。当然这也与日本人崇尚樱花向死而生的生命意识有关。日本人欣赏樱花凋零瞬间那种残缺的悲怆之美,认为人的生命亦如樱花般无常与短暂,但即使如此,也要在其中求得活泼自在、花红柳绿的生命的乐趣。这也许正是谷川俊太郎通过诗歌要告诉我们的人生真谛。
《小憩——写于苏州》是谷川俊太郎2001年访问苏州玄妙寺所作,可谓此类诗歌的代表。“松影映落白墙/桃花空中绽放/新茶沉入杯底,渐渐地/乱纸涂鸦/寄托生涯/悔恨别处有/远亦近/近/亦远/占卜逢吉/难得/这一好日。”松影、白墙、桃花、新茶体现出寺院特有的幽静和古朴,却也不失饱含春天气息的柔婉和生动,这从那空中开放的桃花就可以体会到。茶落杯底也是渐渐的,诗人抓住了这一常人不易察觉的细节,表现出此刻人生的闲寂,时间也仿佛慢了下来。“乱纸涂鸦”和“寄托生涯”则体现出诗人的超脱。一个“乱”字道尽了怡然自得的随性。仅凭薄薄的纸页就可以寄托生涯,这是与诗的前半部分表现的柔婉含蓄截然不同的豁达和热闹。占卜又恰恰逢吉,作者快乐地感叹难得的好日,显得十分生动,桃花和新茶虽是生命短暂如人生的无常,只要用尽全力绽放过,凋谢也是美丽的。
《春天》前两节描述春天场景,依次写到了电车沿线、白屋、小路、田间,一片富有生命力的景象,尤其以“可爱”、“乐陶陶”增添诗歌愉悦的氛围。然而,作者情感一转,写到了养老院的烟囱。养老院象征着生命的衰竭和逐渐消逝,与前面描写到的生机勃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样的张力会让平常人感到哀伤和无奈,让人感到人生无常。但作者却以一种禅的超脱表现了个体的主动性和生命力。写无人的小站,“三月多云的天空下”,“电车放慢了速度”,仍是一种宁静和含蓄,而这里的“慢”和《小憩——写于苏州》中的“渐”也有一种异曲同工之妙。车放慢速度以致停下来,却是个没有人的小站,但一切都照常运转。“我让瞬间的宿命论,/换上梅花的香馨”,这句可谓是积极的无常感的极好证明。梅花这一意象本就象征着喧嚣之外的高洁和寂静,花及其馨香是柔婉的,但却是“我”这个主体所发出的动作才使这梅花香扑鼻,盖过了养老院的死亡气息,虽然显得有些神秘,却表现出了异常的生命力和蓬勃的主体性。
可以说,谷川俊太郎既观照主体人生的“闲寂”体验,守住本真的生命境界,又不摒弃外缘,不拒绝滚滚红尘,努力寻找行走坐卧皆有禅意的人生的种种可能性与丰富性。谷川俊太郎的诗歌中,哀伤的诗固然不少,但这种哀伤不是消极的厌世和虚无,而是一种对世俗生活的肯定,具有活跃内核的“闲寂”情趣。
谷川俊太郎的诗歌常常不是通过直抒胸臆和说教,而是模仿禅师教导弟子的方式,以体势姿态取代言语说教,让读者自己去细细品读和反复思索“默然”背后的丰富内涵和巨大力量,进而抵达沉默背后的世界。这种表达方式一方面来源于禅宗的理念,认为典籍书卷,章法准则等并不能使人达到悟的境界,要想获得彻悟,必须从自己的内心出发,通过直觉体验和感性认识来提升,因为只有“沉默”才能激发修禅者潜在的灵性,在禅定中开启智慧之门。谷川俊太郎的“沉默诗观”可谓得禅宗三昧。另一方面,这种表达方式也与日本人性格有关。“日本人心灵的长处……在于对最深邃的真理的直觉把握,在于借助于表象,把这种真理在现实中清晰地表现。”[6]277诗人力图在沉思默想中穿越语言的屏障,探寻生命的本真,从内省和静思中求得智慧,在沉默中生发诗情。
谷川俊太郎诗中频繁出现禅宗式问答,如《天空》《anonym 7》《旅7》《第49首》等诗篇。这种禅宗式的沉默不是作者对世界、对人生的漠视和忽略,相反,是诗人与宇宙对话的独特方式。禅宗宗旨“教外别传,不立文字”,认为禅是情绪的、感觉的、体验的和超越逻辑的、无法言说的。因此在诗人眼中,语言是多余和匮乏的,唯有在沉默的观照中,在个体的独特体验中,才能感受到巨大力量,才能更加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所以谷川俊太郎的诗歌简约,缄默,却意蕴深远,给人彻悟之感。
在《天空》中,作者写道:“天空为什么对一切保持沉默?/为什么不说你们别玩了/又为什么不说你们玩儿吧/蓝天不会枯竭吗?/即使在我们死去的世界/如果真的不会枯竭/不枯竭的话/蓝天为什么沉默呢?”作者以拟人的手法,把天空当作一个正在听“我”说话的对象,向天空提出问题,等待其给出一个抵达幸福彼岸的明示。然而,天空如老禅师,只是沉默着,仿佛熟知一切却闭口不言。蓝天当然不会枯竭,对于提问的“我”来说,在“我”死去的世界里,蓝天依然碧蓝。在诗里,蓝天就如大彻大悟的禅师,他虽然参透真相,然而真相是无法用言语确切描述的,只有在日常生活中去觉悟和深入,所以天空一直沉默。诗的结尾,作者已由诗篇开头的单纯发问转而审视自己的生活:“我们活着的时候/在大街、在乡村、在海边/天空为什么/独自地由白天转入黑夜。”这是作者的喃喃自语和思索,整首诗即是悟的过程。
谷川俊太郎诗歌禅语化的交流方式,还体现在对画面的偏爱中。他常常通过描绘画面来表情达意。如《悲伤……》:“悲伤/是正在削皮的苹果/不是比喻/不是诗歌/只是存在于此/正在削皮的苹果/悲伤/只是存在于此/昨天的晚报/只是存在于此/只是存在于此/温热的乳房/只是存在于此/的黄昏/悲伤/脱离语言/背离心/只是存在于此/今天所有的一切。”全诗三节,每一节都是一种对悲伤的阐释。诗人认为一个完整的苹果被削皮然后枯黄,昨天的晚报记录的一切都已是过去时,温热的乳房很快会冷却,黄昏时阳光逝去,悲伤就存在于此。
谷川俊太郎诗歌禅语化还表现为其诗偈颂一般删繁就简的暗示性,需要透过表面的语言寻求背后的“言外之意”。这有利于读者展开联想,给读者的心灵之游开拓更广阔的天地,让小巧的结构折射出多彩的光辉。[7]如《春天》《悲伤》《无题》这几首诗,语言都是十分直白的,恰如禅师的偈颂,但在看似直白的语言背后恰恰蕴含着丰富的意义和暗示。对语言的舍弃自然给读者留下许多空白点去想象。[8]直白平易的语言和丰富的暗示性构成了谷川俊太郎的独特美。《悲伤》全诗只有六句。“我”觉得自己失落了什么东西,但当“我”站在失物招领处,却感到很悲伤。诗歌很短,也没有过多的修饰词语,写到的都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东西,却不禁使人想要追问诗人到底遗失了什么?诗人坚信“沉默”的力量,当然不会在诗的末尾将答案公诸于众,读者只能用自己的慧心去体悟。“我”遗失的东西,在失物招领处没有看到,说明已经永远遗失了,所以“我”很悲伤。同时,“我”在失物招领处看到了别人的东西,它的主人也许只是个匆匆的过客,不会再到这个车站来将它带走。这就像生命由于太过匆忙而丢下的许许多多一样,永远也无法重新拾起了。诗人的悲伤即源于此,是一种关于生命的喟叹。
禅语化表达方式可以说是谷川俊太郎诗歌写作的最大特色之一。诗歌的短小本就体现出一种对语言的收敛,以追求意境、暗示、余情等效果。[9]对禅问答的描写,对画面感的捕捉,对暗示效果的追求,共同构成了谷川俊太郎与世界交流的独特方式和艺术魅力。
谷川俊太郎在诗歌界以高视阔步、高蹈凌虚的“宇宙性写作”而闻名,但是“禅”却是诗人接通人间情怀的法门。其诗作超越生死对立的纠缠,看淡生死,直面“灵魂”,讴歌生命之于死亡的从容,追求“闲寂”生活方式下淡泊人生中的华丽生命感,注重瞬间的永恒升华的生命意识,以及默然的与世界交流方式等,都贯穿着一个核心,那就是禅宗所倡导的感恩生命、珍视当下的价值观念。
[1](日)谷川俊太郎.世界的约定——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演讲[J].田原译.东吴学术,2012,(5).
[2]唐晓渡,谷川俊太郎.和沉默一起对刺——谷川俊太郎访谈录[J].田原译.渤海大学学报,2007,(5).
[3]转引自小海.另一个谷川俊太郎——读谷川俊太郎的诗[J].世界文学,2012,(5).
[4](日)铃木俊隆.禅者的初心[M].梁永安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10.
[5]叶渭渠.日本文学思潮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6](日)铃木大拙.铃木大拙说禅[M].张石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
[7]赵倩.戏仿在中国文学中的历史时承继关系[J].重庆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2011,(6).
[8]易兰.文学审美的关联认知机制[J].重庆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2011,(3).
[9]王琳.论中国古典诗词的含蓄美[J].重庆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