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为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水作为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其出现的源头比较久远。《诗经》已将水作为比兴的对象。《楚辞》面对波涛滚滚的江水抒发悲情,展开了浪漫主义的画卷。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借水抒发长恨之绪。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以水发英雄之气概。文人们将不同的情感寄寓水中,水成了他们抒发情感的媒介。秦观词中经常出现水意象。词人借水意象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P2)也。
水的流动具有绵软不绝、剪切不断的特点,这正与萦绕在秦观心中的飘忽流动的愁绪相一致,如其《浣溪沙》(漠漠轻寒):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中的水意象以细雨的形式出现,细雨的特点就是缠绵不断地落下。这种动态特征,用来形容词人的愁绪,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又如其《望海潮》(梅英疏淡):“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词人借流水意象展现出内心的无奈,愁绪绵绵不绝,如流水一样无穷蔓延。
水因流动而汇聚静止,具有深沉浩大的特征,这正如词人心中情绪的深厚凝重。词人借水意象将内心的情感具象化,因而真实可感,如其《千秋岁》(水边沙外):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这首词是秦观抒迁谪之恨的作品。上片起首便点明地点、时令,在溪水边、城郭旁,春寒消褪,进而描绘了花与莺,“乱”描绘出花开的纷繁,“碎”形容莺语的喧闹,描绘了一派江南三月的暮春景象。词人远谪处州,面对乐景,不免产生身世飘零的悲情,离别的惆怅使人消瘦,衣带变宽。“碧云暮合”进一步抒发这种惆怅的情怀,等待的人迟迟不来,天色变得黑暗。下片回想昔日汴京西池宴集的场景,秦观曾在此品尝过皇帝赠给馆阁的花酒。阳春三月,馆阁同人乘着车辆,驰骋在汴京西城门外通往金明池的大道上。词人笔锋一转,描写自己所处之地与当时游宴的地方很相似,但是昔日一同游历的人却因贬谪而天各一方。“携手处,今谁在?”更像是作者无处可问无处倾诉的独白。他日复一日地幻想,有朝一日可以恢复往日的生活,但是等到镜子里的人变得苍老了,都没有实现这个愿望。转而,春天消逝了,树上的花都因季节的消逝而纷纷陨落,正如作者人生的春天陨落了。近人孙彤云:“此词以‘愁如海’一语生色,全体皆振,乃所谓警句也。”写忧愁如大海之浩瀚无边,如大海的深厚凝重,可见谪恨之深广。又如其《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把春江水看做是词人的泪水,但是泪水流满了春江,也没有流尽词人内心的忧愁。以春江为喻,让我们感受到了词人内心忧愁的深广。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2](P91)孔子将东去的流水比喻为流逝的时间,产生时光易逝而生命无常,今昔兴衰的感叹,进而推及到生命层面的哲学感悟。秦观是一个多情善感的词人。面对着流水的逝去,他也有着类似的生命感受。其《蝶恋花》(窥轩双燕语)云:
窥轩双燕语,似与佳人,共惜春将暮。屈指艳阳都几许,可无时霎闲风雨。 流水落花无问处,只有飞云,冉冉来还去,持酒劝云云且住,凭君碍断春归路。
这是一首伤春之词,春燕呢喃,仿佛与佳人共语,一起感伤着春天的将逝。佳人屈指计算着剩下不多的春日,但是计算的结果却不尽人意。“可无”是一种发问的语气,表示面对春天逝去的无能无力。下片承接“可无”的发问,想要问问春水与春花,但是流水已逝,春花已落,无从问也无法问,万般无奈的时候,抬头看见天上的白云,词人把酒相劝,希望白云能够阻拦春天逝去的脚步。在这首词中,秦观选取了最能代表春天逝去的意象流水与落花,营造了春逝的衰颓意境,同时流水落花的无情逝去,暗示着生命的流逝,表达了词人对时间逝去的不舍与无奈。又如其《望海潮》(星分斗牛):
星分斗牛,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追思故国繁雄。有迷楼挂斗,月观横空。纹锦制帆,明珠溅雨,宁论爵马鱼龙。往事逐孤鸿,但乱云流水,萦带离宫。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拚千钟。
这首词与秦观主流的婉约词风相比,颇有豪迈之气,但是繁华落尽也流露出词人对时间流逝的无奈。上片写今时的扬州地域广大,景色迷人,人口稠密,经济富庶。下片转而怀古,将“故国繁雄”的历史一一展现出来,但是不管故国如何“繁雄”,今天都已经不复存在了。词人吊古伤今,将具有时间意蕴的流水意象与乱云结合,以水的流逝暗示历史变迁,叹历史盛衰之流逝,转而精神一震,有李白“与尔同销万古愁”之高亢格调,蕴含着往事已去的深沉沧桑之感,但是沉溺伤感徒劳,不如借酒消愁,珍惜现在的时光。在秦观的贬谪岁月中,贬谪地域的偏远与生活的困苦,使他产生了年华易逝、生命飘零的感受,故而其往往将困顿中内心的哀情,借水意象倾吐于词中,如其《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面对昔日熟悉的场景,物是人非,往事随着流水逝去不返。面对着时间的流逝,世事的变换无常,词人将内心的情感寄托在逝去的流水之中,其笔下的水意象因而具有了时间意义的情感内涵。
水意象不仅具有时间内涵,也具有一定的空间内涵。人们或是临水送别产生离别伤感之情,或是因水阻隔产生相思之情,或是羁旅漂泊产生孤独寂寞之情,水意象成为别离的象征,旅途的缩影。其《八六子》(倚危亭)云: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是一首离情词。人在柳外依依告别恋人,昔日恋人素弦弹奏的音乐已逝去,翠绡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减掉了往日浓郁的香韵,欢乐随悠悠流水一去不返。芳草般刬尽还生的离别之恨寄托在这悠悠的水中,幽怨又具有柔情。又《阮郎归》(宫腰袅袅):
宫腰袅袅翠鬟松,夜堂深处逢。无端银烛殒秋风,灵犀得暗通。 身有恨,恨无穷,星河沉晓空。陇头流水各西东,佳期如梦中。
这是一首艳情词,上片写女子腰身袅袅,鬓云松垂。女子美丽又多情,在幽暗的夜堂深处与男子幽会,浓情蜜意当然不愿有人看见。天公作美,一阵秋风吹来,将蜡烛熄灭,两情相悦。下片笔锋一转,没有继而写两人幽会的欢乐,反而转写恨,似乎是欢情未尽而东方既白,恨良宵苦短。“陇头”二句言分别之后,情人各自东西,就好像陇头流水一样难以相聚。“佳期如梦中”一句收束,浓情恋人回忆起往日的欢乐,反而认为那是一场梦。在这首词中,词人以陇头流水比喻恋人分别,各奔东西,表达了难以再聚的痛苦与无奈。
水意象更是频频地出现在秦观贬谪时的词作中。词人的生命仿佛流水一样,前路迢迢漫漫,随波漂逐。如其《风流子》(东风吹碧草):
东风吹碧草。年华换、行客老沧州。见梅吐旧英,柳摇新绿,恼人春色,还上枝头。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斜日半山,暝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 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谁念断肠南陌,回首西楼?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
春天的景色触动了作者内心的哀伤。乘着一叶扁舟,词人游荡在东逝的流水之中,愁绪无人倾诉。又如《点绛唇》(醉漾轻舟):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词人借酒消愁,醉意朦胧之中,仿佛自己划起了小舟,向往着世外桃源,但是却被尘缘牵绊。尘缘本是佛教用语,秦观在此表示名利之类的世俗之事。假如自己不出仕为官,就不会招致贬谪之祸,这就是“尘缘相误”,以致想找个清静度日的地方也无法实现。下片写“烟水茫茫”,前途渺茫不可知,夕阳西下,日色渐渐变暗,而乱红也正遭受风雨的摧残。“不记来时路”,表明作者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的醒悟还是词中营造的酒醒中,都有一种想要回去找不到路,想要前进却又前途未卜的惆怅心绪。烟气弥漫的江水,在这里便如词人的路途一样,过去茫茫误入迷途,未来茫茫不可卜知。词人在水边目送情人、朋友离去,自己也因身世的变幻,漂泊在这无垠的水中,借水抒发离别相思之情,身世沉浮之感。词人笔下的水意象,寄寓着空间上的情感内涵。
以水比情,将主观情感意象化,从而表达了词人内心情感的柔婉凄清。其《鹊桥仙》(纤云弄巧)“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中的柔情,《醉桃源》(碧天如水)“碧天如水月如眉,城头银漏迟”中的碧天,《如梦令》(遥夜沉沉)“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中的遥夜,都用轻柔婉转的水意象来比喻,有如水的柔婉,水的碧绿,水的幽深,正符合词人内心的细腻婉曲。
用形象简洁的词语描写水意象,表现了词人内心情感的幽微深细。《点绛唇》(醉漾轻舟)“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这里的“信”字,表现了流水的水量少和水速慢,可见水的柔弱纤细的状态。词人驾着一叶扁舟,飘荡在这缓慢流淌的水中,前路迷茫,漂泊无依,而其内心的情感正如这“信流”一样敏感细腻。《阮郎归》(潇湘门外)写秦观被贬郴州,途经潇湘的心情。“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一个“平”字,写出了水盈浩渺的状态,更显示出一片孤舟飘荡其中的孤独的暗淡心情。词人能够用最简洁生动的语言,将水意象的外在形态和词人的情感状态传达出来。
将水意象与相类似的意象结合,组成意象群,传达出更丰富的情感世界。《南歌子》(香墨弯弯画)“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流水与飞花都具有灵动的美感,也都具有时间流逝的伤感。这两种意象的结合,营造出了一种空灵的意境,同时也寄托着词人无可摆脱的愁情。《踏莎行》(雾失楼台)更是以水意象为中心创造了一组意象群: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1](P17)这种凄厉,与词中选用的凄凉的意象有关,津度、郴江、潇湘等以水构成的意象与浓雾、楼台、残月、杜鹃、斜阳等凄迷意象的组合,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词人被贬的悲怆抑郁的情思。
陈廷焯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3](P56)他认为秦观的词作有真实的情感,而其水意象无论外在的形象特征,还是内在的情感内涵,都契合着词人多愁善感的气质和精微幽隐的内心。秦观词中大量使用的水意象,使他的婉约词充满了感伤柔媚的情调,体现了词人内心情思的幽细柔婉,呈现出凄婉迷离的风格。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3]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