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院,湖北襄阳 441053)
乐府诗批评中的“笺释类批评”,就现所存见之材料言,应是肇始于清初的顾有孝《乐府英华》一书。所谓“笺释类批评”,主要是相对于“题解类批评”而言,即其与“题解类批评”虽然均是针对某一乐府诗而为,但“题解类批评”的重点是对“四本”(即“本题”、“本事”、“本义”、“本文”)的勾勒与阐述,而“笺释类批评”则重在对乐府诗的诗意、历史事实、典故、语词等进行考释。“笺释类批评”虽然也论乐府诗的艺术,但所占比例却是要明显地少于对意旨等之探求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乐府艺术论”乃属于“专论类批评”的范畴,即其主要是诗话、序跋等所关涉的重点。从形式的角度而论,“笺释类批评”又有“笺评”、“笺释”、“笺注”之分,但也并非完全各自独立,而是互有关联,如朱嘉徵《乐府广序》即为这方面的典型代表。顾有孝《乐府英华》中的“笺释类批评”,主要采用了两种方式在运作,一是嵌入诗句中的“小字注”(兼有评、注的特点),一为置于诗末的“篇末评”,而据此二者,又可知《乐府英华》之“笺释类批评”,实际上是以“笺评”为主的。四库馆臣认为《乐府英华》“每章下略加注释,而附与评语”云云[1],即是就其“笺评”之特点而言,但其认为“每章下略加注释”则并不准确,因为《乐府英华》中的注释,全部是以双行小字夹注于诗中的形式存在,而并不是每章之下“略加注释”的。
顾有孝(1619—1689),字茂伦,号雪滩钓叟、雪滩头陀,今江苏苏州人,明末诸生。清圣祖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举博学宏词,不就,以遗民终身。《吴江县志》卷三十三《隐逸传》于顾有孝的生平行事略有所载,其云:
有孝字茂伦,游华亭陈子龙之门,子龙死国难,有孝亦谢诸生。尝以吴中诗习多渐染钟、谭,与徐白、潘睦、俞南史、周安、顾樵辈过从商榷,一以唐音为宗,遂选刻《唐诗英华》,时诗体为之一变。继有《五朝诗英华》诸选,远近争购,由是有孝名亦著。康熙中,诏举博学宏词之士,公卿多欲荐引之,有孝坚以病辞,乃止。后巡抚汤斌聘修府志,亦不应,垂殁。时年七十一[2]。
这一记载表明,顾有孝在清代初期的诗坛上,不仅颇具影响,而且还是一位典型的“宗唐”派。顾有孝一生著述颇丰,除其别集《雪滩钓叟集》外,另有《乐府英华》10卷、《唐诗英华》22卷、《明文英华》10卷、《江左三大家诗抄》9卷、《闲情集》6卷等行世,《吴江县志》所言之“五朝诗英华”,所指当即此。
顾有孝之于乐府诗的批评,主要反映在《乐府英华》一书中。《乐府英华》现所存见者,有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所藏清许间堂刻本,2001年,齐鲁书社影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其中的第33册即《乐府英华》,所据底本就是上海图书馆所藏之许间堂刻本。国家图书馆藏许间堂刻本,卷首附有顾有孝的《乐府英华序》一文,其中有云:
……余取诸家而参定之,自汉迄于唐,共成十卷。余携以请正于钱宗伯牧斋先生。先生曰:“此书成,深有益于后学。夫学诗而不读乐府,是犹观宝而不览河宗,登山而不升泰岱,无以充其学识,宜付梓公之同好,毋徒自作枕中秘也。”余愧才识短淺,未能窥古人之堂奥,不敢自信。今特寿之棃枣者,承宗伯之意也[3]。
《序》文中所提到的“钱宗伯牧斋先生”,即著名诗人钱谦益,卒于康熙三年(1664),是年,顾有孝45岁。而值得注意的是,顾有孝在《乐府英华序》中述及“今特寿之棃枣者,承宗伯之意也”时,并不曾言及钱谦益在当时已病或者已卒,如此,《乐府英华》之编撰与板梓,皆在清世祖顺治晚期之际(1655—1661),当可论断之,但确时则无考。即是说,据《乐府英华序》可知,《乐府英华》的成书与印行,乃皆在顾有孝40岁前后,也即其青年之时(另详后)。
《乐府英华序》又有云:“乐府者,犹《三百篇》之雅、颂也。……至魏、晋、宋、齐、梁、陈、隋,以至于唐,虽其乐府题目仍旧,然各自命题,立义不同,章句亦异。夫作古题而蹈袭前人之糟粕,不能出己见,是犹学步邯郸,效颦西子,徒贻识者之诮耳。盖时世之升降,风气有不得不变者。乐府自汉至唐,已经三变。汉乐府质朴古雅,如商彝周鼎,光彩陆离,清庙之器,魏则去古未远,犹有骚雅遗风,兼以英才间出,各相雄长,人握隋侯之珠,家有荆山之璞,邺下人文于斯为盛,是一变也。沿及南北朝,日寻兵戈,礼废乐坏,即有好文之主,习尚纷华,务为淫靡,流荡忘返,元音不作,是又一变也。至唐而李杜诸大家乐府,并创新声,记载时事,扶衰起弊,横制颓波,是又一变也。”在这段文字中,顾有孝提出了有关乐府诗的三个方面的重要认识:其一是主张“作古题”者必须创新,否则与“学步邯郸,效颦西子”无异;其二是认为乐府诗在自汉而唐的发展过程中,主要经历了三次大的变化;其三是对唐代“并创新声,记载时事”的新乐府推崇有加,大力称道。这三方面的认识,互为表里,既构成了顾有孝乐府观最为本质的内核,又指导着其于《乐府英华》的编撰与笺评,因而显得格外重要。
而据《乐府英华序》还可知,顾有孝编撰《乐府英华》时,乃是集诸家之长而为。《序》文云:“自汉、魏以来,乐府有数十家,最著者有郭茂倩之《乐苑》,左克明之《乐府》,吴兢之《乐录》,郗昂之《解题》,沈建之《广题》,徐献忠之《乐府原》,各有意见。余取诸家而参定之,自汉迄于唐,共成十卷。”所举乐府书,由李唐而朱明,足见顾有孝“参定”之广博。但《序》文中所言之乐府书名,却又多有讹误,如将郭茂倩《乐府诗集》作“《乐苑》”,将左克明《古乐府》作“《乐府》”,将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作“《乐录》”等,即皆为其例。虽然如此,但并没有影响顾有孝对诸家“意见”的参考,这从钱谦益之于《乐府英华》稿本的充分肯定,即略可获知。
《乐府英华》所收乐府诗共10卷10类,即每卷一类,这种情况的收录,在由唐而明的“数十家”乐府书中,是并不多见的,即如有清一代的乐府诗总集,也无不如此。其所分之10类乐府诗,依序为:“郊庙歌辞”、“燕射歌辞”、“鼓吹歌辞”、“横吹歌辞”、“相和歌辞”、“清商曲辞”、“舞曲歌辞”、“琴曲歌辞”、“杂曲歌辞”、“近代歌辞”。这完全是依照《乐府诗集》的分类与编排次序而为,只不过是减掉了最后的“杂歌谣辞”与“新乐府辞”而已。《乐府英华》每一类“歌辞”(或“曲辞”)所收之乐府诗,又基本上是对《乐府诗集》同类之作的一次遴选,这些遴选出来的乐府诗,在顾有孝看来,即成为了乐府诗的“英华”,故将其编为一集时,取名《乐府英华》。如卷一“郊庙歌辞”共收“郊庙乐府”130首,除《汉安世房中歌》十七章外,其馀即全部来源于《乐府诗集》,这一实况表明,《乐府英华》不仅与《乐府诗集》之间的关系甚为密切,而且也是其于“选择类批评”中所体现出的一个重要特点。所以,《乐府英华》所选录的1000多首乐府诗,就其所分之10类而言,是足堪为“汉唐乐府”之代表的。此则表明,顾有孝是颇具诗选家之眼光的。
与《乐府诗集》所不同的是,《乐府英华》在批评的形式上,除了采用传统的“题解类批评”之外,还首创了“笺释类批评”,而且,其中的“笺释类批评”,又是以“笺评”为主的。虽然,在郭茂倩《乐府诗集》、左克明《古乐府》、徐献忠《乐府原》、梅鼎祚《古乐苑》等乐府诗的总集之“题解类批评”中,也偶尔有属于“笺释”范畴的文字,但其却并不能称之为“笺释类批评”。而《乐府英华》则不然。《乐府英华》中的“笺释类批评”,就其形式以言,乃与“题解类批评”毫无关联,即其之“笺释”,主要是以“小字夹评夹注”与“篇末评”两种形式来完成的(《乐府英华》中的“小字夹评夹注”以注为主,评则次之)。这是乐府诗批评史上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批评方式,其之肇始与产生,应与明末清初风起云涌的小说批评大相关联(可参拙著《四大奇书研究》第236—252页)。按顾有孝所生长与生活的苏州,在明、清两朝均为小说刻印最为繁盛之地,如李贽批点本《水浒传》、金圣叹批点本《水浒传》、毛宗岗批评本《三国演义》等,就皆曾板梓于苏州,所以,顾有孝《乐府英华》之“笺评”在形式上受其影响或启发者,也就势所必然。此外,明代中、晚期之际所推出的各种批评本诗歌总集,如冯唯纳《古诗纪》,以及钟惺、谭元春编辑并评点的《古诗归》、《唐诗归》等,对顾有孝编撰《乐府英华》也是曾产生过较大之影响的,这从《乐府英华》之“笺评”多引“诗纪云”、“钟惺云”、“谭元春云”等,即可准确获知。正因为有此两方面的原因,故而使得顾有孝在《乐府英华》的评点中,乃首次推出了“笺释类批评”这一全新的批评样式。
《乐府英华》中的“笺释类批评”,就其特点而言,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解析乐府诗意而中的者众。此为《乐府英华》“笺评”之大端,即其所“评”所“注”者,多为顾有孝对某一乐府诗题旨的具体认识,而且大都以精准为能事。如于卷三李白《将进酒》一诗中的“岑夫子,丹丘生”下有“小字注”云:“岑是岑参,丹丘即元丹丘,白友此二人,故指之。”这一注释,强调了李白与“岑夫子,丹丘生”的过从关系,对把握此诗之题旨乃是大有裨益的。而其“篇末评”则云:“任达放浪,近于荡矣。然白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以为此解慰之词也。”[4]这27个字,共包含着三个方面的内容:“任达放浪,近于荡矣”,是对李白个性的描述;“然白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是对李白不幸遭际的婉惜;“以此为解慰之词也”,则为对此诗所写之“本原”的揭示。综此三者而观,则李白的这首《将进酒》之所写,即得以清晰之展现。又如同卷《君马黄》的“篇末评”为:“此诗其伤朋友之缺乎?应是白遭谗被谤之时作。”[5]对于李白此诗之所写,前人多无解,唯明人胡震亨《李诗通》认为“以喻交之不终”(参见王琦注本《李太白全集》卷六),顾有孝所云“其伤朋友之缺乎”,即与其颇相类,而“应是白遭谗被谤之作也”,亦与胡震亨所言一致(参见詹鍈《李白诗文系年》“至德二载”条),可见,顾有孝对李白这首《君马黄》的“笺评”,乃是完全可以据信的。再如卷五《长歌行》的“篇末评”为:“真古诗不厌其平。此言人之待时,犹葵之待日也。”[6]以“真古诗”评价《长歌行》者,已独出机杼,而“此言人之待时,犹葵之待日也”,则从比兴的角度揭示出了其之本旨,堪值称道。又卷八李白《山人劝酒》之“篇末评”为:“白为明皇欲废太子瑛而作也。”[7]李白《山人劝酒》之寓意,在清代及其前,说者纷纭,言“为明皇欲废太子瑛而作也”,即为其中之一者,且最早为元人萧士赟提出,顾有孝持此说者,实际上是对萧士赟说的一种支持。类此四例者,在一部《乐府英华》的“篇末评”中,乃比比皆是,兹罢举之。
(二)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小字注。《乐府英华》中的“小字注”,一般说来,其篇幅都很小,多者近30字,少则只有3字,但所涉及的对象与所“笺释”的内容,却相当广泛,举凡校勘、注音、释词、评点等,乃应有尽有。以校勘为例,如卷四《木兰诗》于“旦辞爷娘去”之“旦”下有注云:“一作‘朝’。”又“赏赐百千强”之“赏赐”下有注云:“一作‘赐物’。”又“木兰不用尚书郎”下有注云:“一作‘欲与木兰赏,不愿尚书郎’。”又“双兔傍地走”之“双”下有注云:“一作‘两’。”这些注释的存在,不仅是顾有孝细心编撰《乐府英华》的一种见证,而且对于考察《木兰辞》的流传与句式演变等,乃是不无启迪作用的,特别是“木兰不用尚书郎”曾一度为两句五言诗的事实,更是一种极具校勘学价值的例证。次看评点。“小字注”中的评点,主要是针对某一句或某几句诗而发,且大都具有言简意赅、画龙点睛等特点。仍以《木兰诗》为例,其中的“小字注”评点即有六条之多。如“问女何所思”至“女亦无所忆”四句,其下“小字注”为:“四语妙妙。”于“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下有注云:“两行忽入浩然。”又于“万里赴戎机”至“壮士十年归”六句下有注云:“数语忽似律。”仅就这几例而言,已是将《木兰诗》的语言之妙,风格之变,句式之“律”,逐一加以揭示,这对于读者把握是诗的艺术特点,是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的。再看注音。《乐府英华》中的注音,一般都是与释词互为关联的,即“小字注”中的注音、释词大都同时而为,如卷五《乌生》有“唶我秦氏家”一句,其“唶”下有注云:“音‘惜’,叹声。”即为其例。又如卷七《采菱曲》“雕辎傃平隰”之“傃”下有注云:“音素,向也。”依然是注音、释词兼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三)引他书之评而几无改动。引录他人之言与他书之评,以进行乐府诗的“题解类批评”,乃自古而然,如陈朝智匠《古今乐录》一书,即为这方面的代表作。《乐府英华》虽然也属如此,但其却与《古今乐录》又有着较为明显之区别,原因是《古今乐录》所引录的内容,主要表现在对乐事、乐工、乐器、乐舞等方面的记述与分类,而《乐府英华》之引录,则重在对乐府诗艺术的述评与品鉴等。而尤值注意的是,《乐府英华》之所引,几乎都属于原文照抄,而少有撮其大意而为者,如卷四《陇头流水歌》之“篇末评”引“钟惺云”:“二语(指“手攀弱枝,足逾弱泥”二句—引者注),汉乐府妙境。二‘弱’字,雨雪饥渴之苦在其中。”[8]同卷《琅琊歌八曲》其七之“篇末评”引“谭元春云”:“游客读之心孤,地主读之情长。”又卷五《箜篌引》之“篇末评”引“唐子西云”:“古乐府命题,皆有主意。后人用乐府为题者,直当代其人而措词,如《公无渡河》,须作妻止其夫之词。太白辈或失之,唯退之《琴操》得体。”[9]这三条“篇末评”,经过比对可知,其一引自《古诗归》卷十四钟惺评语,一引自《古诗归》卷十四谭元春评语,一引自强幼安述《唐子西文录》之第一条,皆属于对原文的照抄,且一字不漏,而又一字不易。这种情况的引录,在宋、元、明、清诸多的乐府诗总集所引他书之评中,是并不多见的。此则表明,在文献资料的引用方面,顾有孝所持态度乃是相当严谨的。
以上所述表明,《乐府英华》中的“笺释类批评”,是确属有其自身特点的。而这些特点的存在,既体现了乐府诗批评在清初的发展与变化,又是顾有孝创新意识在乐府诗批评中的一种具体反映,而或此或彼,都是堪值称道的。
在乐府诗批评史的长河中,自西汉扬雄《琴清英》始,“题解类批评”即伴随着历朝历代的乐府诗总集而存在,而发展变化,其间,虽然也产生了如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之类的专门性题解著作(即没有收录乐府诗),但就批评的类别言,其仍然属于“题解类批评”的范畴,而与“品第类批评”、“专论类批评”等批评形式相区别。至于“整理类批评”与“选择类批评”,则因各种乐府诗总集的编撰,而相互关联,共同发展,并与“题解类批评”相始终。所以,从总的方面讲,清代以前的乐府诗批评,因乐府诗总集的大量编撰印行,而使得“题解类批评”发展迅猛,风光无限。但当顾有孝《乐府英华》问世后,这种传统的批评状况,即因“笺释类批评”的勃兴而得以改变,并发展为以“笺评”、“笺释”、“笺注”为主的多种批评样式(也有相互交融者),从而结束了“题解类批评”一统乐府诗总集批评的局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著作,则有朱乾《乐府正义》(“笺评”)、朱嘉徵《乐府广序》(“笺释”)、黄节《汉魏乐府风笺》“笺注”等专书。虽然,这些乐府诗专书中也有篇幅或长或短的题解存在,但这些题解已并不属于作者进行批评的主要形式了,故而有的只是一种极简略的诗题(曲调)介绍,或者是对“本事”的简要交待。因之,这种题解之于读者而言,显然只是在可有与可无之列的,原因则为其于乐府诗题旨的把握与艺术之品鉴等,并不能起到应有的导读作用。
“笺释类批评”的出现,使乐府诗总集批评的形式得以彻底改变。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笺释类批评”对每首乐府诗的批评文字,不是如“题解类批评”那样置放于诗题之下,或者诗题与诗歌本文之间,而是在诗歌本文的诗句之后(此指“小字注”)与篇末,从而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批评格局。其次,就批评的内容言,诚如本文开首所言,“笺释类批评”主要是对乐府诗的题旨、语词、典实与艺术等所进行的考析或诠释,其相对于“题解类批评”对“本事”等“四本”之勾勒,所批评的内容显然是更为丰富与更为全面的。此则表明,“笺释类批评”在形式与内容两个方面,都是有别于“题解类批评”的。藉此而观,可知“笺释类批评”之于乐府诗的批评,其实是在对每一首乐府诗所进行的多维立体之观照,这一特点在朱嘉徵《乐府广序》等著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而从对诗意的理解、题旨的把握、艺术的品鉴等方面以论,“笺释类批评”较之“题解类批评”,则更是有助于人们对乐府诗的品鉴与赏读的。仅就这一方面来说,顾有孝之于《乐府英华》所推出的“笺释类批评”这一新的批评形式,以及由此而对全书乐府诗所进行的笺释批评,诚如上引《乐府英华序》中钱谦益之所言,乃是确属“深有益于后学”的。
而更为重要的是,顾有孝《乐府英华》所首创的“笺释类批评”,不仅拓展了清代乐府诗批评的形式领域,并且还标志着乐府诗批评的组织结构体系,在有清一代得以更进一步之健全与完善。由于“笺释类批评”之于乐府诗的批评,更注重的是对其题旨、比兴、作法、语词等方面的考释与笺评,因而也就更能受到当时人们的喜爱与推崇,正因此,以“笺释”的形式进行乐府诗批评,即成为了批评家们的一种最爱。所以,自顾有孝《乐府英华》始,“笺释类批评”便以一种具有主流特点的批评形式,出现在清代中、后期的乐府诗批评之中,并藉此推出了一批深有影响的专书,如上举朱乾《乐府正义》、朱嘉徵《乐府广序》、黄节《汉魏乐府风笺》,以及曾廷枚《乐府津逮》、庄祖述《汉短箫铙歌曲句解》、陈本礼《汉乐府三歌笺注》、王先谦《汉铙歌释文笺正》等,即皆为其例。而还值注意的是,这些乐府诗专书相互之间的影响,也是比较明显的,如黄节《汉魏乐府风笺》之“集评”,自始至终引录朱嘉徵《乐府广序》之“笺释”的事实,即足以说明之。所以,从总的方面讲,顾有孝《乐府英华》之“笺释类批评”,对于清代中、后期的乐府诗批评,特别是对于乐府诗总集类的批评,乃是产生了相当广泛之影响的。
但《乐府英华》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缺憾,如没有收录唐代的新乐府即为其中之一。对于唐代的新乐府,如上所述,顾有孝在《乐府英华序》中乃曾大加称道,不仅认为其具有“记载时事,扶衰起弊,横制颓波”等特点,而且还称之为“乐府自汉至唐,已经三变”中的一变,然全书却没有一首新乐府。所以,王运熙《乐府诗述论》对此特地指出,顾有孝在《乐府英华序》中,“于唐人新乐府甚为推崇,书中乃屏新乐府不录,殊为可怪。”[10]这一实况表明,顾有孝于《乐府英华》中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与其乐府认识观存在着较大之差异的。至于《乐府英华》中的“笺释”(主要指“篇末评”)多引钟惺、谭元春《古诗归》评语,而使其之所见“纤巧而空泛”者,王运熙《乐府诗述论》亦已言之。但需加指出的是,顾有孝之“笺释”如钟、谭评语“纤巧而空泛”者,就《乐府英华》全书而言,实则只存在于对南朝乐府的“笺释”方面,如卷六《双行缠》之“篇末评”等,而非是全部的“篇末评”之评语,如上举对李白诸乐府诗题旨的解析,即与“纤巧而空泛”毫无关联。又,上引《吴江县志》有云:顾有孝“尝以吴中诗习多渐染钟、谭,与徐白、潘睦、俞南史、周安、顾樵辈过从商榷,一以唐音为宗,遂选刻《唐诗英华》,时诗体为之一变。”但从《乐府英华》多引“钟、谭”评语之实际情况考察,可知《乐府英华》之编撰,当为顾有孝在青年时之所为。而此,与《乐府英华序》言《乐府英华》之未刊稿受到钱谦益之赏识者,则正相扣合。
《乐府英华》作为乐府诗批评史上的第一部“笺释类批评”专书,其中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乃是无需讳言的,但从宏观的角度审视,其于健全乐府诗批评组织体系所作出的贡献,以及因此而产生的种种影响,却是远比其问题要重要许多的。而《乐府英华》所具有的批评价值,也正在于此。
[1]永瑢.四库存全书总目(卷一九三,总集类存目三)[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集部,总集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顾有孝.乐府英华序[O]//乐府英华(卷首).国家图书馆藏清许间堂刻本.
[4]顾有孝.乐府英华(卷三)[O].国家图书馆藏(清)许间堂刻本.
[5]顾有孝.乐府英华(卷三)[O].国家图书馆藏(清)许间堂刻本.
[6]顾有孝.乐府英华(卷五)[O].国家图书馆藏(清)许间堂刻本.
[7]顾有孝.乐府英华(卷八)[O].国家图书馆藏(清)许间堂刻本.
[8]顾有孝.乐府英华(卷四)[O].国家图书馆藏(清)许间堂刻本.
[9]顾有孝.乐府英华(卷六)[O].国家图书馆藏(清)许间堂刻本.
[10]王运熙.汉魏六朝乐府诗研究书目提要[M]//乐府诗述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