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玉军
近几个月来,乌克兰上演了一幕幕令人眼花缭乱的悲喜剧,不仅反映了乌克兰国内的重重矛盾,也折射出“后金融危机时代”国际战略格局和大国关系变化的复杂光谱。3月18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克里姆林宫与克里米亚共和国及塞瓦斯托波尔市正式签署条约,接受其以新的联邦主体身份加入俄罗斯联邦。4月17日,俄罗斯、美国、乌克兰、欧盟四方在日内瓦签署促使乌克兰局势稳定的协议,但并未给当地带来稳定与和平。截至目前,美欧已对俄连续实施了两轮制裁,但似乎并未有效遏止俄罗斯的战略雄心。
乌克兰危机的深层原因究竟是什么?大国围绕乌克兰的博弈会不会引发新的“冷战”?乌克兰危机将对世界格局和国际秩序产生怎样的影响?围绕这些问题,目前国际战略界和学术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特别是各利益相关方学者的观点大多带有较强烈的感情色彩。如果我们暂时搁置孰是孰非的价值判断,而将乌克兰危机作为一个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学研究的特殊客体,就会发现这场危机体现了诸多历史性规律,但可悲的是相关各方仍在重犯历史性错误。本文尝试从社会转型、地缘政治、国际秩序、帝国之后的地区秩序等角度对乌克兰危机进行一次多维透视。
毫无疑问,乌克兰是社会转型的一个鲜活标本。自苏联解体后的20多年来,乌克兰进入了一个全面的社会转型期。政治上,它需要由一个昔日的“加盟共和国”实现向主权、独立国家的转变,并完成国家政治体系的构建;经济上,它一方面要完成由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另一方面要挣脱昔日封闭的“经互会”和苏联经济体系的束缚,以开放的姿态融入经济全球化大潮,并充分发挥自身资源、科技和人力资源优势,在国际分工体系中找到适当位置;对外政策上,它需要考虑世界格局变化和地缘政治现实,在传统的伙伴俄罗斯以及不断扩大的欧盟之间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不可否认,20多年来乌克兰在国家建设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但一些“病灶”的长期存在始终困扰着它,并间歇性地使其“发高烧”、“打摆子”。政治上,乌克兰始终没有形成一套既符合世界发展大势、又适应自身国情特点的治国模式。乌克兰的国家宪法数度修改,其政体在总统制、议会制、议会总统制间不停转换,但决定这种变化的不是国家根本利益的需要和民众自由意志的选择,而是占据了政治斗争上风的政治集团的好恶。2004年“橙色革命”期间,尤先科和季莫申科主导修改宪法,从总统制改为议会-总统制。而亚努科维奇在2010年胜出后,又反其道而行之,回归1996年宪法,再次恢复了总统制并不断扩大总统职权。
与国家政体频繁变动如影随形的是,乌克兰绝大多数政党发育不健全,它们不仅没有成为社会不同阶层的利益代表,反而被寡头掌控,沦为不同利益集团的代言人。事实上操纵着这个国家是来自顿涅茨克、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和基辅的不同企业组成的地方势力集团。亚努科维奇领导的“地区党”聚集了乌克兰国内众多富豪,如艾哈迈托夫集团、季吉普科集团、博伊科集团,各集团之既相互合作,也相互倾轧。而季莫申科本人就是一个超级寡头,这位“天然气公主”的公司仅在天然气贸易中的年营业额就曾一度超过100亿美元。在这种背景下,乌克兰大多数政党并没有完整清晰的意识形态,它们参与政治、谋求执政的目的不是为了实现国强民富而是为了“政治分肥”。在这种体制之下,政治人物的贪腐行为司空见惯。亚努科维奇的长子亚历山大因在国家采购项目中屡屡中标而迅速跻身亿万富翁行列,他的个人资产在2013年已达5.1亿美元,其旗下的19家公司涉足金融、地产、能源等多个行业。①Состояние《Царской семьи》 Януковичей.Расследование.25 декабря 2013, http://politica-ua.com/sostoyanie-carskoj-semi-yanukovichej-rassledovanie/.据乌克兰前副总理博伊科称,亚努科维奇执政期间,所有干部任免都要获其首肯。②Без Александра Януковича кадровые вопросы не решались - Бойко.30 Апреля 2014, http://www.unian.net/politics/913172-bez-aleksandra-yanukovicha-kadrovyie-voprosyi-ne-reshalis-boyko.html.
政治失范必然导致社会失序。20多年来乌克兰的政治文化基调不是包容、对话和平等共处,而是敌视、斗争和政治清算。在上层,“要么我来干,要么谁都别干”成了政治生活的游戏规则,得势者要么不断扩大自身势力,要么“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欲置政敌于死地而后快;失势者不是在议会中采取“不合作态度”,就是大搞“街头政治”甚至“颜色革命”。在下层,民众缺乏表达政治经济诉求和维护正当权益的正规途径,因此只能诉诸于民粹主义,将平民群众的价值和理想极端化,把“全体人民”当作所有行为的唯一合法性源泉,主张依靠平民大众对社会进行激进改革,过度强调对大众情绪和意愿的绝对顺从。无论是2004年的“橙色革命”,还是此次的大规模流血冲突,我们看到的都是民粹主义的极度膨胀。在大规模的政治冲突中,“群体无意识”效应和特定政治势力的鼓动使民众的行动往往从最初的“抗议专制的法律”走向漠视法律并导致无政府状态。对于乌克兰民众来说,最大的悲哀在于“打破旧世界易如反掌,建立新世界难上加难”。2005年底乌克兰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57%的乌克兰人认为,革命时许下的“橙色诺言”没有得到兑现,“新领导人还是遵循他们前任的老路子”。
可以说,20多年来的社会转型困局加剧了乌克兰社会既有的历史、宗教和文化分野,而这些矛盾在经济发展遇阻和民主政治危机的共同作用下,又最终演化为乌克兰国家认同的危机。“我是谁”,这一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问题仍将长期困扰着乌克兰。
独立20多年来,乌克兰在民主化和国家转型过程中没有形成一个符合国情的国家治理模式,这是乌克兰危机的重要根源。民主当然是好东西,但民主化不是灵丹妙药。在向民主化转型的过程当中,要考虑到国家的历史传统、利益分配,顾及到国内外各种因素的影响。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和亨廷顿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都非常深刻地阐述了这一点。在任何重大社会变革中,旧制度往往发挥着非常重要但又不为人知的影响。新制度不是空中楼阁,不可能在真空中建立起来,必须考虑到旧制度的影响。①[法]亚历西斯·德·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桂裕芳、张芝联校,商务印书馆,2012年。正如亨廷顿所说,社会变迁往往会引发前所未有的矛盾,革命性的变革往往带来的是混乱。②[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中的社会秩序》,王冠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因而,通过渐进的方式实现制度改革可能是民主化和国家转型的一种更好的路径选择。任何一个国家的情况都不一样,在民主化、社会转型过程当中都面临不同问题,同样也没有任何一种药方可以“包治百病”。综合考虑自身国情、现实利益分配和内外因素,应该是民主化和国家转型过程中三个最应该引起重视的问题。
在此轮乌克兰危机中,人们关注最多的还是大国之间的地缘政治博弈。这场博弈,不仅关系到乌克兰未来的地缘战略走向,也影响着欧洲安全体系和全球战略格局的变化。2014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00周年。但令人忧虑的是,冷战结束后的20年从某种程度上类似于一战结束后的20年,“胜者”在享受“盛宴”之时却并未从根本上解决欧洲安全的结构性问题,危机在悄然降临。
在乌克兰问题上,俄、美、欧有着不同的战略利益考量。
对俄罗斯来说,基辅是其俄罗斯文明发祥地,乌克兰是其西部重要的安全屏障和实现大国复兴的战略支点。普京复任总统后,加速推进欧亚一体化建设,力图在原苏联地区建立起欧亚联盟,将其作为联系欧洲与亚太地区的桥梁。①Вла∂имир Пуmин Новый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й проект для Евразии - будущее, которое рождается сегодня.// Известья.3 октября 2011.对于普京的欧亚联盟设想而言,乌克兰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在俄美战略力量对比加速失衡、俄欧政治矛盾日益凸显之际,乌克兰的进一步西倾将是俄罗斯难以接受的损失。因此,俄罗斯要千方百计地影响乌克兰的国内政治进程和对外政策走向。2013年11月,俄罗斯以购买乌克兰150亿美元欧洲债券和对乌天然气出口大幅度降价的承诺,换取乌克兰暂停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
美欧也异常看重乌克兰的战略价值。布热津斯基曾经直言,“乌克兰是欧亚棋盘上的重要地带……没有乌克兰,俄罗斯就不再是一个欧亚帝国,其地缘战略选择将受到极大限制。”②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2页。随着近年来俄罗斯经济形势恶化,美欧以为如今的俄罗斯经济弱小、落后、贫穷,已不可能进行境外干预,因而更加有恃无恐地干涉乌国内事务。从整个乌克兰危机的过程来看,美欧对曾在基辅独立广场上反抗亚努科维奇的反对派给予大力支持,麦凯恩、纽兰、阿什顿等美欧高官亲自为反对派“站台助威”,使乌国内政治形势进一步复杂化。
在大国地缘政治角逐的背后,乌克兰危机更加深刻地反映出欧洲国家面临的“安全困境”。众所周知,柏林墙倒塌和苏联解体以来,西方阵营一度沉醉于“冷战的胜利”,在“历史已经终结”的乐观情绪刺激下,它们已完全将“赫尔辛基最终议定书”有关战后边界不可更改的规定置于脑后,并背弃了北约与华约一起解散的承诺。不仅如此,西方阵营还持续推动北约东扩,不断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这不禁让人联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凡尔赛体系”对于德国的压制与盘剥,而这也正是纳粹在德国上台的重要外部因素。但令人可悲的是,尽管已经过去了近百年,但世界似乎依然没有摆脱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大师爱德华·卡尔所阐释的“国际体系处于无政府状态,权力在国际关系中具有重大作用,国家之间存在根本利益冲突”的困境。①[英]爱德华·卡尔:《20年危机:国际关系研究导论》,秦亚青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
其实,2008年的“俄格冲突”已经突出反映这种“胜利者-失败者”式的欧洲安全体系的脆弱性和危险性。早在2008年6月,梅德韦杰夫出席俄欧首脑峰会时就警告称北约并不能保证欧洲安全,呼吁与欧洲国家签订新的欧洲安全条约。2009年底,俄罗斯向相关国家和国际组织领导人发送了由俄方起草的新“欧洲安全条约草案”,提出在“相互平等而不可分割”的原则基础上在欧洲大西洋地区建立统一政治军事安全空间。②Проект Договора о европейск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29 ноября 2009, http://www.kremlin.ru/news/6152.然而,美欧对俄的倡议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可以说,今日乌克兰危机给欧洲安全带来的巨大风险,在很大程度上,是美欧这种“高傲”、“冷漠”和“自以为是”导致的结果。
当下,美欧俄各大势力都在围绕乌克兰的未来走向跃跃欲试,各施拳脚,舆论战、心理战、经济战同时开打,热闹非凡。但如果拨开重重迷雾,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实美欧俄在乌克兰问题上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美国固守“民主和平论”和“美国治下的和平”的思想藩篱,一味鼓动乌“民主革命”,毫不顾及乌地缘环境、历史传统、民众心理和现实利益。在俄武力示强后,美国实际上色厉内荏,不可能为乌而与俄大打出手;欧盟尽管因其发展水平、治理模式、生活方式等“软实力”而对乌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但内部问题缠身、决策过程复杂以及同俄剪不断、理还乱的经济、安全关系让它在乌克兰问题上瞻前顾后,“根本无意为了一个在可预见的未来内不足以强大到加入欧盟的国家而与俄对抗”①Ian Bremmer, “What You Should Know about Ukraine?” Feb.19, 2014, http://time.com/8626/what-you-should-know-about-ukraine/.;俄罗斯虽然战略意志坚定,且善于利用军事优势、经济和传统人文联系对乌“一剑封喉”,但“硬实力太硬,软实力太软”、发展模式缺乏吸引力等诸多弱点确实很难让大多数乌克兰人对其心向往之。这些大国的两难困境叠加的结果很可能是,乌克兰始终处于难堪的夹缝当中。更为重要的是,围绕乌克兰局势形成的僵局,在很大程度上,预示了“无极世界”和“零国集团”(G0)的风险。在这样的世界里,不会再有影响力超群的力量中心,受几十个拥有并运用不同力量的行为主体控制的世界,很有可能变成一口“沸滚大锅”,没有任何单一国家或国家联盟拥有政治和经济实力来推动一项国际议程。
俄罗斯接纳克里米亚加入俄联邦以后,欧盟和美国迅速启动了针对俄罗斯的多项制裁措施,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全面倒退,因此有很多人担心“冷战”重新降临。但笔者认为,乌克兰危机并不意味着会出现“新冷战”。这是由于“冷战”是有着其特定含义的,它是指在两大军事政治集团在意识形态上尖锐的对立,在军事上进行激烈抗衡,在经济上相互隔离的状态。当前,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之下,各国之间的联系日益密切,特别在西方占据强势地位的情况下,俄罗斯与西方不太可能展开新的“冷战”,更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战争。但是毫无疑问,俄罗斯和西方的关系在未来一个时期将会急剧恶化。美国会重新看待俄罗斯的作用,调整在欧洲的战略部署,俄罗斯和北约的紧张关系会持续几年时间。
虽然俄罗斯以极端强硬的方式再次展现了自己的“硬实力”并取得了克里米亚,但这并不意味着现行国际秩序遭到了根本性颠覆,也不意味着“克里米亚模式”会在今后的国际事务中随意被加以复制。尽管美欧不可能因为乌克兰而与俄罗斯发生大规模军事冲突,但可以肯定的是,西方不会对俄罗斯挑战国际秩序的行为等闲视之,西方会充分利用所掌握的国际政治和世界经济的主导权对俄罗斯施以颜色。相比之下,倒是俄罗斯的国际形象大为受损,多年来融入既有国际秩序的努力有可能付诸东流,并且面临在现行国际体系中被进一步边缘化的危险,特别是俄罗斯经济可能在不断升级的制裁中遭受重创。
目前,俄罗斯已事实上被踢出了八国集团(G8)。尽管金融危机之后,七国集团(G7)的影响力与其巅峰时期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其功能已在很大程度上被二十国集团(G20)所取代,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仍是西方发达工业国家就国际热点问题进行讨论和达成共识的重要平台,对世界经济和国际政治仍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俄罗斯曾经为加入这个“富国俱乐部”不遗余力,甚至曾一度被排除在经济议题讨论之外也在所不惜。然而今天,俄罗斯不仅不会再与这些虽呈现颓势、但依然发达的国家同台共议国际大事,而且连加入“经合组织”也不可能了。
在思考西方与俄罗斯之间制裁与反制裁的博弈时,不仅要考虑“相互依赖”的因素,还要考虑“相对受损”的问题。尽管俄罗斯对美欧的制裁嗤之以鼻,并威胁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自身经济的缺陷、在国际经济体系中的劣势地位决定了俄将是这场比赛的失利者。尽管目前西方的制裁还只是指向俄个别官员、商人和企业,而不是金融或者能源等特定的经济领域,但“实际上,一旦你被点名,你就与国际金融系统绝缘了。而且,这些制裁措施不仅施加于像亚库宁这样的个人,还施加于他们控制的实体。Rossiya银行也成为制裁对象。所以,它不能再与任何银行开展以美元计价的业务,不能与在美国做生意的任何实体进行交易。而新一轮制裁进一步收紧了套索,因为俄罗斯的金融和能源企业正成为下一个目标。这意味着他们开展国际业务的能力将被大大削弱。事情并未就此而止。由于对俄制裁是逐步升级的,没人能确切地知道谁将出现在下一个制裁名单上。因此,整个俄罗斯经济被孤立,隔离效果比传统的制裁方法好很多。被禁止的不是具体的活动,而是金融关系本身。其结果是俄罗斯企业无法获得贷款,并且不得不取消公开募股。自从危机开始以来,俄罗斯政府被迫取消两次国债拍卖。这加快了资本外逃,使卢布承压,导致通货膨胀,同时限制了对俄投资,并拉低了收入。”①Greg Satell, “Here’s How Obama’s Russia Sanctions Will Destroy Vladimir Putin,” http://www.forbes.com/sites/gregsatell/2014/04/28/heres-how-obamas-sanctions-will-destroy-vladimir-putin/.
俄罗斯已不可能像苏联那样孤立于全球市场之外。西方在全球经济中的强势地位、俄罗斯畸形的经济结构及其对欧美资金、市场的依赖使俄罗斯在西方的制裁之下面临四大风险。
一是债务风险。尽管近年来俄政府采取各种措施降低政府外债规模(目前只有634亿美元),但由于企业外债迅速增长,俄外债总额已由2012年初的5388亿美元上涨至2014年年初的7320美元,远远超过其500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令人记忆犹新的是,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初起之时,普京和梅德韦杰夫曾因俄拥有巨额外汇储备而放言俄是“世界经济危机中的安全岛”,但他们万没想到,巨额外汇储备并未成为俄抵御金融危机冲击的“防波堤”,2009年俄GDP跌幅达7.9%,是G8和G20国家中跌幅最大的。当下,外债高企是俄经济面临的重要风险。随着国际主要评级机构将俄评级展望下调至负面,俄偿债能力受到质疑,国家外债停发,贷款成本陡升。与此同时,由于对俄市场预期消极和对政治前景担忧,大量资金正加速从俄外流。2012年俄资金外流546亿美元,2013年增至627亿美元。俄罗斯财政部长称,今年第一季度俄罗斯资金外流规模约510亿美元。而欧洲央行则认为,自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俄罗斯资金外流规模估计高达2200亿美元。毫无疑问,大量资金外流将使俄经济严重“失血”。
二是金融风险。在美欧的金融霸权面前,俄的金融安全体系十分脆弱。3月1日,俄联邦委员会批准了普京总统关于在克里米亚运用俄武装力量的申请。3月3日星期一,俄股市和汇市刚刚开盘便大幅下跌,莫斯科股指在一个交易日内便下挫10.8%,市值蒸发近600亿美元。截至3月24日,莫斯科银行间交易所指数跌幅较年初已达13.7%,俄罗斯交易系统指数跌幅达21.6%,而卢布对美元和欧元的汇率分别下跌10.7%和9.7%。随着美欧对俄制裁名单出炉,俄罗斯对外经济银行、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公司、俄罗斯石油公司、诺瓦泰克公司、俄罗斯电信集团、俄罗斯储蓄银行等大型企业股价大幅下跌,其中诺瓦泰克公司市值在一个交易日内下跌8.6%、资产减少273亿美元,而俄罗斯石油公司年初以来市值已缩水7.6%。今年初以来,“俄罗斯10年期国债收益率上升179个基点,达9.7%。像这样的利率攀升,令俄罗斯企业更加难以贷得起款。俄罗斯政府最近取消了一场国债拍卖,因为投资者兴趣寥寥。美国财政部的资料显示,俄罗斯企业债券发行较一年前减少70%,有些公司难以筹措到资金。4月25日,标普将俄罗斯的主权信用评级下调至BBB-,为投资级别中的最低档。今年以来,俄罗斯股市的表现是新兴国家中最糟糕的,下跌20.8%。投资者纷纷看跌。”①Kenneth Rapoza, “Washington Deepens Russia Sanctions, Energy Sector Now In Crosshairs,”http://www.forbes.com/sites/kenrapoza/2014/04/28/washington-deepens-russia-sanctions-energy-sector-now-in-crosshairs/.
三是投资风险。俄罗斯经济发展高度依赖西方投资。截至2013年底,俄累计吸引外资3841亿美元,其中直接投资1260亿美元、证券投资56.9亿美元、其他投资2523亿美元。在这四项指标中,美欧国家所占比重基本都接近或超过七成。而俄的对外投资也主要集中在西方国家。截至2013年底,俄累计对外投资1764亿美元,其中直接投资为1260亿美元,这些资金主要流向了英属维尔京群岛、美国、英国、塞浦路斯、瑞士和荷兰。可以想象,一旦美欧对俄实施金融制裁,俄不但海外引资困难,在外国的投资也将面临巨大风险。
四是能源风险。俄罗斯经济高度依赖油气出口,目前油气出口收入约占俄GDP的10%和预算收入的50%。欧盟是俄罗斯第一大贸易伙伴,2013年俄欧双边贸易额4175亿美元,占俄外贸总额的49.4%,而油气出口占俄对欧盟出口比重超过70%。尽管俄欧在能源领域相互依赖,但美国“页岩气革命”所引发的全球能源市场变化已经给了欧盟另外的选择和更大的机动空间。随着中东北非大量液化天然气(LNG)的涌入,欧洲国家未来两三年可以减少从俄罗斯20%-40%的天然气进口。如果美国释放石油战略储备并劝说沙特等海湾国家扩大石油生产,欧盟有可能从俄减少20%的石油进口,这将使俄每年减少300亿美元的石油出口收入。近日,奥巴马总统还宣布美国将加速页岩气和液化气对欧出口,未来还可能取消石油出口禁令,这将对俄的油气出口形成更严重的冲击。
当前的国际秩序与国际规则仍主要是由西方所主导,大国战略竞争是综合国力的“全能比赛”而非仅依靠武力的“单项比赛”,因此可以说,俄罗斯虽然得到了克里米亚,但失去的更多。美欧的制裁一方面将在经济上给俄罗斯造成相当大的损失,另一方面将使俄逐渐被甩到现行国际秩序的边缘位置,其对国际事务的影响力将进一步缩小。
在乌克兰危机之后,有很多人认为美国的全球战略将进行重大调整,欧洲和中东将重回美国全球议事日程的核心。但笔者认为,乌克兰危机尽管迫使美国必须在一定程度上重申其对欧洲盟友的安全承诺,但不会对其“亚太再平衡”政策产生实质性影响。因为在美国决策者眼中,今日的俄罗斯充其量只是一个地区性强国而不是全球性大国,不可能对美国的全球性霸权构成实质性挑战。正因为如此,在2014年4月的东亚四国之行中,美国总统奥巴马着力强化了与日本、菲律宾的军事同盟关系,美日之间有关TPP的谈判也加速推进,其目的是要在亚太地区构建对其有利的地区秩序。为了让“亚太再平衡”从政策层面上升到法律层面,美国国会众议院两名议员4月29日甚至提出“亚太地区优先法案”,希望借此加强美国对亚太地区的重视,“增强维持地区和平与繁荣所需要的能力”。
从学理角度看,帝国研究是理解俄罗斯的一个重要视角、分析“后苏联空间”问题的重要路径。但不幸的是,在苏联解体已经20多年的今天,“分析家和决策者还是往往忽略原苏东地区的政治动乱的帝国根源,很少有人认识到原苏联地区出现的大多数冲突是由于帝国崩溃后直接导致的解冻引起的。”①Ariel Cohe, Russian lmperialism, Greenwood: Praeger Publishers, 1998, p.165.其实,如果我们“能从苏俄帝国的角度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势必能对当今俄罗斯的现状和将来有更清晰的认识和更深刻的了解”。②饶淑莹:《世纪之交的帝国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07届博士论文,第205页。
“帝国主义国家是指那些通过各种可能的手段来强化自身权力和影响的国家。帝国主义国家的出发点是实力,但又不是实力本身,而是指实力相对于周边环境的关系。尤其是邻国的弱小往往成为推动和促成帝国和帝国主义产生的因素。邻国的不发达和虚弱自远古时期到当今时代都在造就帝国主义。帝国主义国家的特点是将掌权者的法令和秩序、经济模式和文化扩大到被占领的地区。”③[芬兰]阿尔伯·雍杜宁:《俄罗斯帝国的复苏》,倪晓京译,国防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页。从这一角度看,沙俄是一个帝国,苏联同样是一个帝国。目前的乌克兰危机恰恰是苏联帝国崩溃“后遗症”的再次发作。它表明,尽管苏联解体已经20多年,但其余波仍未平息。在昔日15个加盟共和国构建新的民族国家以及新地区秩序形成的过程中,传统帝国结构的残余不仅没有完全消除反而仍在作祟。新独立国家构建民族自觉、维护主权独立的努力以及融入全球化的追求,同“帝国之后”留下的历史记忆、民族矛盾、“被冻结的冲突”以及“重新一体化”进程相互掺杂,共同作用于“后苏联空间”的走向,而这也意味着未来这一地区仍将充满不确定性。
如果从帝国研究的角度来审视今天的“后苏联空间”,有三个问题必须加以探讨:一是昔日的宗主国——俄罗斯的战略与走向;二是像乌克兰这样过去的附属国能否取得真正的独立并与外部世界建立起正常的关系;三是在后苏联空间能否建立起一种和平、稳定的地区秩序。
在1989-1991年苏联大厦将倾之际,俄罗斯对待昔日的“小兄弟们”完全是“甩包袱”的心态,认为在苏联70年的共同命运中,俄罗斯充当 “奶牛”供养着其他加盟共和国的生存和发展,结果自己却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而受到拖累。因此,当时的俄罗斯对其他加盟共和国的独立倾向采取了默认甚至是鼓励的态度。随着普京执政后国力的恢复,俄罗斯的大国雄心重新点燃,并试图在“后苏联空间”发挥主导性作用。但是,如果俄罗斯为实现促进经济社会发展、提升外交与军事实力的目标是以牺牲他国为代价,那就会再次走上帝国主义的道路。①阿尔伯·雍杜宁:《俄罗斯帝国的复苏》,第32页。因此近年来,无论是在俄罗斯的主观意愿里,还是在其他原苏联国家的现实感受里,有一个疑问始终挥之不去,那就是俄罗斯究竟在后苏联空间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是平等而有吸引力的伙伴,还是昔日的“家长”或者“宗主”?
在3月18日关于将克里米亚纳入俄罗斯联邦的讲话中,普京集中表达了对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受到西方歧视、压制以及“双重标准”的不满。②Обращение Президента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18 марта 2014, http://www.kremlin.ru/transcripts/20603.在俄罗斯看来,北约东扩和欧盟的“东部伙伴关系计划”极大地触犯了俄罗斯的“传统势力范围”。但与俄罗斯的感受不同的是,由于在“后苏联空间”存在着诸如纳卡问题、德涅斯特河左岸问题等“被冻结的冲突”,一些原苏联国家与俄罗斯的边界也未最终划定,因而很多原苏联国家都将2008年俄格战争后的阿布哈兹、南奥塞梯以及今日的克里米亚和乌克兰东部危机视为俄罗斯“复仇主义”和“领土收复主义”的后果,担心类似的事情在自己身上重演。就连俄罗斯希望乌克兰效仿的芬兰,也担心“随着自身的强大,俄罗斯开始像原来那样更趋向于用军事手段维护自身利益”③阿尔伯·雍杜宁:《俄罗斯帝国的复苏》,第121页。,甚至对长期奉行的“中立政策”产生质疑并进而提出了加入北约的设想。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大英帝国逐渐崩解,各殖民地争相独立。20世纪20年代,英国开始考虑放宽政策,允许各殖民地自主。1931年,英国议会通过《威斯敏斯特法令》,创设“英联邦”(British Commonwealth of Nations),要求其成员国基于共同的历史背景彼此独立但维持自由平等的关系。1949年,英联邦又易名为Commonwealth of Nations并继续象征性地维系着英国与原殖民地国家的松散关系。在苏联解体之后,独联体也成为原苏联国家处理“离婚”事宜、维系传统联系的平台。2012年普京提出分四步建设欧亚联盟的设想:第一步是通过建立欧亚经济共同体来推动经济一体化进程,第二步是在欧亚经济共同体成员国内部建立俄白哈三国关税同盟,第三步是在关税同盟的基础上建立起统一经济空间,最后一步是将统一经济空间发展成为欧亚经济联盟,随后再进行政治一体化进程,从而建立起涵盖经济、政治与军事三位一体的欧亚联盟。然而,俄罗斯恢复主导地位的设想与其他国家维护主权独立的努力之间却存在着巨大落差。
乌克兰危机之后,俄罗斯仍会继续推动“欧亚一体化”进程,但是这一进程会受到几个因素的冲击。第一,由于俄罗斯受到西方的制裁,其自身经济增长将出现滑坡,今年GDP可能会是零增长甚至是负增长。如果这样,俄罗斯的经济吸引力、向外扩张的能力都呈现下降趋势。第二,“关税同盟”成立以后,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之间存在很多利益纠葛。俄罗斯的工业制成品、金融行业向哈萨克斯坦市场不断涌入,客观上冲击了纳扎尔巴耶夫总统提出的2050年战略实施及振兴自身现代化产业的努力。今年初哈萨克斯坦货币贬值很大程度是俄罗斯卢布贬值的后果。而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在“石油关税”问题上也存在不小的利益摩擦。第三,在制度设计方面,“关税同盟”实现了成员国间商品的自由流通,但是由于三国之间货币没有统一,因而很可能由于汇率的差距而出现贸易战或货币战。普京希望搞统一货币,但是哈萨克斯坦坚决反对。如果现实的利益纠葛和制度设计上的缺陷得不到解决,将极大地迟滞“欧亚一体化”的步伐。第四,一体化进程的内在动力在于各成员国对共同利益和共同价值的追求,而其发展速度取决于核心国家发展模式的吸引力及其为其他成员国提供公共产品的能力。但在俄罗斯经济发展模式因日益落伍于世界发展大潮而缺乏吸引力,实力不足又使其难以向其他成员国提供迫切需要的资金、市场、技术和管理经验的情况下,欧亚一体化的前景确实不容乐观。
乌克兰危机是冷战结束以来国际体系演变的重大事件,将对欧洲安全结构、欧亚地区发展乃至世界战略格局产生深远而重大的影响。今天,乌克兰危机仍处于不断的演化之中,目前还无法对其结局做出最终判断。但基于对近现代国际关系史经验、教训的思考以及对未来世界发展大势的展望,可以对乌克兰危机的演变进行一些初步的总结。
此次的乌克兰事件是其社会转型过程中的又一次结构性危机。目前,乌克兰政府和政治精英面临的问题很多,包括恢复国内秩序、摆脱经济危机,通过公开、透明、平衡的总统大选和之后的宪政改革形成一个符合乌克兰国情的政治体制,进一步确定国家发展的战略方向。乌克兰的独立、稳定和发展最终要取决于自己,取决于本国的政治精英能否担负起国家复兴与发展的政治责任,取决于国内不同族群之间能否克服分歧、构建起统一的民族认同。
对于在乌克兰有着不同地缘政治利益诉求的大国而言,能否表现出政治智慧和外交艺术,就乌克兰的主权独立以及国际地位达成妥协,从而走出传统的“零和博弈”和“安全困境”,避免重蹈第一次世界大战后“20年危机”的覆辙是关乎欧洲安全能否得以保障的重大问题。对于美欧而言,究竟如何看待俄罗斯在欧洲安全中的地位与角色,是继续以“胜利者”的心态来对待俄罗斯而不顾及其感受,还是寻求合适的方式让俄罗斯在欧洲安全体系中发挥更具建设性的作用?对于俄罗斯而言,如何让自己的“强国复兴”雄心不被西方和其他原苏联国家视为“帝国野心的复活”,不仅决定着这些国家与俄罗斯关系的走向,更关系到俄罗斯未来的发展前景。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未来不取决于任何单独一方,而是双向的互动。“俄罗斯的将来将会严重依赖于这个全球秩序的本质和稳定,即它能够给一个衰弱的、失败的俄国带来何种益处、限制和诱惑。”①Dominic Lieven, Empire: The Russian Empire and Its Rivals,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410.
对于“后苏联空间”来说,如何在“帝国之后”避免“被冻结的冲突”激活并进而构建起一种平等、稳定、健康的地区秩序尤为重要。以研究俄罗斯帝国兴衰而著名的多米尼克·列文曾预言,“我们应该庆幸苏联是以相对和平的方式解体的,但变迁的进程在原苏联地区远未完成。也许在大部分地区这种进程永远不可能完成,这些地区可能有几十年的时间都处在贫穷、暴力和动荡之中。在恢复政治和经济力量的同时面临帝国后的问题,这给俄罗斯人和非俄罗斯人带来了沉重的负担。解救的方法当然不可能来自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或任何其他的外来力量”,②Ibid.而应是这一地区的国家和国际社会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