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珠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重庆 400067)
建筑不仅是石头堆砌的居所,而且记录着人类历史的可见痕迹,是承载人类精神生活的殿堂。同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和建筑作品甚至可以相互转化,用以对世界的叙事、展现、创造和再创造。
欧洲的18到19世纪,正处于资本主义的上升期,推崇个性的解放。而之前的17世纪后期到18世纪早期,在英国历史上被称为“奥古斯都时期”,这一时期的文艺作品注重理性与秩序。但进入十八世纪后期 ,英国文艺界逐渐萌发出背离、抵抗“奥古斯都主义”的新思潮。文艺界试图通过各种形式,表达久为理性所压抑的激情,认为“奥古斯都时期”强调的绝对的理性,压抑了人类真实的情感、约束了人类的思想奔流。只有摒弃理性与传统的束缚 ,使情感自然流露,人性方可获得解放。[1]这是欧洲继启蒙运动之后,思想文化领域对古典主义的一次反驳。在政治上,表现为反对封建领主与教会的统治;在文艺上,表现为反对封建古典主义。1750到1900年,浪漫主义思潮成为西方文艺界最显著的特征,并影响到同一时期不同的艺术门类。从建筑的角度而言,哥特复兴建筑被称为建筑领域的浪漫主义运动。受到当时浪漫主义文艺思潮的影响,建筑界将目光转向代表中世纪的哥特建筑,使其成为欧洲这一时期主要的建筑流派。不仅是建筑界,当时西方文艺界也对建筑非常关注。许多伟大的文艺家,在写作的同时,也进行其他艺术门类的创作。英国18世纪知名的文学家,几乎都从事过建筑艺术的创作。剧作家范布勒亲自设计了布伦海姆宫,将诗一般的情怀注入建筑之中,使得布伦海姆宫的人工景观,处处透露出田园般的自然气息,被后世称为英国最美的风景。诗人蒲柏也时常为友人设计房屋的施工图样。格雷和弥尔顿对建筑也有着长久的兴趣。浪漫主义在这里不仅是一种文学形式 ,更是一种意识形态 ,一个激进的文化运动,在建筑与文学的领域激荡。哥特小说与哥特复兴建筑,同为浪漫主义时期的产物,是对资本主义和工业革命的反应,两者拥有极其相似的意识形态。
哥特小说因为其神秘、极端与感性,曾一度被认为是毫无理性的荒诞文学。小说展现的情节脱离了18世纪的社会现实,与同时代早期的蒲伯、斯威夫特和菲尔丁等诗人和作家的现实主义作品相比,充斥着极度的夸张和非理性的渲染。小说常以古堡,废墟为场景,展现了幽灵、鬼魂等“不可知物”对人物的侵扰,气氛阴森而神秘,表现出人物高度的焦虑和对死亡的恐惧。这种背离现实,诡诞的黑色文学是“理性年代”旁生的一朵奇异之花,体现了“理性”对立面的政治观点和文艺思潮。18世纪发源于英国而后波及了整个欧洲的工业革命,对社会的演进产生了空前深刻的影响。工业革命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也带来矛盾和挑战,更在深层次上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从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自然对人类生活的影响被极大地削减了。个人成为工业进程中无数零件中的一小个,显得无足轻重,仿佛受到不可知力的控制。哥特文学里人物颓废、癫狂、暴力的状态,小说场景神秘、诡诞、阴郁的氛围,展现的正是这场革命对当时人们精神层面的负面影响和无法接收社会巨变的困顿反应。哥特小说对非理性因素的强调,对人类真实情感的探索与关注,符合18世纪浪漫主义运动的核心内容,即对自然的关注和工业理性社会的厌弃。极端的情感正是自然在人性中的体现。然而工业化社会所推崇的科学与理性,颠覆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也造就了人与自然间的隔阂。每个时代的艺术形式都有那个时代深深的烙印。建筑与文学承载着人类的思想,反映了同一社会的时代精神。哥特小说和哥特建筑的主题与风格,直接、毫不掩饰地表达出对工业化社会的反感和对自然的向往与礼赞。
推崇大自然的浪漫主义意识形态表现在哥特文化中,具有多重含义:自然,即指人类赖以生存的大自然,也指人类在自然界中产生的种种原始本性,包括人类的不受压抑的丰富情感。[2]18世纪,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工业机械取代了传统的手工艺,大规模的机械生产,制作出来的产品毫无个性可言,更谈不上成为艺术品。最先为哥特建筑的复兴振臂高呼的,是被后世称为欧洲建筑理论三巨头之一的罗斯金,他同时也是英国著名的美学家和艺术评论家。罗斯金提倡重返中世纪,用当时的自然形式,反对工业时代的批量化与模式化生产方式。18世纪哥特建筑的复兴,正是借用了中世纪哥特建筑的形式。这场建筑界的浪漫运动,崇尚自然天性,主张用中世纪的自然形式来反对工业产品并与古典主义相对抗。对罗斯金而言,建筑不是为了施工住宅,而是人类自我情感和意识的集中体现。中世纪的哥特教堂,凝聚了建筑师的狂热和信仰。是人类强烈情感在建筑中的奔流。这种极端、怪异不和谐的美,与古罗马奥古斯都时期的建筑家维特鲁威的美学理论相悖。在《建筑十书》中,维特鲁威盛赞希腊、罗马建筑的和谐与适用之美。而哥特教堂高耸入云的尖塔,塔尖繁复的装饰,使建筑物的外观呈现极不规则形态。这种不和谐的美,恰恰是建筑者澎湃情感的表现和象征。哥特建筑的风格是极端的、不受控制的。它强调自我意识的展现和对超越生命强大情感的体验。其目的是要激发人们在靠近建筑物时的强烈情感,不论是崇高、压抑、敬畏、悲悯、同情、恐怖或恐惧。[3]除了这种激烈的情感,哥特建筑也体现了对自然界的尊崇。18世纪中叶以后随着英国造园运动的兴起,艺术家在园林设计中摈弃几何对称的造型,转而推崇自然本身的优美和谐。文艺界也随之出现了一种从起源上将哥特建筑艺术与自然关联的新观念。威廉·沃伯顿主教是诗人蒲伯作品的权威汇编者。他在1751年给蒲伯《致阿巴思诺特医生书》的注释中,把日耳曼哥特民族对植物形态,特别是树的模仿与哥特建筑的起源联系在一起。沃伯顿的这一主张,首次将哥特建筑与大自然联系了起来。从新古典主义过渡到浪漫主义的重要人物理查德· 赫德主教,在1762年发表的《骑士精神与罗曼史信札》中表明,哥特建筑拥有自身的规则。[4]当文艺界用这一规则重新审视哥特建筑,发现其对自然的关注。魏玛古典主义的代表人物歌德,在文中以一种直觉的观察和毫不吝惜的语言表达了对如今属于法国阿尔萨斯大区的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赞誉之情。歌德将这座宏伟、瑰丽的大教堂称为“上帝之树”。
哥特小说是浪漫主义和哥特建筑复兴的产物。小说继承了卢梭的重情主义,融合了部分感伤文学的传统,推翻了古典主义对于理性的无上权威。恐怖、诡异、激烈、狂乱、热情等极致的情感是哥特小说的基本观念。[5]哥特小说崇尚自由、富含想象、注重自然情感的宣泄,通过赞美人类在极端情感中获得的乐趣及至高哲学,来对抗当时的理性逻辑思维方式。作品中流露的感伤与恐怖,恰恰是人性中最自然真实的情感体验。哥特小说通过对哥特场景的展现、对恐怖事件的描绘、对诡秘事件的探寻、强调非理性因素的体验,注重对人类原始情感的抒发,使当时人们的关注点,从节制、理性的生活方式转而注重对人类原始情感的探索。哥特小说的创作者,将人物置身与神秘、诡异的哥特古堡之中,借用哥特的建筑形式,强调人的内心活动与大自然是紧密融合的。与建筑师一样,哥特小说对大自然、对人类极端情感的关注,也是对当时社会的逃避和抨击。作家期望通过这种强烈、澎湃的情感,在工业化的社会中寻回自我,重新在自然中找到精神寄托。产生于浪漫主义时期的哥特小说与哥特复兴建筑分享着共同的审美和意识形态,不约而同的放弃了工业化的都会,将目光投向遥远的中世纪,转向对大自然的讴歌与赞美。这两种看似不相关联的艺术形式,实际上是对浪漫主义时期文化文本和历史文本的共同解读。对自然的礼赞,对人类原始情感的抒发,使它们拥有了共同的话语和反映了相同的意识形态。同一历史时期发展起来的哥特小说与哥特复兴建筑有沟通的可能,也有沟通的必要。将这两种艺术形式,放在同一坐标下研究,会使哥特小说与哥特复兴建筑都有更准确的历史定位。
参考文献:
[1]Wayne Dynes.ConceptofGothic,inDictionaryoftheHistoryofIdeas. ed. Philip Wiener, Charles Scribner’s Sons New York 1973, Vol.2.
[2]Arthur O. Lovejoy.TheFirstGothicRevivalandtheReturntoNature. Modern Language Notes, Vol. 47, No. 7 (Nov., 1932).
[3](法)丹纳(Taine, H.A.),彭笑远 编译.艺术哲学 [M].北京出版社,2007.
[4](英)克兰德尔(Shaver Crandell),钱乘旦 译.剑桥艺术史 [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
[5]David Punter.TheLiteratureofTerror:AHistoryofGothicFictions[M]. London: Longman London,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