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周邦彦《兰陵王·柳》新解
⊙汪洋[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兰陵王·柳》一词所写并非是周济所谓的“客中送客”,而是旧地重游。词中运用了“追思实写”的写作手法。这一手法是清真词的特色,影响到了后代词人的创作。
清真词追思实写影响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此词乃是宋词名篇,几乎每一种词选皆选入此词,然而要确解此词并非易事。南宋张端义《贵耳集》所记关于此词李师师与宋徽宗的本事自然不足信,王国维先生于《清真先生遗事》一文中已辨之。清代的周济在《宋四家词选》里面指出此词是“客中送客,一‘愁’字代行者设想,以下不辨是情是景,但觉烟霭苍茫”。此后论者多同意这一看法,也有反对者①。清真词的一些作品相对之前的词作难解的原因在于其创作方法。叶嘉莹先生在论述清真词时认为周邦彦作词不同于他之前晏殊等词人以直接的感发取胜,而是靠思力的安排。正如其论清真词的绝句所说“:顾曲周郎赋笔新,惯于勾勒见清真。不矜感发矜思力,结北开南是此人”。叶先生还说:“其实如果我们真正找到了如何欣赏周词之门径,就不仅能探寻得其意蕴之丰美,而且也能使此一困惑(《兰陵王·柳》一词的词意)得到解答了。”②笔者通读清真词,深感叶先生论述之精妙。清真词之所以有沉郁顿挫之美,很大程度得益于其思力安排的巧妙。在很多词作中,周邦彦的笔触在过去、现在、将来跳跃,使得词作虚实相间、变幻莫测。而且回忆和设想往往以实笔叙写,让读者不易分清,即如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评论周邦彦的另一首词《拜星月慢》(夜色催更)里面说:“全是追思,却纯用实写。”③笔者即以此作为切入门径来分析《兰陵王》一词,得出一个新解。非敢言握灵蛇之珠,庶几为“诗无达诂”之注脚。
题名为“柳”,表面上是咏柳之作,实则以抒情为主。表面上是叙离别之情,实际上是更为深沉的厌倦。“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以细腻的笔触刻画柳树在春风中之袅娜姿态,著一“弄”字意境全出。“弄”在古诗之中多是写弹奏音乐,如陶渊明《和郭主簿》云:“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此处词人是说杨柳的枝条在暮春的风中就像一个翩翩的舞者。这样的写法极其形象生动,且具音乐美。“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和“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都是说词人这些年来已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折柳送别。这两句为下文的抒情做铺垫,正是因为有了这么多次的离别,才使得词人的内心感情如此沉痛。“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中的“倦客”一词,据孙虹的注解,可以特指仕途中身心疲惫的人。“故国”原是指具有悠久历史的国家,这里则是指词人的故乡钱塘。原因有两方面:一是“故国”在诗词中常常指代故乡,如“取醉他乡客,相逢故国人”(杜甫《上白帝城诗》);二是我国古代有登高怀乡的传统。这一传统的描写最早见诸《诗经》,如《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我姑酌彼金,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矣,我马矣。我仆矣,云何吁矣”,便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手法写了妻子对游子的思念以及游子登高望乡④。再如王粲的《登楼赋》里面写道“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表达的也是身处荆州的王粲怀念中原故乡。崔颢的《黄鹤楼》则更为直接地说“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总之,古代登高往往是遥望故乡。所以,词人“登临”所望是自己的家乡钱塘。
词人这样深沉的喟叹,厌倦的不仅是送别,更重要的是厌倦党争。要理解这种厌倦的情绪需要从周邦彦的人生经历着手。孙虹《清真集校注》将此词的写作时间系之于元丰二年(1079)至元佑二年(1087)京师游学或者崇宁元年(1102)至大观四年(1110)京师为官期间⑤。鉴于词中沉痛悲苦的感情,笔者以为作于崇宁至大观之间更为合理。周邦彦所处的北宋中后期,朝廷新旧党争愈演愈烈,原先为政见之争,到后来演变成为党派利益之争。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上台,都会全力打击另一派势力。我们可以想象,当时经常会有人因为罢官或者贬谪离开京城。而汴河是隋炀帝开凿的大运河的一段,乃是北宋沟通南北的交通要道,汴河上的隋堤便成为开封城外经常发生离别的场所。就笔者所见资料来看,周邦彦在宋神宗元丰初进献《汴都赋》从太学生一命为太学正,自可以视作“新党”。此后周邦彦卷入新旧党争,多次被贬外任,对于党争中的宦海沉浮、荣辱祸福感慨良多。所以,这里的喟叹当然可以说既是对漂泊他乡的厌倦,又是对党争的厌倦。
“闲寻旧踪迹”表明以上所写都是词人当下所见、所感,而且极有可能是作者旧地重游,并非实有送别之事,因为从整个第一片作者抒发的感情来说,厌倦之情多于离别。若是认为这是在送别友人的同时顺便重游,则似嫌迂远。“愁一箭风快”以下,一般都认为是行者之辞。周济认为是代行者设想之辞,学者多从此说。袁行霈先生认为:“他(周济)认定作者是送行的人,所以只好作这样曲折的解释。但细细体味,这四句很有实感,不像设想之辞,应该是作者从船上回望岸边的所见所感。”⑥笔者亦有同感。笔者进而认为:词人以“闲寻旧踪迹”结束上片,旧地重游的词人不禁回想起当年的离别,所以“又酒趁哀弦”以下至第二片末尾都是词人的回忆之辞,回想自己旧时离京的情形。“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的“又”字是说词人再一次经历了离别,同上片“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照应。“趁”字,本意是追赶,笔者认为这里是说伴随着饯别时悲伤的音乐,词人同前来送别的友人频繁举杯,要借以销去离愁。结果只能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而古人也有在傍晚送别的习惯,所以离别时有“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一句点明离别的时间是清明时节。接下来词人开始描写自己登船离去后的情形:当时的离别也是在暮春,词人乘坐的客船顺风顺水,一点也不体恤词人当时依依惜别之情,不一会儿工夫就“回头迢递便数驿”了,只得“望人在天北”。离别的人往往会抱怨车、船走得太快,以至于依依惜别的人们连彼此目光的流连都变得不可能。这种看似无理的怨恨恰是离人感情深厚的表现。如南朝谢灵运同从弟谢惠连告别时便写道:“顾望未,汀曲舟已隐”(《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结合下片“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一句,“望人在天北”中的“人”当是指词人的恋人。自然地,古代男子有也携手同游,但依照一般文人作词的习惯来说,这里理解为词人的恋人较为合适。整段都是词人的回忆,笔触在过去,而且皆是实笔。
最后一片颇为复杂。“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一句词人的思绪从回忆回到当下。“别浦”一般的解释是“大水有小口别通曰浦”,而这样的地方往往是码头渡口的所在,所以“别浦”也可以指词人当年离别的码头。再有,江淹《别赋》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之句,词人或许暗用此典也未可知。“津堠”是指渡口上供人望的土堡。“渐”字表明时间的流逝,表明原先嘈杂的渡头变得安静下来。所以这几句应该理解为作者旧地重游当年离别的码头,而久久不能离去。否则若是认为词人还是在描写行舟所见,那“渐”字便不好解释了。当喧嚣嘈杂的渡口已经恢复平静,唯有夕阳余晖掩映着无边的暮春景色。无边无际的春色既是作者孤独心境的陪衬,也是青春逝去,功名无成的暗示。此三句,词人的笔触悄悄从回忆跳回当下,并没有提示性的词语,即是实笔。“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一句,词人回忆当初和心爱的女子一起月下携手同游。“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一句词人又回到当下,也是实笔。词人回想起当时同伊人的甜蜜往事,就像在梦中那样接近却不能把握。又回想起一生的宦海沉浮,善感的词人怎么能够不潸然泪下呢?
据此分析,此词便不是送别之作,乃是旧地重游所写。先是“闲寻旧踪迹”所见所感,进而回忆过去离别时的场景,然后回到当下。回忆之后,时间已经暗暗流逝,到了黄昏。进而作者又回忆先前同恋人在一起“月榭携手”的场景,最后笔触回到现在,直抒胸臆。词人的如椽巨笔不停地在过去现在来回跳跃,其转换处往往不留痕迹,即是实写。这正同词人另一首名作《夜飞鹊·河桥送人处》的结构相似。后人往往以“沉郁顿挫”来评价清真词,如陈廷焯所言: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浑厚。既有姿态,又极浑厚,词中三味亦尽于此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遂窥其旨。《兰陵王》(柳)云……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⑦
由于“追思实写”这一手法的运用,加上全词以入声押韵⑧,使得《兰陵王·柳》一词成为周邦彦“沉郁顿挫”词风的代表。其艺术效果即如陈廷焯所说的“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
总之,“追思实写”这一手法的运用,可以说是清真词形成“沉郁顿挫”词风的重要原因。这样的写法也使得词作摇曳生姿,具有一种不同于直接感发的思力之美。而值得指出的是,这种“追思实写”的手法,在清真词中大量存在,除上文所论《兰陵王·柳》和《夜飞鹊·河桥送人处》外,其他的篇章如《过秦楼·水浴清蟾》《醉桃源·菖蒲叶老水平沙》等三十首左右的词作皆是如此。这正是集大成的周邦彦超越前人,影响后世的重要方面。后来提倡词“雅化”的南宋词人大都受其影响,以姜夔的名作《庆宫春》为例:
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
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
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正凝想、明ffffe1素袜,如今安在?唯有栏干,伴人一霎。
根据词序,此词写的是词人同三位友人经过吴江垂虹亭时怀念已经去世的友人范成大。开始至“背人还过木末”六句是写当下行舟所见所感;“那回归去”以下三句,是回忆五年前自己从范成大家离开时的种种情形;“伤心重见”以下三句,回到当下,词人再一次见到了“远山”,但是已经物是人非;过片“采香径里春寒”至“此兴平生难遏”数句,又是回忆五年前词人离别范成大,范成大以歌女小红相赠,词人与小红一同回吴兴时的情景,为实笔;“酒醒波远”至最后,词人又回到当下,抒发对友人的怀念之情。全词除“那回归去”一句具有时间的提示性外,其余皆是实笔。词人的思绪在过去现在之间跳跃,不留痕迹,一如上文所论清真词“追思实写”的特色。更典型的是吴文英,他的一些词作将这一笔法运用了到难以索解的地步,“七宝楼台,眩人眼目”(张炎《词源》)之讥也部分源于此。
①如袁行霈《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宋谋《谈周邦彦的〈兰陵王·柳〉》(《名作欣赏》1980年第1期)、金志仁《沉郁顿挫、神余言外——周邦彦〈兰陵王·柳〉辨析》(《名作欣赏》1985年第6期)等文中的论述。
②叶嘉莹:《唐宋词名家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66页。
③⑦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48页,第3786—3787页。
④钱锺书:《管锥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17页。
⑤孙虹校注,薛瑞生订补:《清真集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438页。
⑥唐圭璋、缪钺、叶嘉莹等编:《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版,第1036页。
⑧龙榆生先生认为:“入声短促,没有含蓄的余地,所以激越峭拔的思想感情”,见龙榆生:《词曲概论》,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252页。
[1]孙虹,薛瑞生.清真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2](唐)杜甫撰,(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宋)谢灵运撰,顾绍柏校注.谢灵运集校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4](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作者:汪洋,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