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军
(苏州大学比较文学研究中心,江苏苏州215123)
“我很喜欢朗费罗”
——英美文学专家常耀信教授访谈
柳士军
(苏州大学比较文学研究中心,江苏苏州215123)
常耀信教授是国内知名英美文学教育专家,所著《美国文学史》在国内有很大影响力。我们有幸与常教授就美国诗人朗费罗研究进行交流。常教授认为洞悉时代背景、人们的品位、内容是否“革新”以及文学批评标准等是一位学者研究朗费罗必备的前提。同时,常教授讨论了朗费罗的历史地位以及学术研究的方法。
常耀信;朗费罗;时代背景;革新
2013年6月22日,在首都经贸大学遇到现任教于中国南开大学及美国关岛大学的常耀信教授,常教授今年73岁,微笑祥和,精神矍铄,很有亲和力。能够近距离地感受常教授的人格魅力,让我有个想法,抓住机会,做一个有关美国19世纪诗人朗费罗研究的访谈。这次看似随意的谈话,却处处闪耀着常教授治学智慧的光芒和学问的精湛,现将访谈录音笔记整理,以飨学术界研究的读者。
下午16点,电话联系教授,教授慨然允诺。
地点:西国贸大酒店6103室。
柳士军(以下简称柳):常教授好,感谢您接受我的请求,指导我的学术研究。
常教授(以下简称常):您客气了。
柳:常教授,我在本科学习阶段使用的《美国文学史》教材是您编写的,仰慕已久,无缘相见。
常:你本科在哪里学习的?现在哪里工作?
柳:在河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学习,现在苏州大学比较文学研究中心攻读博士学位。
常:好。
柳:常教授,我现在的博士论文选题是朗费罗诗歌研究。在我阅读美国文学史的过程中,发现您对朗费罗做了很多具体的介绍,这一点您与其他编写者不同。在其他的文学史中对朗费罗都是轻描淡写,而您却浓墨重彩,专章讲解,今天想请您做一个朗费罗的交流。
常:他的诗歌和丁尼生的诗作一样美妙,阅读起来,朗朗上口,余味无穷。在朗费罗的时代,美国正处于上升阶段,国家尚未定型,后来历史上称之为“西移运动”(the westward movement)的发展过程正如火如荼,国民似有一种乐观情绪,即“上帝命定”(Manifest Destiny)他们来到这片国土上建立一个新世界。国家经济由农业经济向商品经济发展,经济繁荣,人们积极乐观向上。朗费罗生活的时代是爱默生所说的“把世界当甜饼吃”的年代。年轻的国家感染了思想敏锐的诗人。朗费罗是一位“歌德”派诗人。他书写美国人民积极的心态,表达出诗人对生活、对人、对世界充满了爱。因此,他能够写出充满爱的动人心弦的诗篇。朗费罗少年时喜爱文学。他的故乡充满传奇色彩,有很多民间传说、移民的故事、印第安人神话等。朗费罗同时代的作家惠特曼、迪金森等都没有他的诗歌名声大。他当时饮誉欧美,诗作被译成多国文字,能和丁尼生、勃朗宁相媲美,是美国文化生活中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
柳:是啊,为何会产生这种现象?
常:他和爱默生等人一起反映出时代的精神,造就了美国独立文化。朗费罗为他的世界带来了生的快乐和勇气。他的诗充满了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他生活在美国蓬勃向上的发展时代,坚韧不拔,知难勇进,成为他诗作的主旋律,很有点同代英国诗人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的“生活的乐趣存在于生活之中”那种热情和乐观情绪。《人生礼赞》堪称他在这方面的代表作。诗写成于1838年,副标题为“青年人的心对歌者说的话”。诗里说,人生不是一场幻梦,人要有英雄气概,要不断地进取和追求,哲理性强,语言浅易轻灵而富于情韵,因而具有永恒魅力。另外,朗费罗的诗都能给予人们一种肯定的信念,人们需要像他的诗作中所表达的那种肯定态度:造物主是可信赖的。这当然和朗费罗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19世纪的美国,在许多意义上讲,也是一个混乱的时代。政治、宗教信仰和经济领域都表现出潜伏的危机。人们处于一种思想混乱的状态,期望有人能给他们以慰藉和生气,给他们指明方向。朗费罗的诗作适应了人们的这种心理需要,因而成为他那个时代声望最高的诗人。
柳:也就是说时代的背景造就了朗费罗。
常:是的,我们研究一位作家要注意时代背景的变化,人们欣赏品味的变化,以及文学批评的影响。
柳:时代的变迁自然导致人们品味变化,现在的诗人热衷于书写嚎叫和自白了。
常:嚎叫和自白诗歌出现在上世纪50年代。嚎叫派诗歌反映了被压抑的青年人的内心感受。嚎叫派的诗人们是根据自己的情绪在键盘上敲打诗歌的词语的。你知道他们如何写诗歌吗?艾伦·金斯堡就是在心情郁郁不快的情况下,坐在一台老掉牙的打字机旁,把自己内心的感受用一种不加思考的语言,几乎在无意识中,在打字机上记录下来。后来经过整理,这首诗成为著名的《嚎叫》(Howl)。这首诗充溢着污秽的语言;诗人实际是在骂大街,但他骂出了技巧,骂出了水平,满足了一代青年中不少人的发泄心理,反映出这些人的心境,所以也就流传开来了。
常:上世纪20年代是个变革的年代。在那个时代,人们的品位,评论界的品位,都在发生很大的变化。在那个时期,许多人的声名开始大幅度升降。一些人的声名大振,如梭罗、坡、迪金森、麦尔维尔等;而另外一些人的声名则降了下来,如爱默生、朗费罗等人,甚至包括惠特曼在内(惠特曼是“歌德派”)。在英国,丁尼生也经历了这种沉浮。不过这些都是暂时的。从长远角度说,时间和历史总是公平的。朗费罗的诗歌主要是没有“革新”,所以遭到20世纪初年的革新者的贬谪。但他的历史地位是无法否定的。
柳:朗费罗被称为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就是在抒情上与这个时代相吻合。
常:朗费罗和丁尼生的诗作都表现出说教和抒情两个重要的侧面,在他们的时代,他们作品的说教一面可能发挥的作用更大一些。在20世纪20年代,他们的抒情一面逐渐受到赏识。文学的这两个侧面以及其他侧面都在伟大作家的作品里有所表现,不同时代的读者和评论家依照自己的品味而在欣赏中做出不同的取舍。伟大的作家总有其独特的新“亮点”供人研究和欣赏。文学作品的说教、抒情及其他作用,都是重要的。时代不同了,品味不同了,认识不同了,评论的要点就不同了,就可能会发生低估、甚至否定一些作家与一些作品的情况,但研究者不要被评论界牵着鼻子走,也不要受西方批评家偏见的影响。自己要有主见。这种主见来自于认真细读原文。
柳:西方的批评传统常常以离经叛道为特点。
常:西方文学发展的特点是不断地革新。新一代常常通过叛逆传统而突出自我的存在。这是他们的优点,是个好特点,值得我们中国文学界学习。
柳:常教授对《海华沙之歌》如何评价?
常:《海华沙之歌》是美国文学史上描写印第安人的第一首长诗。这首诗共22章,细腻、翔实、富于想象,朗费罗认真记录了印第安人悠久的历史、耳目一新的风俗、多姿多彩的社会文化状貌和文献中的印第安人传统。我认为这个民族有崇高的性格、非常勇敢和勤劳善良的品质,有理想的执著追求、也有对未来美好的向往。其中《海华沙的童年》把原始印第安人与大自然生活和谐一致表现得很完美。诗的结尾两章,《白人的足迹》及《海华沙的离去》,表现出一种新旧交替的悲壮和哀伤。当然《海华沙之歌》自始至终透露出诗人对印第安人的强烈同情。
柳:中国有研究者用后殖民理论研究《海华沙之歌》,因为它书写白人挽救印第安人,不知是否合适?
2.1 基本情况 本次调查共收集12 385份有效问卷。被调查小学生年龄在8~12岁。其中男生6 593例,女生5 792例。城市儿童6 075例,农村儿童6 310例。见表1。
常:你认为呢?
柳:我不接受这种批评。这里的问题是朗费罗书写的白人是欧洲殖民者吗?《海华沙之歌》是“他们所占领的非欧洲领土上的事情”吗?朗费罗不是“大英帝国的殖民者”而是大英帝国的叛逆者的后裔,他所书写的白人祖先是在前途未卜的冒险中来到这块荒芜的土地,既遇到印第安人的礼遇也获得部分印第安人的抵抗,一个大英帝国的反抗者会为其美化历史确实让人难以想象。我们要知道欧洲移民与印第安人之间的矛盾中包含有白种人考虑的自我防御的成分,因为移民者的家庭很有可能遭到暗处的反对者无情的攻击。研究者先入为主认为《海华沙之歌》是殖民文学作品,所以是殖民主义文学作品;另外《海华沙之歌》并不是作于殖民地时期,所以研究者的假设根本不成立。
研究者还认为“朗费罗在对早期印第安人的历史和文明的再现中,借鉴和渗透了大量宣扬欧洲文明和文化的话语,从而无形中淹没了印第安人的声音并凸现了欧洲文明至上的殖民主义想象和构建”。事实是朗费罗在整个作品中大量使用印第安人的语言和传说,特别是印第安人的声音:和平。不仅如此,朗费罗在《印第安猎人》《给奔驰的云》等诗中,沉痛地控诉了白种人残酷屠戮印第安人的罪行,表达了对美洲印第安人深厚的同情和关切。这些创作都是一脉相承的,用后殖民的批评方法行不通了。且不知作者还希望朗费罗创作什么?我认为,首先,《海华沙之歌》是英雄史诗,这是讨论该文章的前提。既然是英雄史诗,那么与19世纪美国历史、神学和文学界盛传的“美国神话”的影响没有直接关系。史诗最重要的要素是其中的英雄人物。史诗显示了被人们视作是英雄的人物和他们的业绩。英雄史诗中残酷的战争都是创作的需要,斗争不是个人的而是大众的和民族的。不同的英雄史诗几乎包括种族之间的斗争,我们不能因为其中种族的屠杀而用后殖民的方式来研究。其次,《海华沙之歌》的主题是呼吁人类的和平,而且在《和平烟斗》一章重点描写和平的重要性。海华沙踏上西归的路程,希望各个种族之间相互尊重,和睦相处。这是一个良好的愿望,一个美丽的期盼。而今,很多读者感觉像一场欺骗,一个谎言。事实上,当我们站在历史的语境中来思考朗费罗的诗歌,对朗费罗的诗歌会更多一层理解。《海华沙之歌》写在南北战争之前,朗费罗清晰地认识到美国迅速发展的一个原因就是整个美利坚民族相对地化解一些不必要的战争。20世纪的美国应该反思自己发动战争、参加战争的责任和不可逃避的惩罚,当代美国违背了自己祖先的光荣传统,应该是改变的时候了。
常:你的认识很好。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们阅读文学作品不要戴上有色眼镜。“五月花号”载了一百余名清教徒前辈移民来到北美,最初确实受到当地部落的友好接待,然而白人移民作为一个种族后来对另外一个原始种族采取了残酷行动。19世纪的美国在文学界流传“美国神话”之说,朗费罗受到了神话的影响。《海华沙之歌》字里行间透露出诗人对印第安人的强烈同情。朗费罗为他自己的世界也为美国的人们带来了生的快乐和勇气。他的诗充满了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
柳:感谢教授的教诲。朗费罗的《人生颂》就是这样的一首乐观诗歌。但是钱钟书先生在《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中提出《人生颂》未必是一首上乘诗歌;其次,朗费罗不应该是第一个译介到中国的英语诗人。钱念孙先生也在《文学交流的盲目性和自觉性》中指出美国作家朗费罗的《人生颂》是第一首汉译英语诗。以“拿到篮里便是菜”的思想来解释《人生颂》在中国的撒播与流传特别值得追问、思考。《人生颂》最初是由一位传教士英吉利驻华公使威妥玛翻译成汉语,董恂根据威妥玛的译文再次翻译。随后,在中国翻译界先后有杨德豫、穆旦、黄新渠、黄杲炘、屠岸、施颖洲(菲律宾人)、苏仲翔、江冰华、刘守兰、周永启、李云起、秦希廉、朱孝愚、顾子欣、王晋华等翻译家与英美文学研究学者积极翻译此诗,拓展了该诗歌的流布。从读者接受美学视野考察朗费罗的《人生颂》,它确实满足了读者的“期待视野”,文本中留下了足够的空白处和不确定性,具有召唤性,也具备了一部经典诗歌所具有的哲学情思、宗教情怀和美学情韵。
常:朗费罗的《人生颂》写得好,诗歌朗朗上口。这首诗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比较传统,没有惠特曼或迪金森的诗作那样开拓。朗费罗是一位谦谦君子,为人谦和,在朋友圈颇受尊重。他经常在家中聚会,和朋友一起聊诗歌。1856年组成的星期六俱乐部成员中有爱默生、洛厄尔、朗费罗、霍姆斯、霍桑及一些诸如普里斯科特等历史学家,这些美国文化界的名流俊士。朗费罗在其中比较活跃,气氛很融洽。他们很少关心政治,写自己,类似的还有丁尼生、爱若特,他们的诗歌我都喜欢,很有文字功底的。
柳:非常想知道朗费罗在美国的影响?
常:朗费罗不像惠特曼与狄金森那样富于开拓精神。爱默生认为朗费罗视野太窄,目光超越不过他那一代人的需求和愿望。这应当说是20世纪他的声望下降的主要原因之—。但从历史角度看,坚持传统和勇于开拓是文学进步的两个重要侧面。在19世纪,二者都为“新英格兰的文化复兴”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人们不可小觑和忽略朗费罗等人的贡献。朗费罗对后人的影响也值得进一步探索。朗费罗对弗罗斯特是有影响的。弗罗斯特的《A Boy’s Will》就是来源于朗费罗的一首诗歌。
柳:那首诗歌名为《My Lost Youth》,每一个诗节的最后两句:A boy's will is the wind's will,And the thoughts of youth are long,long thoughts.写得非常优美,在我的影响下,我的学生都会背诵这两句诗行了。请教授给我们的研究做一个指导?
常:一个研究者,首先要决定自己的研究走向。比如你决定研究美国文学,那么,要先选一本好的美国文学史,通读一次,取得对美国文学的整体感,在此基础上决定重点研究美国文学的哪个时期。选定一部关于这个时期的断代史,通读一次,取得对这一时期文学的整体感,在此基础上决定选定这个时期内的哪一位或哪几位作家、或关于这个时期的哪个专题来作为自己的研究重点。选定的标准常常是凭灵机和直觉,灵机和直觉常和个人的喜好有关。如果选定了一个自己喜欢的题目,那么之后的研究和写作就会成为一种乐趣,做起来就容易得多。经过了这个认真阅读和选定过程之后,开始认真阅读原文。不要从理论下手,不要从评论下手,要首先与原文打交道,与原文本发展“恋爱“关系。在阅读原文的过程中,头脑里就会冒出独创的火花,灵感就来了,写出来的文字一定会妙笔生花。没有灵感激励而写出的文字读起来一般都会味同嚼蜡。关于这个问题,我在一本书里(《科研与写作》,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详细讲过,你不妨找来看看。所以,在选题和研究问题上,老师不能为研究者确定研究内容,要自己拿主意,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动不动讲理论,以理论为框架、硬套理论的做法不可取。在写作里构建的理论框架应当是个人的理论框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论框架。研究者要成为理论的主人,不要成为理论的奴仆。研究者特别是年轻的学者,应当保持旺盛的精力和丰富的想象力,让自己的想象力为这个时代服务,创造价值。
柳:感谢常教授接见我们并给予指导,时间过得太快了,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收获很多,影响您休息了。
常:你太客气了,常联系。再见。
柳:祝福教授身体健康,再见。
后记:常教授在“跨文化的世界文学史与翻译研究”高端论坛上做了“突破道德底线:80年代美国小说研究”的演讲,我们另将专文讲述。常教授著作少而精,学问深而做人浅,确是一副大家风范,这次交流让我们近距离领略了常教授的风采,接受他多年治学经验和人生智慧的熏陶,拓宽了视野,也长了见识,激发了对学术研究的激情,感染了严谨治学的态度,获益匪浅。教授《美国文学史》的语言非常华美,仅录一节可见分晓:“茫无涯际的荒野上,长林丰草,奇苑异卉,天上群鸟翱翔,地上百兽走动,俨然是伊甸园的风貌。在千里沃野上和深山老林中,开拓者身背火枪,手持板斧,虽步履维艰,仍毅然西进;北美大地的异国景物,声色韵味,原始种族的奇妙古雅,绚丽多彩的文明——这一切都构成了美国作家所独有的文化环境和无比优越的灵感源泉。”希望能有更多的机会了解文学大家的思想,并记录他们研究的心得,于已于国,善莫大焉。
责任编辑:罗清恋
“I Like H.W.Longfellow”——An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Chang Yaoxin
LIU Shijun
(Research Center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Jiangsu 215123,China)
Professor Chang Yaoxin is famous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education experts,and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histories written by him have a great influence in China.We have the honor to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Chang for American poet Longfellow.Professor Chang thinks time background,people’s tastes,content’s“innovation”and the standard of literary criticism are an essential premise to academic research.At the same time,He discusses Longfellow’s historical position and the method of academic research.
Chang Yaoxin;Longfellow;time background;innovation
I106
A
1673-8004(2014)03-0000-05
2013-12-19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教育学青年项目“大学教学名师研究”(项目号:CIA100163)的研究成果;2012年江苏省普通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资助项目(项目号:CXZZ12-0794)的研究成果。
柳士军(1973-),男,河南信阳人,副教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语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