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德发的人文情怀与学术品格

2014-03-25 19:39隋爱国
关键词:朱先生人学终极

隋爱国

朱德发先生自上世纪70年代末参与田仲济、孙昌熙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以来,一直孜孜以求地坚守在现代文学史研究的阵地上,为现代文学史研究的突破与转型、开拓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从五四文学性质及其整个系统的立体开掘,现代文学思潮流派之文化特征、艺术特质及嬗变规律的探究,到现代文学史学之元问题,从学科意识、核心理念、价值评估体系与主体思维范式等,特别是后者,朱先生的研究,为现代文学史的进一步研究奠定了深厚的学理基础,拓展出一片又一片开阔的新天地。其历时之久、用力之勤、领域之多、层次之深,在现代文学史的研究界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朱先生所涉领域极广,难以全面述评,故仅以现代中国文学之人学理念这一微澜,来谈一下对朱先生为学,包含为人风范的一点感悟与思考。大凡大家,文如其人,不仅力求学术品格的高卓,而且亦不忘为人境界的高远,二者浑然一体、难分彼此。朱先生亦不例外。作为学生,曾经亲沐春风、感触良深。作为老师,朱先生从不以出身之贵贱、天资之优劣等,将学生分为三六九等,而分别对待,而是秉持其人道主义理念,一视同仁,无不给以尊重、关心与期望。作为学者,朱先生虽然时时以探索、突破为目的,但几十年来,一直坚持并深化着现代中国文学之人学理念。从而,形成其守成之坚定性与创新之开拓性兼备而圆融备至的学术品格。

一、现代中国文学之人学研究的纵向考察

朱先生的现代文学史研究为学界瞩目,源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对“五四”文学性质及其相关问题的探索。在这些文章中,最响亮的一个声音,即文学的“人学”导向。自《试评五四时期周作人的文学主张》、《论〈狂人日记〉人道主义思想倾向》,到《试探五四文学革命的指导思想》等,朱先生的观点渐趋明朗而直接:五四文学革命的指导思想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与民主主义相联系的人道主义思想[1]。该观点的成型与确立并非天马行空的思想漫游,而是建立在对于五四文学革命的思想倡导、文本实践及其历史大语境与小场域等相关史料的充分收集、梳理,深入挖掘与阐发的基础上,故此,虽当时受到部分学者的批评与指责,但很快为学界所接受,而渐趋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的共识与常识。

随后,朱先生对现代中国文学之人学理念与内涵的思考沿着微观之作家作品、中观之思潮流派,宏观之现代文学史学等3个层次展开。当然,作为体大思精而具有思想家特质的朱先生的贡献多集中于后者。

就微观而论,朱先生眼光往下,以鲁迅、茅盾、莫言等作家的文学思想与具体作品为个案,做了深沉细致的探究,为现代文学史及其史学灵魂的再思与重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一方面,他由作家的文学主张与创作总导向的探索而将“人的文学”理念、意识哲学、作家的主体意识等提炼出来,更新与深化了学界对鲁迅、茅盾等作家之文学内核的理解[2];另一方面,则借由鲁迅、茅盾与莫言作品及其人物的解读由理性层面之性格塑造而深入到深层心理等更为隐微、更为本真的生命层面。

朱先生一直对思潮流派之中观层次,相当重视,曾多次道及以思潮流派为主体来重写现代中国文学史,并已将其付诸实践。《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流派论纲》,即为其代表。在思潮流派之中观层次,朱先生分别择取革命文学、左翼文学、抗战文学、人民文学等体现现代中国文学不同时期的文学主潮,对这些看似与“人的文学”异趣的文学思潮本身与主体(包括作家主体与对象主体)等与“人的文学”理念相契相合的结构性因素等进行了全面深入的阐发,从而打破了以往左右两翼对该类文学思潮的迷思,将上述思潮纳入“人的文学”范围之内[3],为现代文学史之理念提炼与史魂重铸破除了思想与方法的障碍。

当然,朱先生更为注重的还是宏观层次的思考与提炼。特别是自90年代中期,现代文学史书写的反思与重建成为其探讨的核心问题之后,更是如此。该时期,他连续出版了《主体思维与文学史观》、《评判与建构:现代中国文学史学》、《世界化视野中的现代中国文学》、《现代文学史书写的理论探索》等著作[4]以及相当数量的论文,在学科意识、学术视野、思维方式、史识与价值评估体系等方面,对现代文学的研究与书写给予了全面深入的探讨,而成一家之说。其中,“现代中国文学”的学科意识的重建、人学理念及其价值尺度等的坚持与深化、文学史研究的主体人格及其思维方式的集中探索等,则更可体现其学术成就与学术品格。

就人学方面而言,朱先生以纵横交错、双向并进而对现代文学史人学理念之深度研究为基础,将人学提升到现代中国文学核心理念与价值体系的高度给予评价。首先,是纵横交错、双向并进的再研究与再积累。一方面,他将现代文学之人学理念与内涵的研究置于与中西文化及文学的历史生成与演变的关系中,特别是经由中国传统文化及文学与现代文学研究之双向偏执之反思与批判,对中国传统文化及文学与现代中国文学在人学理念与内涵上的共性因素做了精辟入里的阐发。朱先生2005年的系列论文,以既往现代中国文学与中国传统文化及文学关系处理思路、方式与价值评判之新旧对立的二元框架等给予反思与批判的基础上,以齐鲁文化为契入点,经由对齐鲁文化内核之儒学原创性精华的“以人为本、以‘仁’为核心的人学思想,即‘爱人’与‘泛爱众’的人道主义”[5]的提炼,并将其与周作人等现代中国文学的人本思想加以比较,以人学结构与人本思想的差异性为参照凸显出二者之间在核心内涵之高度联通,并进而指出古今文学审美现代性上的互通根据在于人本主义思潮铸就的作家主体的以人为本的艺术思维范式”[6]。另一方面,以史为据、以思为本,对现代人学理念内涵之理性精神与非理性思维给予了专门而深入的探讨[7]。在此,他指出以人文理性精神为根据的人本艺术思维与中西非理性思维的相辅相成而建构出现代中国文学诗思融合的审美景观,达致富有思想深度与诗意浓度的文学境界。其次,更为重要的是,以上述纵横交错的立体考索为基础,提炼出现代中国文学之 “由人自我定义而不是由神(或官方)来定义”[8]的人学理念,与“一原(即元)三点”的价值评判体系,为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再书写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9]。

尽管朱先生由微观、中观、宏观等3个层面,从纵向的历史考察与横向的哲学探索等维度,对现代中国文学的人学理念与内涵等,做了如此深刻周到的考察与挖掘,然而他并不满足于此,反而清醒地认识到,其中的某些不尽之处。比如,以个性解放、民族解放和阶级解放等3大母题来解读现代中国文学之人道主义的涵盖力、3大母题之人道主义内涵之间的深微复杂的关系等,还有待进一步推敲。

二、现代中国文学之人学研究的学术品格

自上世纪80年代初对五四文学之人道主义特质的发现始,到如今为止,30多年过去了,朱先生一直坚守现代中国文学的人学理念,以人学命题的拓展、深化与提升为核心目标之一。当然,坚守并非保守,朱先生之人学理念既具有深达人性深处的穿透力,又具备广大的包容性与拓展力。其人学理念,虽然重视以自我为本位的个人主义的重要性,然而既含摄了人文主义、人道主义与人本主义等不同人学形态,也容纳了以自我为本位与群体为本位(如民族本位、阶级本位等)等带有一定程度异质的人学思想。由是,形成守成之坚定性与创新之开拓性兼备而圆融备至的学术品格。

首先,由人学理念的坚持与执着所体现出来的学术定力。在先生处,以人道主义或人本主义形式存在的人学不仅已经成为现代中国文学的核心理念,而且也是一种不应动摇的价值标尺。什么都可以动,“人学”这一价值标杆不能动。

在永葆学术青春的同辈学者,也包括后辈学者中,无论时代风潮如何变动,无论是上世纪90年代初启蒙道路的挫折,还是以“后现代精神”为内涵的现代性思潮对启蒙及其人学理念的冲击等,如朱先生一样屹立不动,毅然抱持与坚守这样的一分人文情怀、人学理念的学者,确属凤毛麟角。即便是钱理群先生,面对当时的社会变化与时代思潮,也似乎犹豫了、动摇了,竟然讲出“对大至国家、民族、社会的现代化道路,具体到自己专业范围的文学的现代性,我都只能说‘不’——我拒绝、否定什么,例如我无法认同我们曾经有过的现代化模式,及其相应的文学模式,我也不愿全盘照搬西方的现代化模式及其相应的文学模式;但我却无法说出我到底‘要’什么,我追求、肯定什么。径直说,我没有属于自己的哲学观、历史观,也没有自己的文学观、文学史观。因此,我无法形成,至少是在短期内无法形成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属于我自己的、稳定的、具有解释力的总体把握与判断,我自己的价值理想就是一片混乱”[10]这样一番话来。由此,可以明白朱先生这份学术坚持的可贵。

朱先生为何会有这样的定力呢?李钧认为,“首先源于他对亲身经历的社会文化事件的观察与思考。……作为一个具有忧患意识和历史责任感的学者,他选择了像鲁迅那样,以人文精神和科学理性为匕首和投枪,启蒙不止,著述不辍”[11]。此语可谓知人之言。作为从历次政治运动与文化时潮中趟过来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家,一方面文学史的风雨忧患与曲折跌宕的人学进程,无时不在陶铸着研究者的灵魂;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当走出文学,回首过去、直面当下,一个富有人学理念与大爱追求的学者,怎能不为个人、民族、国家与人类之坎坷迂回的发展与解放之路,而痛心、而深思,而坚守呢?从这个意义来说,这既是学术的人学理念与理想的坚持,更是为人为群之人文情怀的执著。

其次,同样不容忽视的是,现代中国文学人学内涵的拓展、深化与提升等所体现的开拓、包容的学术品格。前述对现代中国文学内部之人的文学、左翼文学、革命文学与人民文学,甚至外部之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学等,在文化品格与形上本质之人学共性之深层精神关系的探寻与把握,打破了一个个思想壁垒,为现代中国文学,甚至中国文化及文学的本质把握与深层透视,提供了新的更为开阔的思路。这种为学的思路与方式,与前者相融,典型体现出其持守与变通相统一的圆融周至的学术品格。

开拓与包容,在学术观点上则表现为“开放性”。朱先生之现代中国文学人学理念的开放性的尺度是比较大的。笔者私意,朱先生之现代文学之人学理念与内涵,似乎不只限于对于上述不同形态与特质之文化及文学人学理念的融通,而且也好像融汇了一定程度的宗教因素,而带有某种程度的宗教色彩。

朱先生在其论著中,虽然一直旗帜鲜明地反对宗教异化,反对由“神”来定义人,似乎对宗教的态度极为决绝,但是就其对现代中国文学之人学理念与东西方宗教文化之间密切关系的把握,特别是其人学理念特点的概括与表述,以及对形而上思辨的高度肯定与极力张扬等来看,朱先生之现代中国文学之人学理念的理解与表达等并没有彻底将宗教驱逐出去,而是采取了含化的态度,将其融入其人学理念与内涵之构成中。

若论朱先生现代中国文学之人学理念是否有宗教色彩,有必要对宗教的定义与本质做出说明。按一般的定义,宗教似乎就是以神灵信仰为凭据的教义、仪轨与组织的结晶体。但是,该定义或者类似定义,仅仅属于现象层面的描述,没有触及到宗教的本质与灵魂。就其本质而言,作为“人类精神的一个方面”[12],宗教“就这个词的最广泛和最根本的意义而言,是指一种终极的眷注。”[12]终极眷注,亦即终极关切或关怀。凡是“终极关切或宗教信仰,其对象不外是那种属于并且理应属于人类精神的‘终极存在’”[13]。而无论终极存在还是终极关切,其本质属性与特征“除其不言而喻的终极性外,还是无限的、无条件的、整体性的”。由此,宗教所探讨的只不过是人类与“存在”之间的关系,是除人类与暂存的有限存在物,如自然、社会与他人等之间的关系之外的另一关系维度。宗教的目的,也并非像传统理解的一样,通过向神灵的膜拜与皈依而获得某种回报,而是以绝对性、永恒性之存在本体为参照,引领人走出混沌的沼泽、肉体的围城,而获得存在的深度与高度,实现生存境界的提升。故此,不仅如朱先生所言,“有些文学作品曾把上帝佛祖鬼神等作为人的终极关怀对象的人格神,但这皆是人为了寄托自己的心愿理想而心造出来的,仍以人为终极关怀”[8],而且所有的宗教,只要是真正的宗教,无不属于披着神教外衣的人教,其学亦即披着神学外衣的人学,故此在本质上与人道主义、人本主义等现代人学理念也是共通的。

据此新的宗教观,重新审视朱先生之对代中国文学的人学理念及价值标准等的提炼与表述,就会发现“宗教”,也就是人之精神世界中与“终极实在”相联系的“终极关切”并没有离其远去,而是暗伏其中。现代中国文学的人学理念与中西宗教文化之显性关系,朱先生在对于周作人、冰心、沈从文等的研究中都有阐发,且已经成为学界的共识,不必说它。现代中国文学的人学理念、价值评估体系,以及形而上的思维方式等,所呈现出来的隐姓的宗教意味,则更值得注意。

在朱先生看来,人学理念兼具真善,不仅是现代中国文学的史魂,而且亦为现代中国文学之最高最核心的价值尺度。以此为据的价值评估体系,“以人道主义为最高原则,以真、善、美为闪光点,其最大优势是具有普适性、超越性、公正性和人本性的功能特点”[14]。由评估体系的提炼与表述来看,特别是其中的“普适性”与“超越性”特点,与“终极关切”紧密相通,因为这两点都属于“终极关切”或者“终极实在”的本质特征。与人学理念相关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也是与宗教相应相通的。在朱先生看来,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是一切超经验的纯思辨,它面对的是一个抽象的无法触摸到的本质世界(包括人的本质与灵魂),它所苦苦思索的大多是人的本体性方面的基本问题”[15],对优秀文学作品的探究,若非借助形而上学的机制与触媒,则无以揭开其“抽象的神秘世界”。研究主体,“可以凭借形而上学的思辨对于人的本体问题作出种种推测,甚至在终极意义提出发人深省的想法”[15]。根据上述形而上学本质与功能的界定,以及对现代中国文学之史识的提炼中所发挥的至关重要的关键作用的论述来看,不仅经典的文学作品之抽象的神秘世界不乏宗教色彩,在一定程度上触摸到人与“存在本体”关系中的某些神秘意味,而且就作品以及文学史的灵魂的探索而言,也离不开带有宗教色彩的形而上学思辨的助力与支撑。

当然,我们讲朱先生之现代中国文学人学理念的提炼与表述等,带有某种程度的宗教色彩或意味,并不代表否定其“人间性”、“此岸性”的精神特质,而不过是指出:除此之外,或者即使在此其中,人学理念、价值尺度与思维方式等,无不与宗教本质及其宗教所特有的思辨方式等有着一定程度的关系,而染有宗教色彩而已。

三、结语

30多年来,朱先生在现代中国文学这块园地里,著书立说、教书育人,与山师现代中国文学研究团队一起,为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推进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朱先生的学术成就与为人风范,无不浸透着浓的化不开的人学情结与人文情怀。不过,该情结的保持与情怀的坚持,并非仅靠非理性的坚韧意志,而是更多来自于对于现代中国及其文化、文学百年来沧桑巨变的历史经验教训的深刻总结,来自于对中西古今文化及文学的人学理念与内涵的历史考察与哲学探索。因此,这份坚持的背后具备历史学家的厚度、思想家的高度与深度。人学理念与内涵,价值评估体系与思维方式等方面的各个维度与方面的全面深入的研究,表现出朱先生坚守与变通相兼的学术品格。我们相信,朱先生的人文情怀与学术品格,已经并将继续随其浓重的胶东口音、浓烈的油墨书香,飘进更多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后辈学人与爱好者之中,发芽散叶、开花结果。

[1]朱德发.试评五四时期周作人的文学主张[J].文学评论丛刊,1981(3).

[2]朱德发.文学现代化首在创作主体意识现代化:重读鲁迅其人其文之一[J].鲁迅研究月刊,2000(5).

[3]朱德发.“人民文学”的“现代人学内涵”[J].齐鲁学刊,2002(1).

[4]朱德发.主体思维与文学史观[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7.

[5]朱德发.齐鲁文化与现代中国文学关系的沉思[J].文学评论,2005(1).

[6]朱德发.齐鲁文化与现代中国文学关系的沉思[J].文学评论,2005(1).

[7]朱德发.现代文学创造:人文理性精神与主体人本艺术思维[J].山东社会科学,2003(4).

[8]朱德发.现代文学史书写的理论探索[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0:130,212.

[9]朱德发.人学与人的文学:衡估文学现代化的最佳标尺[J].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1).

[10]钱理群.矛盾与困惑中的写作[J].文艺理论研究,1999(3).

[11]李钧.人文启蒙:吾道一以贯之:朱德发的学术道路和育人思想[N].联合日报,2014-5-19(3).

[12]保罗·蒂利希著,陈新平等译.文化神学[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4,7.

[13]张志刚.宗教是什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286.

[14]朱德发.现代中国文学史重构的价值评估体系[J].中国社会科学,2008(6).

[15]朱德发.主体思维与文学史观[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7:87,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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