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庆
理智上的疏离与情感上的亲近
——陶渊明诗歌中的自我形象
高庆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陶渊明一直留给大家简单淳朴的农民和隐士形象,近来却常被阐释为陶渊明形象存在“外在表面”与“真正隐蔽的天性”的双重性差距。但所有陶潜形象的感知我们只能从他留给我们的文本及相关的文本中获得,而其形象的复杂性并不是从文本结构之外揣测获得,而是文本本身就有直接真挚的表达。他的诗歌不仅仅塑造了一个单纯的农夫和隐士,也真实地揭露了他渴望知音的孤独、对死亡命运的悲叹以及渴望建功立业的儒家精神等等,他理智上疏离尘世,情感上却又时常亲近。陶渊明常通过负面的言说方式来表达他的诗性感受。
陶渊明;复杂性;负面的言说;自我形象
陶渊明(365—427),又名陶潜,东晋时期著名诗人,但他在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直到五六百年后大诗人苏轼赞美他的语言“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才确立。一方面是由于他的简朴平易的风格与当时绮丽矫饰、极尽铺张之能事的文风不相容,不符合当时及之后很多年读者的“期待视野”,因此不能被普遍接受。另一方面我们一直以来也总是津津乐道于他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尚品质,而他的文学成就却常被忽视。
在诗歌中,陶渊明展现给我们一个质朴无华、享受安静简单的农家生活的农夫与隐士形象,近来却经常被解读为陶潜并不是个单纯的农夫,他熟读四书五经,少年时渴望建功立业,并不忘关注时事。孙康宜女士在《陶渊明:重新发扬诗歌的抒情传统》一文中认为陶潜在诗歌中有意识地塑造自我形象,在他的作品中显示出“一种想要确立自己最终的自我实现的愿望”,想象中的自我实现和自传式的反思之间的界限往往变得模糊,诗人“似乎看不出在虚构和自传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冲突”[1]23。宇文所安认为:“成文的东西同它要表达的意义之间,表面显露的东西同真实之间,总有一段距离、一条鸿沟。”[2]2尤其是当把陶渊明的作品当成“诗体自传”时,其中牵连着作者想要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欲望,自传的真实性就更值得探究。宇文所安认为陶渊明的形象具有一种双重性,“其外在的形象隐匿、遮掩、歪曲了某些真正隐蔽的天性”,“陶潜并不像他自己声称的那样是一位质朴和直率的诗人”[3]204。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也认为,“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4]646。还有很多学者都认识到了陶渊明形象的双重性。而张隆溪则认为农夫和隐士是我们唯一能够认识的陶潜,因为我们对他的诠释只有通过他留下的文本和与其相关的文本,“至于文本结构之外的‘真实自我’却根本是毫不相干的问题”[3]207。我们对陶潜形象的认知确实只能从他留给我们的文本及与之相关的文本中获得,但文本中所展现的陶渊明形象并不是如张隆溪先生所说,只描述了一个农夫和隐士形象,而是真实地表现了各种丰富真实的生活体验与感受,他是一个复杂的存在。这种复杂性也并不如宇文所安所说从文本结构之外揣测获得,而是文本本身就有直接真挚的表达。
鲁迅说:“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4]645因此完全超脱于政治与人世的诗人是没有的,陶渊明也不例外。他时常追忆少年时代的凌云壮志,纠结于家境的穷困,年老多病也使他常常感慨生命的稍纵即逝、世事的变化无常,他想要“无复独多虑”,“聊乘化以归尽”,但终究“履运增慨然”。可见陶渊明一生矛盾丰富的生命体验。
(一)不慕名利、蔑视权贵的隐士
陶渊明生活在政治变迁、门阀统治的混乱时代,中年又屡经丧事,又遭火灾,“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可见生活是非常困苦的。但陶潜鄙视骄奢淫逸的生活,不肯向权贵屈辱低头,他多次出仕,最终回归本性,过上隐居的田园生活。他多次在诗歌中描写他回归恬静、淡雅的农居生活的溢于言表的兴奋之情,“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然而消极避世的隐逸生活并不能彻底解决他内心的矛盾。酒是他宣泄与麻醉自我的一种方式,“但恨多谬误,君当恕罪人”,“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这就和阮籍一样借酒醉来避免祸乱,同时也在酒中自我麻痹,“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二)平淡朴实的农夫
农夫形象是我们所熟悉的,也是我们所喜欢和向往的。他真挚热情、对生活有着积极的态度。他歌颂“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田园美景的同时,也歌颂劳动和劳动人民的简单与美好。“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当然,诗人也真实地表达了农耕生活的辛苦与劳累。“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艰”,“衣食终须记,力耕不吾欺”。这些感受都是如此的真实自然。
(三)渴望知音的孤独者
作为一个不思考社会的思考者,陶渊明是孤独的、寂寞的。因为他必须能够忍受他所发出来的语言,可能是别人听不懂的,无法接受的,甚至是别人立刻要去指责的。陶渊明的孤独不仅是精神上的孤独,他洁身自好,不愿与官僚同流合污,渴望过上淡雅淳朴的隐居生活;也是文学作品不被别人理解的孤独,他的诗歌如他的人一样自然真诚、冲淡平和,而当时的东晋推崇玄言诗,偏好华丽风格,因此陶潜的平易风格不被世人所认同。他像“孤云”一样无所依靠,像艰辛但仍然恪守旧辙的飞鸟一样孤独无助,“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孤独的诗人只有在历史中不懈地去寻找他永恒的朋友。如《咏荆轲》: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
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这种勇敢、真诚、大无畏的朋友义气是陶潜大加赞扬的,他渴望有荆轲一样的知音,为了太子丹能够赴汤蹈火。在诗人的眼里,超越时间与生命的功德才具有永恒的价值,才能够不朽。由此也可见,诗人是具有英雄情怀的,他内心饱含热情,渴望建功立业,渴望不朽。
(四)渴望建功立业的儒士
少年时期的陶潜有着远大的政治抱负和雄心壮志,“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但诗人最终选择了与这条道路截然相反的归隐生活。宇文所安在《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一书中曾提出,“中国古典诗歌始终对往事这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敞开怀抱”,它看重的是往事所起的作用和拥有的力量。但“并不是把过去的事作为过去来考虑,作为消逝不存在的东西,相反,倒是把它们看作压迫人的、现实存在的东西”[2]2-10。回忆总是经过主观心灵的筛选,并且容易过滤掉痛苦与丑陋,把快乐和美好的一面展现出来,但多少也衬托出生活的苦难与焦虑。所以回忆可以使人欢乐,但不免也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少年时期的雄心壮志经过岁月的沧桑总会逝去却不会被遗忘,追忆过去多少反映了对现时生活的不满意。杜甫在《遣兴》一诗中:
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
“枯槁”一词曾引起两种解释,有把它理解为文辞枯涩,也有把它理解为人生的困顿失意[5]228。笔者赞同李华在《陶渊明诗“枯槁”说辨疑》一文中的看法,认为把“枯槁”理解为语言枯燥无味是对杜甫的误解,文中有详细的阐述,这里不赘述。可见,诗人虽隐居田园,却仍无法忘却年少时的远大理想,在年老病弱时回望打探自己的一生,悲叹其平庸似枯槁,不由得伤感。
(五)感慨生命无常的普通人
陶诗中多次表达了对生命无常的感受,“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这很大程度上表达了人类的普遍情感。因此并不能因为诗人时有对生命短促的感慨而断定他隐逸生活的不纯粹,当然这也并不是说诗人的隐逸生活就是纯粹的,这要看对“纯粹”一词是如何界定的。绝对的纯粹是不存在的,关键是诗人的真诚与质朴是纯粹的。何况诗人只是退出了仕途生活,并不是日常生活,他有着活生生的人所拥有的全部情感。
在《形影神》诗三首中更传达了诗人复杂丰富的内心体验。因为时光有限,“形”因此很烦恼,便劝说“影”饮酒作乐,但“神”又跑出来说,“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影”于是也开始感叹生命易逝,所以劝“形”说,“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但“神”又开始批评道,“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可见诗人内心的矛盾纠结,他一心想立善,却无法做到,然后叫他及时行乐,每天饮酒忘忧了此一生,他又不甘心。只有“勿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顺其自然,不以立善不成、生命短促为念,以求自我解脱。因此,陶潜不仅作为迥异于他那个时代的独特个体而存在,同时也作为生存于这个世界中的一个普通人而存在。
言说的焦虑是古今中外文学史上永恒存在的问题。在魏晋时期,陆机提出:“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6]239曹丕提出“诗赋欲丽”,魏晋时期极力倡导华丽之风,诗人们都极尽夸张铺陈之能事,滥用辞藻,努力平衡普通语言的无力,但却忘了内在感情与外在表达这一永恒的矛盾。陶潜却另行其道,成功地用质朴的语言把自己丰富复杂的生活体验体现于诗中。陶潜在诗歌中常通过“否定性的言说”来表达他的诗性感受,而当遇到实在无法言说的情境时,就宁愿选择不去言说,给读者留下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如我们很熟悉的《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诗中第一句用否定词“无”建立了诗人的私人世界与喧嚣的尘世的对立冲突,但只要“心远”,即使在“人境”也能保持内心的平静恬淡。可想象有相当一部分人,可能也包括过去的诗人自己在喧嚣混杂、物欲横流的尘世中迷失过自我。这种对立在陶渊明的诗中多次出现,如《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羁鸟”“池鱼”与“丘山”“园田”“草屋”等形成鲜明的对立,可见诗人曾有段时间出离本性,不“和自己在一起”,但最终回归自然,返回自我。而并不如宇文所安所揣测的那样,认为这种姿态只不过是“一层透明的面纱:他通过无言而喊出想说又没有说的东西”[2]8,从而认为此时的陶潜并没有诗人自己声称的那么质朴直率。虽然生活中存在很多不可言说的感受,而言说出来的感受与内心真实感受之间可能也存在一定的距离,但对陶潜形象的感知我们只能从其留下的文本及相关的文本获得,如果从文本结构之外去揣测诗人的感受,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怀疑文本存在的意义。从两首诗歌里,我们所能感受的就是一个纯粹的农夫,尽管其他诗歌里表现了很多诗人的复杂面,但并不是这两首诗歌所传达的。因此只有阅读更多陶潜的诗歌,我们才能更全面更整体地感知陶渊明的形象。
诗人无意看到夕阳映照下的南山笼罩在一片蒙蒙的青霭之中,愈发变得佳妙神奇,而一双双飞鸟眼看暮色渐浓,结伴飞向林间的巢窠。此情此境中的田园生活含有人生的真正意义,想要言说,诗人却忘了该怎样用言语来表达了。《庄子·外物》中说道:“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与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7]407可见诗人在面对言说的困难时,选择了和庄子一样“忘言”,如果强制去言说,只会破坏真意,而适时的沉默才是保存直觉感悟的唯一方式,也能给读者留下更多的阐释空间和想象空间。
总之,陶渊明是复杂的,往往复杂且富有自觉意识的人又渴望变得单纯和质朴。但人的情感常常是自己无法控制的,他理智上想要远离尘世中的喧嚣、腐败,与权贵绝交,而情感上总是无法远离尘世,他不忘时事、关注政治。他高傲不屈,享受独处带来的宁静时光,但有时又孤苦无依,渴望被理解,渴望不朽。每一面的陶渊明都是如此真实动人。这种理智与情感的二分对立的复杂感受真实地统一在诗人身上。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矛盾综合体,而陶渊明做到了使这些复杂感受在其诗歌中得到真实诚挚的表达,这也正是他的伟大之处和让读者动容之处。
[1]孙康宜.抒情与描写:六朝诗歌概论[M].钟振振,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
[2][美]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M].郑学勤,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3]张隆溪.道与逻各斯[M].冯川,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4]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李华.陶渊明新论[M].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
[6]陆机.文赋序[M]//萧统.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97.
[7]庄子.庄子·天道[M]//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6.
责任编辑:庄亚华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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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887(2014)01-0025-04
2013-10-16
高庆(1990—),女,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