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滔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作为一位现实主义作家,路遥热爱生活和爱情。我们也看到,贯穿路遥小说中的爱情描写,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几乎都不是完美的大团圆结局,往往以悲情、凄楚的悲剧收场[1]。在现代派浪潮席卷当代文坛的时候,路遥坚持经典的现实主义传统不只是歌颂生活的光明面,还敢于直面人生与爱情的惨淡之处。身处“交叉地带”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社会转型期,路遥这种直面惨淡的精神除了给予读者以勇者的形象之外,还隐含了更深的担忧。本文将透过爱情悲剧这个层面探讨路遥挥之不去的对现实的种种隐忧。
在那不可征服、压倒一切的力量中,最令人敬畏的是命运。“命运感”成了悲剧心理中最具“崇高”意味的快感,也就是悲剧感的极致或顶峰[2]。这个命运感不是庸俗化的命运观,不是对艰难命运的屈服,而是即使最后无法逃脱命运的摆布依然奋力抗争。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人生》中高加林以自己的青春和奋斗以及爱情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悲剧。黄土高原文化造就了一种“出走”情结,“逃离”与“出走”始终是陕北人亘古难移的精神主题[3]。高加林向往城市,向往现代文明和生活方式,他需要出走,最后才能更好地面对生他养他的大马河川乃至黄土高原。但现实让他的出走总是一波三折,最后又回到了原点:人不仅走不出去,连爱情也回归到一无所有的最初状态。造成这一切有很多种解释,但从爱情这个层面来说,其实就是一个“鸿沟”问题,也就是一个爱情主体双方的差距问题。
刘巧珍一直喜欢高加林,觉得他爱干净有文化而且多才多艺,和其他的农村青年完全不一样。高加林向往爱情,他的理想爱情对象是和自己一样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而刘巧珍的理想爱情对象只是一个疼她爱她,自己也心甘情愿去爱的人。刘巧珍当然不知道高加林想的是什么,但她知道知识分子和农民之间天然的隔阂,因此即使自己再喜欢对方,也是无法向他表白的。当高加林的教师职位被人顶替后,刘巧珍看到自己的爱情希望有了实现的可能性,因为横亘在她和高加林之间的差距之一——社会地位已经消失了。事实果真如巧珍预想的那样顺利,高加林接受了她的爱。这表面看来是高加林对巧珍本就有爱意,但换个角度想想,如果高加林一直当教师,甚至以后一帆风顺进了城,他能那么顺利接受巧珍的爱吗?当高加林进了城,有了可以施展自己才华的舞台,他们之间本已被填平的鸿沟又开始凸现。社会地位差异、文化水平差别,如幽灵般徘徊在高加林与刘巧珍之间。当她进城去寻找已经当了通讯干事的高加林时,高加林粗暴地拒绝了她的亲热。高加林与黄亚萍恋爱后抛弃了巧珍,因为高加林觉得黄亚萍在精神世界上与他有更多的契合点,而且这时他的社会地位也足以令他和黄亚萍平等对视。其实高加林和黄亚萍之间也存在着鸿沟。黄亚萍之所以爱上高加林,除了高加林的个人魅力,也与他的社会地位的转变有关。当最后高加林再次从吃国家商品粮的“干部”变成在土地里刨食的农民,黄亚萍就抛弃了他。此时,就算他们的精神有再多契合点又如何?爱情仍然无可挽回地走向破裂。
《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是另一个高加林,只是“不再像高加林那样虚飘和浮躁”,“他依然充满想象和冒险精神,但脚踏实地得多”[4]。刚出场的孙少平就经历了一次失败的爱情,真正属于他的爱情要等到田晓霞的出现。田晓霞是地委书记田福军的女儿,是大学生,是省城的记者;孙少平是一个高中毕业的农民,是一个街头揽工汉、一个煤矿工人。他们之间的差距比起高加林和黄亚萍要大得多。正是因为主人公与恋人的这种悬殊差距,很多人认为路遥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在描写孙少平的恋情时,“设置首先是不真实的,不符合生活的逻辑”[5]。殊不知,这正是路遥的高明所在:来源于生活的艺术应该把生活的矛盾加以聚焦表现。也正是孙少平和田晓霞之间这种悬殊的差距,读者才能看到路遥的担忧:个体之间的差距能否完全消除。而爱情,就是这种担忧的一个载体。
孙少平以个人魅力征服了田晓霞,似乎他克服了出现在高加林身上的种种不利因素。田晓霞并不因为孙少平是农民的儿子、自己是高官的女儿而对他有任何轻视;也不因为自己是大学生和记者,孙少平是一个高中毕业生和矿工而在精神世界里感到任何沟通的困难。在表面的一帆风顺下,路遥也埋下了深深的伏笔,表示对这种爱情的担忧。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很低调,低调到近乎搞地下工作。孙少平所有对田晓霞的思念和爱恋只能诉说给自己和山野听,而田晓霞对孙少平的思念和爱恋也只倾诉在日记里。他们爱得光明正大,却从没有公开。这是不是说明路遥其实害怕一旦让孙少平和田晓霞的恋情大白于天下会遭到现实不可预料的阻碍呢?为了避免高加林式悲剧的重演,路遥最后给孙少平安排了一个不得已的结局:田晓霞在一次洪水中死去。之所以说这个结局的不得已,是因为路遥自己也知道无法圆满解决孙少平和田晓霞的最后归宿,“让他们结合,不符合生活的真实”[6]。而作者太喜欢这对恋人了,又不忍心他们在现实中再次颠沛流离。田晓霞与孙少平的结合蕴含了路遥对孙少平所寄寓的巨大希望,那就是中国城乡文化差异及由此造成的个体之间的巨大差异能得以完美融合。田晓霞的死暗示着孙少平再也无法回归到作者或者读者所希望的城市文明、现代文明中,作者不得不承认现实终究比理想残酷。孙少平只能作为一个“边缘人”存在于城市的边缘,无法进入城市的中心。路遥在这儿蕴含了一种对“高加林(孙少平)们”的未来的悲观意识:出走的结局是如此暗淡,个体之间的差异与城乡文明之间的融合是如此艰难[7]28。
高加林和孙少平面对的是无法妥协的现实。实际上,路遥根深蒂固的苦难意识的来源之一就是清楚地认识到了现实的不可妥协性。在《姐姐》中,姐姐的爱情发生得似乎顺理成章,但其实暗波汹涌。姐姐爱上了知青高立民,因为他的不凡气质,而不是因为他的高干子弟身份。而父亲,也就是黄土地的象征以及传统乡村的象征,看出了甜蜜爱情下的不和谐:恰恰就是高的身份对这份爱情的影响是最大的。最终爱情的结局就如一直沉默的父亲所预料的那样,高立民无法给姐姐一个圆满的结局。小说中给出的答案是因为姐姐是农民,而高已经是大学生,而且他的父母都是干部。就如孙少平面对爱人和情敌时的处境一样,姐姐面对的也是无法逾越的鸿沟、无法妥协的现实。在这里,路遥给读者出了一个难题,随着极左时期的结束,似乎应该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是为什么还是无法打破现实的牢笼去取得爱情的胜利呢?到底是什么在阻碍着我们?路遥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答案就在姐姐的爱情悲剧结局里:束缚人的制度虽然打破了,但束缚人的思想还在,只要这种等级严明的思想存在,人与人之间的鸿沟就无法消除。更重要的是,这种思想其实暗含的是城市对农村的排斥。爱情悲剧作为城市与农村之间差距无法融合的载体,表达了作者的一种悲观思维:改革的目的是为了消除各种差距,但前进着的改革却把最需要改革的农村抛在了身后。
这种鸿沟不仅仅表现在城乡地域、个体身份的区别上,随着社会的发展,农民之间也会逐渐产生无法弥合的差距。《月夜静悄悄》中的兰兰对木讷的大牛存有一点爱恋,但最终她没有选择大牛,而选择了没见过几次面的城里青年。路遥没有告诉我们是否城里的青年给予兰兰的爱会比大牛给予的多,也没有说兰兰给谁的爱比较多。假设他们给予彼此的爱都是一样多,那么兰兰选择城里年轻人更多的是看重城里青年能给她更优越的物质条件。眼前朝夕相处的大牛除了爱,什么都没有。谁也无法苛责兰兰的选择,她承认了现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一个理性至上的人。可大牛不是,他依然还存在幻想,甚至在兰兰走的前夜还对兰兰说希望她不要离开村子。人的思想观念的不一致必然会造成人与人之间的鸿沟。大牛和兰兰本来可以不必面对这种鸿沟,但是现实让他们必须面对,现实使她和大牛有了思想上和物质上的隔阂。爱情败给了人的天性,而人的天性是被现实激发的。说到底,现实差距的客观存在扼杀了大牛的爱。就算大牛和兰兰青梅竹马,外面世界的发展终究会让他们不得不面对彼此尴尬而悲凉的处境。大牛一直固守古老的乡村规则,而兰兰已经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当乡村传统的保守意识面对积极进取的城市文明,固守乡村的个体面对的只有凄凉的结局。几乎看不到出走希望的大牛们的爱情很轻易就被制度以及时代发展给碾碎,他们的出路在何方?
要改变农村,要向城市文明现代文明靠拢,身在农村的青年只有“出走”。路遥笔下的农村青年出走的路径很少,无非是招工招干参军或者通过高考摆脱农民的身份。招工招干的机会很少,高考几乎是相对最公平的让农村青年顺利“出走”的通道[7]32。高考是一扇门,跨过去了就意味着告别祖辈生长的黄土地,走向一直向往的城市文明和现代文明,而跨不过去就意味着从此与跨过去的是两个世界的人。《痛苦》的高大年与小丽就面对了这种无奈而现实的分野。大年和小丽青梅竹马,可高考这道门终于把两人分开了,小丽考上了大学,而大年落榜了。随着落榜而来的是,大年被小丽抛弃。小丽就跟《月夜静悄悄》中的兰兰一样,谁都无法苛责她们,她们只是努力想改变自身的境遇而已。但路遥在这儿又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难道农民就不能和大学生恋爱吗?这道难题实际上是一个很难更改的观念。最后大年痛定思痛,再次参加高考终于考上了大学,而且所考的大学比小丽的要好得多。我们不禁怀疑作者的这种安排是否有一种故意报复的成分,但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作者无情地指出了造成大年和小丽爱情悲剧的因素是两人身份的差异。他们相爱是因为没有差别,而一旦有了差别,爱情也就夭折了。
《痛苦》不得不告诉读者,在某个时期某个情形下,只有爱情主体双方完全消除差距才能拥有完美的爱情,否则爱情的结局注定是悲剧。这或许不是路遥本来的意思,他只是在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无奈地揭示了这个现实。
高加林们无法从黄土地成功“出走”,但有些人在路遥的话语结构中一开始就无需经历“出走”这个痛苦的过程。这些根源在黄土地,却已经无需向黄土地乞食的幸运儿似乎摆脱了命运强加给高加林们的枷锁,但他们跨过那道隔开两种文明、两个世界的大门后又不得不承受新的苦难和悲剧。
《平凡的世界》中田润叶接受了无法嫁给孙少安的现实,以至对婚姻和生活都丧失了该有的活力与信心。李向前在这时走进了田润叶的世界。田润叶之所以答应嫁给李向前,除了孙少安已经成家这个原因外,还有另外一种政治考虑(虽然这考虑并不是她自己做出的)。两人虽然有形式上的婚姻,但没有任何实质,田润叶最后愿意尽一个妻子的责任是因为李向前出了车祸,成了一个残疾人,她内心的爱和责任被唤醒了。我们不必苛责这个描写过于不现实甚至有几分荒诞,似乎婚姻只有在一方走到绝路时才能被挽回。我们要知道的是什么让爱情和婚姻走到了绝路?虽然不像高加林们一样要面对各种不平等,但思想观念差异的客观存在成为了导致田润叶爱情婚姻悲剧的一个重要因素。作为一个教师,田润叶具有知识分子的人格特征和爱情理想,她对爱情有一种近乎不切实际的幻想:所爱的人与自己高度同一。李向前虽是干部子弟,作为一个卡车司机,他走过很多地方,但内心世界并不强大,他甚至有几分传统中国女性的特点:只求所爱的人能和自己安稳生活在一块,却从不知道所爱的人内心世界是那样宏大。他们即使被命运玩笑般硬拉扯在一起,也只是给彼此的悲剧增加了更凄凉的因素。黄土高原上女性对男人的爱都带有一种母性在里面[8]27,最后润叶对已经残疾的李向前的爱,与其说是爱情的苏醒,不如说这时的润叶恢复了一个黄土地女性的本能。田润叶代表的是黄土地农村和一种母性意识,她最后给李向前表现出来的就是母亲对待儿子般的温存。李向前代表的是城市,而且是一个破碎的城市,甚至是一个失去了繁衍能力(身体残疾从而导致性生活都要润叶帮助)的城市。润叶最后对李向前的爱,正是暗含了路遥意识里不可抹去的城市与乡村的分野现实与融合道路:城市与乡村如果能结合,那就是乡村作为一个母体去救赎已经残破的城市。
路遥在《人生》开头引用柳青的一段话,指出人生总是有很多岔路口。我们面对这些岔路口时做出的选择,其实就决定了以后的路和归宿。田润叶在面对自己的人生岔路时失去了选择的机会,她只能在一条不可预知的路上走下去。路遥并不总是残酷到给所有的角色都定下天命般不可选择的道路,有时候路是可以选的。比如《你怎么也想不到》中的薛峰和郑小芳,他们大学毕业面临选择的时候,选择权在他们手里。薛峰和郑小芳比《痛苦》中的高大年和小丽要幸运得多,他们双双上了大学,几乎马上就可以摆脱高大年所必须承受的爱情悲剧。路遥在这儿也十分慷慨,似乎只要这对年轻的恋人按照当初的设想走下去,读者就可以看到高大年和小丽的爱情理想终于在另外一对恋人身上实现。随着故事的发展,路遥的这种慷慨变成了一个陷阱,薛峰和郑小芳的爱情终于还是无可挽回地走到尽头。薛峰要留在大城市,郑小芳要回到当初承诺要去的乡下。两人的想法与选择都没有错,造成无可奈何结局的不是两个人要去何方,而是两个人的思想所代表的世界如何统一。工作与生活的波折,乡村环境的恶劣,让回到乡村的郑小芳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留在城市的薛峰也处处碰壁,唯一能让他产生出人头地感觉的居然是一次作者故意安排的“衣锦还乡”。似乎薛峰就算主动割裂了与母体的关系,但依然只有回到母体才能凸显他作为个体的生存价值。冷漠的城市如唐吉诃德面对的风车般让薛峰这个现代骑士的抗争充满了不确定的悲剧性,薛峰的前途真能如他想象的那样好吗?这其实是对新时期(薛峰生活与奋斗的时代正是改革开放初期)改革前景的一种担忧,也是对农村精英分子的奋斗的一种担忧。
路遥的小说给读者以积极向上的感觉,但穿过文本到达意识深处,这种积极向上很可能只是面对无奈现实的一种虚张声势。就如润叶与向前的最后结局暗示着乡村与城市的结合看似亲密无间,实则是两种文明的生硬融合一样,薛峰和郑小芳更加深了不同意识主导下不同世界结合的难度。郑小芳代表的传统农村文明出路何在?她的努力是为了维持一种传统意识(选择回到农村)还是以牺牲自我为代价向现代与城市靠拢(对农村的改造)?而留在城市的薛峰的种种行为更说明了城市文明对一个原本朴实的青年的腐蚀,也暗示了城市文明的无序与无望。落实到薛峰的个人奋斗来说,他的奋斗前景与郑小芳所在的乡村前景一样暗淡。归根到底,薛峰与孙少平一样,最后都有可能被放逐在现代与城市之外。
路遥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热爱生活的前提是清楚地看到生活的本质。看清了生活的本质,也就看清了人心与人性。由人主导的爱情面对现实,于是就露出了读者不愿接受却活生生存在的一面:爱情是如此艰难。小时候的艰辛经历(被送养)对路遥爱情观的形成起了很大的作用[8]28。由于从小缺乏正常天然的母爱,他总希望美好的女性应该如母亲一般温暖。同时,“母亲”也意味着路遥对农村和故乡的迷恋,陕北黄土地也是他的“母亲”。成年之后的路遥“进城”了,经历了不算完美的爱情,导致他对故乡和“母亲”更加迷恋,对带有母性的女性更加向往,从而也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爱情观:美好的爱情都应该是具有传统黄土地特性的。与作品中的爱情沾染了挥之不去的个人爱情观一样,路遥的很多作品都带有强烈的个人经历的印迹。批评家可从《在困难的日子里》找出路遥上学时的经历,而路遥本人也说《平凡的世界》的孙少平是以他的弟弟为原型的[9]。路遥小说中主人公们的奋斗历程就是作家本人的奋斗历程。这种艰辛的由农村出走然后努力向城市靠拢的奋斗,是孙少平、高加林以及路遥本人对融合城乡两种文明的美好憧憬。在奋斗的过程中,这些奋斗的主体都希望能得到命运和理想爱情的眷顾。但命运和爱情并不总是垂青于这些奋斗的人,最后他们在爱情梦想的破灭中,对奋斗产生了迷茫。
路遥最擅长描写的是“交叉地带”,这种“交叉地带”包括时间上的交叉。路遥小说大多关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十年动乱结束,改革开放开始。个体在面对地域上的“交叉”与时代的“交叉”时,会有无所适从的感觉。刚从农村走出来的青年面对庞大的城市,先是恐惧,然后是惊叹,最后是想征服它;面对即将到来的新时期,有的人对过去有着深深的眷恋,从而害怕未来,有的人想改变传统的一成不变,因而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这就形成了两个不同的观念,一个是坚守,一个是前行。传统农村文明代表着坚守,但也出现了高加林、孙少平等挣脱传统藩篱的年轻人;现代城市文明代表着前行,却也出现了《风雪腊梅》中招待所所长一家等观念古旧的现代官僚。两种文明互相交叉,矛盾尖锐。路遥一直在努力弥合这两者的不同,他笔下的主人公也以自己的奋斗去打破两种观念、两种文明不可融合的定势。不管作者以及作者笔下的主人公的努力最后如何,但起码首先呈现出来的是坚守和前行,传统与现代、农村与城市之间巨大的裂痕与鸿沟。这种鸿沟导致路遥笔下的爱情总是无可避免地走向悲剧的结局。
鸿沟(差距)是造成爱情悲剧的直接原因,但是路遥绝对不只是停留在差距这个层面上。种种差距其实包含了路遥隐含的担忧。首先是对平等追求与城乡融合的前景的担忧。《平凡的世界》等小说时不时用一闪而过的手法描述了“旧社会”的状况以及书中人物对“新社会”的满意。这意味着农民对革命带来的“翻身”,也就是对带来的平等感到满足。但作家也直白地表现了即使革命成功后,不平等的现象仍然存在。尤其是“文革”带来的披着堂皇外衣的身份与地位分化现象上,甚至作者对“左倾”在少安与润叶的恋爱悲剧、润叶与向前的婚姻纠葛上的破坏作用[10],都隐含了作家深深的担忧:“左倾”结束后的改革是不是也会像“文革”一样,在看似美好的表面下一直在朝“平等”的反面行进?黄原城东关的揽工汉们,大牙湾煤矿的矿工们,甚至双水村的孙少安们,他们能与顾养民、高郎们平起平坐吗?孙少平最后远离城市、郑小芳回到沙漠,与其说是对理想的追求,不如说是城市对他们奋斗的冷漠拒绝。城乡融合和平等追求的出路在何方?其次,是对时代变化对传统观念的冲击的担忧。高加林、孙少平以及薛峰、郑小芳、冯玉琴等人都生活在一个制度转型、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这带来新旧观念、传统与现代的冲突。路遥笔下的爱情中的主人公往往一方代表着传统,另一方代表着现代,比如大牛和兰兰。但往往传统意味着守旧与愚昧,现代有可能代表着欲望与贪婪。巧珍的传统遇上黄亚萍的现代败下阵来,孙少安对传统农村意识的固守导致了失去润叶这一结局。传统观念如何持续下去?时代的发展到底是改变了传统,使传统更适应现代,还是放大了传统观念中的愚昧?最后,也是路遥最深沉的担忧:各种差距带来的对现实以及个人奋斗的无力感。孙少平的最后“被放逐”,高加林被黄亚萍抛弃后的回归,郑小芳对薛峰的期望与失望,姐姐爱情梦想的破灭……这些都展示了一个现实:农村精英们奋斗的道路是如此艰辛,他们奋斗的前途是如此暗淡。路遥一直在鼓励青年们奋斗,但他笔下的青年们的奋斗却是从希望到失望甚至绝望。这不仅表达了个人奋斗的无力感,更是对当下中国城乡二元分化无法融合的失望。
总之,作为一名坚守现实主义阵地的伟大作家,路遥对现实有着很清醒的理解与担忧:面对现实的鸿沟,我们的奋斗与爱情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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