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艳霞
(河南农业大学,河南 郑州 450002)
《麦田里的守望者》是美国作家J.D.塞林格唯一的长篇小说,从1951年出版以来给全世界无数彷徨的年轻人以心灵的慰藉。塞林格将故事的起止局限于16岁的中学生霍顿·考尔菲德从离开学校到曼哈顿游荡的三天时间内,小说用第一人称的手法,从一个中学生的角度,用中学生的口吻和措辞来叙述,既真实可信,有“如闻其声”之功效,又成功地体现了小说愤怒与焦虑的主题。小说使用了大量的俗语和粗话,直接体现了其反传统的特点。
尽管《麦田里的守望者》是写作文本,霍顿的叙事却以口头叙述来表达。正如Donald Costello和许多评论家所说,小说在发音法和句法中提供给我们霍顿讲话的“声音”和爱好。在小说的开头,霍顿似乎很不愿意过多谈一些事情,“我他妈不打算口述整个一部自传还是怎么样”,然而从头至尾他谈话没有停顿,甚至没有请求读者(听者)给他点时间喘口气。他现在的表现与叙事中过去的表现很连贯:他故事中的人物无论与环境是否合适,他总能为他们找到该用的词。无论与室友、老教师在一起,还是有时与女朋友、妹妹甚至陌生人在一起,他似乎总有话说,即使有时找不到自己的词,他也会像一个技术娴熟的滑稽演员一样重复回到他交谈对象的词汇,语气变化或尊敬或讽刺,或者就直接重复自己的话。尽管他说他讨厌别人如斯宾塞先生重复自己的话,他可以想象装得“又聋又哑,那样……我下半辈子就不用说什么话了” ,但显然他难以抵挡与他叙事中虚拟听众进行长谈的欲望,尽管这种谈话是单向的,正如他说的:“我要的就是有人看,我是个人来疯。”
他谈话的一个重要形式,除了无休止的使用格言警句似的概括来对叙事加以渲染外,就是讲故事,至少是故事片段。他对“去年十二月份”在曼哈顿游荡三天的叙述无疑是最详尽的,但也包含着其他故事。霍顿是他叙事里的人物,在火车上跟莫罗太太坐在一起,胡诌杜撰她儿子拒绝当选潘西中学班长的故事;在Rocketfeller中心滑冰场与莎莉交谈时,畅想与她到新英格兰树林中的生活。但他作为那三天经历的叙述者,讲述了奥森伯格的潘西中学之行,讲了Edgar Marsalla 这个“极让人讨厌的家伙”,讲了Jimmy Castle的自杀等。正如许多评论家所说,他在叙事中告诉我们关于霍顿的内容远比他意识到的多,但他这些叙事本身就是我们了解他性格和忧虑的重要线索。
霍顿讲话并不仅仅是交流或策略。在他的叙事中,他似乎从讲话行为本身得到很多快乐和力量,一种真正“有活力”的感觉。事实上,有时讲话的兴趣不在说明意思,而在经历。霍顿似乎很喜欢自己说话的节奏和韵律,甚至有点自我陶醉,他有时甚至从自己粗野的喊叫中发现难以言表的快乐,把每个面前的场合当作练习喊叫的机会,包括叙述他三天经历的场合(他经常被告知说话声音太大)。如果他这样做部分是出于本能来应对体内燃烧的“过多的荷尔蒙”,是性冲动和侵略性的升华,那么,这里同样含有一种含蓄的审美情节,这反映在霍顿如何对待那个跟家人一起出来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太可爱了,他不在人行道上,而是在紧挨马路牙子的马路上走。他装作在一条笔直的线条上走,像小孩子会做的那样,还一直在哼唱。我走得离他近了些,好像听到他在唱什么,他在唱一首歌:“如果有人抓到别人在穿越麦田。”他的声音很小,看得出,他唱歌只是他妈的自得其乐而已。街上汽车呼啸而过,尖利的刹车声到处响个不停,他爹妈对他不管不问,他还是靠着马路牙子走,唱着“如果有人抓到别人在穿越麦田。”那让我感觉好了点,不是很沮丧了。
尽管唱歌的小孩成为激励霍顿后来设想自己成为“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动力,但孩子本身似乎并不需要抓住什么。也许他只要沿着他走的那条直线就可以远离危险,而霍顿的爱偏离主题却总是让他陷入麻烦,成为那个需要被抓住的人。孩子的声音吸引了霍顿的注意力,振奋了他的精神,霍顿承认自己“不怎么读诗”,但他却对富有诗意的声音有反应,并且他自己的声音有时也会被时代冲动所驱使。也许这种冲动有助于理解他与题在艾利棒球手套上的诗的关系,拿着那手套不仅拉近了他与艾利的距离,而且“抓住”了艾利的敏感,包括一个诗人对语言的敏感。
霍顿讲话给他带来的不管是审美的抑或自慰的快乐,都成为使他在这个迷茫、愤怒甚至极度痛苦的世界里幸存的工具,尽管这工具不那么完美且常常很脆弱。虽然在十二月那三天里他手上似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沿着马路牙子散步、唱歌给自己,但他说话的声音多数情况下处于警惕的紧张中,常常是逃避的,永远准备着战斗。有时他的喋喋不休正好表明了他在特定环境下的不自在或紧张,如他面对妓女Sunny时。如果说经常的自我攻击能使他获得驾驭将要失控的局面的力量的话,这有时就像是一种本能,如当他与Stradlater 争论Jane Gallagher,或努力控制自己来反抗门卫时。有时这就像是用难以控制的举动来填补可怕的安静,一种留下自己去舔舐撕心裂肺的痛苦的孤独,例如想到自己在宾馆房间里大声跟艾利交谈。
这些片段表明霍顿出于本能常常靠拥有一个倾听者来寻求感情的宣泄或控制,无论谈的是什么,倾听者多么糟糕,也无论最终他要交流的努力多么不成功。不管他与别人的交谈是真诚的还是“虚伪”的,给我们的感觉是喜剧的还是悲惨的,也不管这种交谈是暂时的抚慰还是进一步暴露他脆弱的神经,在了解霍顿和这部小说时不能忽略这些有意无意的策略因素。当我们考虑到霍顿与他的“虚拟听众”之间的模糊关系时,这些策略因素就变得更加复杂了—一个感兴趣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人物),既对讲故事本身带来的快乐感兴趣,又对所讲的故事的结果感兴趣。
“虚拟听众”不是指实际读小说的读者,是霍顿自己所说的“你”——“你要是真的想听我聊”——是他叙事的听众。很少有批评家对这一虚拟听众感兴趣,也许里面有霍顿自己以及他的塑造者也不确定的东西。霍顿关于听众的性质的线索为我们了解他的性格提供了启示,不仅作为叙事中的代表人物,而且作为当下叙述者。比如,霍顿关于听众需要知道他的世界以便理解这一世界做了肯定的假设——某处他曾说,“如果你碰巧不住在纽约”。同时,他假设他的听众非常了解他正在做叙述的地方,在小说的开头和最后一节,他只简单地称之为“这儿”、“这个破地方”,他很随意地说“我整个人都垮掉了,不得不到这儿放松一下”,“我差点得了肺结核,所以要来这儿做些破检查什么的”,“这儿一个搞精神分析的家伙”,这些都会使我们想到他在描述他的听众已经了解的东西,或者说霍顿在跟一个人面对面坐着交谈,这个人是一个来访者或另一个和他一样的人。而且,霍顿与相对较少的人直接交谈——肯定不超过二三人,很可能只有一个。霍顿作为他叙述的事件中的一个人物,从来没有同时跟三个以上的人交谈(如Lavender Room里的三个女人),很少同时跟两个以上的人交谈(如Maurice和Sunny,两个修女,大都市艺术博物馆中的两兄弟),常常只跟一个人长谈(如与Stradlater, Sally Hayes, Mr. Antolini, Phoebe),与单个人交谈似乎使他特别舒服健谈。
霍顿还给他的听众赋予了一些特质。他不自觉地大量使用青少年词汇,而对正式的“成年人”措辞使用相对较少,比如他与斯宾塞先生和莫罗夫人所用的词汇,据此表明听众与他的年龄相仿,和他们在一起他感觉舒服,没有特别的疏离感。他暗指他已经告诉听众他的哥哥D.B“所有那些事情”,至少是大部分,而且他推定的听众似乎肯定是男性。作为他叙事中的一个人物,他几乎完全避免与女人直接谈性事,无论这女人比他年长、年幼还是同龄。即使与Sunny谈这个话题他也很明显会张口结舌,但同时他又告诉他的听众Lilian Simmons“有一对大奶子”,描述他薰衣草舞厅的舞伴“屁股很小”,他对性事的全神贯注在他整个叙事中穿进穿出。但他的“男性”谈话却与阳刚气概相去甚远。霍顿能够向他的听众承认他还是个“童男”,而且谈论与女人接近性事时的尴尬和无措,对Ackley, Stradlater, Carl Luce却不愿意承认这些,这表明了他的虚拟听众的另一个特质,那就是敏感。
可以说霍顿含蓄地赋予了他的听众几个重要特质。从他开始谈话那一刻到结束,他都很明显指望“你”认真地、充满敬意地听他叙述。小说真正的读者只要想就可以放下书,但他的虚拟听众却愿意连续的听他东拉西扯地讲故事,他可以指望听众从来不会像他的潘西同学曾对Richard Kinlla做的那样“大喊‘跑题了!’”。同样,他可以相信听众的智慧,大多数人可能“从来不注意任何东西”,“总是为一些错误的时期鼓掌”,但他假设“你”会喜欢他的妹妹,“如果你跟菲比丫头说什么事,她总是能准确领会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他根本不认为他在跟一个“冒失鬼”或“虚伪的人”谈话,他相信“你”在听他讲自己过去的尴尬、错误、谎言、困惑、孤独、受伤及现在的看法和迷茫时理解他、同情他。
简言之,霍顿似乎在对着一些(个)非常理想的听众讲故事。暂且不说霍顿的谈话表明或掩饰了一个“内心的我”,也不必假设他这样一个迷茫的青少年有那样的智慧、洞察力给他的理想听众讲述他们想知道的关于他自己以及他经历的一切,就霍顿本身来看,他身上明显表现出他的不连贯的看法、他压抑的价值观与行为之间的鸿沟、他的不稳定的对自己动机的洞察力,并且可以说,霍顿的言语表现至少在意识水平上显示出了他要与“你”“建立真正关系”的急切。尽管他说“我是你一生中见过的最可怕的说谎者”,但这种说谎主要发生在他叙述的过去。现在说话,他承认这些谎言使它们显得透明。他似乎非常相信现在的“你”可以表达出他真正的困惑、恐惧、伤害以及许多他最看重的东西。
霍顿在跟一群认真的有智慧的值得信任的听众述说不是要探讨过去,从中学到什么,而是要储存起来以备将来使用。很明显,他在保存保全生命中的许多东西时并不顺利,不管是剑,给菲比的唱片还是他的弟弟艾利。他对这些东西的遗失反应基本理性——“我有个毛病,就是对丢东西这种事从来不是很上心” 。但有一样东西他非常在意地去保护,那就是他自己的经历。他的记忆像一块布,上面有“秘密药物”,包裹着他的“木乃伊”——他爱过的人和时刻,甚至是曾经使他困惑或伤害过他的。同时他对这些记忆当中的经历的叙述又像是要把它们放在一个安全的玻璃箱中展览,想到自然历史博物馆中的展品,他说:“有些东西应该保持现状,应该把它们粘在玻璃箱子里就别动了。我知道不可能,反正我认为不这样就太糟糕了。”霍顿含蓄地把另外一组材料放进那个箱子:他对死的错综复杂的感情。他似乎对艾利的死感到痛苦和内疚。这种负疚部分来自霍顿被惯坏了,而那个更乖的弟弟却死了。在那些内疚的情感中也许有另一成分:一个十二岁的霍顿在他的弟弟死时不可能有的情感,而当霍顿看着D.B、他自己、其他人从无邪的童年堕落了,成为“虚伪的人”时,这种感情现在浮出水面。艾利因为死了,所以从没承受这种堕落的痛苦,所以霍顿对艾利的死还有一种矛盾的难以言说的兴趣,为了保护艾利在他脑子里的形象不受变化的侵袭,霍顿在叙述中把艾利奉为神圣或“木乃伊”。
霍顿叙述他的记忆不仅帮助他应对死亡,更广义的,应对失去和缺席。死亡毕竟只是失去的一个最震撼人的事情,尽管他宣称“对丢东西这种事我从来不是很上心……好像从来没什么东西能让我觉得丢了就会很在意”。但很显然他过去没有什么经历或个人让他担心会失去,即使他幻想逃往西部或树林里也想着和“某人”一起。对他来说,孤独和沮丧如影随形,缺席是他最害怕的。他跟“你”的当前的交谈就相当于他抓着简的手:
我们会在看一场破电影或者干嘛时,很快就拉起手,直到电影放完,一直没动,也不大做文章。跟简在一起,你根本不用担心手出不出汗,知道的就是你自己很快乐,真的。
在许多方面,那个“你”成为他丢失的听众的替代品。不论是简还是死去的弟弟,在他的圣诞节冒险经历中,当他孤独和沮丧时,会求助于想象中的听者,即他的弟弟艾利。八个月后,在与他叙述的听众建立起一种深信不疑的关系时,他给自己创造新的兄弟姊妹,把听众当作家庭成员,以应对艾利和菲比的缺席。
冒着把自己放在一个值得信赖的听众面前展览的风险与听众这一理想家庭成员交谈,并不只是填补由于失去自己家庭成员和他们的缺席产生的空隙的一种方法,也是应对自己想象中的缺席的一种方法。他在沿着第五大街走的时候并没有向他弟弟祈求来救他,而是不断重复求他,“艾利,不要让我消失” 。对霍顿来说,世上最糟糕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被遗忘。这种只与自己交谈的唯我论行为不足以确定他的存在和身份。借用塞林格在他的《九故事》前言中引用的著名的Zen Koan的一句话,它就像一个手拍手的声音,用一个听者的出现来确定自己的存在。这个听者可能在他不再说话的时候记得他,把他的叙述转达给其他的听者。
因此,霍顿花费大约七小时来大声讲述他的故事,他并没有故意去“教育”自己以达到教育听者的目的,他不在乎这些。但尽管他没有明白地承认,他也是在努力“抓住”听众的注意力以达到陪伴和见证他存在的目的,他太需要这些了。如果说他不是把他的经历及他自己展示出来以抓住他们的兴趣,他也是含蓄的把他们和自己一起放入展箱。但没有一个人能永远讲个不停,交谈最终必须结束,伴侣要分开,失去和缺席会再度出现。当他的声音停止,他作为不被打断的叙述者的控制结束时,霍顿将消失,除非其他人太“想”他了,感觉必须去代表他,因此在最后一章,霍顿努力控制关系,他来说再见,正如离开潘西中学时他说的,“我不管那种离别是伤感的还是糟糕的,但是在离开一个地方时,我希望我明白我正在离开它。如果不明白,我甚至会更加难受”。他想最后带着那种难以忘怀的离别之情离开听众。他要说最后一句话来努力做到这一点,像一个叙述中的演员,他常常尽可能说最后一句话,即使莎莉挂断他的电话,他还是不停地跟她讲话。离开潘西时,他停了很长时间,然后“用他妈的最大的嗓门喊了一声:‘好好睡吧,你们这帮蠢蛋!’”即使在他想象的死亡中,他也要留下空间控制自己的墓志铭——关于自己的最后的语言:
我甚至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掉,他们会把我塞进一个坟墓,还立个碑,上面刻着“霍顿·考尔菲德”,还有我哪年出生,哪年死的,然后就在下面,会有“操你”这两个字。说实话,我对这件事有把握。
在霍顿想象中的墓志铭里有个很模糊的字“你”,如果“你”指霍顿,那么“操你”代表了这个社会或世界给不变的经历、无辜的孩子和他最看重的东西以最后的侮辱,如果是他自己的声音的分别瞬间,就像他最后向潘西中学喊的那样,它表明了一个叙述者发出的最铿锵有力的声音。
霍顿也许希望在那个既快乐又痛苦的歌曲中,他的听众能“想”他并“告诉”他。也许在霍顿以及他的塑造者身上有一些顽皮的甚至很有竞争力的东西。我们知道他喜欢“胡闹”,甚至与他最关心的人一起胡闹,如简和菲比。因此要记住霍顿更早的一些论调,那是听众记忆中的霍顿的一部分:“你只用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就几乎想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会干什么。”
参考文献:
[1]J.D.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Z].孙仲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2]J.D. Salinger: The Catcher in the Rye.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91.
[3]Jack Salzman. New Essays on The Catcher in the Rye[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J.D. Salinger: Raise High the Roof Beam, Carpenters and Seymour, An Introduction[M].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