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洋
(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是美国19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在美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独树一帜,为后世所推崇,霍桑的好友、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甚至将霍桑的文学地位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1](Pxxiii)霍桑的成名之作长篇小说《红字》在西方称得上妇孺皆知,中国读者对此也是耳熟能详,不过,霍桑的文学创作却是始于短篇小说。霍桑自称他的短篇小说为“偏僻山谷中带有苍白色彩的花朵”,即使这种谦逊的表达也无法掩盖霍桑短篇小说成就的光芒。事实上,霍桑的创作思想和艺术特色首先表现在他的短篇小说中。相比长篇小说,霍桑短篇小说的题材更加丰富,形式更加多样。霍桑短篇小说著作颇丰,总计一百多篇,主要被收录在三部短篇小说集《重讲一遍的故事》、《古屋青苔》和《雪的意象》中。
《胎记》是霍桑的短篇佳作之一,被收录于霍桑1846年出版的《古屋青苔》中。这篇富于幻想和浪漫色彩的“心之寓言”讲述了一个追求完美的科学家艾尔默(Aylmer)的故事。[2]艾尔默心系科学,在小说开篇,他终于体会到一种心灵上的吸引,他娶了美丽的乔治亚娜(Georgiana)。不过,艾尔默早已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科学研究,他的爱情只有和他对科学的爱交织在一起,方能强烈持久。新婚不久,妻子左脸颊中心的一小块酷似小手的胎记令艾尔默越来越无法忍受,结婚之前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块胎记。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于这块让其他男人为之癫狂的胎记,艾尔默却越来越难以释怀,甚至在睡梦中也萦绕于心。艾尔默认为小小的胎记破坏了妻子的完美,他深信可以利用自己掌握的科学知识消除妻子脸上的胎记,纠正大自然在她最美丽的作品上留下的不完美之处,创造出一个完美无瑕的活生生的标本。在结婚前,乔治亚娜一直认为胎记是自己的迷人之处,当她感受到艾尔默将胎记视为缺陷,因胎记的存在而寝食难安时,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丈夫恐惧和厌恶的对象,乔治亚娜主动提出希望除去胎记。经过层层缜密的科学实验,艾尔默终于研制出除去妻子脸上胎记的药水。乔治亚娜毫不犹豫地服下药水,就在艾尔默为自己的成功欢呼雀跃,认为自己拥有了世界上最完美的妻子时,伴随胎记一同消失的却是乔治亚娜在尘世的最后一缕气息。小说的结局令人唏嘘,乔治亚娜用温情的语调为丈夫留下了最后的遗言,发人深省:“你的目标很崇高,你做得也很高贵。不要懊悔,你曾以如此高尚纯洁的感情回绝了人世所能给你的最好的赠品。艾尔默,最亲爱的艾尔默,我就要死了!”[3](P285)
《胎记》延续了霍桑小说含混性的风格,人们纷纷从清教教义、超验主义、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等不同角度阐释这部小说,希望能解开个中玄妙。在《胎记》中,霍桑将贯穿小说的手形胎记置于《圣经》的隐喻体系之内,小说中的圣经隐喻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解读霍桑小说的全新维度。
《胎记》中乔治亚娜脸上的胎记形状很像一只人手,小说中也多次直接用“小手”来指代胎记:艾尔默在梦中梦见的是一只恐怖的“小手”,乔治亚娜要求丈夫帮忙除去那只可怕的“手”……霍桑用“小手”指代胎记,是借用小说文本与《圣经》文本互涉,将其宗教观不留痕迹地融入到小说的情节之中。《圣经·但以理书》中,巴比伦的国王伯沙撒(Belshazzar)在王宫中设宴招待他的大臣,觥筹交错之间,伯沙撒吩咐人把他父亲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从耶路撒冷掠夺的金银器皿拿来,好让大家尽情享用。这些金银器皿原来放在圣殿是敬拜上帝用的,都是一些圣器。但是,忽然间,放肆的狂欢声变成死一般的寂静,大家发现一只手在王宫的灯台对面的粉墙上一笔一画地写字。这诡异的景象令人不寒而栗,伯沙撒国王也因此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不停地颤抖。虽然许以重奖,还是没有人能读懂墙上的字。最后,但以理被带到国王面前,他破解了墙上的那些怪异的文字。原来伯沙撒国王亵渎了上帝,上帝用墙上的怪字宣判了伯沙撒来日不多的命运。当天夜里,伯沙撒被杀,62岁的玛代人大力乌开始当政。[4](P974~975)《圣经》中无声无息出现的手,象征着世上存在的最高全能——上帝,冒犯了上帝的权威,结果只能是自我毁灭。
巧合的是,《胎记》中指代胎记的小手也曾悄然出现。为了抚慰妻子,艾尔默向乔治亚娜提议用他发明的科学程序来替她画一幅肖像,这需要将光线照射到一块磨光了的金属板上。乔治亚娜同意了,但是画好了一看,她却吓了一跳,肖像里的面貌一片模糊,难以分辨,应该是脸颊的地方却出现了一只小小的手形。[5](P21~22)通过无形的手,霍桑构建起《胎记》与《圣经》文本的共时态与历时态的联系,将《圣经》文本的意义外延到当下文本之中。手形胎记表明乔治亚娜生来的不完美状态,暗含了霍桑的宗教观。
霍桑出生、成长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塞勒姆镇,这是一个有着悠久清教传统的地区。霍桑祖先几代人都是狂热的清教徒,他本人也受到了严格的清教家庭教育,霍桑的童年经历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霍桑小说创作题材的选择,因此,提起霍桑的小说,读者总是会联想到清教、原罪等概念。清教教义认为上帝是一切,人无足轻重,且是万恶之源。人类因为亚当、夏娃的堕落而获罪,完全没有能力拯救自己。《胎记》中乔治亚娜完美无瑕,除了出生时就已经攫住她的心的手形胎记。胎记是尘世凡人缺陷的象征,是霍桑秉持的人性恶的标志,是人生而为人的原罪。霍桑虽然认同清教的原罪观,但是他也对清教的宗教狭隘性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霍桑认为,人应该接受人生来的缺憾状态,正视人的缺陷,不断反省,日趋完美,而不是否定人性之恶,即使借用发达的科技手段,人类也无法超越自身的缺憾,如果一味地强求完美,人类必定失去现世短暂的幸福。霍桑所处的时代正是美国科技蓬勃发展的时代,人人为科技的进步欢欣鼓舞,然而,霍桑敏锐地觉察到了科技发展的同时道德发展相对落后的问题。《胎记》中,艾尔默意识到手形胎记其实象征着人类与生俱来的原罪,他在睡梦中曾经梦到自己用手术刀祛除胎记,刀子切得越深,那只手也渗入得越深,最后那只小小的手好像攫住了乔治亚娜的心脏,艾尔默在潜意识里十分清楚手形胎记是与乔治亚娜的生命共存的。可悲的是,艾尔默仍然坚信自己掌握的科学知识可以改造自然的规律,他固执地要除去一个无伤大雅的胎记,成功消除胎记的代价是妻子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小说中,霍桑表明了自己对科技与道德发展不平衡的担忧,艾尔默认为可以用科学实验祛除胎记这一想法本身就是对上帝信仰的缺失,小说的悲剧结局隐含了霍桑的宗教观、科学观以及道德观。
《胎记》中另一处圣经隐喻出现在小说结尾艾尔默成功祛除胎记之时:“那胎记随着乔治亚娜的每一次起伏的呼吸而逐渐模糊。胎记的存在虽然令人厌恶,不过它的消失却更令人恐惧。只要看看彩虹的痕迹如何在空中消失,你就会明白这种神秘的记号是如何消逝的了。”[6](P192)《旧约·创世纪》中,上帝发洪水毁灭了罪恶的世界之后,上帝与洪水中幸存下来的诺亚一家以及其他一切生灵立约,决定以后不再如此毁灭世界。上帝用天上的七色彩虹作为盟约的标志,以此纪念他与地上的生灵订立的这个盟约。[7](P31)上帝之所以选择彩虹作为立约的标志,是因为彩虹正是暴风雨过后的宁静、平和之天然象征。《圣经》是从宗教的角度阐释彩虹这一现象,因为彩虹的弧形很像横跨在天空中的一座五彩桥,自然地,原始初民用他们简单类比的思维将彩虹比作联系天与地、神与人之间的桥梁。数世纪以来,彩虹一直是人们眼中的奇迹,雨后天晴,横跨在天空中的彩虹令人不禁感叹大自然的神奇。富有科学思想的人类一直致力于彩虹奥秘的探索,大约公元前300年,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首先提出了一个理论,试图解释彩虹现象,即彩虹是由于阳光对雨云的照射形成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当阳光照射在雨云的一些点上,而这些点都以固定的角度对阳光进行偏离反射,由于阳光的光束相互平行,它们在雨云的这些点上都出现了同一角度的偏离反射。设想人正对着一片雨云,太阳在其背后,雨云上有一点被反射的光束正好进入了人的眼睛,那么这一点所在的天空看起来更亮;雨云中还有些其他点,它们反射的光线以同样的角度进入了人的眼睛,事实上,这些集合在一起的点在人看来都非常明亮,形成了一个弧形。即便亚里士多德大致解释了彩虹的形状,但是关于彩虹的颜色、光圈、出现的特点及规律还是超出了亚里士多德的认知,实际上人类对彩虹的实践探索持续了两千多年,因此我们更能够理解为什么心智发展水平处于较低阶段的原始初民会将彩虹这一自然现象解释为神的意旨。原始初民运用简单的逻辑推理,通过原始的神话思维及隐喻思维将形似连接天地桥梁的彩虹看作是神与人之间联系的纽带,由于彩虹总是在雨后出现,原始初民自然将其联想为洪水之后神给予人类的安慰。彩虹在《圣经》中象征着上帝与人类的约定,代表着上帝对人类罪恶的原谅。
《胎记》中,艾尔默成功地祛除了胎记,可是胎记的消失比它的存在更令人恐惧,因为胎记的消失犹如彩虹在天空中的消失,霍桑运用《圣经》中的隐喻再次渗透了他的清教原罪观及救赎观。乔治亚娜的胎记象征着清教坚信的原罪,生而为人就是人类永远无法抹煞的罪。霍桑通过彩虹再次将《胎记》与《圣经》两个能指体系联系在一起,含蓄地提出了人类在原罪阴影下的生存、救赎方式。面对罪恶,《圣经》中诺亚并没有随波逐流,他不断地劝告周围的人们停止罪恶,最终博得了上帝对他的信任,在洪水之中保全了自己一家,并与上帝立下了约定。可以看出,人类唯有正视原罪,坚持对上帝的信仰才能得到救赎,这也是清教的信条。反观《胎记》中的艾尔默,他一再设法去掉妻子脸上的胎记,他无法接受妻子的不完美,也就是他无法接受人类生来的缺憾状态,他不顾手形胎记的一再警告,仍然执拗于追求心中的完美。从心理学意义上说,彩虹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欲望的调节者,艾尔默无法平衡灵与肉之间的关系,他僭越上帝的欲望不断膨胀,导致妻子的死亡。彩虹亮丽的颜色象征着人类救赎的希望,不过,胎记消失的同时彩虹也隐去了它的存在。实际上,艾尔默着手进行除去胎记实验的同时,他已经泯灭了对上帝的敬畏之心,丧失了对上帝救赎的信仰。相应地,上帝也收回了与人类的约定,象征着原罪的胎记的消失隐喻的是象征着上帝与人沟通桥梁的彩虹的消失、人类救赎希望的破灭,艾尔默拒绝承认原罪的同时也否认了上帝对人类最后的救赎。借用彩虹的消失,霍桑暗示了他的清教救赎观:唯有向上帝敞开心扉,承认罪恶,人类才能获得宽恕和平静。
在评论界,霍桑作品因为含义丰富隐晦而令读者和评论家们大伤脑筋,并且霍桑本人很少在作品中直抒其意,他更像一个旁观者游离于其作品之外,或采取中立的立场、冷静的笔调描述一个故事。不过,通过文本细读,读者会发现霍桑总是用一种非常曲折微妙的方式将自己的观点隐匿在小说中,这在引发读者阅读兴趣的同时无疑也增加了读者对其作品解读的难度。解析《胎记》中的圣经隐喻,可以看出霍桑利用圣经隐喻构建了小说的主旨;通过两个圣经隐喻意义的外延,读者可以从一个侧面挖掘霍桑隐匿其中的思想,从而更好地诠释其作品。
参考文献:
[1]John L.Idol,Buford Jones.Nathaniel Hawthorne:The Contemporary Review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2]刘文洋.解读《胎记》中霍桑的宗教观与科学观[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3).
[3]胡允桓.霍桑小说全集(3)[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
[4]Robert Carroll,Stephen Prickett.The Bible:Authorized King James Version with Apocrypha[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
[5]陈冠商.霍桑短篇小说集[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0.
[6]Nathaniel Hawthorne.Hawthorne’s Short Stories[M].New York:Vintage Books USA,2011.
[7]曾传辉.圣经故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