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岩
油菜开花遍地黄
◎谭 岩
到了十字路口,她突然明白了,一直以来,困扰着她,让她不能开始新生活的,其实还是对原来那个“家”的割舍不下。
只有油菜花开得这样铺天盖地,这样无声无息又轰轰烈烈,从山上泻到了山下,从山谷铺到了田畈。风儿一吹,满地的金黄就摇摇荡荡,摇向天边,摇向了远方。
按照事先的约定,今天老宋要来带她去照结婚照,再过几天,乡里每月逢五结婚登记的日子,俩人就要拿着结婚照去办结婚证。这件本该高兴的事情,杨桂花怎么也打不起精神。
坐在嫂子的梳妆台前,望着窗外的油菜花,为去照相不得不梳妆打扮的女人,显得心事重重又心神不宁。她对着镜子画着眉眼,那镜中的望着她的眼神,迷茫而又遥远,就像油菜花儿上的风一样,消失得无边无垠。
对即将到来的婚姻,对再婚,杨桂花一直不抱什么热情,也许是先前的婚姻伤透了她的心,也许是她对生活早已失去了信心。昨晚,她又有大半夜没能入睡,辗转到天明,她睁着滞呆的眼睛,任凭窗外屋檐下的鸟儿打架,听着厨房里老妈一人忙碌的锅铲声,还有老爹为迎接贵客,在场子里杀鸡的声响。
为迎接未来的新女婿,天一亮就起床忙碌的老妇人,见一顿还算丰盛的早饭已弄得差不多了,锅里蒸的饭已冒出了热气儿,嗅得见香味了,门外的太阳已照着那一畈黄得耀眼的油菜田,油菜田间的田道上已经有来来往往的人了,就来推开了房门。
儿,人家大年要来了。
自从她被那个陈家军抛弃了,像一个弃妇一样哭得伤心伤怀地回到娘家了,对不起她的,做错了事的,仿佛都是这娘家的人;怕勾惹起她的伤心事,一家人说话都小心,当妈的自然更是轻声细语。一个离婚在家的老姑娘,倒像一个了不得的娇小姐。
来了就来了,有什么稀奇!
娇小姐背对着母亲,颇不耐烦的样子。真是,今天照不成明天去照,有什么大不了的!
站在门口的老妇人长叹了一口气,斟词酌句地,
轻言慢语地说,儿,你也不能在这屋里住一辈子啊,不是我们嫌弃你,你终久是要有个自己的家的呀——说着,老妇人抹起了眼泪。
当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从油菜花田间的小道上响到了院门口的时候,当喜形于色的宋大年,穿戴得喜气洋洋下了自行车,高兴地跟两位老人打着招呼的时候,杨桂花已经在机械却又认真地梳妆打扮了。她知道,为了自己的亲人,她应该去结这个婚,成这个家。
对这个即将结婚成家的男人,杨桂花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介绍人说到这个宋大年,她只是问了一句,是不是原先在街上,常牵着老婆上卫生院打针的那个人?
那时,杨桂花还没有离婚,在镇上开着的那个卖摩托车配件的店铺还没有被陈家军赌掉,望着一个大男人牵着一瘸一瘸的老婆上医院打针,坐在店铺里的杨桂花着实羡慕了好大一阵儿。这世上还能有几个男人,结了婚还愿意牵老婆的手,更难有上十年如一日,照顾病老婆的那份耐心。
从那时起杨桂花就记住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虽然年龄相差了十七、八,但是杨桂花还是答应与他见一面;有人说,这挑三拣四的离婚女人,是看中了宋大年的乡干部身份,看中了他一月雷打不动的两三千块的工资,看中了街上的那一套三居室的住房。杨桂花只是微微一笑。比他年轻,比他官大,比他的钱多条件好的候选人多得是,可是所有的好条件,都难敌那一份儿好感,一种好奇。当然,这些不需要说,她只要自己心里明了。
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吧,她毕竟要年轻十几岁,而且模样周正,身材姣好,离婚之后的那份伤感也正好增添了她的韵味,二十七、八的大姑娘没看上,宋大年却一眼相中了这个半老徐娘,一见面,老宋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根手指指着她:你不是那个先前开配件门市的赛——西施?接着就像捡到了什么宝贝似的笑了,笑得眼角的鱼纹像盛开的两朵干菊花:他不仅目睹过她的美丽,更是闻名她的能干、孝顺和不幸。
宋大年是迫不及待地想跟她结婚,杨桂花总是笑而不答,一拖再拖,逼急了就说,再谈谈看吧。
直到这一刻,杨桂花才明白,好感是一回事,喜欢则是另一回事,而且,她总感到她的心还在某个地方牵挂着,像一个断线的风筝。那折落在某处的风筝,是她的另一半心。她是在等时间,等自己把那一半还挂在什么地方的心找回来,然后完完整整地交给这个男人,一心一意地跟他过日子,她所有的推托、被动,就只跟这个想法有关。
可是,到底还有什么牵挂的呢,她也想不明白。她跟这世上,这古往今来所有弃妇的命运一样,先是两口儿辛辛苦苦创家立业,好不容易家境有了改善,环境有了好转,男人就开始变坏了:别的女人都金贵,自家的老婆是臭狗屎了。陈家军玩上了一个发廊女子,对自己的老婆开始拳打脚踢。不几天,一帮人找上门来,拿着陈家军手写的字条,找杨桂花要钱。原来,陈家军一场豪赌,竟把俩人辛辛苦苦开的摩托车配件店铺也赌了出去。离婚之后,陈家军仍带着那个染得一头黄毛的发廊女子四处赌博,最终是赌红了眼,犯下了抢劫罪,进了监狱。儿子陈小宝离婚时判给了陈家军,现在跟着她的公公婆婆生活,像世上所有的祖父祖母一样,两位老人看孙子也看得像宝贝,她也没有什么不放心。陈家军进了监狱后,两位老人也说了,孩子现在跟着他们过,如果有一天他们丧失劳动能力了,她这个当妈的可以随时来接陈小宝,现在让儿子跟着两位老人生活,也是对老人的安慰。
跟前夫陈家军,早已恩断义绝,对儿子,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宋大年不是早说了嘛,如果她愿意,随时接回来跟他们一起生活。可是为什么到了今天,要去跟宋大年拿结婚证的时候,还在犹犹疑疑?
满怀心事的杨桂花,在房屋对着镜子梳头,望着窗外的油菜地,描眉化妆。已经好几年,没有动那些化妆的工具了,口红、眉笔已经发干了,拿在手里也显得笨拙又陌生。正当她笨手笨脚地操作这些久已不用的化妆工具的时候,在堂屋里跟爹妈说了一会儿话的宋大年,迈着步子找到房里来了。
出现在镜中的宋大年,穿戴得工整而又拘谨,看得出,他为今天的照相做了充分的准备。花白的头发已染得漆黑,人也像年轻了上十岁,穿着一件中山装,领扣扣得齐齐整整,一双皮鞋显然是用心擦过了,不过因骑自行车,鞋帮上沾了几处泥。皮鞋是钉过掌的,一走一响,倒也显得精神又有气派。见惯了一身随意穿着的老宋,今天突然见到他这煞有其事的这身打扮,化着妆的杨桂花嘴角儿一翘,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了。
兴冲冲跨进房门的男人,一抬头,见迎面的梳妆台前坐着一个美人的背景,涂脂抹粉的神态,显得陌生而又洋气,他一时迟疑,正要尴尬地转身,忽然见了
那镜中人的凤眼一扫,接着露齿一笑,这难得的一笑让他魂飞魄散。原来这正是自己要找的美若天仙的女人。他心头一阵欣喜,赶紧几步,踩着钉掌的皮鞋跨上前去,忍不住就要拥抱眼前的美人,可坐着的杨桂花站了起来,一边拦着他伸来的手,眼望着房门说,走,我妈在喊吃饭了。
吃了早饭,一阵自行车的铃声,惊得院场上的鸡四散而去;辞别了杨桂花的家人,老宋骑着他的那辆永久牌的自行车,载着杨桂花,到邻近的洋坪镇上的华艺照相馆去照结婚登记照。
诚然,这个老宋不管是他的穿着打扮,还是他骑的自行车,都显得土帽而又过时。现在,哪个不是骑上了摩托车!还有谁在给皮鞋钉掌!若要讲打扮,哪个男人不会西装革履,一条鲜红的领带狗舌头一样在胸前吊着。可是老宋说了,他不是买不起摩托,他已还清了老婆在世时治病欠下的账,现在手头也还有了不多不少的一点儿积蓄,他之所以这样节约,这样将就穿着,是想等她将来跟他结婚了没事儿会寂寞,不如在挨着乡政府的街上开一个小店子,卖一卖副食烟酒什么的,只要能打发时光就行。一厢情愿的老宋已经在谋划婚后的日子了。就是将来死到杨桂花的前头去了,她也不会断绝生活的来源!
这个男人是个靠得住的男人,这个男人,也是值得自己以身相许的男人。杨桂花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随着那高低不平的田间小道一路颠簸,突然有一种想依靠的冲动。想了想,她终于伸出了手,抱着了骑着车的老宋的腰,头也靠在老宋的后背上。
哎!女人说,她想起了一直以来藏在心头的那个好奇。
你说什么?老宋一边骑车,一边偏过了头。
我想问,你那个她病了上十年,你就怎么不嫌弃?
宋大年知道她是在问自己以前的老婆。他一边骑车,一边狡狤地大声说,等你跟我一起生活了,你就知道了。
阳光照在春日的田野,照在油菜花上。放眼,一片金黄。几只蜜蜂飞去飞来,仿佛在那花朵上织着金线,蝴蝶也成对成双,在油菜的浪花上起舞。坐在自行车上的杨桂花,望着从眼前一路闪现而过的金黄的场面,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就要重新开始了,过去的一切,她将从此遗忘。
他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宋大年松了一口气,心情舒畅地正要几脚蹬着自行车,骑上那条水泥道——上了这条道,路就好走了,全部是水泥路、柏油路了,身后的杨桂花却喊道:老宋,停一会儿!
老宋两腿一撑,自行车停了下来。
怎么,要上厕所呀?老宋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寻找可以方便的地方。
杨桂花走到自行车的前面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边的这条路不就是通往白山村的?我想去小宝婆婆那儿看看。
这个十字路口,一边是通向山下的城镇,一边是伸向山间的狭谷,那个位于山坡上的白山村,她曾经在那里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
今天去看?过一天不行吗?宋大年有些不解。
今天是星期天,小宝一定回来了——
一听说要去看她的儿子,宋大年马上爽快地说,行,我们去!说着他调转了自行车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相上午照不成下午也可以照的嘛。
然而,杨桂花明白,她并不完全是为了去看儿子。在半个月前,她还专门到儿子的学校,去给儿子送了衣服,送了吃的食品。她是想去看看昔日的公公婆婆,那是两位朴实又善良的老人,陈家军对不起她,一点儿也不关老人的事情。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在陈家军判刑入狱的时候,把儿子从陈家强行带走。当着两位老人的面,她实在下不了那个手;也正因为对儿子的牵挂,她才没有离开家乡,离开这伤心的地方,到外面去打工。
跟着宋大年去照结婚照,随着新的生活越来越近,随着自行车离她曾经生活的地方,那个曾经的婆家越来越近,到了十字路口,她突然明白了,一直以来,困扰着她,让她不能开始新生活的,其实还是对原来那个“家”的割舍不下。她想去那个“家”看一看,看看那两位朝夕相处了上十年的老人,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与老宋的婚事告诉他们。这十年的相处,她已经把两位老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就在昨天晚上,她还梦见这两位老人,不过都是很不吉祥的梦,梦得让她心惊肉跳。不管怎么着,她也要先去看一看两位老人。
宋大年骑着自行车,又载着杨桂花在山道田间,穿行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一条小河边。从这条河过去,再上一个坡,目的地就到了。小河的两岸全是一块块的田,也开满了油菜花。
前面都是上坡,你是不是就在这里等会儿?杨桂花递给宋大年一块手帕,让他擦额头的汗,你不怕热,
把领口的扣子解了啊。
宋大年听话地一边解领口的中山扣,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他知道,他跟去也不太好。望着汩汩流淌的清亮的小河,老宋说,也好,我正好洗洗自行车。
杨桂花就一人过了小河。走了不多远,立刻后悔自己这两手空空,过村口的那个小卖店时,没有给两位老人买一点儿东西。以前去看公婆,总要给婆婆买一包糖,给公公带一瓶酒的。
走了没有多远,看见前面一个孩子,挑着一担水,正吃力地爬那个山坡。杨桂花站着望了一会儿,突然跑上前去:小宝——!
果然是儿子陈小宝。桶里的水荡出来,打湿了他的半边衣服,腿子上全是泥,脸也脏得像个泥猴儿,挑着一担水,脸都挣红了,头发缝里全是汗。望着儿子这个样儿,杨桂花的眼圈儿一下红了。
你爷爷呢?
病了。
你婆婆呢?
婆婆的脚崴了。
杨桂花要去夺过儿子肩上的担子,可那小子耸着肩,逞能似的说:
不,我挑得动!
两母子正说着,突然听见旁边有谁在喊,杨桂花扭过头一看,前面的坡田里,站着一位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拿着水瓢的老妇人,杨桂花认出那是婆婆。见儿子小宝挑着水往她站着的田里走,知道这婆孙俩是在浇菜园。
见她走到了面前,老妇人说,桂花回来了。
听了这话,杨桂花心头一热。在两位老人的心目中,她并不是离婚的媳妇,而是他们的家人,不管什么时候她来到这个家,两位老人总会自然地就说出这句话,好像这个家庭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变故,她只是出了趟远门刚回家。
想着儿子说的话,见着婆婆果然拄着拐棍,杨桂花一边要从婆婆手中拿过瓢去浇水,一边低下头去关切地问,妈,你这脚是怎么了?
不要你弄——莫把你的衣服糊脏了!婆婆把手伸得远远的,不让她把瓢接过去。菜园里是新栽的两块茄子和黄瓜苗。杨桂花低头看了看自己光鲜的一身,突然有些不自在,后悔不该这样打扮了到婆家来。那婆婆却似浑然不觉,接着唠叨说,前天寻猪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不注意,脚就崴了——栽的几行茄子、黄瓜要浇水,小宝见我用桶在提,他非要去挑。唉,我这不争气的脚!马上要过谷雨了,高粱也还一颗也没有点——老妇人突然住了口,自己觉得是说多了。
半年没见,杨桂花发现婆婆老多了,花白的头发像上了一层霜,人也是又黑又瘦。杨桂花把小宝挑的半桶水提到田垅,说,听小宝说,爹病了?平时不是好好的吗?
公公的身体十分硬朗,平时连感冒咳嗽的小病也极少;在山上砍柴,在田里做事,一两百斤的木材,一百四五十斤的包谷,他扛起就走,比年轻人做事都还利落。后来同意儿子小宝跟着公公婆婆生活,也正是看在公公那硬朗的身体上,看在俩老人的生活暂时不会发生困难的份儿上。
没料她这样一问,老妇人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她扯起自己的衣襟,无声地擦着泪水。杨桂花惊愕地望着婆婆,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她跟陈家军离婚时,从这个家里走时,婆婆送她出门,掉过一回眼泪。老妇人撩起衣襟擦了一会儿眼泪,长叹了一声,黯然地说,你来得正好,正要找你商量——
原来,事情远远没有“病了”这么简单。就在上个月,公公去山上砍顶树,一不小心,从崖上摔了下来,当时就不能动弹了。在邻居的帮助下,用了一个拖拉机送到医院,一检查,说是把腰椎摔坏了,能吃能喝,却不能说也不能动了。
怎么就弄回来了,不在医院治?
医生说了,这只能看他自己能不能恢复——再说,在医院就是不打什么针,一天也是大几十,家里哪儿还有钱啊!婆婆边领着她回家,边说。
公公果然是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旧被单,昔日身体硬棒棒的人,现在就像一根枯柴棍。杨桂花进门喊了一声“爹”,那老头儿的眼睛一下湿了,眨了两下眼皮,算是打招呼。杨桂花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玻璃瓶子泡的茶,茶杯里插着一只吸管,旁边还有几块点心,杨桂花看出,那是上个星期自己到学校看儿子时,带给儿子最爱吃的几块沙琪玛。她知道,这个孝顺的儿子,她每次给他买的零食,他总是要给他的爷爷奶奶带些回来。
婆婆也走了进来,对那躺在床上不能开口的老汉说,我跟桂花说了,叫小宝跟她去过。等会儿我就去收拾小宝的几件衣服,今天小宝就跟他妈走了——
话没说完,躺在床上不能开口的老汉,浑浊的泪
水就一颗接一颗地滚下来,他竭力睁大着泪眼,望着坐在床头垂着头的孙子,他这陈家的根。看待这个孙子,他比哪个当爷爷的都溺爱,孙子上学了,都一年级了,老汉接送孙子上学的时候,还把他头在顶上,让孙子拿着一根树条儿,驾驾驾地把爷爷当马骑。
本已经都说好了,小宝跟着杨桂花走,从此由杨桂花来抚养,可是临出门,那个小子变卦了,他冲进了爷爷的睡房,死死地抓住爷爷的床板,任杨桂花怎么拉,就是不松手。他哭着喊道:
不走!我不走!我要跟爷爷奶奶过!
婆婆见状,跌坐在椅子上,头靠着手拄的棍子,哭着骂儿子:天杀的畜牲啊,都是你造的孽哟——
老妇人是在骂她的儿子,那进了监狱的陈家军。
山下小河边的宋大年,拿着一块抹布,就着清亮的河水,把一辆自行车洗得清清爽爽,连铃铛也擦去了锈迹,擦得倍儿亮。他伸着颈项,望着那一条山道,那条两旁开满了油菜花的黄土路。已经好一会儿了,说去看看就下来的女人,迟迟不见踪影。他望一望日头,已经快上顶了。
正等得焦急的时候,突然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杨桂花从那开满油菜花的田间山道下来了。他站在河边,望着杨桂花踩着溪水中的石礅过来了,就擦了擦洗得干净的后座,我们走吧!
可是杨桂花却站住了。这个女人一脸愧色地对宋大年说,老宋,真对不起,恐怕我不能跟你去照相了。
正推着自行车准备骑上去的男人,一下惊住了。他惊奇不解地望着女人,——这是为什么?
杨桂花望着前方的那座山,那开遍了油菜花的梯田,缓缓讲起刚才去看见的那个家的苦难,还有砍不断的亲情。她说,虽然我不是那个家的媳妇了,可是他们还是小宝的爷爷奶奶,我不能看着不管——就是无亲无故的邻居乡亲,面对这种情况也不能不帮衬,你说呢老宋?
老宋没想到会是这样。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那,你打算怎么办?
女人显然已是决心已定了:几亩田的高粱还没有点,我先在那里忙两天——不然,过了季节,一家人吃什么?然后回去跟我的爹妈商量商量,我搬来跟小宝的爷爷奶奶住——
你就一直在那个家住下去?宋大年追问道。
杨桂花叹了一口气,说等那个人出来了,俩老人有人照顾了,我就走。
不是判了十年吗?还有六七年嘞。宋大年显得无比失望。
杨桂花收回望着远山的目光,真诚地看着宋大年说,老宋啊,你也受了不少的苦,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你再找一个吧,好好过日子!
带着十分复杂的表情,杨桂花望了老宋一眼,转身又跨上那溪水中的石礅。走到了河水中,她停了下来,就着河水洗去了脸上的妆。她又成了素面朝天的一个女人。她站起身来,回头一望,那老宋还站在河边,张大着嘴巴望着她。她怕自己动摇了好不容易才下的决心,过了河,就快快地迈着碎步上山了。
希望没有了,新生活没有了,可是她像突然安定了下来,那一片飘失的心,突然也像找了回来。她突然明白,在漫长的夜晚,自己不会再失眠了;多少日子以来,她正是为丢下那两位老人,那个苦难的家而心神不安。以后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是坦然,也会让她心安。只不过,唉,那老宋,真是个好人呢。
正这样想着,突然听见后面自行车的铃铛声,她回头一望,老宋推着自行车跟上来了。
老宋喘着气望着她笑着,说,你忘了,要照顾病人,我比你有经验哟——
杨桂花心头一热,脸也突然红了。头一次,她望着老宋,心头涌现出无限的温情和蜜意。望着一下变得亲近的男人,杨桂花娇嗔地说,想好了?还有六七年呢。
男人两道火热的目光盯着她说:你能等,我也能等——
开满了油菜花的大地,铺满了遍地的金黄;那些涌上天去的开满油菜花的梯田,就像排列的一座座金山。春风吹拂,花儿飘香,这说说笑笑,推着一辆自行车的两个人,就消融在这一片金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