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玮
(南京晓庄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1951年出生在日本滋贺县大津市的藤本惠子,并不属于日本热门作家,中国学界对其的相关介绍也为数不多。藤本惠子曾先后获得作家奖、文学界新人奖,两次获得芥川奖候补,2001年以《响彻筑地的铜锣》获得开高健奖。藤本惠子的文学创作涉及到团塊者题材、农村题材、边缘人物题材等方面。在《团塊者》后记中,藤本惠子流露出对“团塊者在工作、生活当中的矛盾”的兴趣。实际上,《被控医师》中的医师也属于团塊者一代,他也是一位在生活中饱受“矛盾”折磨的人物形象。
《被控医师》中的医师被牵扯进一场掺杂着不伦嫌疑的医疗事故,医师的妻子不堪其扰,选择了离婚,医师因此失去了多年来辛苦营建的一切,跌入人生的低谷。后来,他去老人之家打扫卫生。在这里,他碰到了大学时代的“仇人”松尾先生,他从前来为老人们进行音乐表演的高中生身上得到了启发,拉上在游戏店打工时认识的同事平岩一起给老人们进行音乐治疗。这种治疗效果姑且不论,不过医师却宣称自己从中得救了,这种原本是指向老人的“疗伤”为何能对“疗伤”施予者也起到功效?这关系到医师“受伤”的由来,同时也体现了形塑者对“受伤者”的期待。
医师离了婚,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多年来辛苦营建的一切,面对未来,他只能茫然发问:“我还能东山再起吗?”这个无力的疑问正体现了此时医师的迷茫。医师的失落固然具象为偶然的医疗事故所带来的个体生存困境,但从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这又是与团塊者一代所面临的“下流化”危机联系在一起的。所谓团塊者一代是指日本二战以后出生的第一代,狭义上指1947年至1949年间在日本战后婴儿潮中出生的人群,广义上一般指1946年至1954年出生的人群。从年龄层来看,医师属于广义上的团塊者。他们这一代人年轻时作为体制的反对者参与学生运动,学生运动过后进入社会作为体制的支撑者,成为日本经济腾飞的主力军。但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日本引以为豪的主流社会出现崩溃的迹象,经济增长速度放缓,大量的主流社会成员失去了原有的社会地位,开始了从“主流”向“下流”的转变。“所谓下流,也并非单纯指收入低,而是指沟通能力、生活能力、工作积极性、学习积极性、消费热情——总而言之,即对待人生的整体热情低下。”[1](P7)医师在人生热情上的低下,正是他在精神上“受伤”的典型特征。
实际上,倘若不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又掺杂着不伦嫌疑的医疗事故,医师应该会稳稳当当地处在主流社会当中。作为一个普通的妇产科医生,医师一直顺风顺水,生活中也没什么波澜,是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形象。但在遭遇掺杂着不伦嫌疑的医疗事故之后,医师离了婚,失去了家庭,凭着离婚时分得的600万日元,他得以免除流落街头的命运。此时的医师,正经历着一段人生的流浪期,在面对流浪者时,医师认为自己与他们并非同类,但这些流浪者倒是大方地把医师当成了同类。
不管从个人境遇还是从主观意愿上,医生都不会认可自己与流浪者是同类。虽说失去了家庭和工作,但至少没有流落街头的风险。可关键的问题在于,此时的医生是否还有生活、工作的热情?实际上,“我还能东山再起吗”的疑问揭示了此时的医师正经历着“下流化”危机,体验着人生热情的低下。离婚后医师丧失了重新回到社会的热情,他把自己封闭在租住的屋子里,这体现出底层社会成员的典型特征,亦即“缺乏走进现实寻求成功的热情,也缺乏走出自我,积极与他人交流的勇气”[2]。
对医师来说,摆脱“下流化“危机是至为重要的,但被主流社会抛弃以后,想要重新融入社会并不容易。考虑到医疗事故的影响,医师在找工作的时候,不得不避开医生这个行业,由此他只能重新编排自己的人生。在新简历上,医师完全就是一个底层社会的人物形象,在大学三年级退学,后来就职于某中小企业,中间结过一次婚,现在离婚了,“新的简历大体就是这个。没什么资格,没什么会的”。尽管医师还拥有作为主流社会一员的自负,认为自己跟流浪者并非同类,但通过这份简历他把自己底层社会一员的身份固定了下来,如今他也只能以这种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凭着这份简历,医师所能找到的都是诸如交通整备员、面包房打杂之类的工作,这些工作与主流社会无缘,而同事们也都是被主流社会抛弃,没什么社会地位的人物,这也更清晰地验证了医师潜意识里对自己身份的认可。
藤本惠子在文学作品中创造了一系列面临着“下流化”危机的人物形象,《团塊者》中的岩田,《新宿分子》中的希一、敏行,《被控医师》中的医师,他们都是在各自的生活中面临着变化,经历着“下流化”危机的人物形象,不过,最终他们又能通过种种机缘,化解自己的“下流化”危机,燃起人生、工作的热情。这在日本主流社会崩溃的时代背景下,无疑体现着形塑者对经历着“下流化”危机的一代人的热切期待。
日本“全民中产”意识的形成源于战后“只要努力就有办法”[3](P7~8)这一理念成为了现实,但在主流社会崩溃的背景下显示出日本社会的另一方面,即“努力了也没用”。医师的“下流化”危机就源于此,离婚,失去工作,失去多年以来辛苦营建的一切,这固然刺激着医师,但更为重要的是,此时年纪已经不小的医师面对将来完全失去了希望。“我还能东山再起吗?”这也正体现了医师对未来的无奈。“如果第一线的人不再对自己的未来怀抱希望,那么社会也好,企业也好,都只会日趋腐朽衰败。”[3](P103)如果医师对“东山再起”毫无信念,那他作为个体也只能“腐朽衰败”下去。要想重新回到主流社会,摆脱“下流化”危机,就必须恢复人生热情,鼓起干劲。
经历了流浪期的医师最终到老人之家做着打扫卫生的工作,在这里,他碰到了大学时代的老师松尾教授。在医师的学生时代,他一直受着松尾的冷遇。在松尾教授门下,医师做手术的机会极少。松尾教授执刀的时候,医师连第一助手都做不到。医师一心想要留在大学,却被松尾教授拒绝。这么来看,医师将松尾教授视作“仇人”似乎也不过分。实际上,如今在老人之家,松尾也是一个显得颇为另类的存在,他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事实上,松尾并不是个令人讨喜的人物,作为医生的松尾对接受治疗极为抗拒,在所有老人当中,唯有松尾不肯去医务室,就连测量血压他都反抗,护士们都对他避而远之,认为“这个人太容易发火,还是别惹他。”
当医师发现松尾教授由于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住进了老年之家,他对松尾实施了一系列报复行为,比如用扫帚拍他的腿,看到松尾把掉在地上的饭菜捡起来放到盘子里吃,医生心里想着真是活该,但“值得一提的报复也就仅限于此”,往他的饭里吐唾沫、弄头皮屑这样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做过,“好说也是老师,也未必不能说是恩师”。
在经历了惊讶、报复之后,医师对松尾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关心松尾教授。医师从前来老人之家进行音乐表演的高中生身上得到了启发,拉上具有音乐才华的平岩一起,给老人们进行音乐治疗试验。平岩的音乐会很受老人们欢迎,平岩也乐在其中。在医师看来,在这个过程当中,“第一被救的是平岩,第二就是我了。”这也正揭示了《被控医师》中“疗伤”所具有的双重指向,这种原本指向老人们的“疗伤”也对医师和平岩产生了疗效,为他们摆脱“下流化”危机、重新回到主流社会提供了契机。
自感得到治疗的医师领悟到“情けは人のためならず”,这个日本谚语的字面意思为“情意并不(仅)是为他人的”,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好人有好报”,或者可以称之为“情意是为别人,也是为自己”。医师的感悟也正体现了《被控医师》中“疗伤”所具有的双重指向,亦即医师、平岩在为松尾教授进行治疗的过程中,恢复了生活、工作的热情,摆脱了“下流化”危机。
原本指向老人们的“疗伤”之所以能让医师产生“得救”的效果,其原因就在于给老人“疗伤”的过程中,医师恢复了生活、工作的热情。离婚之后,医师把自己封闭于租住的屋子里,在相当长的一段流浪期内,医师跟他人没有真正的交流,他失去了生活的热情,也没有找工作、重新融入社会的意愿。此时,只有原先在医师所在医院工作的阿婆关心医师,照料医师的生活,鼓励他找工作、重新回到社会。此后,医师干过各种不同的工作。医师这种自我封闭的状况在到老人之家以后终于得到了改善,在给老人们进行音乐治疗的过程中,医师和平岩结成了洋溢着斗志的共同体,通过给老人们进行音乐治疗,医师得以反思既往的自我,获得了重新社会化的契机与动力,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医师才宣称自己被救了。
医师在游戏店打工认识的同事平岩的“被救”也源于人生、工作热情的恢复。平岩极具音乐才能,年轻时甚至有走职业音乐人道路的规划。由于遭遇唱片店店员携款潜逃,签合同碰到火灾等一系列的挫折,平岩没能实现自己的音乐梦。在此后的人生道路上,平岩只能靠打零工生活,既无法以音乐人的身份出人头地,也没能过上普通工薪阶层的生活。对此,平岩说他不是女人,但也能想象“老是流产的话,子宫本身会变弱的”。平岩用这个比喻来解释自己在音乐上失败多次以后失去了人生、工作的热情和梦想,这也正是底层社会成员的典型特征——“对待人生的整体热情低下”。而在老人之家给老人们进行音乐治疗的过程当中,平岩的音乐会大受欢迎,他作为音乐人的价值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被控医师》中的“疗伤”有着双重指向,原本是针对老人们的音乐治疗试验对医师、平岩也起到了疗效,由此可以看出藤本惠子对经历着“下流化”危机的主人公们报以热切的希望,对他们重新回到主流社会充满了信心。《团塊者》中面临着“下流化”危机的岩田主动要求“疗伤”,《新宿分子》中希一、敏行呼喊着“动脉和静脉”,“要有个生活的目标”,可见这些经历着“下流化”危机的主人公们内心并没有完全绝望,他们最终能够摆脱“下流化”危机,固然是由于外界的刺激,但根本原因还在于其内心对回到主流社会的渴望。
这种渴望实际上也隐藏在《被控医师》中的医师和平岩心中。平岩自认为跟医生“有同样的东西”,而医生也意识到平岩跟流浪者不一样,虽说脱离轨道了,但是“精神面貌上向前生活的火没有熄灭”。医师所感悟到的那种内心的“火”,亦即内心向前生活的热情。医师和平岩对人生、工作的热情并没有完全丧失,这也是“疗伤”能对他们产生效果的前提所在。
原先稳居主流社会的医师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医疗事故丧失了多年以来辛苦营建的一切,面临着“下流化”危机,体验着生活、工作热情的低下。经历了一段流浪期的医师在老人之家给松尾教授进行音乐治疗的过程当中“得救”了,由此可见,《被控医师》中的“疗伤”具有双重指向,音乐治疗试验原本是给老人们进行的,但在这个过程当中,医师和平岩也得到了治疗,恢复了生活、工作的热情。
总的来看,医师因为生活、工作上的变故,经历着“下流化”危机,但最终又能通过“疗伤”恢复生活、工作的热情,为回到主流社会提供了前提。从医师所感到的“精神面貌上向前生活的火没有熄灭”也可以看出,经历着“下流化”危机的医师和平岩实际上并未彻底丧失生活、工作的热情,这也是他们能够重新社会化的前提所在。由此可以看出,形塑者对面临着“下流化”危机,体验着生活、工作热情低下的主人公们重新回到主流社会充满了期待。
[1](日)三浦展.下流社会 新たな階層集団の出現[M].東京:光文社,2005.
[2]王奕红.日本当代文学中的中国形象——论《新宿分子》中形塑者的“第四种态度”[J].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5).
[3](日)佐藤俊树.不平等的日本——告别“全民中产”社会[M].王奕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