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钰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昭通 657000)
人无疑是一种聪慧的,有主观能动性的动物,但尽管如此,人的生命旅程中依然充满了其主观能动性所不能把握的偶然性,人并不能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并不是由其聪慧才智,也不是由其道德品质所决定的。一个聪慧之人可能命途坎坷,一个愚鲁之人可能一帆风顺;一个善良之人可能艰辛苦痛,衣食不继,一个邪恶之人却有可能飞黄腾达,荣华富贵。且不要说命乖运蹇的人们也许要遭逢瘟疫、战乱、饥荒、贫困、失意、飘零、离亲、丧偶等痛苦和悲哀,即便一个人的命运一帆风顺,其一生中也必然要面对生、老、病、死等诸多痛苦。这是任何人都免不了的。没有人愿意在痛苦和失意中讨生活,但人生旅途中偏偏充满了失意、落寞、悲哀和无奈。“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这句古老的人生经验之谈,虽不为人们所愿闻,但确实道出了人生的真相。不仅个体的命运如此,人类整体的命运也很难尽如人愿,不然,为什么人类社会从古到今一直充满了战乱、瘟疫、饥荒等灾祸?可以说,冥冥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类的吉凶、生死、祸福。一个人也许不相信命运,但它确实存在着。
中国传统哲学里的宿命意识往往是十分浓厚的。孔子的弟子子夏就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1](P165)孟子也说“修身以俟之”[2](P207),孔子也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庄子的人生观也是要顺应天命,所谓“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3](P238),把“一死生,齐寿夭”当作人生的理想境界来追求。而佛家的命运意识更是浓厚,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非常强调因果报应。尊崇并顺应天命,否定肆意妄为,似乎成了中国命运意识的主流。中国文化并不排斥人的主观能动性,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但毕竟它深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对天命有一种深沉的感受与尊崇。这使得传统的中国社会,人心少了几分躁动与怨怼,文化添了几许深情与苍凉。
宿命意识深深地影响了中国的古典文学,比如那部讴歌人类智慧与英雄气概的史诗般著作《三国演义》,就流露出浓厚的宿命意识。书中最主要的人物诸葛亮有着惊人的智慧,并且有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崇高品格,读者也无不希望他能够实现光复中原,复兴汉室的理想。但他在帮助刘备夺取西川,三分天下之后,六次北伐,劳师动众,都无功而返。在最后一次北伐途中,他心力交瘁,积劳成疾,陨于五丈原。陨落之前,他深沉感叹:“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诸葛亮终于未能实现自己的理想,留下了永恒的遗憾。诸葛亮的失败,固然可归咎于各种主客观原因,比如关羽因为骄横而导致覆灭,刘备伐吴失败造成蜀国国力的衰落,后主刘禅的昏庸,对手的过于强大与狡猾等等。这些作者罗贯中也都是明了的,但他最终还是把诸葛亮的失败归之于历史宿命。在诸葛亮出场之前,作者就分别借名士司马徽和崔州平之口将其命运揭示出来了:“卧龙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惜哉!”“将军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补缀乾坤,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尽管诸葛亮智慧过人,并深受刘备的信任,但无奈大汉政权气数已尽,非人力所能挽回,正所谓“纷纷世事无穷尽,茫茫天数不可逃”,因此无论诸葛亮如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等待他的只能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剧命运。“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命运是冷酷无情的,反抗命运注定要悲壮地失败,即使如诸葛亮一样有绝世才华和崇高品格的人也不能例外。虽然“是非成败转头空”,但命运意识却带给了人们永恒的思考和无尽的怅惘。诸葛亮尽管失败了,但《三国演义》却因此而获得了深沉的美学意蕴。
古典文学中命运意识最突出的例子大概还是《红楼梦》。浓厚的命运悲剧意识贯穿了整部作品,读者时时刻刻都可以感受得到。大观园里的那些女孩子,一个个都那么美丽聪慧,但其命运却都十分悲惨,比如黛玉之死,晴雯之死,探春远嫁,惜春出家,妙玉被掳,宝钗守寡,其结局无一不是悲剧性的。她们也曾向往幸福,也曾同命运抗争,我们也仿佛能感受到她们同命运抗争的惨烈。但实际上,她们的抗争,除了给作品蒙上更多的悲剧意味外,完全是徒劳的,因为她们的悲剧命运早已由太虚幻境里的司命册决定了,谁也逃不脱。无论她们怎么挣扎,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也许她们的悲剧有特定的时代、环境、个性等原因,作品中对此也有深刻的揭示,但作者并不仅仅把大观园里女孩子们的悲剧命运归咎于时代、环境、个性以及某些邪恶势力,而是把她们的悲剧命运上升到了宿命的高度来解释。作者用深情而又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那么多的女孩子一个个都落入命运的魔窟,发出了深沉的慨叹。因此,《红楼梦》处处都被宿命的伤感浸透着,字里行间充满了浓郁的哲学意味,也由此具有了深邃悠远的艺术魅力。
现代文学中,也有不少作品具有浓厚的命运意识,如废名的《竹林的故事》,沈从文的《边城》,等等。其叙述的故事始终在时间之流里平静地展开,波澜不惊,但时间之流虽然平静,其本身却包含了忧郁的特性,因为人间一切的悲欢离合,一切的美与诗意,都将在时间之流里化为虚无,所以“自然越平静,‘自然人’越显得悲哀”[4](P221)。平淡的故事,平淡的生活,平淡的语言,却营造出了悲凉的意境。其主人公的命运,不管是三姑娘的悲凉身世,还是翠翠的爱情悲剧,都那么让人感伤。三姑娘和翠翠都美丽、纯洁、善良,有如天使,也没有邪恶者该为她们的悲凉命运负责。也许“因为有美,所以有悲剧”,在苍凉的大地上,美本身就是转瞬即逝的。这类作品的故事情节平淡无奇,并不足以吸引人们,其魅力来源于那种难以言说的命运意识,委婉缠绵,犹如牧童的短笛。命运意识使作品获得了一种深邃的品格,一种悠远的感伤,一种宿命的哀惋,一种缠绵不尽的意味,让读者的思绪无限延伸,并体会出人生的真义,从而不胜唏嘘,心中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无名的生命本体的哀感。如果将其中的命运意识及由此衍生的哲学意味抽去,则这些小说读起来必定索然无味了。
中国文学如此,西方文学也是如此。当然,与中国文学表现出的人类对命运的敬畏相比,西方文学更多地表现了人类与命运的悲壮抗争。古希腊的著名戏剧《俄狄浦斯王》就是一出命运的悲剧。俄狄浦斯一降生,神就给他安排了一个“杀父娶母”的残酷命运。俄狄浦斯竭力要逃避这种命运,但最终还是落入了悲剧命运的陷阱。他为了惩罚自己,弄瞎了自己的双眼,其命运是何等的残酷与恶毒!人类在无所不能的命运之前,又是何等的渺小与无助!西方的许多悲剧作品,都向人们揭示了命运的可怕与残酷。看到人类与命运抗争的悲壮失败,我们又怎能不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人是脆弱的动物,我们的生命中有太多的不如意,甚至有可能遭逢悲惨的命运。我们的认识能力也是有限的,不能解释世界上为何有太多的悲欢离合,更解释不了为什么悲惨的命运要来捉弄我们。命运本身也许是可怕的,但命运意识却能够抚平我们内心的创伤,消除我们内心的困惑和怨怼,使我们在自怜自惜,自怨自艾之余,获得一种美丽深沉的生命意识。
近代以来,由于唯物主义哲学和逻辑学发展的影响,理性意识的高扬,人们觉得一切事物的发展都能够找出因果律,因而已经不怎么相信命运了,其命运意识也就逐渐淡化了。尤其是最近几十年来,由于科学的昌明和技术的飞速进步,人类已经能够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自信心和主体意识空前膨胀,似乎觉得自身是无所不能的,从而产生了一种可以完全掌控自身命运的幻觉。而主体性的膨胀,命运意识的淡化,自然也影响到了一部分人的文学观念。于是有人排斥文学中的命运意识,将其视为糟粕,认为这是作家世界观和认识能力的局限,不能解释历史发展的规律和本质,只好把自己不能解释的现象委诸命运,等等;而且他们还认为,命运意识会使人悲观绝望,意志消沉,削弱人们的进取精神。这种观点虽然不无道理,但未免片面化了,未能看到命运意识所包含的积极意义。
文学是人学,人的命运是文学关注的永恒焦点。正如法国哲学家卢梭所说:“人类是生而自由的,但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5](P221)命运就是套在人类头上最沉重的枷锁之一。向往自由是人类永恒的天性,所以人们永远在反抗着命运,并试图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但这种努力永远都不可能完全成功,因为从根本上说,人是一种有缺陷的动物,无论是其认识能力还是道德境界都是有局限的,因而人永远都不可能获得完全的自由,人的命运永远是难以绝对把握的。当然,我们并不认为人应该完全屈服于命运,听任命运的摆布,但我们同样也不应浅薄到认为人可以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狂妄自大,逆天而行,不仅古代如此,现代人同样应该如此。
现代社会虽然科技发达,物质丰盛,但现代人真能完全把握自身命运吗?在当今这样一个技术化的时代里,人的命运被冷冰冰的机器操控着,充斥我们生活中的,是各种各样越来越繁琐刻板的规则、图表、流水线,人成为可悲的工具或者说统计数字。人实际上已经非人化了,沦落为了物,成了自身设置的牢笼的殉葬品。难道人努力张扬主体性的目的,就是要将自身变成物吗?而且如果人真能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在科技飞速进步的今天,其自身却陷入了生态破坏,暴力泛滥,信仰迷失,道德沦丧等诸多严重的危机之中呢?如果人真能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么我们目前的危机又从何而来呢?如果人真能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在各种严峻的危机面前惶惶不安呢?如果人真能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为什么那么多的现代人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无力感、无助感、漂浮感、荒诞感?或许有人对人类当前的危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然沉溺在声色犬马之类的感官享乐的追逐中,醉生梦死,不知今夕是何年,但稍微有一点远见的人都会发现,人类目前面临的危机,实际上胜过了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因为过去人类的危机都是局部性的,一种文明毁灭了,另一种文明代之而兴,而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文明的崩溃就将是全人类的灭顶之灾。现代社会的最大危机不是人们听天由命,不思进取,而是人们狂妄地认为可以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因而丧失了对神灵、命运和天地万物的敬畏之心,刚愎自用,肆意妄为,才使人类的生存家园和精神家园都遭到了极度的破坏,从而陷入了空前的危机之中。枷锁虽然并不是人们所乐于接受的,但人们却不得不戴上沉重的枷锁,这不也是人们无法改变的宿命吗?人如果忽视了命运的存在,忘记了自身是一种有限的动物,执意要挣脱一切的枷锁,继续肆意妄为,逆天而行,那么整个人类社会将会再一次被人类自身的罪孽淹没,等待人类的不就是毁灭的命运吗?可悲的是,大多数的人们依然对自身岌岌可危的前途茫然不觉,依然沉迷于酣歌醉舞中。没有了命运意识,人们就会失去任何敬畏之心,就会胆大妄为。作为一种有限的动物,胆大妄为将把人类推进彻底毁灭的深渊。文艺复兴时期的彼特拉克曾说:“属于凡人的那种光荣对我就够了。这是我所祈求的一切,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6](P11)是的,要求凡人的幸福应当是人类的一项神圣权利,中世纪宗教的禁欲主义是违反并扭曲人性的,但如果把凡人的幸福仅仅理解为感官欲望的满足,并不顾一切地去追求,那么这种建筑在沙滩上的幸福又能持续多久呢?也许这并不是彼特拉克的本意,但却是当今社会太多凡人的真实生活状态。人的欲望在空前地膨胀,而人的情感、性灵则受到了空前的压抑,人性的光辉丧失,心灵的自由也随之丧失了。在心为物役的生活中,凡人的幸福何在?技术究竟要把人类引向何方呢?是幸福的天堂,还是无底的深渊?没有人知道。上帝已经死了,不会拯救人类,也不会为人类指点迷津,一切都取决于人类的思考和行动。既然这样,那么文学为什么不去思考揭示人类的命运呢?如果文学不思考揭示人类的命运,不促使人们猛醒,正视自身的危险处境,并采取行动自救,那么文学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文学必须在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之间的二律背反的困境中进行深入的思考,为人们守护住那份单纯,那份深深植根于大地上的命运意识,为沉溺于声色犬马的感官享乐中的人们敞开一个纯净的本真的世界。如果文学不用深沉的悲剧意识唤醒纸醉金迷中的人们,那么可怕的毁灭就在等待着我们,莫非这就是人类的命运吗?
人是具有丰富情感的动物,命运意识是人最深沉的生命感受,它带给人们的是永恒的伤感、困惑和沉思。命运意识是超越时空的。文学作品要想具有永恒的魅力,不轻易被时间之流所湮没,就不能浮光掠影地照抄现实,而应该具有深层意蕴,而命运意识就是建构作品的深层意蕴的最重要元素之一。摈弃了命运意识,文学就会变得浅薄平庸,低俗乏味。古往今来的大作家,哪一个不是深情地关注着人类命运的人?
人是一种软弱和渺小的动物,人类社会永远都会面临诸多困境,所以人们总是在猜测:冥冥中是否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类的命运?当不信宿命时,人们一面临困境,就常常会愤懑狂暴,怨天尤人;而相信宿命时,面对不幸,虽然我们的心底会有悲伤,却会默默忍受,哪怕我们经过种种努力,遭受的依然是悲壮的毁灭。命运意识是形而上的东西,它能够赋予作品以深沉的哲学意味。命运意识是文学作品最持久的魅力源泉之一,要想让作品拥有永恒的魅力,深沉的命运意识就不可或缺。
在个体的生命旅途中,苦难、挫折、不幸是无法避免的。在技术化的时代里,人们被技术、功利所引导,告别了诗意栖居的本源,来到了遥远的他乡,从此深陷在理性和自身罪孽的双重泥潭里,苦苦挣扎。难道文学应该漠视他们的痛苦?难道文学不该关注他们的命运?难道文学不该在他们之前敞开一个澄明的存在,为他们指示一条告别苦难的异乡,通往幸福本源的归乡之路?难道文学不应当为他们建构一个诗意栖居的美好家园?既然文学是为人生的人学,那么,对命运意识的关注与书写,应该是文学的使命之一。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2]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3]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
[4]李健吾.边城·沈从文先生作[A].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中华文学评论百年精华[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5](法)卢梭.社会契约论[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6](意)彼特拉克.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资产阶级文学艺术家有关人道主义人性论言论选辑[C].北京:商务印书馆,1971.