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阿伯

◎杨世运

幸福阿伯

◎杨世运

幸福阿伯禁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孙子你呀好调皮，就这样逗爷爷玩呀？”霸王星却不理睬，也不停歇，继续和爷爷“逗你玩”，张开利齿大嘴，准确无误地咬紧了爷爷的脖子。

幸福阿伯是我家的老邻居。也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和幸福阿伯的儿子徐小乐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铁哥们。

幸福阿伯小名阿福，大名徐长福。小名大名都吉祥，因此他一生都生活得十分幸福。

幸福阿伯的幸福生活，经历过三次高峰时期。

第一个高峰期，是在“文革”的十年期间。那时候，身为国营企业工人阶级一分子的我父亲和我母亲都感到生活艰难，因为曾经让他们引以为豪的地方国营“红星纸箱厂”处于半瘫痪的状态，工人们每月只能领一半的工资。幸福阿伯工资更少，只有百分之三十，因为他请了长期病休假。其实他也没生什么病，厂领导也乐于批准他病休，为的是给工厂减少一点开支负担。

病休在家的幸福阿伯，很快成为了富裕户。帮助他致富的宝贝是什么？

是香烟头。

那时候的上海，买烟需凭香烟票，城里人享受计划供应待遇，乡下人只能望票兴叹。越是这样，中国的烟民越多，对香烟的渴求越强烈。聪明的幸福阿伯于是开始捡烟头。

从事任何工作，都有一个从初级阶段到高级阶段的过程。幸福阿伯捡烟头也是如此。初级阶段，他身穿一套旧工作服，手提一个废罐头盒，形象像一个叫花子。他弯腰低头捡烟头，那些抽烟的人都用鄙视的目光对待他，有人还故意用脚把烟头碾碎，让他捡不上手。

困难吓不倒英雄汉，实践之中出真知。进入高级阶段的幸福阿伯，穿上了一件白大褂，变得像一位医生，更像公共卫生人员。一只画有红十字的铁皮药箱斜挎在肩，手里拄一根自制的铁拐杖。铁拐杖细而灵便，直径8毫米，下端尖如针头，散落于满地的香烟头，就是被这“针头”刺穿。刺穿一个又一个，香烟头便被串成了串，像糖葫芦和羊肉串一样。幸福阿伯无须再低头弯腰，只需把铁拐杖举起，手一捋，一串香烟头便乖乖地落入红十字“卫生箱”。烟民们的目光变得敬重，有不少人主动把烟头投入卫生箱内。

那时候的香烟头真好捡（准确地说，是真好扎），火车站候车室，汽车站候车室，十六铺码头的候船室，到处都为幸福阿伯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忙碌一天回到家，是幸福阿伯最感幸福的时刻。他把成堆的烟头铺开在一块大木板上，一一归类。高档、中档、低档的香烟头各归各队，幸福阿伯做这件事时得心应手，动作迅速。分类完毕，最后一道快乐的工作是剥出烟丝，并整理干净，不见一星黑灰。

完成这最后一道工序，幸福阿伯端起茶杯美美地抿上几口，闭目养神，剩下的工作交给妻子范文芳。文芳伯母用一张张裁剪得整齐又规范的黑皮纸，把烟丝分类包好，标明价钱，第二天在街头摆地摊出售。

一包烟丝，昂贵的卖一角钱甚至两角钱，低档的卖五分钱。生意十分红火，许多外地人一次买几包，带回这些“上海烟丝”送给亲朋好友。

丈夫捡烟头，妻子卖烟丝，一家人的收入，远远高于同工厂的其他职工。有人便在背后议论，批评幸福阿伯非无产阶级思想严重，居然在公共场所捡烟头，给工人阶级丢脸。还有人情绪愤慨，要求厂领导处分徐长福。厂领导却是态度暧昧推卸责任，向群众解释说，徐长福他一不是党团员二不是干部，本来他就是个落后分子，批评教育对他有什么意义和作用？我父亲则挺身而出替幸福阿伯辩护，你们谁若眼红徐长福比你们拿钱多，那你们也去捡烟头呀！没那份勇气，就不要不服气。但是厂领导为平息众怨，最后还是采取了措施，取消了发给幸福阿伯百分之三十病休工资的待遇（仍然保留公职）。

幸福阿伯的第二个幸福时期，与中国的改革开放初期同步。他辞掉工厂的公职，当个体户，下海做生意。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但是十分顺风顺水，很快就成为先富起来的人物。

第二个幸福时期的经历无须详述，重点说一说他的第三个幸福时期。这第三期幸福，与房子有关，也与宠物狗沾边。

先说他的第一套房子。当年，国营纸箱厂事业发达兴旺时期，厂里先后两次盖楼房，分给职工居住。但是因为幸福阿伯对工厂贡献太小，两次分房都没有他的份，他一直住厂里的集体宿舍。后来，他要结婚了，三番五次向厂领导申请分房。领导无可奈何，把一间空荡荡的废弃的库房分给他。他不仅不嫌弃，反而乐不可支。刚住进去时，四面透风，冬天冻死人夏天热死人。但是他年复一年地努力改造，油毛毡屋顶改成石棉瓦屋顶，木窗户改成金属窗户，逐渐让库房变成安居屋，并且开辟了一座后花园用来种菜，砌了花园围墙。

再后来，公房以低价卖给职工，变为私房。幸福阿伯的住房因为是老库房改造的，所以他买到手时花钱极少，几乎是白拿。

十年前，厂里的老公房拆迁，幸福阿伯的老库房也在拆迁之列。幸福从天而降，因为他的房子连同后花园面积大，因此得到的补偿也丰厚，一下子补给他一大一小两套新居民小区的商品房，大房给儿子住，小房老两口自己住。

再说他的第二套房子。他老家在朱家角。土改那一年，分翻身果实，他父母分得了—幢前临街后临河的老瓦房。这房子没有给幸福阿伯的童年时光留下好印象，潮湿，灰暗，漏雨，最叫人难以忍受的是冬天的穿堂风，像刀子一样刮人。

幸福阿伯进上海市区当工人的第七年，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从此后他很少回朱家角，老家的那幢临街瓦房常年闲置着，到处结着蜘蛛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朱家角由丑小鸭长成美天鹅，成为上海郊区的旅游胜地。商家们争先恐后找到幸福阿伯，请求租用他家临街的青砖黑瓦房，不仅给出高租金，并且承诺负责全面装修，让它焕然一新。

这时候的幸福阿伯，早已不再自己奔波劳累了，而是在家享清福，安度晚年。

但是幸福阿伯也并非老无所为，而是用全部的热情和精力，为独生儿子创造幸福。

幸福阿伯中年得子，视若掌上明珠。儿子徐小乐上学时，家里已先富裕起来了，小乐穿的吃的玩的东西都令同学们羡慕，零花钱也多，大把大把的。我和他同班，又是好朋友，因此我沾了他不少的光。

徐小乐人也长得帅，英俊潇洒，可惜学习成绩一直落后。幸福阿伯和范文芳伯母为此费尽心思，又是请家教老师，又是陪小乐读补习班，但都于事无补。小乐参加高考，成绩一塌糊涂，但是他依然走进了一所名牌大学的校园，是幸福阿伯花了若干万元的钞票为儿子买得了入学券。虽然徐小乐上的只是这所名牌大学新设的附属学院，但是四年之后，领到的也是一本名牌大学毕业证。

小乐毕业后先后找过几份工作，都干不长。幸福阿伯对儿子的挑三拣四也并不在乎，反正现在家里有得是钱。

别看人家徐小乐整日游手好闲没有固定工作，但是追求他的美女有的是，排成了长队。最后被他选中的，是生着一双丹凤眼的况美霞。

况美霞和徐小乐性格相投，也是爱玩，一读书便头疼。她曾经想当一名影视明星，于是便报考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连考了三年都名落孙山，只好偃旗息鼓，随便上了一所职业大学，取得了大专文凭。

况美霞和徐小乐的家境也相似。她家原是浦东小河村的农民，后来遇上浦东开发，房屋、土地流转，再加上父亲从此走上经商之路，因此现在也是富裕人家。她也是独生子女，在家里的地位，比徐小乐还要金贵。

况美霞喜欢养宠物狗，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养

出了品位，上了高档次。在宠物狗身上花钱，她出手大方，也花得心情愉快。她养过一只“雪纳瑞”，养过一只“吉娃娃”，还养过“贵宾”、“蝴蝶”、“博美”、“萨摩耶”。但是这些爱犬最后都被她送给朋友们了。艺无止境，人的追求是不断在提高境界的。这是她悟出的人生哲理。她认为，养狗人若没养过世界排名第一的顶级名犬，那就等于从前养过的狗全是白养了，就好比一个影视演员，一辈子只演群众角色没演过一号主角一样，没劲头。

因此况美霞告诉丈夫徐小乐，她一定、一定要养一条藏獒。

徐小乐也坚决支持爱妻美霞的决定。

养藏獒，得首先为藏獒的安居创造条件。市区不让养大型犬，再说，小两口在市区的住房面积只有150平米，又是高层楼房，没有花园，岂不是委屈了需要有足够活动空间的世界第一名犬？

徐小乐要买别墅，幸福阿伯毫不犹豫立即点头答应。幸福阿伯和范伯母如今都是年迈之人了，儿子的快乐，就是他们晚年最大的幸福。再说现在也不差钱，与当年捡烟头的日子相比，真是从凡间走进了天堂。

买别墅的钱很容易便筹齐，把市区的150平米的楼房卖掉，幸福阿伯又拿出一本存折，绰绰有余了。多出来的几十万元，小乐用它买了一部进口轿车。住别墅的人，哪能没有一部好车代步？

接下来是买藏獒，买正宗的具有王者风范的顶级藏獒，鬃毛必需茂密，宽胸脯，狮子头，毛色黑包金，目光如电，吼声如雷。

货源终于找到了，但是一问价钱，幸福阿伯不禁吃了一惊：一千万元人民币，还不包括运费和护送费。但是为了儿子的幸福生活，幸福阿伯依然没说半个不字。好在他现在也有这个经济能力，他把朱家角的那套旺铺祖房迅速出手卖掉了，得钱一千一百万元，一分不留，全都交给了儿子。

自从儿子家养了一条顶级藏獒，儿子和儿媳的身价和地位无形中猛然提高。和朋友交往，言谈中藏獒必然是重要话题，滔滔不绝，引得多少人肃然起敬。

幸福阿伯也为儿子自豪，这一千多万元，花得值。

儿子家还请了个保姆，主要任务是伺候藏獒。儿媳妇为爱犬取了一个通俗而又响亮的名字：霸王星。

幸福阿伯听儿子、儿媳一次次夸赞霸王星，听得心里痒痒，一直想去别墅一睹霸王星的风采，但是家里的杂事太多，总也未能动身。

仲秋的一天，是幸福阿伯的七十大寿。他突发奇思，决定就在这一天去看望霸王星，让霸王星陪自己过生日。

幸福阿伯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位于松江区的儿子的别墅小区。正待按门铃，见保姆推着个手推车出门。保姆对幸福阿伯笑脸相迎，说，今天是星期六，霸王星的爸爸、妈妈一大早就开车出门了，我现在也去给霸王星买进口牛肉。爷爷你自己先到二楼客厅看电视，我顶多一个钟头就回来。

幸福阿伯上得二楼，但是无心思看电视，只想和身价一千万元人民币的霸王星幸福相见。

只见一团“黑包金”向他迎来，果然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犬中之王！幸福阿伯兴高采烈地举起双手频频挥舞，学着儿子、儿媳的口吻欢呼道：“星星，乖孙子，爷爷看你来了！”语未落音，“星星乖孙子”已飞跃上前，猛一扑，将幸福阿伯推倒在地。

幸福阿伯禁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孙子你呀好调皮，就这样逗爷爷玩呀？”霸王星却不理睬，也不停歇，继续和爷爷“逗你玩”，张开利齿大嘴，准确无误地咬紧了爷爷的脖子。

这一玩也玩得太大且太猛烈了，幸福阿伯怎么禁受得起？他想用手推开亲昵过度的乖孙子，霸王星却是紧咬爷爷的咽喉绝不放松，直到他的鲜血顺着它的牙缝汩汩流淌，直到他气绝身亡。

保姆回家后发现幸福阿伯已无法唤醒，赶紧给霸王星的爸爸、妈妈打电话。徐小乐和况美霞赶回家，徐小乐发现父亲的尸体已经冰凉，发出一声叹息。而况美霞则慌慌忙忙在底楼抱着乖儿子霸王星浑身上下仔细检查，确定它没有受到一丁点伤害，这才把心放下，长出一口气。她有点想不明白：死老头子怎么那么笨，霸王星袭击他，他为什么一点反抗都没有呢？

小两口异口同声埋怨老爷子，越埋怨越生气。老东西，老糊涂，你想来看霸王星孙子，为什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呢？老昏头，老愚夫，你以为藏獒它忠于主人，也包括忠于它没见过面的主人的家人吗？你唐突而至，它不置你于死地，还叫顶级藏獒吗？

徐小乐怪罪保姆：你为什么要放老爷子一个人进屋？进了屋，又为什么不叮嘱他老老实实在二楼悄声静气地呆着不要到处乱走惊动霸王星？

保姆好不委屈，替自己辩解：我对他老人家说过，坐在二楼看电视哪儿也别去。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和霸王星那么生疏，竟然一次面也没见过。

况美霞对丈夫说，你埋怨保姆有什么用？你家老

爷子不爱学习固步自封，总爱夸耀他当年捡烟头养活一家人的“光荣”历史。请问，他那叫什么“光荣”？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应该与时俱进吸收新鲜知识。我分析，你家老爷子是因为赶不上新时代，因为无知，才自己断送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我家霸王星一见你家老爷子的面就毅然决然毫不犹豫地发动猛烈进攻？一定是你家老爷子是个二百五，他一看见霸王星就高兴疯了，傻了巴唧地举起双手向它打招呼。他哪里知道，顶级藏獒最忌讳的就是这一套，它以为你家老爷子是在张牙舞爪向它示威，因此它理所当然地要回你家老爷子以致命一击。

追悼会开得十分隆重。况美霞搀扶着婆婆范文芳，不停地安慰。徐小乐在念悼词时一字一泪。他说，父亲在过七十大寿这一天，特意到别墅与儿子、儿媳欢聚。因为高兴，多喝了两杯酒，不料心脏病突发，一眨眼工夫，坐在椅子上停止了呼吸。突然间失去亲人，怎不叫儿女伤心？而聊以自慰的是，敬爱的父亲他不是久病不起死在病床上，他未曾遭受病痛折磨，他老人家是在欢乐中突然离去，临终时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容。

亲友们都唏嘘感叹，感叹幸福阿伯走得干净愉快，不愧是幸福阿伯。

人们哪里知道，其实徐小乐心中还是有愧的，一想到父亲被霸王星咬死后，那霸王星还若无其事地回到它的领地津津有味大快朵颐地吃牛肉，他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为了弥补愧疚，他给父亲买了一块好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