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时期伤春伤别词发展阶段研究

2014-03-25 09:07王延
关键词:李煜词人

王延

伤春伤别词在唐宋词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唐宋时期词的创作中,已普遍运用伤春伤别主题,至晚唐,已有许多脍炙人口的伤春伤别词句来代替诗人的名字,这可见伤春伤别在当时词坛的重视程度,由此伤春伤别词有了较大的发展,能够塑造出鲜明生动的形象,刻画出感人至深的意境,得到世人广泛的接受与欣赏。伤春伤别词能产生卓越的艺术技巧,是因为其经过了一定阶段的发展。这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一、唐五代时期

至晚唐、五代、西蜀、南唐时,词已形成其独特的题材和特殊风格,大多数的词都是以描写男女相思离别为主题,体现出伤春伤别的基调,不论伶工之词还是士大夫之作,都少有越出上述范围。晚唐文人中作词最多的是温庭筠,他存词约七十首,可以说第一个奠定了伤春伤别的基调。如他的《菩萨蛮》14首,都是抒写男女相思离别之情,其所描写的都是春天的景物,杨柳、花、月、莺、燕:“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1](P157)如丝如线,袅娜多情的柳条,可以代表春色,可以引发无穷无尽的离别情绪,这正是伤春伤别的象征。春花的开放凋谢,都会引起思妇的无尽思念。“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1]165在这些词里,明月、春雨、啼莺等和思念远行人的思妇一道,交织成一幅牵思惹恨的伤春伤别图。这种图画,大量反复地出现在唐宋词作中。

温庭筠等人的作品大都采用客观描写的手法,还有一类则采用主观描写的手法。如李煜的词,大都采用主观描写的手法。“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2](P86)表达了伤春的情思。“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正是一种伤别。“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李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关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李煜《望江南》(闲梦远)),[2](P235)既是伤秋,也是伤别,二者互藏其中,互相交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这种愁与恨,是伤春的愁恨,也是伤别的愁恨。这种愁恨是流不尽的,永恒的。

北宋前期的词,其基本情感倾向也都是伤春伤别。出将入相,胸藏十万甲兵的范仲淹,有“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的百转柔肠。晏殊是太平宰相,刚正不阿,也有“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晏殊《浣溪沙》(向年光有限身))、“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的伤春伤别之句。欧阳修一代文豪,儒学正宗,而其“雨后轻寒犹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怅”(欧阳修《蝶恋花》(面旋落花))、“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表现了浓厚的伤春伤别之情。其他如柳永等人,自是更不必多说了。北宋前期的伤春伤别词,是晚唐、五代词的继承与发展。

二、北宋时期

这一时期,宋朝朝政腐败,国势日渐衰微。这种哀伤的忧国情绪也反映在词中,婉约词中的伤春伤别便是其突出的表现。

此期的婉约词中,伤春伤别之情呈现出与作者身世相结合的特征,使得作品中的个性更加鲜明突出,秦观的词作是其代表。秦观的《望海潮》(梅英疏淡)、《满庭芳》(晓色云开)等,都是通过伤春伤别以寄托身世之慨。其《千秋岁》(水沙边外)之“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浣溪沙》(漠漠清寒)之“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江城子》(西城杨柳)之“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3](P239)凡此种种,无一不在伤春伤别中,生动地描画出“古之伤心人”的词人自我形象。

继秦观之后的周邦彦,被前人称为词之集大成者。其词主要以婉约为基调,主要的作品情致也不出伤春伤别的范围,不过他将其表现得更为丰富。他将伤春伤别融入羁旅行役之中,情由物兴,物与景合,达到了主客观的相互统一,如“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齐天乐》)、“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瑞龙吟》)、“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4](P153)莫不如此。自唐以来,婉约词人或长于比兴,缺乏铺陈叙述,或长于铺陈叙述,缺乏含蓄蕴藉,周邦彦则兼而有之,故其能将伤春伤别词推向一个新的发展高度。尤值一提的是,周邦彦创作了许多咏物词,并以此抒发伤春伤别之情,这在以前的词人中是非常少见的。如他的《花犯》是咏梅,《六丑》是咏蔷薇,《倒犯》是咏新月,《蝶恋花》是咏柳,《红林擒近》是咏雪,皆不脱伤春伤别之情。周邦彦此类词作,一直影响到南宋的吴文英、周密、王沂孙、张炎等人。不仅如此,周邦彦还将长篇歌行的篇章结构运用到词中,深化了伤春伤别的主题。如其《拜星月慢》(夜色催更)一词,周济《宋四家词选》评曰:“全是追思,却纯用实写,但读前阙,无疑是赋也。换头再为加倍跌宕之,他人万万无此力量。”周邦彦的诸多努力,深化了伤春伤别词的主题。

在这一时期,伤春伤别词不仅在婉约词中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而且在豪放词中也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以苏、辛为代笔的豪放词人,以比兴寄托抒发伤春伤别之情,在深化伤春伤别词的表现能力的同时,也提升了伤春伤别词的词品。如辛弃疾《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4](P268)

此词上片从惜春、留春至怨春,缠绵哀怨,可谓伤春之极。下片以古比今,首先将陈皇后的失宠比作自己不能得到皇上信用,陈皇后千金买赋解决了问题,而自己的隐衷却不能如相如作赋般表达。玉环、飞燕用以比主和派的那些小人,斥责他们虽暂时得意,但终将化为尘土。歇拍“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将伤春之绪归于日暮,与上片紧密呼应。辛弃疾此词以伤春为全词基调,把伤春伤别和陈古言今结合起来,更加丰富了伤春伤别这一主题。又如陈亮《水龙吟·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此词上片伤春,下片伤别,凭高念远,一片春光,触动愁怀。他如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皆是发伤春伤别之情,缠绵哀怨,满纸泪痕。

三、南宋后期

与北宋时期相比,南宋后期的伤春伤别词表现出不同的风貌。时代的剧变,使得词人笔下的伤春伤别渗透了亡国的哀痛,伤春伤别词中习见的景物,如春花秋月、草木鸟虫,在词人眼中也都起了很大的变化,沾染上昏暗无光的异样色彩。如王沂孙《眉妩·新月》: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

“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是说月有团圆意,而无人拜月。“叹漫磨玉斧,难补金镜”,是说山河破碎,无由重整。“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则团圆之望,尚未放弃,不过希望终归希望罢了。词所描画的月的意象,以及由其所生发的情绪,与前此词作中的月有着很大的不同。再如写花,如汪元量《莺啼序·重过金陵》:“更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虽有春而不见花。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更凄然,万绿西冷,一抹荒烟。”伤春之际,连花也无了,写尽一派亡国景象。又如蝉,在古代诗人眼中,它是清贫和清高的象征,但在南宋后期文人的笔下,蝉已化为国破家亡的宫女。如王沂孙《齐天乐·蝉》: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5](P136)

昔日的繁华已成一梦,只剩下“病翼”、“枯形”和斜阳作伴,终古悲唱而已。此外,在南宋晚期词人的笔下,大雁是“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张炎《解连环·孤雁》),燕子是“一字相思,不到吟边”(王沂孙《高阳台》(残萼梅酸)),就连鸥鸟也都沾染上亡国的愁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举凡伤春伤别的景物,到了南宋末年词人的笔端,全都浸染了极深的悲哀,更其甚者,连春天也成了亡国的象征。如“春汝归欤,风雨蔽江,烟尘暗天”(刘辰翁《沁园春·送春》),春就在连天风雨、烟尘腾起中归去,且去得飞快,“看飘飘万里去东流,道伊去如风”(刘辰翁《八声甘州·送春韵》);虽然自然界的春天还是照样要来的,但“春事谁主”(刘辰翁《永遇乐》(璧月初晴))?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来了,“铁马蒙毡,银花洒泪”(刘辰翁《柳梢青·春感》)算是春色吗?“我已无家,君归何里”(刘辰翁《沁园春·送春》),诚然代表了当时一大批爱国词人的心声,此期的伤春伤别词因而显现出与前期迥然不同的风味。这既是一个时代的挽歌,也是宋词落幕时的绝唱。朱彝尊《词综·发凡》云:“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6](P37)单就此期伤春伤别词的发展而言,朱彝尊此论,可谓切中肯綮。

参考文献:

[1]杨海明.唐宋词史[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

[2]俞琰.咏物诗选[M].上海:中央书店,1936.

[3]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4]吴熊和.唐宋词汇评(两宋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

[5]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朱彝尊.词综[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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