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武
(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武汉 430072)
《孙子兵法》“势”义简析
李加武
(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武汉 430072)
“势”是从物物关系的角度出发,强调在一定时空范围内,物物之间的相对关系及其所呈现的态势。《孙子兵法》中的“势”具有多面性和多层次性、变动性、属人性三个特点。《孙子兵法》论“势”的依据在于,作为客观情态之呈现的“势”相对于人来说,具有价值意涵。主体可以根据自身的目标和需要以“假势”、“造势”、用势,使自己的潜力在特定时空范围内得以最大化呈现。
《孙子兵法》;势;形
“势”字在《孙子兵法》中出现频率较高,共15见,散见于《计篇》《势篇》《虚实篇》《地形篇》诸篇,其中,《势篇》是论“势”的专篇[1]48。其他篇章虽然没有直接提及“势”,但从其内容来看,讲的都是行军策略、治军方法、谋伐用间、攻守战备、实战技巧等等,或多或少都涉及到“势”。有学者甚至认为,“势”才是《孙子兵法》的核心范畴,《孙子兵法》实际上是一部论“势”的兵书[1]49。唐太宗说:“朕观诸兵书无出孙武。孙武十三篇,无出虚实。夫用兵识虚实之势,则无不胜焉”。(《李卫公问对》)“虚实”实际上是用兵双方在临阵对敌时用以迷惑对方所造成的纷纭之势,因此,其落脚点还是在“势”上。
先秦时期,“势”是一个经常被提及的概念,郭店楚简《性自命出》篇对“势”下了一个比较简明的定义,即“物之设者谓之势”,这是从物物关系的角度来界定“势”之特点的。杨国荣先生《说势》一文指出:“在本体论上,‘势’呈现为包含多重向度的存在形态,以人的行动和实践为视域,‘势’则可以理解为人的行动和实践活动由以展开的综合背景或条件”[2]。可见,“势”具有自在性和为他性两重向度:首先,“势”作为一种客观情态的真实呈现,本身并不具备意义向度;其次,作为客观情态之呈现的“势”相对于人来说,却具有价值意涵。因此,主体可以根据自身的目标和需要以“假势”“造势”、用势,从而使自己的潜力在特定时空背景下得以最大化呈现:“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扩弩,节如发机”(《势篇》),这正是《孙子兵法》论“势”的初衷和依据。“势”和“节”的“险”与“短”充分体现了“势”的易变性和难测性,这也对主体体势、任势、假势、造势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非圣知无以用之”。君主能否“修道而保法”,将领是否具备“智、信、仁、勇、严”的品质,成为主体能否体势、假势、造势、用势的先决条件,这也是《孙在兵法》于篇首提出道、天、地、将、法五事,并要求对其“校之以计,而索其情”的内在依据。
黎翔凤说:“自天地以及万物,关诸人事,莫不有形势焉。夫势必因形而立,故形端者势必直,状危者势必倾。触类莫不然,可以一隅反”,“《说文》无‘势’字,经典通用‘执’……则以‘形’与‘执’分言之。形势为身处高位,籍其势以临民。蛟龙得水,虎豹托幽,皆形势也”[3]。可见,“形”与“势”有时连用,有时分用。连用时,“形”、“势”含义基本相同,均是指外在的客观情形,这一客观情形即可指自然界的客观情形和规律,也可指人类社会中客观形成的情状和关系。“形”、“势”连用强调其所指内容与对象的客观性、外在性和自在性。分用时,是强调两者间的差异性。“形”是从个体物的角度出发,以显示其性状、内容的独立不依、客观外在;“势”是从物物关系的角度出发,强调在一定时空范围内,物物之间的相对关系及其所呈现的态势。因此,“势”比“形”具有更大的灵活性和变动性,当这一时空情境中的任一因素发生变化时,整个“势”也就跟着发生变化。《孙子兵法》常拿“势”与“水”作比照,两者之间的相似性集中体现在易变性上,“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虚实》)
但是,“形”是“势”得以成立的前提,“势必因形而立”,只有在充分把握一定时空场域中每一事物之“形”的基础上,才能正确的体势、任势、乘势、假势并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荀子·劝学》)因此,主体可以充分发挥自身的能动性以“造势”,“凡处军相敌,绝山依谷,视生处高,战隆无登,此处山之军也。绝水必远水,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渡而击之利,欲战者,无附于水而迎客,视生处高,无迎水流,此处水上之军也。绝斥泽,唯亟去无留,若交军于斥泽之中,必依水草而背众树,此处斥泽之军也。平陆处易,右背高,前死后生,此处平陆之军也”。(《行军》)如果说主体和对方军事实力的强弱为各自客观之“形”的话,当彼我之“形”处于一定之“势”的情况下,“形”的潜能会因“势”的不同而有所增加或减少。因此,在“形”一定的情形下,如何处理好事物的相互关系,创造出有利于自己的“势”,是提高自身爆发力的有效手段。孙子强调临阵对敌时,主体应根据所居地形的特点将自己摆在有利的位置,从而在最大程度上发挥出自己的潜能并削弱对方的实力。
不同学者对《孙子兵法》中“势”的理解互有不同,各抒一端。有学者将《孙子兵法》中的“势”理解为“作战时的一种爆发力、冲击力”[1]51。也有学者认为《孙子兵法》中的“势”是指“在军事实力的基础上,由于实行正确的作战指挥,从而在战场上所表现出的实际作战能力”[4]。还有学者根据“道”与“势”的相互关系,将“道”理解为“世界运动变化的最基本状态”,而将“势”理解为“道”的“具体体现”“表现为不断变化生成的势域和势态”,认为“势”具有“不断生成、变动不居的特性,拥有不竭的原发性和丰富性”[5]。笔者觉得,《孙子兵法》中“势”的含义与先秦文献中“势”的一般意涵是一致的,只不过是普遍意义上的“势”在战争情形下呈现出来的具体形态,如从以下诸方面把握其特点,殊不失其本质:
3.1 “势”具有横向的多面性和纵向的多层次性
对于一定层次的“势”来说,构成其内涵的要素是多方面的。具体到“战势”上,构成它的要素更是“纷纷纭纭”、错综复杂,这就要求主体在战前进行全盘综合地考察:“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计篇》)考察的对象包括自己和对手双方,考察的内容涉及到政治、经济、外交、军事等诸多方面。这一考察会直接影响到战争的结果:“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军形》)由于作为一定层次上“势”的构成要素的事物,“形”具有相互制约、相互影响的性质,主体在提升每一事物质量的基础上优化其组合,将大大提升自身的潜力。以一国之政为例:分而言之,在政治上“修道而保法”,经济上富国而强民,军事上选贤任能、明于赏罚,外交上因利而制变。合而言之,将以上因素看成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以优化其配置,从而使得整体的潜能大于部分潜能之和。
不同层次上的“势”一方面具有一定意义上的独立性,另一方面又相互影响、共同构成一个整体。例如,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力量形成某个层次上的“势”;而具体到一场战役或战争中,敌我双方的军事、外交能力又形成某种层次上的“势”。这两种“势”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独立性:一国在具备政治、经济上“强势”的同时,可能在某场战役中处于“弱势”,反之亦然。但是,这种分离只是短暂和局部的,在更大程度上和更长时间内二者必然具有相关性,因为强大的军事、外交力量必须籍助于稳定的政治基础和雄厚的经济基础。二战期间,日本虽然可以在特定情形下战胜美国,例如“珍珠港”事件,但是在更大范围内和更长时间中,日本必然出于下风,因为美国具有日本无可比拟的经济和军事实力,虽未及战,胜负已判。正如孙子所说:“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军形》),在“地”、“度”、“量”、“数”方面,美国完全占据上风,“若以镒称铢”,举双方而“称”之,则胜在美国。所以孙子说:“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军形》)正是由于不同层次的“势”具有相互影响的性质,若欲取得特定情形下战争的胜利,主体必须未雨绸缪、“修道而保法”,在“大势”上占据主动,从而达到“先胜而后求战”的效果。
主体在体察、提升己“势”的前提下,也应清楚对方之“势”,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何有效地掌握对方之“势”,则涉及到“用间”的问题。孙子十分重视“用间”,并辟专篇以明之,他说:“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民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用间》)孙子将“用间”提高到战略的高度,他认为明君贤将所以能够“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是因为他们在战争开始以前就已经了解到敌方的情势。而要掌握敌方的情况不可以通过占卜之类的手段,而应“取于人”,要通过实实在在的调查,要深入敌境摸清对方的底细。在选人用间的事上,将军不可吝惜财用,“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民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孙子对“用间”的重视充分体现在他对“间事”的认识程度上:他一方面仔细区分了“间”的类别及其特点;一方面制定出详细的用间原则并指出“用间”的要害。然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体察对方之势,使自己在具体“战势”中处于有利的位置,并最终取得战争的胜利。
3.2 “势”具有变动性和生成性
“势”是一定时空范围内由事物构成的整体向主体的敞开态,因此,特定的时间和空间是“势”得以展开的前提条件。前面我们论述“势”的多面性和多层次性,主要是从“势”的空间性角度出发的,下面我们论及“势”的变动性和生成性,主要是从“势”的时间性出发。“时”一直是先秦诸子比较重视的观念,中国哲学的主体性、流动性、生成性特点也是“时”受重视的一个潜在性因素。具体到“战势”中,“时”更显示出其重要性和独特性。孙子说:“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扩弩,节如发机。”(《势篇》)“势”“节”之“险”“短”充分体现了“势”的时间性特点。《淮南子·兵略训》说:“故上将用兵也,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行之以机,发之以势,是以无破军败兵……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由于“势”的变化无常,主体在行兵打仗之时也应“勿意、勿必、勿固、勿我”“行之以机,发之以势”,这样才能因敌取胜。孙子提出“任势”的思想,他说:“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势篇》)“因”、“任”等概念一方面充分体现了“势”的时间性和流动性特点;一方面也为我们指出在“势”的这一特点面前,主体应该如何处理的方法论原则。
3.3 “势”具有“属人性”
客观自在之“势”之所以具有价值向度正是由于其对人而言,这也是孙子论“势”的依据。人与“势”处在相互映射的张力关系中:一方面,人是“势”意义生成结构中最主要的一环,缺乏了人的维度,“势”也就丧失了其价值;另一方面,“势”构成主体实践的背景和前提,但同时也制约着人的实践活动。人也可以在实践中创造出有利于自己的“势”以提升实践质量和水平。正是由于人和“势”之间的这种关系以及人的主体性特点,所以孙子特别重视“势”域中人的价值。
在具体战争环境中,孙子特别重视对作为战争领导者的将帅的选择,以及对其主体性的肯认。孙子说:“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九地》)“‘静’意为沉着镇定,‘幽’意为深谋远虑,‘正’意为公正无私,‘治’意为条理井然”。同时,他要求将领具备“智、信、仁、勇、严”的性格特点,这是孙子对将领在品性、人格上的一般要求。在具体战争过程中,孙子要求将领具有灵活的领导能力以及沉毅的智慧,重视将领的谋划决策能力,“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势篇》)“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因形而措胜于众,众不能知”。(《军形》)此外,孙子也为将领行兵打仗列举了需要注意的事项:“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覆军杀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九变》)在此基础上,孙子特别重视树立将军的威信和权力,只有这样,全军上下才能形成一个行动的整体,所以孙子说:“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篇》),“君命有所不受”。避免出现君主“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的局面。(《谋攻》)
[1]张玉勤.《孙子兵法》“势”论的美学探析[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7).
[2]杨国荣.说势[J].文史哲,2012(4):83-91.
[3]黎翔凤.新编诸子集成:管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0.
[4]魏黎波,王新华.孙子兵法今读[M].北京:国防工业出版社,2003:54.
[5]许金.“势”域中的孙子兵法[J].滨州学院学报,2007(10):84 -88.
责任编辑:沈宏梅
A Brief Exp lanation of“Shi”in The Art of War by Sun Tzu
LIJiawu
(Center for Studie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lationship between substances,“Shi”emphasizes the relation between substances and the showing trend within a certain time and space.The concept of“Shi”in The Art ofWar by Sun Tzu includes three features such as the versatility and multiple levels,variability and strong quality of belonging to human being.The reasonswhy“Shi”in The ArtofWar by Sun Tzu is discussed lie in that,as a kind of objectivemood,“Shi”is valuable to everyone.Based on their own needs,people can“jia shi”,“zao shi”and“yong shi”to reach their full potential in a certain time and space.
The Art ofWar by Sun Tzu;Shi;Xing
E89
A
1009-3907(2014)11-1608-04
2014-04-17
李加武(1985-),男,安徽舒城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