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驰
照相
◎李文驰
起先它是一幅含义丰富的图画,慢慢地成了束之高阁的符号,闪烁着人迹罕至的迷茫的旷野,最后它成了将岁月烧成灰烬的捻子。
如今的人特别爱照相。几欲每至一处,每办一事,均摄影留念。可见人这种生物,在内心里其实是非常看重自己的。假若形势许可,我相信,会有不少人乐意于全天候记录自己的生活,就像他行走在橱窗这边的世界里,吹着口哨,欣赏着橱窗那边世界的即时不停留播放。条件的满足,释放了多少颗暗自骚动的心灵。人就是这样,千百年来,总抱着一种“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的情结,不但没有消减过,反而就着种种便利水涨船高,愈发呈现得赤裸、直接与炽热。只是于个人而言,这种情结或深或浅,表达各异。我有时候觉得,文明的发展,可能就是围绕着这样一种情结在打转。在过去,照相是一件稀罕事。现在照相变得轻而易举、随心所欲,却失去了一种矜持的美感。任何泛滥的东西都是这样,比如滥情,比如滥性。时光荏苒,人在大地之上,面对湖光山色,也清楚白驹过隙,自己的行色匆匆,又忍不住想浮光掠影地留下一些什么,全然不顾云淡风轻的大自然将吹走一切痕迹,磨洗往日前朝,甚至于当事人,当初煞有介事,也一转眼就忘了。毕竟人生没有那么多可留念的。
在比现在还要年轻许多分的时候,我也喜欢照相。那时候的我十分爱美,很在意相貌,听不得人说我不好看,颇有一点顾影自怜的味道。风和日丽的周末,我借了相机去风景优美之地拍照。相片冲洗出来之后,觉得赏心悦目的,便欣欣然引为同好,载入相册,不顺眼的则偷偷地藏起来。回想昔日自己,有几分可笑,就有几分可爱。走在蓝天碧空白云下,走在绿水边,走在微风里,在那些自认为美好的时刻,我在担心无人见到我,生怕自身浮现出来的那些美丽的神情和潇洒的风度转瞬即逝,会在下一个刹那里不翼而飞,杳不可寻。我渴望留住它们,而最好的方法就是见证。我那时候就是一个唯美主义者,热衷于爱自己并且让别人也爱自己。那一份热忱而清高的情怀,至今还能够打动我。
可能是随年事渐高而境界也高。我一朝顿悟,明白了色即是空的道理,勘破了这大千世界不过空空如也,所谓事如春梦了无痕,时间终将让山更青,水更幽,桃红更多年,人面不知处;终将席卷世面洗劫一空。心灰之下,连累到对照相也兴趣大降,热情不复当年,只在两可之间。我想最主要的原由恐怕是情怀不再。年轻时那种站在黄昏夕光里不由愁情顿生无可奈何的感觉难以再寻觅。这样一来,对吃个饭也要照个相的举动更是难免嗤之以鼻,对凡到观光之处必拍照作证者,也一直将其与刻石铭记“到此一游”的无聊之徒等量齐观。依我看,大多数人照相不过是为了唐突山水,日后连他自己或许都懒得去回顾。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倘胸襟不捎一丝“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的风流,心中不藏一点“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的神思,那何必插足到山水之间硬凑风景画,打搅一泓碧影的清修?世上哪有那么多可留念的呢。当然还有很多时候,人们是把照相当作鼓掌握手一样的社交礼仪来用了,例行公事,逢场作戏,这则更为无趣。好像一个倡家之女,人人得而狎之戏之,独于其中少了一份真心。我想好的照相时刻应该是情真意切,它是心中一动,有感而发的结果。
许多年前,在我们的中学校园里,一场大雪从天而降。白雪茫茫,鸟雀敛迹,天地有如粉妆玉砌却不语,而桂花树犹绿。师生们为一场雪的到来充满了感动。喧嚣的校园在雪的衬托之下,透露出一种为往日所无的开阔的沉静。我们在雪地上走来走去。活泼而明快的少年人心灵受到了微微的触发,装进了一点东西。有一个老师挎着相机,在雪天给那些爱雪的多情的少男少女拍照。相片是五毛钱还是一块钱一
张。有一回我站在学校的小花园畔,看着这位老师正给一丛篱笆前的几个人摄影,阳光温和地洒在草地上,我的一个同学,平时与我友善,后来却渐行渐远,他走到我身边,笑着说,驰哥,我们也来合个影吧。这样一句话,当时那样的一个情景,让我记了多年。
我想,相片就要能勾起人的一缕遐思。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我看过父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时候是春天,三或五月,天气明媚,父亲和村里的支书并排站着,正视前方,笑容满脸,在他们的身后面,是一大块金黄色的灿烂的油菜花田。他们穿着蓝色的中山装式样的衣服,胸口的衣袋上别着一支水笔。那时候的父亲是那么年轻而英俊。我听母亲说,父亲穿一件白衬衫、骑着自行车的样子格外神气,要比任何人都不同得多。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我没有见过几张。那一张也是我在翻看他的书籍的时候,偶然地在书页间发现,所以也就特别地让人想到许多。照片很吸引人,散发出一种明亮的馥郁的气息,好像把人带到了春暖花开的乡村田野上,走向一段富有希望的欢欣的人生。那个时候,可能父亲还在当着老师,或者已经做了供电所职工,但不管怎样,他意气风发,眉宇间流露出爽朗与愉快,世界正向他大片涌来。我总在想,那一天是怎样的一个日子,那个日子所在的年代又是怎样的一副风情,父亲又怎样遇见了他的好友,那时候又怎样恰好来了一位高的或瘦瘦的摄影师,把谈笑风生的两人拉入了镜头?我没有就此去问过父亲。但看见这张照片,就好像走进了一幅图画,走得深远而广阔,徐徐掠过的时光已经苍黄但却芳香,入眼而来的景色正值春深。这是一张含义丰富的老照片,我的目光轻碰到它,像一只云雀张翅飞入了繁花似锦的岁月里,领略到那个我还无法去理解的年代的风貌正缓缓展示,显露出更浩瀚的远景,置身其中,涌上一种柔软的温情与敬意。想着,看着,心里异常暖和,跟着画中人油然而笑。
母亲说,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飞堂姐曾经抱着我在邻居家的院子里照过一张相。可惜照片找不到了。所以我对那段岁月一无所知。但我对此并没有多少感叹。我感兴趣的是,原来在我的生命里,有那么多的人对我表示过亲近,而我毫不知情。或许人生是要埋藏一些什么的,归根结底人生虚无缥缈。不乏自知之明的人类总是徒劳无功地一次次进行对抗,用音形义,用声光电,用真善美,殊不知一帧相片开外,是被埋藏的更多。起先它是一幅含义丰富的图画,慢慢地成了束之高阁的符号,闪烁着人迹罕至的迷茫的旷野,最后它成了将岁月烧成灰烬的捻子。
我在春节从远方归来,拎着新买的相机到处拍摄。春天欣欣向荣。放在多年前,照相于我们而言,还是非常重要而醒目的经历。不知道哪一天,也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行走四处的摄影师,高声问人要不要照相。如果天气很好,更重要的心情不错,有时会唤住他,在塘畔树下花前,留下漫漫生活中的片刻小景。摄影师会在几天后把照片寄来。奶奶照过好几张相片。她站在桔树前,满头银发,笑意盈盈。她那个样子,一直存在我心底,一瞬间却描画出永远。有一天傍晚,我们在金黄的阳光下嬉戏,母亲看见摄影师路过,就请他给我们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拍照,还特意叫来堂哥堂姐他们。我们欢欢喜喜地站一起,同样是在碧绿的桔树前,我还装模作样的抱了本书。这张合照是我童年时仅有的几张照片之一,现在应该还躺在家里的相册中。
我在春天里给家族中的长辈照相。他们欣然笑纳。时光迁徙,永无穷尽,春天往返,一次又一次。在这时候真得很容易生出一点关于岁月与人生的感悟。三伯父年事已高,但照相时他摆出的那种威严庄重的神态,还真不是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如今所能达到,不愧军人出身。我的九华伯母,身材瘦瘦小小,整天忙个不停,早上做饭,中午做饭,晚上做饭,做饭后洗衣服,喂鸡,拖地,扫院子,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多事情可以做,也真的就是天天做着这些,很早她起来了,很早天就夜了,我听到她招呼鸡鸭的声音,看到她走过来走过去空荡荡的白天像一道清凉的秋天,像波纹潋动了一下,院落静悄悄的,“啾啾”的鸟鸣滴溜溜地弹出枝头,她把时光装到她极少远行而三餐相继做不完的近在咫尺的生活里,像衣服放进盆中,一天一天,耐心的、隽永的、平静的,如颗卫星例行运转在细小的漫长岁月中,如今时光一刻不停把她带到这个照相的一刻。她穿戴整齐,衣装朴素而簇新,银白的头发一丝不乱,脚穿一双皮鞋干干净净。她手持一根桔树枝,笑吟吟地站到一棵柚子树下,好像在举行一场很重大的仪式,有一种说不出的简洁大方之美,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庄严感。我惊诧极了,也感动极了,忽然想到对待人生到底该取怎样的一种态度。照完之后,我给九华伯母看,说,照得很好。她显然也很满意,微笑着轻轻点头,交代我,记得去洗出来啊!那些天里,我给人照了很多相,在春天如饮美酒,我感到万物生发,我觉得时光浩荡,我经常提起的梅珍伯母对我说,文驰,我家塘边的那株桃树就要开花了,等桃花开了,我们再去照吧,那一定非常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