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言律诗章法研究

2014-03-25 08:38叶汝骏
关键词:尾联五律章法

叶汝骏

(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章法者,方东树《昭昧詹言》有云:“所谓章法,大约亦不过虚实顺逆、开阖大小、宾主人我情景,与古文之法相似。”[1](P382)古人作诗特别是作近体诗,要讲求篇章布置,张谦宜《絸斋诗谈》云:“好诗只在布置处见本领,不然便成四幅春联。”[2](P804)吴乔《围炉诗话》云:“得句即有意,便须布局,有好句而无局,亦不成诗。”[2](P692)杜甫不仅工于炼字炼句,对于章法布置,亦是不拘常格,得心应手。浦起龙《读杜心解·发凡》即指出:“篇法变化,至杜律而极。”[3](P9)

章法之实质是起承转合之术,冒春荣《葚原诗说》云:“凡诗不论古今体、五七言,总不离起承转合四字,而千变万化,出于其中。”[2](P1614)其又云:“起联道破题意,次联承其意,第三联用开笔,结句收转,与起联相应,以成章法。”[2](P1571)五言律诗共四联八句,首联为起,颔联为承,颈联为转,尾联为合,四联之中,每一联各有功用,也各有法度。杜甫精于起承转合之法,正中有变,千古独步。除起承转合之术外,连章组诗之法也应该纳入章法的研究范畴之中,这是因为连章组诗每一章的次序安排,均可以体现出诗人的艺术构思,表达诗人的某种特定情感。据浦起龙《读杜心解·目录》统计,现存1458首杜诗中,五律就有630首,是杜诗中数量最多的一类。因此,研究杜甫五律的章法,可以由此大致窥见杜诗章法艺术的全貌。

一、杜甫五律的起承转合之法

诗歌章法的核心内涵是起承转合之术。先看杜甫五律的起。古人认为,起句最难,却最紧要,《升庵诗话》云:“五言律起句最难。”[4](P661)杜甫善于起,其五律主要采用直起法、突起法、偷春格等手法;其中,以直起法最为常见,如“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房兵曹胡马》)直接点明这匹从大宛来的胡马;“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端午日赐衣》)首联即咏宫衣;又如“兜率知名寺,真如会法堂”(《上兜率寺》)起句平直,人读之即知其咏兜率名寺。突起法走的是奇险路数,仇兆鳌曰:“杜律首句,有语似承上,却是突起者……既飘忽,又陡健。”[5](P970)杜甫五律首联用突起法的诗作很多,如:“杖锡何来此,秋风已飒然”(《宿赞公房》),“故人亦流落,高义动乾坤”(《送裴五赴东川》),“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得舍弟消息》)等。此外又有偷春格。所谓偷春格,即本为第二联才开始用的对仗,在首联就提前运用了,第二联则不用对仗,有如梅花偷春色而先开。杜甫运用此格得心应手,诸如《一百五日夜对月》、《九日登梓州城》、《去蜀》等诗皆为此格。与偷春格类似的一种起法是首联颔联皆用对仗,如《旅夜书怀》首联:“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再如《放船》首联:“收帆下急水,卷幔逐回滩。”首联颔联皆用对仗。

再看杜甫五律的承和转。颔联负责承,要承题而作,将首联未尽之意承接展开;颈联负责转,继续深化主题,并为结句做初步的收尾准备。承转之句多为写景句和抒情句。林庚《唐诗综论·唐诗的语言》指出:“如果把首尾四句连起来念……往往就正是这首诗鲜明的主题,而中间四句偶句则是丰富这个主题的;前者仿佛是骨干,后者仿佛是肌肉或枝叶。律诗中写景的名句因此往往多出在这里。”[6](P106)故承转二联最主要处理的是两联的情景关系。杜甫五律颔联和颈联的情景关系有多种。方回《瀛奎律髓汇评》评《登岳阳楼》曰:“中两联,前言景,后言情,乃诗之一体也。”[7](P6)指出杜甫五律颔颈二联有“上联景,下联情”一格。赵汸指出五律《江汉》属“情景混合”一格[5](P2829)。范晞文《对床夜语》又概括出杜甫五律颔颈二联情景关系有“上联景,下联情”,“上联情,下联景”,“景中之情”,“情中之景”,“一句情一句景”等多种情况。[4](P417)此外,周弼还指出杜甫五律还有一种四实格,即中间两联四句皆写景:“五言律有四实,谓中四句皆景物而实。”[5](P8)四实格四句写景容易造成景物堆砌的现象,杜甫却能将其运用自如,诸如《登兖州城楼》、《夜宴左氏庄》、《落日》、《对雪》、《野望》、《远游》、《中宵》、《草阁》、《薄游》等诗,皆是此格。除了处理中二联的情景关系,杜甫五律处理承转亦有其他方法,比如一般诗作以首联领起全诗,而杜甫有时却以颔联而不是首联领起全诗,仇兆鳌云:“公律诗多在首联领起,亦有在三四领下者。”[5](P1998)如五律《楼上》即是此格:

天地空搔首,频抽白玉簪。

皇舆三极北,身事五湖南。

恋阙劳肝肺,抡材愧杞楠。

乱离难自救,终是老湘潭。

诗以颔联前半句“皇舆三极北”领下恋阙抡材,颔联后半句“身事五湖南”领下乱离湘潭。此外,又有以颔联二句续首联二句之法,葛立方《韵语阳秋》指出:“老杜诗以后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此格起于谢灵运《庐陵王墓下诗》。”[8](P484)《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即是此格。

最后看杜甫五律的合。尾联承担着合的任务,要求卒章显志,收拢全诗。合之难度不亚于起,《四溟诗话》认为“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4](P1154),《金针诗格》则指出“八句律诗,落句要如高山转石,一去无回”[4](P137)。杜甫五律结句高妙,令人吟咏回味不尽。胡应麟《诗薮》云:“杜诗五律,结句之妙者……语皆矫健振劲,绝非铮铮细响也。”[5](P439)杜甫五律的合值得玩味的有几种方法。一是结尾含而不露,诗已尽而味方永。如《春夜喜雨》尾联:“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杜甫并未以尾联直接呼应题目,未写“春”,未写“夜”,未写“喜”,也未写“雨”,却又处处在彰显主题。“花”、“红”点“春”字,“晓”点“夜”字,“湿”、“重”点“雨”字,若说“春”、“夜”、“雨”还能从尾联字面上寻得蛛丝马迹,而“喜”字则完全从全联绾合而出,是弥漫在诗中若即若离的感受,需要靠读者细细品出。二是尾联换意。如五律《早起》:

春来常早起,幽事颇相关。

帖石防隤岸,开林出远山。

一丘藏曲折,缓步有跻攀。

童仆来城市,瓶中得酒还。

首联言春常早起之故,次联言幽事之在外者,三联言幽事之在内者,而尾联则另换一意,写童仆从市中携酒而来。方回曰:“杜此等诗,乃晚唐之祖。千锻百炼,似此者极多。尾句别换意,亦晚唐所必然者。”[5](P802)三是结尾使用流水对。律诗结尾一般很少用对仗,因为对仗意味着诗歌需要展开,而尾联的任务是收拢全篇,如果尾联一定要用对仗,则必要用流水对方能收住。使用流水对的句子相当于上文所言的连贯句,两句一意。杜甫善于使用流水对,清人许印芳云:“少陵妙手,惯用流水对法,侧卸而下,更不板滞。”[7](P1115)如五律《悲秋》尾联“始欲投三峡,何由见两京”,即用了流水对。

二、杜甫五律连章组诗的章法

连章组诗是指一题二首以上,相互独立成章又有脉络可循的一组诗。朱庭珍《筱园诗话》云:“至于连章则尤难,合观之,连章若一;分观之,各章又自成章。其先后次第,自有一定不紊之条理。”[2](P2353)杜诗中现存大量的连章组诗,大部分是一组诗用同一诗体,还有一部分是用多种体裁,此处只讨论五言律体的连章组诗。还有一种情况需要区分,有些诗虽然题目不同,但主题有密切联系,如《客夜》与《客亭》两首,章法和内容都紧密相连,虽可算作组诗,但在这里也将这种不同题目的情况排除。所以此处探讨的内容,严格来说是五律同题连章组诗。依据仇兆鳌《杜诗详注》统计,杜甫一生共创作连章组诗134组457首,其中五律同题连章组诗66组193首,占杜甫630首五律的30.63%,占其连章组诗总数的42.23%,可见杜甫十分擅长写作连章组诗特别是五律连章组诗。再从创作分期看,入蜀以前,杜甫共创作13组59首五律同题连章组诗,包括《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重过何氏五首》、《收京三首》、《秦州杂诗二十首》等。蜀中时期,杜甫共创作21组54首五律同题连章组诗,包括《春日江村五首》、《散愁二首》、《漫成二首》、《水槛遣心二首》、《有感五首》等。夔州以后,杜甫创作的五律同题连章组诗则达到了32组80首之多,代表作有《晴二首》、《雨四首》、《月三首》、《秋野五首》、《社日两篇》、《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等。

仇兆鳌云:“凡杜诗连叙数首,必有层次安顿。”[5](P802)杜甫五律连章组诗的章法主要体现在组合次序上,有多种次序安排方法。第一种是总分分结构,即第一首诗具有总括性质,彰显主旨,其后若干首各承其意,即仇兆鳌所云:“杜诗三章叠咏,有首章为主,后二章分应者。”[5](P1731)如《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三首》即是此格。二是分分总结构,即前几首诗互相并列,各言一事,最后一首总结主题。如《春日江村五首》,首章叙春日江村,有躬耕自给之意;次章言归蜀而依严武;三章言荐授郎官之事;四章言辞还幕僚之故;五章借古人以自况,总结江村感怀。赵汸评曰:“此五诗,首尾开阖,始终相承,皆有意义,所谓忧中有乐,而乐中有忧者也。”[5](P1209)王嗣奭评曰:“五首如一篇文字,前四首一气连环不断,至末章总发心事作结。”[5](P1209)第三种是线性结构:第一首诗铺垫全诗基调,引出话题,其后每一首都是承上一首余意而来,与总分分结构类似,但区别在于,第一首诗没有总括整组诗主旨的功能,而仅仅起到引出主题的作用。《秋野五首》是此种结构的代表。第四种是首尾接续,几章如一的一体化结构,即第二首诗接第一首诗而下,两首诗如同在叙同一事,而没有总分或分总之别。这种方法多适用于只有两首的组诗,有点类似于两首五律拼成排律。仇兆鳌:“杜诗有首尾联络,两章如一者,如《散愁》诗,前以司徒收结,后以尚书接起。”[5](P1750)类似的除了《散愁二首》,还有《社日两篇》,首章见社祭而思家,次章引社事以志感,两章次第展开,从东方朔写到陈平,接续如羚羊挂角,且两章并无分总之别。

杜甫五律连章组诗解决了中国抒情诗的一个中心问题,即美国学者宇文所安指出的:“组诗是杜甫对诗歌传统的另一种重要贡献。在杜甫之前,将诗篇组合在一起已经形成,但杜甫是第一位充分发展组诗的诗人。在他的组诗中,每一首诗只有放在整组诗的背景里才能体现出完整意义。这种组诗完美解决了中国抒情诗的一个中心问题:既能充分展开题目,又不破坏短篇的简洁、密度及强度。”[9](P247)五律连章组诗占杜甫连章组诗总数的近五成,基本代表了其连章组诗的艺术风貌。杜甫完美地解决了中国抒情诗的中心问题,在家学的基础上,确立并完善了这一诗体的艺术规范。这是杜甫五律连章组诗的诗学价值所在。

杜甫工于五言律诗(包括五律连章组诗),而且愈到晚年此体愈工。究其原因,首先与杜甫注重诗律锤炼有关,尤其到了晚年,杜甫更是自言“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其次,从艺术渊源上看,则主要是受到了其祖父杜审言的影响。莫砺峰指出,杜审言对杜甫最大的影响,在于五言律诗的形式上,包括五言排律和联章的五言律诗。[10](P24)杜审言 诗 作 对 杜 甫 早 年 的 诗 作 有着直接的影响,如其《和韦承庆过义阳公主山池五首》对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等早期的五律连章组诗,有着明显的影响。杜甫在继承家学的基础上又进行不断创新,最终确立并完善了这一诗体的艺术规范。

陆时雍《诗镜总论》云:“少陵五言律,其法最多,颠倒纵横,出人意表。”这里所说的法,自然涵盖了章法这一重要范畴。五言律诗作为杜甫最为擅长和创作数量最多的诗体,其章法形态多样,不拘常格,出人意表。杜甫五律的章法艺术,不仅代表了杜诗章法艺术的基本风貌,同时,这些精心结撰的五律作品,也是中国五言律诗的圭臬。

[1]方东树.昭昧詹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2]郭绍虞,等.清诗话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

[4]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6]林庚.唐诗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7]方回.瀛奎律髓汇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8]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

[9](美)宇文所安.盛唐诗[M].贾晋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10]莫砺峰.杜甫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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