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越
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是美国著名的自白派小说家、诗人,普利策诗歌奖得主。《钟形罩》是普拉斯的半自传体小说,通过对女主人公埃斯特·格林伍德(Esther Greenwood)一段成长经历的描述和一系列人物的塑造,表达了作者对人生意义和生存价值的思考。这是一部典型的自白派女性成长小说,普拉斯不遗余力地将女主人公内心的每一处角落展现在读者面前,因此评论界的目光大多锁定在女主人公身上,从女性主义和心理分析的角度出发,研究埃斯特精神崩溃的各种原因,从而忽略了其他人物以及埃斯特悲剧的普遍意义。而以存在主义者的眼光来欣赏这部作品,“钟形罩”所困住的并不仅仅是埃斯特,还有每一个“自为存在”的人,“钟形罩”不仅来自敌对的“自在世界”,也来自每个人自身的主体性。
小说讲述的是一名原本对社会和他人怀揣积极态度和美好幻想的十九岁大学女生埃斯特在纽约经过一段时间的实习和社交活动丰富了人生阅历和社科知识,然而正是那些对社会及他人清醒的认识使得她起初的梦想一一破灭,在回到家乡那保守闭塞的小镇度假期间,对自己的身份和未来的生活愈发充满了迷茫和恐惧,最终自杀未遂而被送入精神病院进行疗养。小说在埃斯特正要接受出院“面试”时戛然而止,没有交代她能否重返校园或社会开始正常生活,以开放式的结局收尾。
有一些女性主义者提出,埃斯特精神崩溃归因于她对社会传统的叛逆以及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也有一些学者从成长小说的角度分析,得出结论埃斯特与“自我榜样”的分离是造成她悲剧的主要原因;还有一些评论家从精神分析的视角切入研究,认为是恋父情结造成了埃斯特的崩溃。如此看来,他人、社会、自己都脱不了干系,正如人们一直以来的共识:发生了不好的事情,既要找客观原因,也要找主观原因。萨特在其巨著《存在与虚无》当中通过对“他为存在”的解释,深入分析了人与人、人与自己之间的关系。萨特认为,对于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来说,他自己就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具有主观性的“自为存在”。一旦一个人被别人观察和定义,那么他就被别人“客体化”了,主观性受到了侵犯。但是这种侵犯和“客体化”又是相互的,“我努力把我从他人的支配中解放出来,反过来力图控制他人,而他人也同时力图控制我”[1]458,每一个人在观察和定义他人的时候无不是在“把他人的自由化归己有”[1]478。所以,在存在主义者看来,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意义上去了解别人,也不可能被别人了解,人们所了解的永远都只是被他的眼光客体化之后、被剥夺了自由的他人。一个有着主体意识的人活在世界上,就永远被他周围的“自在世界”和他人所疏离。存在主义者认为“意识应该作为一个‘不’字在世界中涌现出来”[1]80,一个自由意识的存在,就在于不断地否定他人,否定自身,通过否定来踏上不断自我塑造、追寻本质之路。在《钟形罩》里,不仅是埃斯特,每一个人物都反映出了这种否定和疏离。作为一部自白派小说最主要的叙述者,埃斯特的“自为存在”的主观性是最显而易见的。
埃斯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在婚后做男人坚实的后盾,安心享受他们提供的安全感,男人是离弦的箭,女人就是这支箭的“发出点”。但实际上天生敏锐聪慧的埃斯特渴望拥有自己的事业,她想要的是做这支箭本身。埃斯特已经觉醒的女性意识让她在生活中和感情上追求自由和平等,十分反感传统贤妻良母的婚后生活模式,身边那些主妇邻居们在她的意识当中就是一个“不”字,同时在她们的眼里,埃斯特的生活和思想也同样是个“不”字。因为在人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才是唯一一个主观意识,那么人在否定他人的过程中同样也在被他人否定着。否定埃斯特的并不仅仅是外界社会,还有她最亲近的母亲和男友。母亲格林伍德夫人(Mrs.Greenwood)在她刚刚开始大学生活的时候,特意寄给她一篇名为《捍卫贞操》的文章,文章宣扬女人一定要婚前自重却未对男人颁布任何禁令,这样的双重标准让埃斯特产生了逆反心理和对婚姻的抵触情绪。同时,她的男友巴迪·威拉德(Buddy Willard)对她引以为豪的文学作品嗤之以鼻,尤其是将她爱好的诗歌比作一粒尘土。因为读书写诗并不包含在“好女人”的准则之内,所以埃斯特所感兴趣的一切对他来说不值一文。撇开女性主义思想不谈,在萨特的理论当中,埃斯特作为一个有主观意识的人,一旦被他人观察和定义,她的主观性就遭到了侵犯和误读。这里格林伍德夫人和巴迪都在为男权社会代言,他们否定埃斯特的能力和自我意识,把她当成一个怀有荒诞梦想的客体来对待。因此,“自在世界”希望将埃斯特塑造成一个贤良的家庭主妇,时刻准备着为家庭和丈夫牺牲一切,而埃斯特所追求的却是与之南辕北辙的另一种“本质”。从存在主义的立场看,埃斯特被他人提出各种不合“本质”的要求,就说明她已完全被他人客体化,成了一个毫无目标的“自在存在”。这种客体化是相互的,埃斯特同时也将他人当成了消极的人生榜样。
有学者认为《钟形罩》是一部“榜样缺失的女性成长史”[2],首先埃斯特摒弃了传统女性模板,来到纽约实习期间遇到了两名不同类型的新女性,多琳(Doreen)和杰·西(Jay Cee),开始时被她们崭新的生活方式所吸引,然而深入了解之后发现多琳虽聪慧时尚,却私生活混乱,杰·西虽博学多识事业有成,却是以丧失了女性魅力和生活乐趣换来的,两者都不是埃斯特想要的榜样。于是,在埃斯特否定“自在世界”的同时,世界也在否定她,不仅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和榜样,而且连她的文学作品也得不到权威人士的肯定,在追求“本质”的路上连连受挫,她越来越找不到认同与理解,在越来越强烈的孤独感与疏离感中挣扎直至崩溃。
因此,埃斯特的困境在存在主义者看来是具有某种必然性的:作为一名追求自我“本质”渴望自我实现的人,埃斯特一直在否定自己的现状,始终在给自己的未来规划着或短期或长期的目标;同时,作为自己世界里唯一的一个“自为存在”,她否定他人也被他人否定。并且与“自为存在”敌对的“自在世界”使她所有的目标和梦想都化为泡影,这就造成了她的孤独与困惑——无论从“自为存在”还是“自在存在”中都得不到肯定。那么,既然是生存本身的荒诞与异化造成了这样的困境,那么被困在“钟形罩”里的绝非埃斯特一人,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面临着这种存在的困境。
琼·吉琳(Joan Gilling)的自我塑造之路与埃斯特一样挫败不断,甚至还要不幸很多:她的男友巴迪为了和埃斯特在一起而背叛了她;想要在暑假打份工却被病痛和无良的老板折磨;去医院治病却因为不人道的待遇而发生精神错乱;发现了自己的同性性取向后追随埃斯特来到了她的精神病院并鼓起勇气表白,却遭到无情的拒绝;最后因为不能忍受埃斯特与一个陌生男子一夜情而绝望自杀。
琼的一生充满了悲剧,她是一个奇怪地具有死亡情结的女孩。在进入精神病院之前,琼曾因为无法获得周围人的理解而自杀过,就在第一次自杀被救回开始,她采取了积极的行动来尝试努力重新规划未来。这样的态度很符合海德格尔关于死亡的哲学概念:人只有真正理解了死亡的意义,才能够真正存在。“实际上此在首先通常把自身保持在一种非本真的向死亡存在中”[3]311,因为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必然会发生,而且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所以海德格尔认为“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向死亡存在标识为向着一种可能性的存在,也就是向着此在本身之一种别具一格的可能性的存在”[3]312。由于死亡是必然的,人的此在必须努力追求自我本质,而不是执着于非本质的东西或逃避死亡。人若能先行理解死亡的状态,才能感知完整的人生和存在的真谛。琼的第一次“先行到死中去”的体验让她得到了顿悟,并激发了她好好把握“此在”的热情,于是她离家出走找到埃斯特准备开始新的生活,重新模铸自己。作为一名同性恋者,琼没有公开自己的性向,也并不奢望周围人的理解,只是与每个人保持着友好和热情的态度,尤其是对埃斯特。琼的离家出走让她失去了亲人和原来的朋友,埃斯特成了她唯一的至交,再到后来她爱上了跟自己同样追求着自由和平等的埃斯特,几乎将她当成了唯一的精神支柱。于是当埃斯特拒绝她的示爱甚至冷语伤害她的时候,这唯一的一丝阳光也消失了,琼的世界彻底崩塌。
巴迪是小说中最重要的男性角色,他的人生前半部分看起来顺风顺水:出生在富有的教授家庭,童年完整而美好(同埃斯特的早年丧父相比);大学时就读于耶鲁的医学院,前途一片光明;拥有埃斯特这样的好女孩做女友,在巴迪看来不远的将来就可以成为一名成功的医生,然后跟埃斯特结婚生子,组建一个快乐的大家庭,他就是理所应当的一家之主。然而,巴迪并没能按照这种大家喜闻乐见的方式进行下去,埃斯特就在他认为这段恋情毫无悬念尽在掌握的时候离他而去。
根据存在主义观点,外部的“自在世界”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人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面对它,它就以何种方式显现在人的面前。归根结底,存在主义者分析、阐释人的第一要义就是自由选择。“决定论是没有的——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4]12。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人都有选择的自由和权利,即使是放弃选择本身,也是一种选择的行为,或者哪怕是向他人询问选择的建议,他也自由地选择了那个询问的对象,因为“在参照别人时候,人就选择了自己”[4]26。巴迪在他追求本质的过程中也的确做出了一系列自由选择:他最先是在和班里的红人琼约会,但后来发现自己内心喜爱的是埃斯特,便选择和琼分手,与埃斯特成了正式的恋人;再后来,由于根深蒂固的男性沙文主义,他选择听从本能的欲望和一个行为放浪的酒吧女鬼混而丝毫不以为耻。
然而,巴迪既然是自由地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他就必须得承担与之相应的后果。就如萨特提到的,人的存在先于本质,“要对自己是怎样的人负责……还有,当我们说人对自己负责时,我们并不是指他仅仅对自己的个性负责,而是对所有的人负责”[4]8。由于人做出自由选择的时候,他的行动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对他自己,那么这个选择就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他人所做,他所需要承受的责任也就超过了自身。既然巴迪选择埃斯特做他的女友,那就说明巴迪接受了埃斯特那种强烈的女性意识和坚定的自我实现的决心。在存在主义者看来,选择与埃斯特成为恋人这个行动,代表了巴迪不仅要对他的态度负责,也等于向他人宣告他主观意识里接受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这生动地体现了萨特说的“我这样既对自己负责,也对所有人负责,我在创造一种我希望人人都如此的人的形象。在模铸自己时,我模铸了人”[4]9。然而,这样的责任让巴迪陷入矛盾的苦恼中,一方面他与埃斯特相爱,另一方面与生俱来的男性优越感又让他无法真正尊重女性的权益。埃斯特希望得到与男性平等的对待,而巴迪却让她失望透顶,不仅嘲笑她追求自由平等的思想,还 “以一种阴险的、先知先觉的口吻”告诉埃斯特总有一天她会放弃追逐文学的梦想——“生了孩子以后就会有不同的感受,就不会再想写诗了”[5],他甚至在与埃斯特热恋期跟一个酒吧女招待厮混,事后跟埃斯特说起时也没有丝毫负罪感或羞耻感,而同时却让自己的母亲教育埃斯特婚前守贞。这就可以看出,巴迪并没有负起选择的责任,他从本质上否认女性的平等权益,他用实际行动选择了站在埃斯特的对立面,这次选择的后果无疑是埃斯特的愤然离开,让他失去了看似唾手可得的幸福。
在存在主义者眼里,承担自由选择的责任给人带来的不是成就感,而是焦虑。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曾解释过这种焦虑:“当一个人对一件事情承担责任时,他完全意识到不但为自己的将来做了选择,而且通过这一行动同时成了为全人类作出抉择的立法者——在这样一个时刻,人是无法摆脱整个的和重大的责任感的”[4]10。巴迪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作出选择,却不愿面对与之对应的责任,这种责任与现状之间的矛盾造成了他的困扰。
埃斯特、琼和巴迪的不幸经历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说明了在现代社会,无论拥有好的家世、坚定不移的信念还是乐观积极的态度都无法保证一个人的自我实现。这样的局面也无法归咎于某种常规意义上的“反派”人物或势力,小说中也并不存在,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人与外部世界无休无止的冲突。在存在主义的理论中,世上没有衡量对与错的标尺,但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却是以矛盾冲突为主的。人出生在这个陌生而异化的世界里,生来就要与外部世界、他人,甚至是内在的自我斗争以完善自身。终其一生,必定经历来自外界的数不清的不幸、禁锢和挫败。象征着孤独的“钟形罩”并非是埃斯特的专利,它是每一个有着主观意识的人与生俱来的枷锁,这是人类不可避免的生存困境。
[1] 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
[2] 黄邵峰.《钟形罩》——一部榜样缺失的女性成长史[J].社科纵横,2008(1):163.
[3]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4] 萨 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周煦良,杨永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5] 西尔维娅·普拉斯.钟形罩[M].杨靖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