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律
别墅的喜剧
◎俞 律
我这“别墅”孤零零突兀兀地坐落在老山的一个不显眼的高坡上。春节过了,满地野草一齐都发了新芽。其中还杂生着一些不知名的红色小野花;入夏之后,又冒出一批白色的来。我也不曾怎么在意,而到了秋天,屋前忽然长满了野菊花,大片大片的金黄,像地毯似地铺满我大门口。
天天看电视,近见银屏上一位记者在马路上拦住一位中年模样的行人,问道:“你认为怎样才算幸福?”这位行人稍愣了一下,面对摄影机说:“有一套别墅呗!”
诚然是真话,衣食住行,人生四要。现在衣食早已无虞了。行也不算大问题,出门有四通八达的公交车;自行车容易被偷,那么如果自备小轿车则最妙,当然停车是不大方便的。还是住最难称意,如今四十上下的人的住房多是父母辈的福利遗泽,否则就只得租屋栖身,自己花钱买怕是戛戛乎其难了。说得实际一点,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就该很满意了。他奢言别墅,或许只是幽默一下。
想想我们那个中青年时代,住房都是单位按等级分配的。至于别墅,那是非常高级的人的福利,我是从来不曾敢想过,因为那谓之资产阶级思想。
谁知道不敢想什么有什么!我四十岁那年,千真万确地被拥有了一套风景如画、独门独户的别墅。
现在要回头计算一下日程,掐指间,定格在1968年。其时我在江浦工作,“文革”祸水的温度,正猛热在沸点上,进入了“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我这个饱经运动的人,逢事敏感,提心吊胆地掂量了一下“清理”这两个字的分量。在商店里,无论生意兴衰,都要定期清理存货。畅销的当然留下,继续上货架;卖不掉的则卸下架来处理,降价贱卖了。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已经很透明了。但我却因此而有点高兴,我想,这下可以换一个环境了。但愿新环境里没有造反派。
果然,本单位的领导来找我了,他当然是一位造反派。说实话,造反派原来并不坏,也曾与我同志相称,有时还称兄道弟。可惜运动一来脸就变,红脸变黑脸,只消一转头的功夫。他们在“文革”中学会了两大脾气:一曰“自圣颠”,老子天下第一;二曰“虐待狂”,爱给称过兄道过弟的朋友坐飞机。可是这回来找我,却是例外,他竟是一脸的春风。
“老俞,恭喜你啦!”
我在造反派面前,一向然然可可,事事点头称好的。习惯使然,这回竟也随口应了一个“好”字。
“上面规定下来了,给你盖一座别墅。”
这话可就令我茫然无措了。可他说的都是实在话。果然,我被清理出这个单位了。当然还要给出路
的——下放农村当农民。人到农村,避风雨的所在总是需要的,那就得盖房子。盖房子要钱,这倒是不须我烦神。
“上面钱拨下来了,一百块。”
一百块!这绝对不是开玩笑。当时房屋造价低,而且房子盖在农村,规定由生产队经办。运动之中,生产队干部听话,上面交代任务,别说拨一百元盖“别墅,”就是一分不给,也得照办。
造反派还照顾我,让我把平时在办公室专用的写字台和椅子带走,不过要在建房资金一百元中扣除五分之一,那就只剩八十元了,我也点头说:“好。”
万不料临行之日,我竟着着实实地荣耀了一下。这天上午九时光景,我胸挂着大红花,健步爬上送行的大卡车,后面响起了阵阵锣鼓声。卡车缓缓启动了,车下又响起了一串鞭炮声,还有几个帮闲的叫好。真的,我好比演了一出戏,而且非常投入。一直到卡车闯进生产队,我才放松神经,回到戏外来。
其时生产队的公社广播突然响起,脆亮地报了一大串城里来的不速之客的姓名,其中赫然有我一个。我们这批人是响应号召,下农村安家落户的志愿者呀!这些人的名字在喇叭里报了一遍又一遍,享足了被表扬的殊荣。
生产队长是条精干的汉子,很客气地接待了我。没有说一句“文革”套话。我暗自庆幸:农村里真的没有造反派啊!初次见面,看他的神色对我印象不错,问长问短。我觉得他言谈之间显得很本真,便把自己的情况如实地略叙了一遍,他有点义形于色。
第二天就下田劳动。老实说,虽然手里拿着大锹,或者肩上挑着担子,却并不怎么动,心不在焉啊!原因很简单,我的“别墅”几时动工呀?
这位队长够朋友,过不了几天,就跟我谈盖房子的事了。
“天地良心,八十块钱盖房子,当零头都不够。”他有点牢骚。“不过你放心,你为人不错,我们谈得来,我会把你房子盖好的。材料不够,队里贴,人工队里包,我们老农民说话算数,明天如果不下雨,就动工。”
队长如此痛快,我心里踏实了。一位社员背后提醒我:“动工以前,照例要请几桌酒的。”我慌忙又去找队长,跟他实话实说,无非申明我是一穷二白,实在没钱请客。
他不等我说完,就笑着拦住我:“放心,放心,一切由队里包了。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先把你灌醉了再说!”
我感动得发抖。也是习惯使然,竟糊里糊涂应了一声“好”,其实应该千恩万谢的!
人生在世,处处都是学问。年轻时在学校读书,学的是理科,什么代数、几何、大代数、解析几何、微积分,还要外加物理、化学,连地球都能算出多少斤重来。谁知农村盖房子,一概全然用不着,土法子上马,照样跑得快。这回我看了农村盖房子的全过程,恍然大悟,原来我中学六年,大学四年,不过是个形式和过程。当年用了多少心血,原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叫一声至圣先师孔夫子,你苦口婆心,教我们学、学、学,可曾想到只是一堆废话!
上面这些牢骚其实也是废话,且收拾起来,专门看看农村盖房子——这不也是学么!
我不能一切都依赖生产队,我也得小有表示。简单得很,买十来包“一枝笔”牌的香烟。这烟是最贱的了,好在队长和社员们都吸这种烟,不嫌蹩脚。除了散烟,别的事我无从插手,且当个观众,做一回“逍遥派”!
社员们集体干活,有点懒洋洋的味儿,举止间透着寂寞气息。为了排解这种挥之不去的感觉,最佳选择是相互开玩笑。劳动者是很聪明的,天生的幽默感,有时兴之所至,玩笑开到女社员身上,难免有点黄,间或还动手动脚;女社员不但不以为忤,而且还会回敬,比男社员还多一点灵气。这是我建“别墅”的插曲,一种快活的点缀。
“盖房盖房,不慌不忙。”这是社员们自编的口号。我这芝麻大的小工程,本不用慌,也不用忙,几天功夫就了结了。虽说只需几天,就这几天,我仔细观察,体验了一段人类的原始劳动,真是胜读十年书的。
动工了,先是制砖:挖土并击碎,和入砻糠与稻草屑,浇上几担水,然后一位社员牵一头老牛来,拽着它的鼻子,在一大片碎土上来回践踏,将其踏成混合粘土。老牛在皮鞭和吆喝的驱使下,任人牵着鼻子,瞪着眼苦干一个上午,好不容易等到歇工的口令,才躺下来喘口气。
原来我家住城里时,隔壁就是油饼店。做饼师傅在圆而扁平的大锅里摊上一大块油饼,烙熟了之后,用刀分切成块出售。我是这家饼店的老顾客。不料如今生产队制砖,方法竟完全一样,只是面粉改为泥土而已。这种土砖,晒干了就是成品。我起先不大放心,抓起一块猛掷在地上,居然着地有声,只落下少许草屑糠渣来,看来,坚固得很哩。一位社员开玩笑说:“我们做的土砖经得起考验,是文化大革命练出来
的。”
于是再散一遍烟。我是一根接一根地扔出去,大家干净利索地一接一个准,有的暂夹在耳朵上,有的对着大姆指的指甲竖敲两下,敲得紧实了,就着我送上去的火,吞吐一口,笑着叹一口气。
然后就叉墙。先把土砖砌到半人高的样子,接着就用铁叉把做砖用的粘土一叉接一叉往上堆,堆到一人多高,大家说:“行了。”
我便又散一遍烟。诚然是行了。绝对是一爿推不倒的墙,经过两三个好太阳,晒干了,我还真得略推了一下,没有倒。说实话,我不曾用力气推,生怕推倒了,再返工重来,又要买十几包香烟。
下面的活儿更简单了,架梁、安窗、装门、铺草顶、做土灶,另加些零星琐事,没有什么详情细节可表了。
时近春节,队里磨刀霍霍,宰了只洋种约克夏大肥猪。年底照例抽光塘水,捉上来几百条泼剌泼剌跳着的大鱼。社员们风趣,把鱼说成龙,猪说成虎。晚上就是我的“别墅”落成庆典,宴席上的头道大菜就叫“龙虎斗”。我平时粗菜淡饭,嘴馋得慌,一见大鱼大肉,恨不得一口平吞下肚,不过肉到嘴边,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几桌人都酒酣耳热了。一位干部紧对我耳边说:“不怪你吃不下,就是我们,其实也不好意思下筷的——反正不吃白不吃。”
当时人民币八十元建房,也确实就这么简单。我只用了几百字,就像新闻记者写新闻稿,一口气就报道完了。虽说因陋就简,而我是贫儿暴富,一下子成了有产者,便想到南朝诗人陶渊明有一句诗道:“吾亦爱吾庐。”这位陶先生是一千多年前的人,曾经穷极无聊,去不相识的人家要饭吃。他的那个尊庐,恐怕规模还不如我这个尊庐。他毕竟是诗人心胸,豁达高畅。他这句诗有异香,就好比让我吸了一口鸦片,提足了精气神,也诌出一句诗来:“吾亦有吾庐。”只动了一个字,换“爱”为“有”。看似平淡,其实立意精深哩!
我这“别墅”孤零零突兀兀地坐落在老山的一个不显眼的高坡上。春节过了,满地野草一齐都发了新芽。其中还杂生着一些不知名的红色小野花;入夏之后,又冒出一批白色的来。我也不曾怎么在意,而到了秋天,屋前忽然长满了野菊花,大片大片的金黄,像地毯似的铺满我大门口。这种野菊花当地人叫它“满天星”,开在人家大门口,象征兴旺发达。当然我一点也不相信风水之说,我是从文学审美角度命名我的“别墅”曰“菊味草堂”。无独有偶,成都有杜甫草堂,庐山有白居易草堂,加上我这个草堂,鼎足而三,难道不算是诗坛佳话么!
农村里家家鸡豚,户户猫狗。有一条无主的草狗,瘦骨嶙峋,天天在我大门口逡巡,我想,这或许竟是缘分,终于收留了它,好做个忠实的伙伴。我夜来独眠,它就躺在我床边,周围有些动静,它就吠两声警戒我。山上荒僻。到了冬天,一轮冷月,四面朔风,如果没有它做伴,还真有点四顾茫然的寂寞,没法子排解呢。
安定下来了。我白天干农活,晚上上床,一时也睡不着,常用孔夫子的话来催眠。孔夫子有一次对学生们说,卫国有一位公子,名叫荆,他“善居室”。就是说,他当家过日子有一套好本领。当他开始有一点财物的时候,对自己说:“凑合啦!够啦!”等到财物增多了一些,又说:“可以了,不错啦!”及至富有起来,便说:“差不多了,小日子已过得完美啦!”如今我贫儿暴富,拥有比陶渊明还像样的别墅,更有何求呢?快入睡乡吧!
光阴荏苒,过了两年,正是满天星盛开的时节,公社来了一位干部。见面就向我道喜,说是上面有人想起了我,要调我进城工作去。这几年,我好似瓠瓜被挂篱上,瓠瓜不能吃,本以为就这么永久挂着了。忽要用我,当然很高兴的。孔夫子就说过,“如果有人要用我,工作一年就会见起色;干三年下来,保证卓有成就。”至圣先师有此雄心大志,我能不打起精神来,进城干点成绩出来么?可就是有一个沉重的东西着实地难舍:我的“别墅”!
上命不可违,叹了一口气,还是背个包袱,决然上路。只难为我的伙伴狗垂头丧气地送我一程。我伤心地对它说:“回去吧,朋友,不是我无情无义,是我身不由己呀。你就另谋生路吧,祝你好运!”及至到了目的地,忽又想起,我那别墅的大门忘了上锁,只得自我解嘲说:“瞧你得意的!居然门都不要了。”其实这门本不需要了,我既进城工作,十有八九是不会回来的。
此一去果然不得回农村了,先是去治滁河,后又去治马岔河,最后又去开秦淮新河,虽说兢兢业业,可脑子总觉不好使。可见一个干部闲置久了,脑子要生锈的。等到岁月把我脑子里这层锈磨光,已是“文革”收场,原单位通知我回机关工作了。
人是讲感情的,我虽离开江浦回南京工作,在江浦那杯感情酿成的茶,却是并不曾凉却。那儿的朋友,时时念着我,邀我参加些文化活动,来往还热乎着哩!上世纪九十年代开端,我年过一个甲子了,照例退休。猛想起江浦大桥乡山区还有我一幢“别墅”在
那里闲置着呢,便将这心事对江浦一位领导说了。他是个热心人,拍拍我肩膀说:“这个好办,我派车送你去看看。”
岁月有情,它能将我精神上已经磨平的块垒忽又隆起,使我坐卧不安。一架烂草房,一只癞皮狗,竟突然使我如此动情!
说去就去,汽车发动机一轰响,我的三魂七魄就一齐先飞回那个老山的小高坡上去了。哎呀,这许多年,我的“别墅”孤零零地守在那里,忍受着风吹雨打,雪压霜欺,能够一直坚守到今天,等候故主人归来么?唐朝薛仁贵征东,一刀一枪,血染沙场,十有八载,终于等到得胜班师的荣耀,立即转回寒窑寻找受苦受难的妻子,演唱了一出著名的悲喜剧:《汾河湾》。我不得不含泪想起那句充满人生辛酸的唱词:“少年子弟江湖老。”“江湖老”这三个字的容量大得海一般的深广,只有亲身经历了“江湖老”的人才会为此酸鼻断肠的!我这次回去,伴随我上演这出戏的看来只有我那只可怜的小狗了。谁知它还在不在呢?若还在,还认识它的故主人么?若还认识,谁知它恨不恨我对它的无情遗弃呢?
终于到目的地了,很顺利地找到当年的队长。农民在田野消磨一辈子,是很见老的,岁月在他脸上刻下很深的七横八竖的沟。我这个人平时不爱左顾右盼地照镜子,所以我脸上的岁月留痕到底有多深,并不清楚。反正老相识见面,彼此都为对方的老而有所感慨,不免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叹息几声。
“别叫我队长了。”他纠正我对他的老称呼,“什么公社大队生产队,统统拉倒了,我现在是老百姓,自由自在。”忽又话锋一转道:“听说你进城发了财。”
我吃了一惊,正要否认,他紧接着又说:“你在我们队里那会儿,穿的是破衣,着的是烂鞋,现在就凭你这身高档的新衣服,还不像发财的样子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翻身了,翻身了,恭喜你!”
就这么不着边际地谈了些闲话。我迫不及待地转入正题了:“我是来看看我那幢房子的!”话才出口,又觉有点不近人情,忙又补了一句:“当然,首先是来看你的!”
他笑了,笑得有点蹊跷。“我这就带你去看你的房子。”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四面围上来一群狗,不断朝我吠着。农村里来了生人,大抵是这情况。它们一吠,倒使我清醒了:狗的生命不过十多年,我的狗恐怕早就离开这世界了。忘掉它吧!而且,看来,恐怕我那幢所谓的别墅也该彻底忘掉的!
果然,那个小山头风烟如旧,景色依稀,而物事全非了。回首前尘,临风洒泪,也不知是真泪、假泪、喜泪、悲泪。人是何等复杂的感情动物呀!
老队长也似乎有点受到我的情绪感染,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给你出个好点子。”
我本以为他有个为我排解悲伤的点子,谁知他这个点子竟是物质性的,真个令人振聋发聩。
“就在这块地上重盖一幢房子。我为你操作,花不了多少钱的。”
他这话肯定是认真的,如今有钱是好办事的。
“我在这里原来当过干部,大影响没有,小影响还是存在的。我跟上面打个招呼,请会计造个预算,连土地加人工材料,花一两万就能盖一幢像模像样的大瓦房了。”
真是绝妙的好点子,不但有物质利益,而且还是精神安慰,一两万块钱我也消费得起,于是立刻兴起了一个戏剧性的冲动。人生本是舞台,二十几年前我在此演了头本戏,现在这二本戏不能不演。戏演好了,就是浮生佳话;演不好,顶多吃个倒彩,也无伤大雅。于是说:“那就谢谢你了。”
中午请他到镇上吃了一顿饭,喝了两杯酒。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这事就定下来了。
大事已定,可以回南京了。说也可笑,汽车才开出五六里路,我就后悔了——在这个山头上盖房子,离南京数十里之遥,真的会来住住么?不能来住,只图个心理慰藉,去花一两万块钱,还欠个人情债,难道得了老年痴呆症了么?
“回头,回头!”我招呼司机。
很快又回到老队长家,他已经躺在床上午睡,只听得一声声的酣声如雷。我推他一把,他不大愿意地睁开惺忪睡眼。一看是我,就笑起来说:“我就晓得你要回头,你们知识分子动摇性大!”
一个口头协议,定也容易,废也不难,哈哈一笑,就算没有这回事情。
这事的确可笑得很。后来听说有一位当年下乡当过农民的干部近来也冲动了一下,利用当年在生产队的老关系,在农村建了房屋,不过平时难得去住,这房屋真得就当别墅用了。我不免又动心了,果然是动摇性大。不过不好意思再去找老队长了,只能写这篇文章,自己给自己解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