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宪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在湖北民歌中,薅草锣鼓是覆盖全省且最有特色的一种民间文艺样式。顾名思义,薅草锣鼓是一种在田间薅草时以锣鼓伴唱的田歌,多在田间劳动时演唱,用来调节气氛,提高工效。据有关调查,薅草锣鼓在湖北、四川、重庆、云南、贵州、广西、陕西、甘肃等省都有发现。[1]但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薅草锣鼓项目只有四川省青川县的川北薅草锣鼓,四川省宣汉县的川东土家族薅草锣鼓,江西武宁县的打鼓歌,以及湖北省的宜昌、五峰、兴山和宣恩的薅草锣鼓,其中,以湖北省为最多。
笔者在湖北省各地民间文学集成资料中发现,除上述将薅草锣鼓申报为国家级项目的四县市外,其他地区也都有薅草锣鼓。武汉音乐学院的民歌研究专家杨匡民教授曾指出,薅草锣鼓是长江中游联曲体结构民歌的代表,并认为这类歌种是此区音乐的一大特色。[2]湖北地处长江中游,很可能是薅草锣鼓这种民间文学形式流行的中心地带。
文化人类学家发现:文化在地理空间的传播,会形成不同的文化层与文化圈。19世纪德国文化传播学派最早将这两个概念用于地域文化研究。弗里德里希·拉策尔(F·Ratzel,1844-1904)指出,可以从地理条件出发,描绘出人类地面分布与文化发展的图景。他的学生莱奥·弗罗贝纽斯(L·Frobenius,1873-1928)最早提出“文化圈”概念,用来概括在非洲一些地区发现的具有共同文化特征的地理区间。弗里茨·格雷布内尔(F·Graebner,1877-1934)发展和完善了他们的理论。他在1905年发表的《大洋洲的文化圈与文化层》中,以“文化圈”和“文化层”作为分析文化传播的单位。此后,“文化圈”和“文化层”的概念一直为各国文化学者袭用,至今仍是文化研究的常用范畴。
湖北省地处我国中部,以楚文化为特点的地域文化,在历史上与周边其他地域文化犬牙交错,形成了富有特色的六个亚文化圈。笔者以春秋时期的楚国疆域为基础,根据楚国与周围国家的关系,将湖北境内的这几种亚文化分别以“荆楚”、“秦楚”、“晋楚”、“吴楚”、“巴楚”和“土苗”命名,各亚文化圈的地域范围见下图。
图1 湖北各亚文化圈的地域范围示意图
狭义的荆楚地区指以荆州为中心的江汉平原和周边山地。荆楚田歌传统源远流长。唐人刘禹锡在《插田歌》中,描写过其流放连州时所看到的场面:“农妇白纻裙,农父绿蓑衣。齐唱郢中歌,嘤咛如竹枝。”刘禹锡于805年流放中到过江陵,他提到的“郢中歌”,应是他在荆楚地区所见的田歌。宋人乐史《太平寰宇记》所引《甲乙存稿》云:“扬歌,郢中田歌也。其别为三声子、五声子。一曰噍声,通谓之扬歌。一人唱,和者以百数,音节极悲,水调歌或即是类。”成书于明成化十三年(1472),重修于清同治八年(1896)的《随州志》中,有一篇清应城进士程大中所写的《随郢行记》,描述了荆楚民间男女在田间“抟鼓踏歌”的风俗:“明昌缘涧过山脊,闻郢中田歌,历历数十里不绝。……半女妇男子,抟鼓踏歌,行陇浍间,女妇从后出,曼声尾之,其词为黄花落叶调。似乐府,为乐府一章。”[3](P242)这些不绝如缕的文献记载,将“郢中田歌,历历数十里不绝”的历史场面永远凝固了下来。
江汉平原的农作物主要是水稻和棉花,周边山地除水稻外,也种玉米、马铃薯等杂粮。在荆楚文化圈中,平原地区以锣鼓伴唱的田歌主要是栽秧锣鼓和车水锣鼓,山地则多薅草锣鼓。
江汉平原水稻区普遍流行打栽秧鼓的习俗。在栽秧时,请一班民间艺人在田边敲锣打鼓,喊秧歌。民间认为,田间越热闹,越能预兆丰年,太冷清,栽的秧就难成活,容易结“哑巴谷”。栽秧锣鼓的表演者要有很高的技艺,能双手耍三根木棒,边耍边击鼓敲锣喊秧歌。栽秧锣鼓有时一领众合,有时二人对唱,有时围着田埂边走边唱。栽秧的人随着锣鼓点子一边栽,一边听秧歌,有时还跟着合唱,使本来很累的农活变得轻松多了。
荆楚地区的不少民歌集成中,都有现代记录下的“扬歌”,如钟祥的一首《秧田锣鼓》:“(念)立夏三天水捞浑,逮个鲤鱼八九斤;你三斤来我三斤,还有三斤送主人。(唱)哎!衣咚扯来扯冬咣,鼓打六把锤交还与你。哎!南风没得北风凉,家花没有野花香。家花不香不常断,野花香来香不长。哎!车过头来脸朝东,东边来了个武相公。你怎么知道是个武相公?他人也凶来马也凶。哎!车过头来脸朝北,北面来了个胡敬德。你怎么知道是个胡敬德?他人也黑马也黑。哎!车过头来脸朝南,南边来了个单身汉。你怎么知道是个单身汉?他的钥匙插在裤腰间。哎!车过头来脸朝西,西边来了个牛经纪。你怎么知道是个牛经纪?他的烟袋插在屁眼里。”[4](P5~6)从这首歌可以 看 出荆楚栽秧 锣 鼓 的特色:即兴编歌,看到什么唱什么,准确的观察力,幽默的语言,生动的描绘能力。这样的歌在田中一定会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在笑声中减轻了劳累,不知不觉中提高了效率。
“鼓对鼓来锣对锣,车出水来流成河,稻秧喝了蹦蹦长,爷们见了笑呵呵。”[5](P18)水稻种植离 不 开水,车水是个枯燥的体力活。这种活要求用力匀,有节奏感,也比较累。车水锣鼓是用来提高车水功效的。将车水者分为两班,一班车水,一班敲锣鼓,轮换操作。由于锣鼓点子节奏感强,车水人随着锣鼓点子踏,既可提高工效,又可消除疲劳。在江汉平原各县,如荆州、京山、钟祥、孝感等,都有车水锣鼓。
薅草锣鼓见于洪湖、京山、枝江等地,当地又叫赶鼓、催工鼓,每年三月至八月的农忙季节薅草(薅棉花、苞谷草)时多见。在洪湖,赶鼓以一男性鼓师击鼓领唱、舞蹈,众劳作者帮腔应和。开始前,先由主人请的鼓师(或村中德高望重能击鼓歌舞的长者)在田头击鼓喊歌,薅草的农民们听到鼓声来到田间后,表演正式开始。鼓师胸前斜挂小堂鼓,双手各握一根鼓槌,边击鼓歌唱,边即兴舞蹈。薅草者逐渐薅成半圆圈,在鼓师指挥下,跟着鼓点的节奏,边接腔合唱边劳动。若逢几支薅草队都在附近劳动,鼓师和群众还要进行歌舞表演、劳动进度等方面的比赛,其热烈的场面,就像一场民间歌舞盛会。
在远安,田歌又叫“花锣鼓”。这是一种大型套曲,有严格的程序,早中晚不能乱套。上午叫“七折本鼓”,因七段音乐而得名,内容是完整的唱本(如《梁祝》)和即兴的编词。下午唱“六槌板”、“长三阵”、“随声”等固定曲牌,然后依次为“扬歌”、“歇歌”、“说古人”,最后是天晚了的“送郎”。[6](P3)
秦楚文化圈指夹于秦岭和大巴山脉之间的秦巴谷地,属于湖北省的行政区划,有以十堰市(郧阳地区)为中心的竹溪、竹山、房县、保康、郧县、郧西等县市和神农架林区(古属房县)等。由于都是山地,所以农作物多以玉米为主,每到农历六月间,几阵大雨一淋,苗长草旺,有时杂草长势超过了禾苗,当地谚云:“荒了头道不见面,荒了二道有一半。”意思是说如果头一批草不除,全年就无收了,二批草不除,只有一半收成。在这抢除荒草的紧要时刻,农家常用卖工、帮工、换工的方式,集中劳力打歼灭战。这时候,薅草锣鼓就发挥必不可少的作用了。
秦楚薅草锣鼓的传统十分深厚。《竹山县志》载:当地“栽种则击鼓讴歌”。竹溪县“民多秦晋俗,尚楚歌,信鬼而尚巫,务农而少学,依山而居,缉纺而衣,烧畲而田,栽种击鼓讴歌,出入皆负背笼”[7]。当地传说,薅草锣鼓源于唐朝,公元686年,武则天将中宗李显贬到房陵(今房县),据传他所带的军士在垦荒种田过程中,为统一步调,提高劳动效率而发明了薅草锣鼓,所以至今秦巴谷地仍称锣鼓班为“唐将班子”。
“早晨起来雾尘尘,只听锣鼓不见人。双手拨开云和雾,一阵锣鼓一层人。”[8](P137)这首房县民歌唱的就是薅草锣鼓的情景。在齐肩高的玉米丛中,农民一字排开紧张劳动。歌手(通常二人,一持锣一持鼓,也有多人并配锁呐的)面朝农民,站在离薅草队列约七八米的前方,敲打锣鼓,配合着劳作节奏,吟唱歌谣。
秦楚薅草锣鼓的内容是有一定仪程的。其首先是请神,然后是说书。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记录的竹溪“阳锣鼓”中,就有《请禾苗神》:“阳锣鼓打得连声震,来了锣鼓两个人。今日主东把我请,为的是五谷来丰登。纸马钱财安排定,肉一方来酒一瓶。你当酒肉与你我呀?要给主东祭神灵。你我开始把神请,先请五谷禾苗神。又请风调并雨顺,保佑五谷来丰登。风伯雨师一齐请,雷公闪电两尊神。山荒土地也要请,野兽耗老你担承。主东酒菜将你敬,唯愿他五谷来丰登。一些神圣安排定,回转又说与伙伴听:众位农友(我们)一齐请,老幼尊卑听分明,我们大家要攒劲,都是到此赶人情,今日干活全凭你,我们歌鼓二人打和声,身款锣鼓用目楞,眼观个个汗淋淋,若还主东知道信,多办酒菜谢你们,(我们)闲话一时表不尽,我们看在哪段书上行?解渴还要清泉水,唱歌还要本头儿记得清,我低下头来暗思想,猛然想起一段情,前朝后汉都不讲,我们水浒梁山唱几声。”[9](P411)
在不同时段,薅草锣鼓的内容有不同。如薅草过程中如有人落后,歌师会唱到他跟前:“甲:落在后面的是哪一个哇?乙:那是张家表哥,我不好对你说呀!甲:莫不是老表的尾巴长哇?乙:他夹着尾巴慢慢磨来慢慢拖哇!甲:莫不是表哥的锄头小呵!乙:那小锄头拿回去给表嫂掏耳朵哟!”到了中午,大家累了,歌师会唱:“太阳当顶过,肚子有点饿。拜上主人家,送点汤汤喝。”到了天晚,歌师就唱收工歌:“太阳翻山回,鼓打震天雷。马备金鞍子,早送歌郎回。”“太阳落了岩,做活的在倒鞋。今日放工晚,明天早点来。”[8](P142)
秦楚薅草锣鼓曲调繁多,有小曲小调、戏曲快书、山二黄、花鼓调、四六句、信天游、说说唱唱等。其内容也丰富多彩,既有大本长歌,也有精短民歌,还有触景生情,即兴发挥,现编现唱的歌曲。
巴楚文化圈处于宜昌市、神农架林区和恩施州构成的大三角区之间,以拥有长江三峡的巫山山脉为中心,范围波及宜昌地区及所属的巴东、长阳、五峰、秭归和兴山等县,包括恩施地区北部的建始县等。清代诗人彭秋潭在《长阳竹枝词》中曾写道:“换工男女上山坡,处处歌声应鼓锣。但汝唱歌莫轻薄,这山听见那山歌。”[10](P183)可见这里的打锣鼓唱田歌是常见的民俗。
在三峡地区,“锣鼓歌”常常以劳动内容而分,有“栽秧锣鼓”、“扯草锣鼓”、“薅草锣鼓”、“砍柴锣鼓”等不同种类。也以乐器数量多少而分别命名为“一锣鼓”(一锣一鼓)、“夹锣鼓”(三样)、“四样锣鼓”或含有唢呐和丝弦乐器的“吹锣鼓”。“锣是青铜打,鼓是牛皮扎,拿在田中打,免得人说话。”打锣鼓就是为了让人们集中精力干活,提高劳动效率。
巴楚薅草锣鼓也讲究套路。以长阳县“薅草锣鼓”为例,它把一天的劳动进程分为清晨、晌午和下午三个阶段,进行有规律性的安排。晌午有两次休息,叫头歇、二歇。下午有三次休息,分别是头歇、二歇、三歇。什么时候休息,全凭歌师根据现场进度,用歌声来安排。
清晨一下田,歌师就唱《叫歌子》,作为当天的开场引子。如《露水号子》:“口喊露水刷绿叶,下田种庄稼。早晨露水大,露水压分枒。切一根枝枝枒,来把露水刷。”[11](P21)唱完《叫歌子》后,就唱成套的《扬歌》。扬歌多由掌鼓歌师一人唱,其余歌师只接应每句最后一个字,加以甩腔。唱成套的扬歌前,先唱一段套式扬歌“引子”,称做“白话”。一套唱完要在最后一句把腔转到另一腔调上去,叫做“甩腔转调”。到了晌午,长阳多以《中午句子》和《龙摆尾》这两首专用曲牌,分别穿插其他号子组成联唱。农民说:“中午的活是钉子板子的活——硬抵硬的”,故需高昂、开阔、舒畅的歌子来提神。下午,也要唱《扬歌》,长阳是以唱《一声号子》、《偷花》、《两声子》、《插曲》、《赶五句》等曲牌为主,音乐具有欢快风趣的特点。在这种程式下,歌师灵活掌握劳动时间和强度,运用锣鼓节奏和演唱内容来指挥生产。[12](P377)
长阳薅草锣鼓的音乐十分丰富。武汉音乐学院杨匡民教授指出:“整套‘薅草歌’由二三十个单曲山歌腔的民歌联缀而成,每一首山歌腔又可以填唱许多山歌词。歌唱内容都是劳动生活中的事。唱腔有庄重的、欢快的、活泼的、诙谐的、悲伤的情绪,富有浓厚的山乡风味。今列出其常用唱腔名称,可见其唱腔之多样性:起鼓、叫歌子、扬歌、扬歌带号、露水号子、采茶号子、冤家号子、乖乖号子、催工号子、穿号子、自穿号子、赶号子、减号子、一声号子、两声号子、四声号子、叫歌子(结尾);其中又可穿插不同的唱腔,如对口词、喊三条弯、篾穿花、午时中、乌龙摆尾、回娘家、姊妹相会、划龙船……等等。”[2]
巴楚锣鼓歌富有艺术性。如宜昌民间艺人刘德方唱的薅草锣鼓,有一首这样的《疙瘩号子》:“情哥住在巴山巴岭琵琶山,情姐住在九湾九坳九道湾,九湾九坳九道湾里的姐儿,把巴山巴岭琵琶山的哥儿,接到九湾九坳九道湾里玩,姐儿要为郎烧茶,郎找姐儿说情话,把郎引到东亭与西亭,南亭北亭长亭与凉亭,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看不完的景,哪有闲心把茶饮。”[13](P40)又如巴东的《竹鸡子》:“哟,唤你呀,竹鸡子儿哟,身穿一身麻,一翅飞到竹林笆,连叫三声水喊声咵咵。叫得天黑、地黑、乌云陡起,扯闪、打雷、下大雨。情妹过不得河,搭船来接我。”[14](P6)这些由长短句构成的歌词,如同绕口令一般,曲折回环,对歌师的口齿是个考验,对听众来说也觉得很好玩,在对歌声的欣赏中忘了疲劳。
以恩施市为中心的土苗文化圈,土地贫瘠,过去耕作粗放,很多地方刀耕火种,薅草锣鼓在全州各县市都有记录。2006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潘顺福撰写的《薅草锣鼓》一书,对这个文化圈的薅草锣鼓进行了全面研究与介绍。[15]
土家族的薅草锣鼓,在恩施州各县的县志上均有记录。如清同治版《来凤县志》载:“四五月耘草,数家共趋一家,多至三四十人,一家耘毕,复趋一家,一人击鼓,以作气力;一人鸣钲,以节劳逸。随耘随歌,自叶音节,谓之薅草鼓。”清代不少县志中都录有相关的《竹枝词》,如吴裕中“栽秧薅草鸣鼓锣,男男女女满田坡。背上儿放阴凉地,男叫歌来女接歌”,王伟“满畦蔓草绿婆娑,几日前村约伴多。挥锸歌时声匝耳,频敲腰鼓与铜锣”,洪先绪“薅草六月满山岗,锣鼓声声抑复扬。莫道山中无礼数,男男女女各分行”。[15](P7)
土家族薅草锣鼓也有自己的程式。以利川县薅草锣鼓为例,演唱有完备的程序:从“排歌场”始,依次为请神、说号头、来龙露水、立五门,然后是歇气(休息),再次开工后为扬歌,中午收工时唱刹号子。下午开场仍是扬歌,头歇后是盘歌、传十字、吟诗、对字歌、收号子、拆五门、送神。其他各县,也各有各的程式。
在利川薅草锣鼓中,开场有时很浪漫。如“清早起来雾沉沉,手提锣鼓重千斤。打起锣鼓震天宫,惊动玉皇大帝神。玉皇坐在灵霄殿,耳烧眼跳不安宁。玉皇急忙传下令,要传大白李金星。打开天门看凡尘,凡尘出了啥事情?从头一二看分明,快将实情来回禀!金星领了玉皇令,南天门上看风云。凡间未做别的事,打锣打鼓闹阳春。车身要向玉皇禀,要向玉皇说事情。玉皇听了也欢乐,打起天鼓来助兴”。接着是《启声》,如:“张秀才,李先生,你来看土山中行。你到北京撞皇帝,御朝门外撞将军。来到府里撞知府,来到县里撞衙门。来到大山撞山神,来到平地撞农神。撞农神,迎农神,回家碰到鼓先生。铜锣也要响鼓配,唱歌要找对头人。”然后有一段盘歌,问:“啥子鸟出林先拍翅?啥子鸟出来先开声?哪个梳头先照镜?哪个出来先请人?”答:“野鸡出来先拍翅,锦鸡出来先开声。王母梳头先照镜,唱歌郎儿先请人。”接下来的《请神歌》,一般要请天、地、五方、金、木、水、火、土、龙、虎等神,如:“请神先请哪方神,水有源来树有根。一请东方甲乙木,木高万丈土中生。二请南方丙丁火,火在炉中烧红云。三请西方庚辛金,金银财宝滚进门。四请北方壬癸水,天门走来天门行。五请中央戊己土,土公土婆养万民。”在请神中,要把各方神灵来历都唱一番。有趣的是,请神中还有《请歌爷歌娘》:“一请歌娘天仙女,二请歌爷许良成。三请许家云翠女,四请田广和田真。上边放下打鼓架,下边扎起打锣亭。左边放下金交椅,右边放下长龙凳。歌爷歌娘请坐下,辈辈歌师听分明。歌是你们起的头,一代一代传到今。如今红白办喜事,处处山歌闹沉沉。今天山里打锣鼓,打起锣鼓闹阳春。”从这里我们知道,原来土家族还有名符其实的歌仙,他们都有名有姓,可惜关于他们的来历与事迹,我们今天已无从知晓了。[16](P27)
潘顺福在《薅草锣鼓》一书中,分别介绍了利川、鹤峰、恩施、巴东、宣恩、建始、来凤、长阳、五峰等县的演唱形式,从中可以看出:各土家族自治县的薅草锣鼓,既有一些相似的程式与组合,也有一些地域上的差异。
鄂东南地区用于水稻田的田歌有咸宁、赤壁的《栽田鼓》,崇阳、通山的《栽禾鼓》,阳新的《落田响》;用于旱田的有《通山挖山鼓》、《崇阳挖地鼓》。
鄂东南是吴楚交界之地,传说古时士兵屯边,常击鼓唱歌。后来山民将战鼓应用到田间劳动,以鼓催工,形成习俗。清同治《通山县志》中提到的“田鼓寺钟”,指的就是栽田鼓。有人撰文这样回忆起家乡的田鼓:“老家在鄂东南,当时农村经济相对落后,栽田未能用上机械,而是靠人工一棵一棵地插。早稻是在‘五一’期间抢插的,乡民有换工的习惯,今天你在我家下水田,明天我也帮你家插秧。人多,劳动是热闹的。为了消除疲劳,催工鼓劲,东家会请来击鼓艺人在田边敲起栽田鼓,唱起民歌——喜盈盈,喜盈盈/一根鼓槌手中抡/口唱山歌提精神/手儿捏着小秧头/插在田里换金银。”[17]
鄂东南田鼓也有规范完整的套路。以通山的《山鼓歌》为例,一般一天唱五支号子:上午唱“来”、“中”,中午后唱“消”、“郎”、“西”。每支号子分为“上半头”(长号)和“下半头”(短号)两个鼓牌,每个鼓牌的歌至少三支,每支歌又分为歌头与歌崽,鼓匠唱歌头,歌师根据歌头的尾韵唱歌崽。歌崽为五句子或六句子,其内容可唱山歌,也可唱成本的叙事诗,或即兴编唱,但一般是上午唱杂歌,下午唱古人。[18](P9~10)
通山《山鼓歌》开头通常是请四方歌郎,然后根据不同时段唱不同的歌。如《早晨头》:“早晨头,早晨扶犁去耕田,手提犁尾三作转,姣莲送茶到田边。”《日晒中》:“日晒中,晒郎背膀晒姐胸,晒郎背膀犹自可,把姐晒得面皮红。”《请歌郎》:“日落红,打发歌郎收早工,今日歌郎来路远,明日早起又相逢。”[18](P9~23)
鄂东南与江西相接,江西省九江地区武宁县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打鼓歌》,就是从湖北传入的。据有关研究,清同治《武宁县志》载,乾隆年间“楚人来宁垦山者,多以百计。绝嶂层岩,鸡犬相应。火耕旱种,百锄并出。每数十人为伍,其长腰鼓节歌,以一勤惰”。其申报书中引《武宁县志·艺术卷》载:“打鼓歌最迟是公元一千七百年前由湖北传入武宁。”虽时间尚待考证,但由鄂而赣的传播路径是确凿无疑的。
在湖北北部,与河南省南阳市、信阳市毗邻的十堰、襄阳、随州三个地区所辖市县,也有不少地方有薅草锣鼓的习俗。十堰市为鄂陕豫相交地,所辖郧县、丹江口市、竹山、竹溪、房县,都是薅草锣鼓的流行地;襄阳市的保康、南漳、宜城,盛行薅草锣鼓和车水锣鼓。随州的打锣鼓,虽主要用于祭祀活动,但其中的基本仪程,也有扬歌、定韵、请神等内容,应与田间锣鼓活动有一定关联。
以襄阳市所辖的保康县为例,《保康县志》中记载有薅草锣鼓的习俗。过去,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事有换工的习惯,当薅草班子达到20人左右,就要打锣鼓。薅草锣鼓二人一班,一人敲鼓,一人面挂锣鼓架,架上挂着大小锣和钹。演唱以鼓手为主,形式灵活,或互相接歌,你叫我接,或锄草的人一齐接,或锣鼓师傅自打自唱,不拘一格。“唱”和“打”也有不同的配合,若唱时不打,只以锣鼓作间奏,谓之“住鼓听声”;若边打边唱,以锣鼓伴歌,则称之“鼓里藏声”。薅草锣鼓有固定的程序,出早工时唱《开工歌》,又叫“歌头”,接着唱《请神歌》。吃过早饭上工时唱“扬歌”,是薅草锣鼓歌的主要部分,有固定的唱词。傍晚收工时唱《送神歌》。
根据上述资料,我们发现,薅草锣鼓在农耕社会中,是湖北各地农民田间劳动中一种普遍流行的民间文艺活动。这种活动起源于何时,我们现在还不能从文献记录上考究清楚,不过,1953年四川绵阳新皂乡东汉墓出土的一套陶制水田俑,“左段田里站立五个俑象,除其中一个穿长袍拱手而立的可能是监督者外,其余四人都是矮衣赤足的劳动者。有手持镰刀的,提罐负水的,还有一个击薅秧鼓的”[19]。这个出土文物中的击薅秧鼓俑象证明,至少在汉代,就已有田间打鼓唱歌的风俗了。
今天,这种曾随处可见的民间文艺,随着生产方式的改变而濒临灭绝,但湖北省各地《民间歌谣集成》中的记录,会成为未来难得的民间生活史料。薅草锣鼓中的许多艺术元素和民歌母题,在生活中也会以新的形式,为远离土地的当代人带来清新健康的田野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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